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王妃撞車轅自尋短見,將事態擴展到了最大化,這使心裏七上八下的大臣們反而變得安靜和冷漠起來。因為他們知道嘉靖皇帝被廢已經成了定局。理由很簡單,嘉靖皇帝若膽敢走出皇宮半步,他就再也沒有縮回腳步的可能,張太後會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將他弄死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他若不出去,對生母的死活不聞不問,朝廷以孝治天下,那麽他這樣的冷血動物必為天下人不齒,龍椅也就不屬於他了。所以,大家犯不著再去為嘉靖皇帝操心。識時務者為俊傑,反正鬧來鬧去都是他們姓朱的事情,再怎麽那把龍椅也輪不到自己來坐,自己何必要去犯傻呢?


    嘉靖皇帝血氣方剛,幾次欲魚死網破提劍闖出宮去,都被駱安跪在地上抱著雙腿攔住了。他對嘉靖皇帝說:“皇上,使不得呀!這樣衝出去無疑是以卵擊石。嚴嵩老謀深算,有鬼神莫測之機,何不去問問他,要他想個兩全之策!”


    一句話提醒了嘉靖皇帝,他止住悲泣,用淚眼望著駱安,說:“對了,朕一時急怒攻心,倒忘記他了。咦,這幾天朕怎麽一直沒有見到他呀,他跑到哪兒去了?”


    駱安說:“嚴嵩抱病在床,已經有半個月沒有上朝了。隻要皇上下旨,我馬上去問他,他一定會有兩全之策幫皇上排憂解難。”


    嘉靖皇帝連忙說:“好好,你現在就去找他,一定要把朕的難處告訴他,無論如何要他想個良策,把朕的母親順利接進宮來,幫朕化解這個危機。”


    嚴嵩棄官掛職千裏迢迢來到安陸府,受盡磨難才進了興王府,還沒有從一種不幸的陰影中解脫出來,便受命運驅使,抱著必死的心情護駕赴京,受苦受累不說,江彬派人半路截殺,那恐怖的情景幾乎使他的精神崩潰了。突然間由一個平民變成了國家的四品大員,又使他恍如夢中一樣,經常夜半醒來掐自己,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由於心情落差太大,導致氣血不順,加上地域原因,水土不服,最後他又吐又瀉,躺在床上垂危的樣子就隻差有出的氣沒進的氣了。


    駱安從皇宮裏溜了出來,做賊一樣來到了嚴嵩的住處,巷子裏趕驢子,三言兩語就將事情說了個大概。昏昏噩噩的嚴嵩聽了,驚得從床上彈了起來,坐在那裏,眼睛發直地望著一邊,傻瓜一樣,半天沒說一個字。


    嚴嵩閉門養病,不知道蔣王妃進京和楊廷和、梁儲、毛澄被打的事情,這在駱安的意料之中。現在嚴嵩表現得很震驚,駱安也不奇怪,因為這也關係到他的命運嘛!所以,他並不在意嚴嵩的表情,說:“嚴大人,事情已經到了萬分危急的時刻,皇上派我來要你拿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一定要把王妃順利的接進宮來。”


    嚴嵩像中了邪一樣,他扭過頭來,氣憤地問駱安:“王妃兩天前就進京了,你為什麽不來告訴我?”


    駱安從心底裏瞧不起嚴嵩,這次要不是事情危急,打死他也不會來向嚴嵩說好話。見嚴嵩怒氣衝衝地責問自己,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換在平時,他一定會嗆得嚴嵩背過氣去,但今天他需要把嚴嵩拉上自己的小船,大家一起去同舟共濟,所以他就隻能在心裏大罵:你是哪棵樹上的鳥呀!王妃進京我為什麽要及時告訴你?不要以為你護駕有功充了一次人就不再是猴子了,呸!我駱安不尿你!駱安在心裏罵完了,怨氣消了一些,臉上就平靜了許多。他說:“自王妃進京,我就忙得不亦樂乎,想來告訴你也沒有時間啦!你還是趕快想個兩全之策吧,皇上還等著我回去呢。”


    駱安看不起嚴嵩,嚴嵩也從心底裏鄙視駱安。他認為像駱安這樣的人,草包一個,除了會狗仗人勢能 “汪汪 ”地到處咬人外,真要遇到事,半點兒能力也沒有。要換在平時,他一定會裝腔作勢拿駱安一把,但此時共同的厄運使他無心跟駱安過不去。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先回去告訴皇上,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容我仔細想一想,明天帶病上朝,必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良策。”


    這一夜,嘉靖皇帝坐在金鑾殿上度日如年。他詛咒黑夜為什麽還不消失,黎明為什麽還不快來。因為黎明來了,嚴嵩就會給他帶來一個兩全其美的良策,從而使他們母子兩人都轉危為安。嚴嵩說明天帶病上朝,一定會想個兩全其美的良策。他相信嚴嵩,從他見到嚴嵩的第一天起,他就相信嚴嵩知天文曉地理,能料知吉凶禍福,並能幫助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不是麽?他說自己有威服天下、一統四海的前程,自己今天不是當了皇帝麽?他說自己一步一難,從接到詔書到現在,自己不是步步有難麽?他是一個活神仙啦,他一定有辦法幫助自己化解這次的危機。


    和嘉靖皇帝一樣,嚴嵩也是徹夜未眠。不同的是嘉靖皇帝心裏充滿著希望,盼望黎明快點到來,而嚴嵩心裏卻感到非常絕望,生怕黎明到來,自己沒有兩全之策,從而落個可悲的下場。他在心裏忿忿地抱怨蔣王妃:蔣鳳兒呀蔣鳳兒,你以為你的兒子現在是一條龍了呀!他還是一條沒鱗的小泥鰍呢!陸鬆、錢萬、吳飛雖然是禦林軍指揮使,說起來每人都管著幾百名兵卒,但張太後一黨無處不在,危難之時他們誰也帶不出一兵一卒來跟你的兒子走。駱安是錦衣衛副千戶,更是孤家寡人。可憐我嚴嵩剛剛活得像個人樣,就又要被你帶進地獄。老天爺呀,我嚴嵩自小努力,勤奮向上,卻命運乖騫,半生坎坷。都說天道酬勤,工夫不負有心人,可你為什麽就不睜開眼睛看看,給我一份勤奮的回報呢?嚴氏的祖宗啊,我現在已經是四品大員了啊,你們為什麽不保佑我一生平安、步步高升以光宗耀祖呢?難道你們真的都沉睡不醒了嗎?我嚴嵩絕不能因為一個無知的王妃而功虧一簣,我要孤注一擲不惜與群臣作對,與太後作對。這也許是上蒼賜予我的又一個升官發財的良機,嚴氏的祖宗啊,你們就再保佑我一次吧!


    黎明終於姍姍而來,大臣們一個個麵無表情,魚貫而入。嘉靖皇帝坐在龍椅上,眼睛死盯著門口一眨也不眨,終於,他看到了嚴嵩的身影。嚴嵩病體懨懨,走路踉踉蹌蹌,一副隨時會摔倒的樣子。他和眾大臣一樣,低著頭,默默地站到班尾,根本不看嘉靖皇帝一眼,這讓充滿了希望的嘉靖皇帝,在心裏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種不安。


    眾人各就各位,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嘉靖皇帝問:“諸位愛卿,誰願意領旨把朕的母親接進宮來?”見眾人低頭,木偶一般,便又提高聲音:“諸位愛卿,誰願意領旨把朕的母親接進宮來?”說完目光落在嚴嵩的身上,似在問他:你說話呀,你不是說今天上朝一定能給我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嗎,你怎麽不說話呢?


    嚴嵩依舊低著頭,但憑感覺他知道嘉靖皇帝在看著自己,便略作遲疑,出班說:“啟奏皇上,微臣近日抱病在家,對朝中之事不甚了解,更不知道王妃已經抵達東校場。微臣以為,就這樣匆匆把王妃迎進宮來,實在太草率。應當先正王妃太後尊號,以太後之禮迎進後宮,這樣才上合天意,下合民心,中間不失國體大義。”


    嘉靖皇帝一聽嚴嵩此話,氣就大了,他在心裏說:這就是你想了一夜想出來的兩全之策呀,要是能尊朕母親為太後,朕母親還能在東校場要死要活拖到現在?朕對你滿懷希望,誰知道你讓朕麻雀落到穀殼上,空喜一場。嚴嵩呀嚴嵩,你太讓朕失望了!想到這裏嘉靖皇帝從心底裏感到絕望,他有氣無力地說:“嚴愛卿,你所奏之事已經廷議,不可。”


    嚴嵩一副激憤樣子:“為何不可?朝中何人反對?我倒想聽聽他的高見。”


    楊廷和聽了,心想,你一個小小的國子監祭酒,竟敢出此張狂之言,真是豈有此理。他出班,盛氣凜人地望著嚴嵩,企圖從氣勢上壓倒嚴嵩:“嚴大人,雖然朝中眾臣無不反對,但首議卻是本相。廷議結果有何不妥,請賜教。”


    嚴嵩清楚,蔣王妃在東校場撞車轅自尋短見,雖經及時救護沒有當場喪命,但她拒絕進食和治療,命若遊絲。若再拖下去使她死在宮外,則他們個個都會身首異處,今天就是自己孤注一擲同群臣決戰的最後一次機會,成則自己更會飛黃騰達,不成也是天命所致。他大聲質問楊廷和:“楊大人,所謂太後就是皇帝的母親,王妃是當今皇上的母親,尊王妃為太後,此議錯在什麽地方?”


    楊廷和理直氣壯:“當今皇上既然是太祖的子孫,也是當今太後的繼子。曆史上隻有太後廢皇帝的事,還沒有聽說有哪位皇帝廢太後、不要母親的事。當今太後雖然是皇上的義母,但繼續尊為太後理所當然。要廢太後,這人神共憤的事,皇上能做麽?”


    嚴嵩針鋒相對:“我說過要廢當今太後麽?莫非楊大人有此想法?”


    楊廷和被嚴嵩倒打了一耙,氣極敗壞:“嚴嵩,尊王妃為太後的話你沒有說麽?眾目睽睽之下,你想抵賴?”


    嚴嵩不理睬楊廷和的態度,輕輕一笑:“我說過要尊王妃為太後的話沒錯,可沒說過要廢當今太後啊。楊大人,當著皇上和眾位大人的麵,你可不能給下官亂扣罪名呀!”


    楊廷和語塞,手指嚴嵩,氣得半晌說不話來。毛澄見狀立即出班,鄙夷地看著嚴嵩:“嚴大人,聽你的意思,莫不是想在朝中尊兩個太後?須知一國沒有二君,一朝豈能有兩個太後,這不是授人以柄,滑天下之大稽嗎?妄生此念者當斬。”


    嚴嵩說:“毛大人,天下之人誰沒有母親?曆史上之所以沒有先例可以援引,是因為還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例。現在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們就要慎重的去對待。難道沒有先例可以援引,本朝就沒有賢能之士做出正確的決定給後人做個榜樣?諸位都是國家棟梁,要有安邦定國的宏偉藍圖才行,逼迫皇上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認,這讓皇上還怎麽去做天下人的表率?我大明朝提倡以孝治天下,我不明白諸位為什麽要做這種人神共憤的事情!”


    毛澄惱羞成怒,怒斥嚴嵩:“嚴嵩,好匹夫,你強詞奪理,唯恐天下不亂!”


    給事中馬理也出班奏道:“皇上,楊大人、毛大人和微臣等人的意思並不是要皇上不認自己的母親,而是說王妃僅僅是不加太後尊號而已,這種情況本朝已有很多事例,上至皇室,下至民間都有,請皇上明鑒。”又轉向嚴嵩,譏諷道:“嚴大人,你不會不知道吧?”


    嚴嵩泰然自若,反唇相譏:“馬大人,據下官所知,你的情況跟皇上不一樣啊,你是庶出,可皇上是興王府的嫡生世子,能跟你比嗎?”嚴嵩所說的庶出是什麽意思呢?直接地說也就是小老婆生的。因為馬理就是小老婆生的,所以嚴嵩說完,眾人便一陣竊笑。


    馬理當眾蒙羞,又氣又急。他臉色漲得像一副幹豬肝,跳腳大喊:“嚴嵩,小人!無賴!流氓!”


    嚴嵩不屑地掃了馬理一眼,轉向大家,慷慨激昂地說:“所謂繼承爵位而不正其母親尊號者,都是因為他們屬庶出,非嫡生,名號其父已定,不能更改。當今皇上是已崩皇上的堂弟,不與他同父,王妃也並非小妾、側妃,如果不給她正名號而迎進宮來,那不是把王妃當先太上皇的側妃在對待嗎?這置王妃於何地,置當今皇上於何地?置大明皇室的顏麵於何地?諸位都是輔國之臣,這種敗壞人倫有傷國體的事情能在我們的手裏發生嗎?我想問一問各位大人,你們誰沒有母親?你們誰願意自己的母親無故被說成是別人的小妾?這種天理難容的事情,自己不願意,為什麽硬要強加給別人!”嚴嵩這番話又是什麽意思呢?他的意思是說小老婆生的孩子就是以後當家作主了,仍然要喊大老婆為媽,尊大老婆為家庭之主,而不能讓自己的小老婆生母翻越到大老婆之上,這是名分問題,不能更改。換句話說,就是嘉靖皇帝如果是孝宗皇帝的小老婆生的,他尊孝宗皇帝的大老婆張太後為太後,不給生母正太後尊號是應該的。但嘉靖皇帝不是小老婆生的,而蔣王妃更不是孝宗皇帝的小老婆,而是弟媳。所以,如果不給蔣王妃擺正名分迎進宮來,那就把她當著孝宗皇帝的小老婆看了。那不是胡鬧,有意在笑話皇室,出皇室的醜嗎?


    楊廷和、毛澄目瞪口呆,金鑾殿上死一般的寂靜。


    嚴嵩乘勝追擊:“皇上,當今太後眾望所歸,威儀不能動搖,這既是國體大義,也是一個做晚輩應有的道德。王妃正太後尊號,也是人心所向,理所當然。微臣十分清楚王妃的高尚品德,她仁厚賢德,要太後尊號不過是一個普通母親的心理,絕無他意。微臣以為,正王妃太後尊號,不廟見,以太後之禮待之。這樣一來,王妃跟太後、各位大臣的交往就可以有理有節,皇上跟王妃之間的母子之情也可以不受傷害,而天下人必以此為快事,同時還能引導人心向善,宏揚良好的社會風氣。”


    嚴嵩說正蔣王妃太後尊號,不廟見又是什麽意思呢?所謂不廟見,就是不主持宗廟的祭祀等活動,不召見大臣議事。一句話說到底,就是說隻給蔣王妃加一個太後的名號,不跟張太後爭名奪利,後宮還是張太後做主,蔣王妃仍做一個普通的女人。


    嘉靖皇帝隻要母親能夠順利進宮,母子倆都能平安無事就行了。至於母親在宮裏掌不掌權他也顧不上了。見眾臣被嚴嵩說得張口結舌,一個個像木樁一樣戳在那裏不吱一聲,就小心翼翼地問楊廷和:“楊愛卿,你是朝廷首輔,嚴愛卿之議,你看如何?”


    楊廷和心想,張太後不給蔣王妃正太後尊號,是怕蔣王妃跟她爭權奪利。自己等人支持張太後,是怕一宮兩個太後,將來發生變故,自己難脫幹係。如果說蔣王妃隻加太後尊號而不廟見的話,這就值得斟酌了。於是,他吞吞吐吐地說:“嚴大人的話甚是有理,但也要稟明太後裁決才是。”


    毛澄大呼:“不可。皇上,微臣以為不可,王妃正太後尊號而不廟見,傳揚出去會對太後造成傷害,說她獨斷專行,排擠王妃,進而給皇上帶來不便。”


    嚴嵩眼看眾臣已被自己的大話鎮住,毛澄還要出來反對,便毫不猶豫地給他扣上了一頂大帽子:“王妃正不正太後尊號是國體大義,是國事。後宮之事人們再議論也是家事。我說毛大人,你不是連皇上的家事也想管吧?你一個外姓人,連皇上的家事也要管,你什麽意思?”氣的毛澄七竅生煙,指著嚴嵩 “你”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張太後雖然決定不惜廢掉朱厚熜來捍衛自己的尊嚴和權利,但嚴嵩金鑾殿舌戰群臣,迫使群臣妥協,撼動了她牢固的陣營,使她有了一種廢舊立新會給朝廷帶來更大的動蕩的預感,加上蔣王妃隻正太後尊號不廟見,即隻有太後虛名,不過問後宮或朝廷一切事務,不跟她爭權奪利。反正是抱來的孩子養在家,立誰又不一樣呢!於是,張太後便賣了個順水人情,以皇室尊長的名譽諡封已故的興王朱祐杬為興獻皇帝,蔣王妃為興獻皇太後。讓嘉靖皇帝以太後之禮將蔣王妃迎進後宮,使這場一觸即發的皇宮內訌終於平息了。她將嘉靖皇帝召到太後宮,違心地說:“其實,哀家早就想正你母親的太後尊號,隻是礙於朝廷禮法,礙於大臣們的一致反對,才遲遲未作決斷。現在既然眾大臣都沒有意見了,哀家就正你母親的太後尊號,由你以太後之禮迎進宮來吧。”


    儀仗是齊備的,嘉靖皇帝得到了張太後的許可,立即率隊出迎。他沒坐帝輦,也沒擺皇帝的威儀,他像個孩子一樣跑在隊伍的最前麵,第一個來到了東校場,第一個衝進了蔣王妃的帳篷。其時蔣王妃時昏時醒,奄奄一息。她朦朦朧朧地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看到一個太監手裏拿著一塊黃綾,迷迷糊糊地聽到他在說:“太後懿旨,興王朱祐杬生前忠厚仁孝,教子有方,諡封興獻皇帝尊號,蔣王妃仁厚賢德,封興獻皇太後,著即以太後之禮迎進後宮,欽此。”


    太監一宣完詔,嘉靖皇帝就撲倒在蔣王妃的病床上,放聲痛哭:“母親!母親!兒臣接駕來遲,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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