這是一條薄薄的、髒兮兮的、散發著臭味的褥子,實際上比枕芯套大不了多少。但我趕緊把它鋪在地上,蜷縮著躺在上麵,盡情享受它給我帶來的舒適。我一邊沉入夢鄉,一邊納悶我到底表現出了什麽良好的品行,竟受到這樣奢侈的獎勵。


    我突然驚醒,原來是一個粗壯的看守野蠻地把褥子從我身下抽走,他大聲譏笑著,一邊把鋼門重重關上。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時間。但是過了很長時間才有人給我端來早飯。吃過晚飯後過了一段時間,門又刺耳地打開了,那條褥子又被扔在台階上。我趕緊抓在手裏,感受著它的柔軟,像撫摸一個美人似的撫摸著它。可是,我又一次被驚醒,一個看守又把褥了從我身下粗暴地抽走。後來某個時候,褥子又啪的一聲落到台階上。我終於明白了。看守是在跟我玩遊戲,一個殘酷、野蠻的遊戲,但不管怎麽說還是一個遊戲。我對自己說,他們玩弄的另外一些老鼠死了。後來我就不再理睬那條褥子了。我的身體已經適應了平坦的石頭地麵,或達到了柔軟皮肉和堅硬石頭接觸所能適應的程度。我再也沒有用過那條褥子,盡管看守繼續每天晚上把它扔進來,我猜想他們是希望我再次使用它,再給他們帶來一些樂趣。


    我在佩皮尼昂監獄關押五個月時(這個事實是後來才弄清的),牢門外響起一聲敲擊,然後門被拉開了一條縫,透進來一絲微弱的光線。我大吃一驚,因為我一直不知道這扇門有一道滑槽,它設計得太巧妙了。


    “弗蘭克阿巴納勒嗎?”一個無疑是美國人的聲音問。


    我跌跌撞撞地撲到門邊,朝外麵窺望。一個又高又瘦,臉上也皮包骨頭的男人站在走廊的另一麵,他是被臭氣熏得退到那裏,用一塊手絹捂住嘴巴和鼻孔。


    “我是弗蘭克阿巴納勒,”我急切地說。“你是美國人嗎?你是聯邦調查局的?”


    “我叫彼得拉姆賽,來自馬賽的美國領事館,”瘦男人把手絹從臉上挪開,回答道。“你怎麽樣?”


    我吃驚地瞪著他。上帝啊,看他這副樣子,就好像我們是在馬賽的街頭咖啡館裏,端著一杯葡萄酒聊天!話語像開了閘的淤泥一樣,從我嘴裏滔滔不絕地湧出來。


    “我怎麽樣?”我用幾乎歇斯底裏的口吻重複他的問話。“我來告訴你我怎麽樣。我病了,我全身都疼,我光著身子,我餓,我身上都是虱子。我沒有床,沒有廁所,沒有洗臉盆。我睡在我自己的糞便裏。我沒有電燈,沒有剃須刀,沒有牙刷,什麽也沒有。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不知道現在是幾月,甚至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們像對待一條瘋狗一樣對待我。如果我再在這裏待下去,大概真的要發瘋了。我會死在這裏。這就是我現在的情況!”


    我癱倒在門上,因這番長篇大論的激烈演說而精疲力竭。


    拉姆賽除了被我牢房裏散發的臭氣熏得蹙眉皺眼外,他的麵部表情並沒有絲毫變化。我說完後,他無動於衷地點點頭。


    “我明白了,”他平靜地說。“這樣吧,也許我應該解釋一下我此行的目的。你明白嗎,我每年兩次巡視我的管區,拜訪這片地區的美國人,我最近才聽說你在這裏。慢著,在你燃起希望的火苗之前,先讓我告訴你,我是沒有能力幫助你的……我十分清楚這裏的條件,以及你所受的待遇。


    “正是因為那種待遇,我才無能為力。你明白嗎,阿巴納勒,你受到的待遇和被關押在這裏的法國人所受的待遇是完全一樣的。他們並沒有額外對你做什麽,他們怎麽對待你,也就怎麽對待關押在你兩邊的犯人,實際上監獄裏每個牢房裏的犯人的待遇都是一樣的。每個牢房裏的設施都和你的一樣。每個人都生活在同樣的肮髒環境中。每個人都吃同樣的東西。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被剝奪了權利。


    “你並沒有被專門挑出來加以虐待,阿巴納勒。隻要他們對待你的方式和對待他們自己人的一樣,我就沒有辦法幫助你擺脫困境,甚至不能提出抗議。


    “隻要他們歧視你,或者因為你是美國人、外國人而對你有所區別,我就可以提出幹預和申訴。那也不會有什麽作用,但我可以代表你進行調解。


    “但是如果他們對你執行的懲罰和他們自己人的一樣,那就沒有辦法了。法國監獄就是法國監獄。據我所知,它一直就是這樣,而且以後也會永遠這樣。他們不相信通過感化使犯人悔過自新。他們相信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簡單地說,他們認為必須嚴懲被判有罪的犯人,而你就是一個被判有罪的犯人。說實在的,你的運氣還不錯。信不信由你,以前的情況比這還要糟糕呢。犯人每天都要被毒打一次。隻要沒有人專門虐待你,我就無能為力。”


    他的話傳入我的耳朵,就像鞭子打在我的背上。我覺得我仿佛被宣判了死刑。這時,拉姆賽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遞給我一紙緩刑令。


    “據我了解,你在這裏隻要再待30天就行了,”他說。“當然啦,你不會獲得釋放。我聽說另外一個國家的政府———究竟是哪個國家我不清楚,要把你引渡到那個國家去接受審判。不管你去哪兒,待遇肯定比這裏要好。好了,如果你想讓我給你父母寫信,告訴他們你的下落,或者想讓我與其他人聯係,我都樂意效勞。”


    這是一個很仁慈的姿態,實際上他沒必要這麽做的,我覺得他的提議很誘人,但我很快就克製住了自己。“不用了,沒有那個必要,”我說。“謝謝你,拉姆賽先生。”


    他又點了點頭。“祝你好運,阿巴納勒。”他說。他轉過身,似乎消失在一片突然迸射的強光中。我趕緊往後一跳,捂住眼睛,痛苦地尖叫起來。我後來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走廊裏燈光的亮度是可調節的。當一個牢房的門或窺視孔被打開時,光線就被調暗了,暗得不足以對囚犯的眼睛造成傷害,因為他們終日像鼴鼠一樣生活在毫無光線的地洞裏。當某個像拉姆賽先生這樣的拜訪者光臨時,燈光就被調得很亮,使他能夠看清腳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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