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太古無征,自周以來,教在六經,傳授六經者為孔氏。秦火以後,掇拾廢墜,卒用儒術,原本六經,以為國本。其後,傳經派別,有考據、義理兩宗,考據近乎科學,義理類乎宗教。世之治也,兩派相輔而行;及其衰也,兩派互相非毀。考據家病義理為空疏,義理家薄考據為玩物喪誌。明、清兩朝士大夫大抵尊重儒學,尤尊宋儒之義理,至清中葉始偏重漢學。明則始終未有此變,故氣節操守,終明之世不衰,政教分合之故,讀史者不可忽也。


    元時卑視漢人、南人,漢人、南人之為學,自為風氣,亦不樂與蒙古、色目為伍。南方為宋故都,儒學特盛,元一代學者承其流風,至人明猶有範祖幹、謝應芳、汪克寬、梁寅、趙汸、陳謨諸儒,皆為心性之學,而措之躬行。《明史·儒林傳》具載事實。當太祖時,儒者用世,若劉基、宋濂等皆粹然儒者,學以孔、孟為歸。太祖尤樂聞儒術之言。《明史》列傳二十三陳遇等《傳》、二十四陶安等《傳》、二十五劉三吾等《傳》,其人純駁不同,要其所陳皆不越孔門規範。太祖建國金陵,宮殿落成,不用前代畫壁等美觀之法,令遍書《大學衍義》以供出人省覽。範祖幹被召,即持《大學》以進。太祖問治道何先?對曰:“不出是書。”太祖令剖陳其義,祖幹謂帝王之道,自修身齊家以至治國平天下,必上下四旁,均齊方正,使萬物各得其所,而後可以言治。太祖曰:“聖人之道所以為萬世法。吾自起兵以來,號令賞罰,一有不平,何以服眾?夫武定禍亂,文致太平,悉是道也。”深加禮貌。當是時,太祖以不學之人,而天資獨高,能追上理,一以孔氏之遺書身體力行,為天下先,可雲政教合一之日。迨成祖則好尚已不如是歸一,猶知選用儒臣,輔導太子太孫,純謹之風,在士林未甚漓喪。仁宗享國日淺。宣宗自命文字甚高,然不解吾儒篤實之學,陳祚以《大學衍義》勸令儒臣講說,無得間斷。帝大怒,謂:“豎儒薄朕未讀《大學》。”囚係祚合家,終其世不赦,致其父瘐死獄中。試較太祖時之壁上遍書,願時時省覽之意,令人歎不學者獨尊正學,雜學者竟以務習聖學為藐己。政與教不得不分,正學既不為君心所悅服,而上自公卿,下至士庶,猶知受教於純儒,使孔、孟之道未墜於地,則不能不推講學之功矣。明帝王之不知正學,自宣宗始,而講學之風,亦始宣德時。明儒紹宋儒之學,史家皆言自月川先生曹正夫始。正夫,名端,以舉人中會試乙科,為霍州學正,卒於宣德九年。其後即有薛文清公暄,其名績已多在英宗之世。今於宣宗以前,述月川學派,以明理學在明代之所自始。


    《儒林·曹端傳》:“五歲見《河圖》、《洛書》,即畫地以質之父。及長,專心性理,其學務躬行實踐,而以靜存為要。讀宋儒《太極圖》、《通書》、《西銘》,歎曰:‘道在是矣。’篤誌研究,坐下著足處,兩磚皆穿。嚐曰:‘天下無性外之物,而性無不在焉。性即理也,理之別名曰太極、曰至誠、曰至善、曰大德、曰大中,名不同而道則一。’”《傳》又言端作《川月交映圖》擬太極,學者稱月川先生。


    按宋儒言太極,朱、陸間已有違言,明儒言太極者甚多,往往為人訕笑。據月川之說,以性理為太極,即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也;靜存之說,即所謂靜中觀喜怒哀樂也。人之性情不得其正,皆緣喜怒哀樂發不中節。儒者之心理學,乃從喜怒哀樂未發時先下功夫。人未有喜怒哀樂之先,性本得中,長保此中,不使一遇可喜、可怒、可哀、可樂而與之俱偏,然後可以應事接物。我有應完之性分,凡事凡物,不足移我性中之定理。此是儒家真本領,言之太涉玄妙,反招訕笑,則亦儒者托體太高,致人神秘之域,使人不可解說耳。《川月交映圖》擬太極,即是靜中所涵喜怒哀樂未發之景象。


    《史竊·道學曹端傳》:“知府郭晟造焉,問政,端曰:‘其公廉乎!古人有言:“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畏吾能而畏吾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晟拜手受教。”《本傳》亦傳此事,而語較簡。其語極有味,故取其詳者。上官問政,得其答語,拜手受教,講學之風成。士大夫能折節向道,此教與政分而人知受教,所以維世道人心而不遽敞也。


    《明通鑒》敘端事,有樵者拾金釵,以還其主。人以為異。樵曰:“第不欲愧曹先生耳。”有高文質者,往觀劇,中道而返,曰:“此行豈可使曹先生知也!”此則教化被於途人,非真以身教不能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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