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岡崎木綿子</h2>


    同學會定在澀穀一家酒店內的餐廳舉行。10月已經過半,但那個周六卻炎熱得仿佛要從此通往夏天。岡崎木綿子在換乘的山手線裏抓著吊環,緊張不安地幾度從包裏取出邀請函再三確認。已經很久沒參加同學會了。而且,今天來同學會的目的有所不同。


    假如往屆同學會邀請函都寄到了自己家的話,那此次的同學會與上次應該是時隔三年。入夏前木綿子接到一位同學的電話,說“不久要到開同學會的時候了”,但木綿子揣測,多半是幾個在報紙上看到梨花名字的人匆忙籌辦的。所以木綿子想,今天熱議的話題不是同學間彼此的近況和變化,也不是敘舊,而是清一色的梨花吧。


    而且,木綿子動了心思要去參加時隔七年的同學會,當然也是因為梨花。不過,她並不是想和大家一起興致勃勃地八卦梨花。木綿子打算保護梨花。要是誰對梨花的事口不擇言,她就要出麵製止;要是有人興之所至、信口開河,她就要去指責。木綿子抱著這樣的想法在“出席”上畫了圈。


    其實,地圖不需要再三確認,酒店就在車站正前,樓上的餐廳便是會場。木綿子和雜遝人群一起過了人行橫道,穿過人潮洶湧的購物樓層乘上電梯。木綿子發現自己的身影映在電梯門內的鏡子裏,她目不轉睛地確認著。四年前,為參加千景的入學典禮買的套裝看起來特別落伍。當時在商場的套裝賣場,售貨員說這是基本款,不會被流行左右,所以雖然稍稍超出了預算,還是一咬牙買了下來,木綿子對當時的情景過分細致地回憶起來。因為當時太猶豫不決,所以丈夫不耐煩了,千景也鬧起來,最後兩個人甚至去了樓上的玩具賣場。然而,現在來看還是覺得這衣服老氣。早知道就買套更便宜的套裝了,木綿子一邊注視著樓層燈,一邊後悔起四年前的事。


    餐廳入口擺著告示板,上麵寫有“m女子學園同學會”的字樣。一出電梯,木綿子就被香水味包圍了。收銀台前有張圓桌,那裏是簽到處。木綿子感覺坐在桌前的兩位女性很臉熟,卻想不起她們的名字。木綿子走近桌子,報上姓名,繳納了會費。在名冊上做標記的女性抬起頭。


    “那個,岡崎小姐就是小田同學吧?好久不見了。”她親昵地說道。木綿子發現她毛衣胸前戴著名牌——“堤(山本)潔子”。


    女子接過會費,把名牌遞給木綿子,感到好笑似的說道:“要是不戴名牌,都不知道誰是誰。大家都成了成熟的女性了。”名牌上寫著“岡崎(小田)祐子”。木綿子沒指出自己名字的漢字寫錯了,笑著接了過來。7


    可真是間豪華餐廳。一整麵牆都是落地窗,采光充足,但枝形吊燈還是光芒四射。中央的餐桌成了自助餐台,鮮花裝飾得幾乎令人心煩意亂。圍著自助餐台擺著餐桌,但隻有數人落座,大家幾乎都手拿香檳,站著聊天。木綿子回憶起來,啊,是這樣的,就是這種感覺。同學會這種獨特的感覺。曾經的老同學們仿佛參加盛大宴會般,要麽做個發型要麽頭發高高挽起,有幾位穿著露肩或露背的晚禮服。也有穿和服的,還有人穿褲裝西服。樓層裏充滿了衝鼻的香水味,混雜著她們的笑聲,那味道和聲音讓木綿子感覺如同金粉在周圍紛紛灑落。


    “哎呀,這不是小田同學嗎?想喝點什麽?我去給你拿啊。”


    有人招呼自己,木綿子放鬆了幾分。一個圓臉的小個子女性笑著抬頭看著木綿子。這位就是梨花被通緝時,最先打電話給自己的人。木綿子笑著說好久不見,看向她的名牌。“佐藤(岸元)奈緒美”。木綿子的腦海中,隱約浮現出一個留著娃娃頭的少女。


    “喝點什麽?你能喝酒嗎?”


    “啊,我自己去拿。”


    木綿子說完,佐藤奈緒美便告訴了她吧台的位置。木綿子穿過人群走向吧台。有幾個人同自己打招呼。打完招呼她們又若無其事地看向自己胸前的名牌,從這點來看,誰都不記得自己了吧。同時,木綿子的視線也遊移在她們的胸前。


    一點剛過一會兒,負責組織活動的女性拿起話筒致辭。她笑容可掬地說,同一級的一百六十人中,今天共有八十七人出席,而且高二時的年級副主任山野邊老師、家政課的石井老師、國語課的立鬆老師也都大駕光臨。梨花的事她隻字未提。同學會時隔三年,三年前隻有三十幾個人出席,看著正中央的女性連這些無關緊要的事都一一說來,木綿子驀地想起,她叫笹倉真弓,曾擔任初中和高中的學生會主席。主持人請山野邊老師宣講幹杯的祝酒詞,於是一位白發蒼蒼的女性走到前麵。掌聲四起。接著,山野邊老師講了起來。現在的m女子學園情況如何,畢業生中出了多麽優秀的人,梨花的事也隻字未提。穿著金龜子色套裝的白發老人含蓄地說了句幹杯,四下舉起了香檳杯。笹倉真弓宣布:“接下來請大家把酒言歡,盡情暢談。”對梨花大家都隻字未提,同學會就這麽開始了。


    受佐藤奈緒美邀請,木綿子在餐桌席就座。幾個臉熟的女性也聚集在那張餐桌前。其中也有馬上就能想起名字的人,木綿子因此鬆了一口氣。大家依次離席,端來飲品和自助餐點擺在餐桌上,聊了一陣彼此的近況,聊孩子,上周的運動會,小升初考試和中考;聊健康,劇增的白發,很難降下來的體重,抱怨不做家務的老公。木綿子環視四周,心不在焉地附和著,和大家一起笑著。到處都有聚成一堆堆的小群體,直接讓人想起了中學時,對此木綿子感覺不可思議。穿和服的和穿和服的聚在一起,優雅地傾杯啜飲香檳。晚禮服組和禮服組圍著餐桌發出女學生般的嬌聲。隻憑表麵的相似點湊在一起形成群體,這說不定是人類的本能呢。


    “話說,梨花的事太讓人吃驚了啊。”


    餐桌上的盤子被清空了,有人去補充了食物,有幾個人又去要了杯喝的,這時奈緒美終於提起了梨花的名字。聽到梨花名字的那一刻,木綿子感覺餐桌周圍的女人們一改原先有些疏離的氛圍,一下子親密了許多。


    “想不到同班同學竟然會因為那種事那麽出名啊。”


    “不知道她的父母怎樣了?我以前常去她家打擾,所以馬上想到了她的家人。”


    “聽說他們搬家了呢。我也去過,她家很漂亮啊。”


    “啊?那她家的店呢?”


    木綿子也知道,梨花的父親曾在神奈川經營著一家名為阿特拉斯的進口家具連鎖店。木綿子注視著說去梨花家玩過的兩個人。心想,這些人和梨花那麽熟嗎,都去家裏玩了。


    “梨花娘家很有錢,她也結婚了是吧?老公好像就是普通的上班族,不過他們自己也買了房子,不像是缺錢花啊。”


    “不過,那種事和缺不缺錢沒關係吧?”


    “那你說和什麽有關係?”


    “還不是男人嗎?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案子吧,也是把錢都花在小白臉身上了啊。”


    “你是說梨花也養男人了?”


    “那就不知道了,不過周刊雜誌上不是這麽寫的嗎?”


    “啊,你看雜誌報道了?”


    “美發店裏放著就隨手拿起來看了,畢竟是梨花的事,還是會在意啊。”


    “那上麵怎麽寫的?”


    “說她在外麵一定有男人……說女人涉及金錢的犯罪,一定有男人牽涉其中。還說,逃亡肯定也有誰幫忙了呢。”


    別人遞過來的葡萄酒木綿子一口沒動,她默默環視著同學們的臉。最初她們客客氣氣地聊著,但隨著酒精的攝入,表情漸漸興奮起來。她們的語氣不像在聊認識的老同學,更像是在聊電視談話類節目的話題性人物。就在方才支配著餐桌的親密氛圍一口氣令時間逆轉,眼前變成了和掛著米色窗簾的高中教室完全近似的情景。木綿子看著看著,漸漸想起了方才這些臉和名字都對不上的女人曾經熟悉的麵孔,甚至想起了她們的綽號,小真、小桐、奈緒、佳子還有小圓。與此同時,木綿子發覺自己的心髒鼓動得越來越劇烈,就是現在、就是現在,她在心裏對自己發號施令。現在正是捍衛梨花的時候。


    但木綿子卻沒能發出聲音。梨花不可能幹出包養男人那種傻事,你們這樣興致勃勃對她的八卦大聊特聊,太不厚道了。這些話,木綿子說不出口。木綿子不是沒有勇氣打斷她們的談話,而是自身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她還想聽到更多關於梨花的事。想聽周刊雜誌報道或談話類節目上播放的,自己不知道的梨花。


    晚禮服組的幾個人一邊問道“聊什麽呢”一邊加入討論。餐桌席擁擠不堪,熱鬧非凡。那麽說來、那麽說來、那麽說來。她們口中交錯著梨花的名字。木綿子心跳漸漸加快,難受起來。


    “那麽說來,她向你們推銷過嗎?”新加入討論的一個人說。雖然已經年過四十,但她看起來隻有二十多歲,裹在一襲深藍色的晚禮服中,頭發高高束起。啊,有啊有啊,是理財產品對吧?記得她是在那一類的公司上班啊。我也有啊,就是在同學會的時候,對對,也問我辦不辦。大家七嘴八舌。


    那不是理財產品,是信用卡吧?梨花不是在信用卡公司上班嗎?那信用卡是每次刷的時候,其中一部分錢會捐給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是吧?木綿子張開嘴,卻沒發出聲音。


    “從那時候起,她就有股一門心思的勁兒啊,或者說是個很容易鑽牛角尖的人,是吧?”


    “我一開始就想起了公益捐助那件事。”


    之前一直沉默著的佳子得意揚揚地開口了。女人們的視線聚焦在了她身上。


    “啊,好像有那麽回事,你記性可真好。”


    “應該說,提到梨花,我就對那件事有印象啊。叫作什麽微笑……”


    “對對,‘留住微笑計劃’,是吧?”


    “結果,叫停了啊。不還開了全校大會嗎?”


    “是叫停嗎?是變成由校方全權負責了吧。所以梨花去抗議。”


    “好像相當狂熱啊,我曾覺得那是不是什麽低級趣味呢。”


    “梨花說來很沉迷其中啊。”


    “是啊,與其說是做公益活動……”


    “不如說——這麽說不太好——她好像包養著情人,是吧?”


    “不太正常的癡迷啊。”


    “這就是包養的世界?”


    “真是的,說得太過分了吧。”女人們齊聲笑了。


    “不是這樣吧。”木綿子終於發出了聲音。那件事木綿子記得一清二楚。因為和梨花為數不多的交談機會中,其中之一就是那件事,所以自己記得很清楚。那是在高二的暑期夏令營上。每年暑假,學校都會安排初一到高三的學生在不同日期到輕井澤去住四天三晚,這個常規活動被稱為暑期夏令營。高二那年的暑期夏令營首日,梨花在學習會上舉手提問,抗議校方嚴令禁止個人參與公益活動。


    “那時候,梨花不是說道,從家長處募集捐款興建禮拜堂,和給上不起學的孩子捐款,哪個行為正確?她不是什麽癡迷,或者低級趣味,那時候梨花比誰都認真啊。”


    大家停下議論瞥了木綿子一眼。木綿子想開口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時,大家卻移開了視線。


    “我偶遇過梨花的媽媽一次,是出事前不久吧。”


    新加入的一個人說道,大家忙著回應:


    “啊,是嗎?”


    “她什麽樣兒啊?”


    “很普通啊。還記得我呢,說再來玩啊。還說托我的福,梨花很好,現在在銀行上班。”


    “當然了,她一直蒙在鼓裏吧?”


    “那是啊,但是不知道她父母現在怎麽樣了呢。”


    “是該問梨花現在怎麽樣了呢。”


    仿佛要止住這炸裂開來的喧囂,麥克風聲響起:“現在有請石井老師、立鬆老師致辭。”周圍驀地鴉雀無聲,不同於剛才帶領大家幹杯的另一位白發老婦人站到了話筒前。掌聲響起,老教師開始致辭。仿佛時間倒流般,梨花的名字又被關在了會場外。老婦人沒有提梨花的名字。她結束致辭低頭行禮後,掌聲包圍了會場。另一位和之前致辭的兩位非常相似的老婦人,開始了和她們非常相似的演講。笑聲響起。梨花的名字沒有出現。仿佛從沒有過這種學生一般的氛圍,籠罩著會場。


    老教師致辭結束後,甜點登場。女人們仿佛全都忘記了自己不久前才熱議過的梨花,有人去拿甜點,有人早早收拾準備回家,各自散去。木綿子輕輕歎了口氣,從放在腳邊的包裏取出保鮮盒。她感受著既沒能袒護梨花也沒能捍衛梨花的無力感,將自助餐台上剩下的許多食物靈巧地塞進保鮮盒。


    “真是的,你在幹什麽?”奈緒驚詫地問道。


    “幹什麽,不浪費嗎?剩這麽多。”


    “所以……你要把這些帶回去嗎?”聚會開始時圍著餐桌的小真、小桐一副稀罕的樣子,圍著木綿子。


    “是啊,我不喜歡浪費食物。”


    “你準備得真周到啊,小田同學。”


    木綿子感覺附近有幾個人正望著自己往保鮮盒裏裝殘羹冷炙。以後自己會成為笑柄吧。或許就像她們對梨花做的一樣,虛情假意地說些無中生有的事,比如“她是不是缺錢啊”。她們講得高興,就讓她們去講吧。木綿子心裏這麽想著,漸漸裝滿了保鮮盒。


    和奈緒、佳子一起從澀穀的車站去新宿。她們並排握著電車的吊環,奈緒和佳子仿佛想起來般又聊起梨花,木綿子木然地聽著。


    “你們說……”


    電車過了原宿時,木綿子看著窗外開口說道。兩人定定地看著木綿子。


    “梨花真的是那種人嗎?對公益活動抱有不正常的癡迷,或者包養男人也覺得理所當然,是這樣的人嗎?”


    奈緒和佳子麵麵相覷的模樣淡淡地映在車窗上。


    “你想說什麽?”


    “你有什麽困擾嗎?”


    二人同時開口問道,木綿子注視著窗玻璃,默默無語。


    在新宿分別後,木綿子獨自乘上電車。她站在門邊,俯視著一家家漸漸被染成橙色的屋頂。


    正義感。


    雖然兩人隻是泛泛之交,但要用一句話來形容木綿子對梨花的印象,就是她是個富有正義感的人。


    初一那年夏天,欺淩行為突然開始在班上發生,是梨花斷定,“這麽做太孩子氣,丟人。”同班同學被老師的無心之言傷害而哭泣,是梨花去安慰並要求老師道歉。木綿子記住的,全是這一類的事。


    她們就讀的教會學校每天都有禮拜布道,一周還有兩次《聖經》課,學校全體師生都很熱衷於公益活動。學校把禮拜布道時的捐款寄給不發達國家用以建設學校或者購買醫療用品,而且一年大概有三次“公益活動日”,以班級為單位,去拜訪養老院或福利院。剛才大家口中提到的“留住微笑計劃”就是國際非政府組織主辦的公益活動之一。大家每個月攢500、1000日元,捐給非洲、亞洲上不起學的孩子們。這個活動和以往活動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受捐的不是組織而是個人。所以學生這邊可以知道,自己的錢捐給了什麽國家、叫什麽名字的幾歲的孩子。也許就是那麽規定的吧,孩子們一定會寫信來。“葉子小姐,因為你的資助,我從下個月起,可以去上學了,謝謝你。”信件裏還附有國際非政府組織工作人員翻譯的英文信,信封裏裝著彩色的畫,有時甚至還有照片。有的孩子寫了一次信後就音訊全無,也有的孩子每隔幾個月就寫信來。“我在學校學了這些東西,交到這樣的朋友,這封信是請老師幫忙寫的,這一切都是你給我的。”


    最初這項公益活動經由老師介紹,僅有幾個人在做。不過異國孩子的來信讓很多學生興奮不已。突然間很多人都開始攢錢。那時木綿子她們讀高一。一年後,學生們對這個公益活動的狂熱達到了極致。她們隨身攜帶自己捐助的孩子的照片,向別人炫耀孩子的來信,然後逐漸增加捐款金額。


    木綿子認為這種狀況很不正常。覺得大家是在用父母的錢,撫養著某個陌生的孩子。大家隨身帶著孩子們寄來的照片或者信,還有學生像是對待偶像照片一樣將這些照片放在月票夾裏。剛才老同學們把那說成“低級趣味”,不過她們自己才是沉溺其中的人呢。


    梨花是在老師介紹該活動時率先捐助的誌願者之一。但在木綿子的記憶裏,梨花從來沒有向別人炫耀過信和照片。對整個學年中同學們狂熱地競相捐款,應該也是漠不關心。


    高二第一學期結束時,校方通知大家今後禁止以個人名義捐款。想捐款的同學之後需將一定的金額交給班主任,由學校統一匯款。傳言說,事情之所以突然變成這樣是因為梨花。聽說高二時梨花捐助了十二個孩子。而且總額超乎尋常。有人說,加起來每個月高達50萬日元;也有人說有100萬日元之多,不過木綿子覺得那是誇大其詞吧。但是那筆捐贈金額也許的確不是高中生能夠輕易拿出手的,因為都讓校方匆忙發布禁令了。


    然後在那年夏天的暑期夏令營上,木綿子得到了和梨花說話的機會。


    因為在前一晚的學習會上,梨花異常激動地向老師提出抗議,所以次日的湖邊遊玩誰都不和梨花說話。從湖邊回宿舍的路上,梨花落在大家後麵,放慢腳步走著。以前梨花身邊總有同學陪著,今天卻形單影隻,木綿子看著有些心痛,於是不由自主地配合著她的步子緩緩前行。那是條被白樺樹圍繞著的小徑,木綿子至今都記得。


    “我知道呢,大家都在說我做得太過了。”梨花自言自語般說道,“你在聽著嗎?”被梨花這麽一問,木綿子慌忙點點頭。


    “但是我認為,行為怪異的不是我而是大家。從去年起,大家都相互給別人看自己收到的來信,我認為這很不正常。那些人是因為能收到信才捐款的嗎?要是收不到信,她們一定會馬上終止捐款。”


    “我也想過,大家有點不正常。”


    “是吧?”梨花目光炯炯地說道,讓木綿子欣喜不已,“我第一個捐助的孩子,隻在第一次寫來了信。他在感謝的話後麵寫道,‘你為我做的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定是句套話。但我看了那句話……心情特別複雜。一個才六七歲的孩子,卻背負著一生不能忘記的重荷,那是感謝的重荷。讓他們寫下這種套話的成年人,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我當時就決定了。如果這孩子要一輩子背負重荷,那我必須照顧他一輩子。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必須這麽做。”


    梨花雲淡風輕地說著。那恬淡的口吻和所說內容之間的落差,讓木綿子心生一絲畏懼。木綿子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也從未用過“一生”這個詞,無論從什麽意義層麵。但感到一絲懼怕的同時,木綿子卻還想再多聽聽梨花講她自己的事。因此她問道:“垣本同學你捐助的孩子,不止那一個吧?”


    “嗯,現在有六個。”梨花搓著手掌回答道。雖然是傳言的一半,但木綿子也感覺非比尋常。


    “那六個孩子,你打算一直照顧下去嗎?”


    “小田同學,我要事先聲明,那些孩子的信和照片我都不期待。就連剛才提到的那個孩子也就是第一次寄來過信,後來再沒來過信。但是那就夠了。有人為自己做了什麽,自己才可以去上學這種想法,他們最好早早從腦海中抹去。他們最好認為,能去上學是很正常的。”


    出於單純的好奇心,木綿子很想問梨花,你每個月捐多少錢啊?但總覺得若真的問了,自己會被嚇到,所以沒問出口。反而說道:“那樣的事我實在做不到啊。我的零花錢每個月就5000日元,買了想要的書和零食,總是一個月還沒到就花光了。”


    梨花莞爾一笑,“那有什麽關係。我認為,無論做什麽,要麽就做得徹底一些,要麽就什麽都不做,隻有這兩條路。人最不應該抱著玩玩的心態,對什麽事染指一下又馬上縮回去。”


    十七歲的木綿子,原想偷偷瞥一眼同樣十七歲,或者即將十七歲的梨花的側臉,不想竟看呆了。她肌膚光潤白皙,大眼睛的邊緣鑲著長長的睫毛,蜜桃色的嘴唇像是擦過了唇膏一般。這位美麗的少女,平時就在思考那些事嗎?梨花察覺到看向自己的視線,扭頭看著木綿子,“小田同學,謝謝你。”她笑意盈盈地說道。


    “啊?謝謝,謝什麽?”


    “謝謝你聽我說話。老師和朋友誰都不肯聽我說,你卻願意聽我說。謝謝你理解我不是覺得好玩或者出於低級趣味才開始參與那個公益活動。”


    木綿子很想回句伶牙俐齒的話,但什麽都想不出來,她隻是朝前走著。耳朵隱隱發燙。同學們走出很遠了,她們的笑聲和喧鬧聲聽起來頗為遙遠。陽光穿過白樺的樹葉縫隙,在林間步道上繪出蕾絲般的圖案。“我才要謝謝你”。木綿子終於開口說道,“謝謝你對我說這些”。梨花沒說話,撿起腳邊的樹枝,孩子般揮舞著,發出歡快的笑聲。


    手機在包裏振動,木綿子回過神來。丈夫發來了短信,問:“你回家會很晚嗎?”“再過不到二十分鍾就到家了。晚飯也準備好了,我會直接回家。”


    木綿子現在依然不習慣手機的按鍵,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打了這些回複。電車駛進站台,木綿子和其他乘客一起下了車。貪心打包回來的食物很重。但願公交車能空一些。木綿子如此想著,朝出站口走去。


    那時的梨花,也許有著青春期特有的精神潔癖和深信不疑吧。梨花也未必會如自己所言,對於捐助過一次的孩子,就要照顧他一輩子,也許畢業後就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了吧。但是對木綿子來說,梨花依然既非“思想極端”,也不是“容易深陷其中”,而是富有正義感的人。無論最後是否徹底實行,當時的梨花是誠心誠意地如此認為的。誠心誠意地認為假如讓那孩子背負上一生的重荷,自己就要照顧那孩子一生,這才是正確的行為。


    公交車站大排長龍。木綿子歎了口氣,排在隊伍的末尾。平時她會省下公交車錢,步行二十五分鍾回家。但因為今天不用買晚飯的食材,所以坐一回公交車也沒關係吧……想到這些,木綿子再次思索,當年並肩走在白樺林中的梨花和自己,在這二十幾年裏,走到了相距多遠的地方呢?    <h2>山田和貴</h2>


    位於澀穀區廣尾的意大利餐廳,是睦實查找並預約的。菜單上隻有全套的套餐,價位分別是8000日元、10000日元和15000日元。“我最近有代謝綜合征,快要變成‘三高’人群,所以菜量最少的就好。”和貴半開玩笑地說著,想要選最便宜的價位。“小氣!”睦實付之一笑,“今天我過生日,所以要土豪一點。”她擅自向前來點餐的侍者要了香檳和15000日元的套餐。錢包裏隻有15000日元這點,要如何對睦實解釋呢?和貴凝視著注入細長玻璃杯的金色液體,胡思亂想著,這時睦實似乎覺得好笑地說:“啊,這頓我請。”


    睦實比和貴小一輪,還不到三十五歲。和貴目前就職於食品公司的商品管理部,十年前則是在業務部。新畢業進公司的睦實希望去廣宣部,但所有新員工都先分到了業務部,當作一種入職培訓。和貴負責指導睦實,有一段時間裏兩個人總是一起到超市和商場的食品部跑業務。那時兩個人並不太熟,跑業務時睦實也從沒聊過私事,而且就算和貴邀請包括睦實在內的幾個同事一起去喝酒,睦實也多半缺席。在和貴的印象裏,她隻是個現實的當代女性。因此,某次聚會後,睦實邀他單獨去喝了一杯,並借著酒意發生了關係,和貴也以為隻是一夜情罷了。他覺得,過了一個周末,等隔周在公司裏擦肩而過時,睦實也會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因為她是個現實的當代女性。但事實並非如此。睦實通過內線電話和手機短信聯係他,“要不要再一起吃個飯?下次你什麽時候方便?”


    一周或者兩周見一次的關係開始了。睦實的確是個相當現實的女性。從不過問和貴的家庭。她從不會對和貴提出要求,想去旅行,想在周末見麵,或是過了午夜十二點也不希望和貴回家等。所以和貴樂得輕鬆,和睦實聊天很開心,而睦實通情達理這一點又非常吸引他。


    由真上小學後,和貴和睦實見麵的頻率增加了。是從牧子動輒把自己富裕優越的童年生活和由真他們的童年相比較開始增加的。和貴覺得從那時起,自己和睦實的關係改變了很多。以前是輕鬆的,自己雖然喜歡睦實,但是如果他們的關係成了負擔,他有自信隨時結束。但現在不同了,現在是自己更切實地需要睦實。


    “香檳喝完了,能幫我選一瓶葡萄酒嗎?”


    埋首於斑節蝦意大利麵的睦實抬起頭,笑著對和貴說。她的唇邊染上了淡淡的橙色。和貴沒提醒她,直接抬手叫了侍者,讓他拿來酒單。


    “怎麽了,笑嘻嘻的?”睦實問。


    “沒什麽,就是覺得你真是天真爛漫啊。”和貴從完全看不懂的酒單上找到了自己唯一知道的牌子,但18000日元的價格讓他心生畏懼,不過想起睦實說她要請客,便對在旁等候的侍者點了這瓶酒。


    為保險起見,和貴向睦實征詢:“我點了瓶比較好的葡萄酒,行嗎?”


    “沒問題。今天是我過生日,不點好一點的酒怎麽行?”睦實昂首挺胸地說道。


    “說來,不知道小和君你的前女友現在怎麽樣了?”主菜撤下去,甜點端上來時,睦實說出了這句話。和貴不禁偷瞄了眼端來甜點的侍者。他似乎並沒特別留意,行了個禮後走了。


    “什麽前女友啊,別瞎說。”


    “可不就是你的前女友嗎?說是不是有男人幫助她逃亡了呢。小和,警察沒找上門嗎?”


    “沒找我呢。不過說有人幫忙逃跑什麽的,你從哪兒知道的?”


    “周刊雜誌說的啊。”睦實仔細地用勺子刮著提拉米蘇回答道。


    “你會買那種雜誌?”套餐附帶甜點,侍者讓和貴選一種,於是他從五種甜點裏挑了冰糕,但並不想吃,便隻是一邊用勺子搗著冰糕,一邊問睦實。


    “不是,我在美發店看到的。現在的美發店會根據客人的感覺,遞來不同的雜誌。他們不久前拿給我的,還是年輕人看的雜誌,但是最近給我的淨是刊登著花邊新聞的八卦周刊,或者家居和美食烹飪雜誌。”


    睦實抬起頭,皺著鼻子笑了。因為話題被岔開,和貴鬆了一口氣,但又想就那個話題繼續問然後怎麽樣了。和貴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催問,這時侍者來征詢是否要上餐後飲品。睦實問有什麽,侍者介紹說有清咖、紅茶、卡布其諾和意式濃縮咖啡。


    聽完後和貴說:“我要果渣白蘭地。”他想喝點什麽烈酒,而不是醒酒的東西。


    “那,我也要這個吧。”睦實說完,侍者離去。


    白蘭地一入喉,液體經過的地方熱辣得不可思議,和貴小口啜飲,聽睦實繼續那個話題。睦實的口吻,簡直就像在聊她認識的某個人。


    “然後呢,周刊雜誌上寫,迄今為止女人挪用公款的案件,都牽涉到男人。所以梅澤梨花也是這樣吧。不過我突然想到,她的情況,是男人開口讓她給錢她就給,還是她自己主動說要給錢,不知不覺愈演愈烈的呢?”


    “都一樣吧。”和貴把隻吃了一半的冰糕推到旁邊說。


    “嗯,是嗎?比如現在,我說這頓我請是吧?但如果小和君你說‘這頓讓你來請’,兩者不一樣的吧?”


    “我不明白你想說什麽。”和貴喝了一大口酒說道。此刻是她請客,的確有些尷尬。


    “嗯,我自己也不明白了。可能喝多了。”睦實笑了。


    如果有人叫梨花給錢,梨花就不會給了吧。突然間,睦實口中的“女友”和梨花映像重疊,於是和貴思考起這事來。要是別人讓她掏錢,梨花一定不會掏吧。正因為對方不要她掏錢,所以她才會無止境地往外掏錢吧。無止境到幾乎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錢,哪些是別人的錢。


    “麻煩結賬——”睦實已然醉了,拖著歡快高亢的尾音喊來侍者。她如約拿出錢包,在侍者拿來的皮製賬單夾裏夾進幾張紙幣。和貴盡可能錯開眼神不看這一幕,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和貴閃念道,這頓飯錢,睦實會記成是我叫她請的呢,還是她主動要請的呢?


    若按慣例,和貴和睦實會再喝一家店然後回家。但那天,和貴從酒吧出來卻同睦實一起坐上出租車,朝她公寓駛去。雖然醉了,不過這也是尋常事。也不是因為睦實過生日所以要多陪陪她。和貴隻是不想回家。不想回到家,打開玄關的門、客廳的門,就看到牧子坐在餐桌前喝酒;不想被迫麵對那些和金錢相關卻無解的問題。他想,也許兩個人已經沒法走下去了。他很愛孩子們,但要真的覺得走不下去了,也無可奈何。和貴考慮起“離婚”這個字眼。牧子現在隻會說些和錢有關的話,要真談到離婚,她大概也隻會又是贍養費,又是撫養費,說的盡是錢的事吧。把一切都給她也無所謂。就算每天隻是為了給妻子和孩子寄錢而工作賺錢,也沒多大關係。


    飯錢、酒吧的錢還有出租車錢都是睦實付的。“我下次補上。”和貴在睦實的臥室裏這樣說道,“你看,聖誕節快到了吧。我們二十二號或者二十一號一起吃個飯吧,這次我請你吃大餐。”但和貴暗自思忖,請客吃大餐的錢該從哪裏省下來呢。


    “不用啊。”同和貴並排躺在床上的睦實笑了,“反正我吃了自己想吃的東西,喝了自己想喝的酒,是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回來的。多棒的生日啊。小和君,你再不回家會大事不妙吧?不用陪我啦,你快回家吧。”


    結果,睦實連內衣都沒穿就睡著了。回家吧,現在回去的話,三點就能到家,和貴心裏這麽想著,卻沒起身,手依然緩緩地摩挲著睦實的後背。對麵有間便利店,所以掛在窗子上的窗簾泛著白光。心裏一直想著回家吧,回家吧,睡意卻越來越濃。和貴看著隱隱浮現出來的陌生的房間,心想,要能睡在這裏,該有多麽舒服。


    反正我吃了自己想吃的東西,喝了自己想喝的酒……和貴凝視著睡在自己臂彎裏的女人,驀地感覺睡在那裏的,是還沒發生過關係就分手的梨花。


    第二天周六,和貴到家時已是黃昏。


    在睦實的屋內醒來,已時近中午,事已至此,和貴也管不了這麽多了。他索性將錯就錯,等睦實睡醒後,一起到附近的超市買了食材回去。和貴做了早餐,說當作昨天睦實請客吃飯的謝禮。他很久沒下廚了,在像是過家家般的小廚房裏,做了番茄培根湯,又應睦實的要求做了紅酒燉牛肉飯,再用西藍花和芝士做了沙拉。吃完飯洗了盤子後,和貴回家了。


    昨晚七點前,和貴給牧子發了條短信說“我和同年進公司的上田去喝酒,晚點回家”。之後沒打招呼就在外留宿,牧子一定會勃然大怒吧。但他無所謂了,依然帶著昨晚的心情朝自家公寓走去。她若是問起,就坦承自己在別的女人家留宿了。要是牧子大發雷霆,自己這邊也情有可原。“每天都要被逼無奈地聽你嘮叨,‘想給由真買一台我以前那樣的鋼琴卻買不起,想送賢人去上早教卻做不到,想讓那兩個孩子學滑雪可連滑雪用具都買不起,又沒有冬季的度假別墅。’總而言之就是我掙的太少,每天回家就要聽這些,這樣的家,你願意回嗎?”和貴下定決心要這麽說給她聽。從車站走回家的路上,他反複掂量斟酌著要對牧子說的話。


    和貴趾高氣揚地打開自家大門,卻發現牧子和孩子們都不在家,房間裏鴉雀無聲。轉遍了所有房間,還是空無一人。孩子們的房間收拾得幹淨利落,廚房的濾水籃裏放著可能是早飯用過的餐具。和貴撲了個空,於是先換上了牛仔褲和運動衫,翻閱起疊好放在餐桌上的晨報。難道因為自己昨晚在外留宿,牧子帶著孩子們離家出走了嗎?想到這一點,和貴放下報紙抬起頭來。洗過的衣服在陽台上迎風飄舞。有和貴的襯衫、運動短褲、運動衫;還有由真的衣服和賢人的小襪子。牧子的內衣為了不讓人看到小心翼翼地蓋上了毛巾。既然洗了衣服,晾了衣服,所以她會回來吧。不,也不一定。和貴胡思亂想著歎了口氣。


    自己到底想怎麽辦呢?報紙依舊攤在餐桌上,和貴思考起來。自己想和牧子一起生活下去嗎?繼續被她冷嘲熱諷?兩人間繼續沒法好好交談?我們已經走不下去了,昨天不是已經得出結論了嗎?但話說回來,自己可以甩手走人,就此和由真、賢人分開嗎?同那兩個甜甜地喊著“爸爸”撲過來緊緊抱住自己的可愛孩子,就這麽再見了嗎?


    和貴疊好沒法好好讀下去的報紙,站起身。總覺得心煩意亂。沒事去孩子們的屋裏看看,瞅瞅臥室,又瞅瞅浴室。從包裏拿出手機查看。沒有來電記錄也沒有短信。給牧子打了個電話,但被語音提示告知對方已關機或者無法接通。合上手機後,顯示屏上顯示出了當下的時間,四點四十七分。


    和貴穿上羽絨服,隻拿了錢包和手機就出門了。他們應該很快就能回來吧。今天是什麽日子呢?是賢人上英語課的日子,還是由真上體操課的日子?不對,由真上體操課了嗎?就是因為牧子總說想讓孩子們學什麽但學費太貴,或者因為老師換了,所以哪一門興趣課不上了,以致和貴幾乎不知道,孩子們現在是在星期幾上什麽課。


    和貴漫無目的地走了起來。走著走著,想到要不自己來做晚飯吧。自己給牧子做過飯嗎?對於孩子們在上什麽課一無所知,能說隻是因為牧子嘮嘮叨叨說得太多嗎?難道不是因為自己不想主動關心嗎?難道不是為了不聽什麽學費、入會費的破事,不知不覺對孩子們的事都漠不關心了嗎?和貴將雙手插進衣兜,一邊鬱鬱不快地胡思亂想,一邊走向超市。


    居民區的這條路很久以前走過。那是冬日的某一天。那會兒賢人還在牧子的肚子裏。小由真穿著紅色大衣戴著紅色耳罩,邁著娃娃步向前走啊、走啊,牧子喊著“要小心點哦”。從居民區看到的天空湛藍遼闊,寒冷的空氣清新怡人。因為知道要出生的是個男孩,所以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聊著要給他取的名字。和貴連這些都回憶了起來。


    超市很擁擠。和貴把購物籃挎在胳膊上,走在胖女人、老女人、拖家帶口的人,還有和戀人牽著小指的年輕女人的縫隙中。同睦實買東西時明明很順暢,但在這間大超市裏,什麽貨品擺在什麽區域和貴卻一無所知。想問店員,可連店員的影子都看不到。和貴想起牧子曾經抱怨過這真是家“欠缺智慧的超市”。最初幾年,牧子還說超市這麽大,真令人激動,可她是什麽時候拋出“欠缺智慧的超市”這種抱怨的呢?超市的智慧是什麽啊?盡管心煩意亂,和貴卻笑了。一想到牧子的抱怨完全不像罵人的話,就覺得非常好笑。


    在自助裝袋區,女人們往袋子裏塞著炸熱狗,塞紅了眼。香菜、羅勒和迷迭香都沒有,就連偶爾出現的水芹也幹巴巴、軟塌塌的,總之沒有進口食材,麵積那麽大,商品的種類卻很寒酸……牧子淡淡地闡述著自己不喜歡的地方。和貴發覺牧子所說的那些話都歸於一個結論,在心裏咂了下舌。


    和貴遍尋不著紅酒燉牛肉的調料塊,在超市裏焦躁地四處逡巡。此時他忽然想到,牧子會變成那樣,難道不是自己害的嗎?如果平時能多聽聽牧子想要表達的,多讚同她,在她回憶童年的時候陪她一起懷念,自己和她就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步田地了,不是嗎?


    和貴放進購物籃裏的,全是和給睦實做的飯菜一樣的食材,但花了三十多分鍾才搞定。和貴穿著羽絨服,額角淌下汗水。收銀台人又多,結賬花了十多分鍾。和貴從收銀台雙手拎起袋子出了超市時,已經徹底日落西山了。


    還來得及的話就為了兩人的關係再想方設法做點什麽吧。要是那樣也無濟於事,到時候再認真考慮離婚一事不就行了。就好像在別人話說到一半時假裝上廁所離開,那樣也不是問題的解決之道吧?不管怎樣,今天我就把家務全幹了,再找個時間和她好好聊一聊。


    和貴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踏上了回家的路。當他打開玄關的門,聽到孩子們的歡聲笑語時,由衷地鬆了一口氣。“我回來了。”和貴輕快地說著穿過走廊。一打開客廳的門,由真和賢人就喊著“爸爸”飛撲而來。兩個人都興奮得不得了。


    “看,爸爸,我讓人家給我紮了蝴蝶結。”由真指著頭上係著的粉色發帶說。


    “爸爸,爸爸,這個能幫我裝起來嗎?”賢人抱起個大盒子塞過來。


    和貴站在原地搜尋了一通,發現牧子在廚房吧台的內側。她也是外出的打扮,化著無可挑剔的妝容。


    “昨天真是不好意思。上田喝醉了,有點胡鬧……不過,今天我來做晚飯,你就歇歇吧。今天是什麽日子?有喜宴嗎?”


    和貴笑容滿麵地說著,脫了羽絨服走向廚房。牧子泡了紅茶,看了眼和貴拎著的超市購物袋,瞪大了眼睛。


    “啊?你去買菜了?不好意思,我們吃過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牧子心情大好,還笑著從和貴手裏接過了超市購物袋,把裏麵的東西一樣一樣取出擺到水槽裏,“哎呀,爸爸真是的,我們家買肉,必須選和牛啦。雖然你的心意我們心領了,不過我們家不用這種即食調料塊的。你不知道嗎?我盡可能不讓他們吃化學調料。”雖說牧子的話內容依舊,但和貴沒有一如既往地生氣,因為牧子一直是眉開眼笑的表情,“你還沒吃嗎?那做你自己那份就行。我們還要吃蛋糕。不過,沒想到你會做飯啊,早知道平時就讓你多幹點了。”


    牧子發出歡快的笑聲,把放在托盤上的杯子和茶壺端到餐廳。雖說就一個人吃要做一頓也很麻煩,但又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廚藝,所以和貴直接挽起袖子進了廚房。


    做了沙拉,又切了牛肉和青菜,炒菜時和貴越過廚房望著在餐桌上吃蛋糕的牧子和兩個孩子。由真穿著天鵝絨的連衣裙,賢人是v字領的毛衣露出領帶,牧子穿著簡潔的深藍色連衣裙搭配銀色項鏈。看著這樣打扮過度的母子三人,和貴感覺像是闖入了陌生人的家,比如剛結束了鋼琴演奏會的人家。“今天是怎麽了?”和貴若無其事地問。


    “啊,我和媽媽去逛街買東西了。她打電話來說偶爾奢侈一下吧,所以我們就決定出門了。想和你聯係,不過你的手機沒打通。”


    “啊,不好意思,我們喝酒那家店在地下……”


    “沒關係沒關係。啊,好久沒這麽開心了。在你看來,我也許就是個悠閑的家庭主婦吧,不過我一定也積攢了各種各樣的壓力啊。買了趟東西,心情徹底放晴了。必須不時這麽發泄一下。啊,也給你買了東西。一會兒試一下吧。也許有點扮嫩嫌疑,不過,你還很年輕呢。”


    “爸爸,冰淇淋裏會砰地冒出火來哦!”


    “房間裏黑乎乎的,像過生日一樣。”


    賢人和由真你一言我一語。


    “哦?你們吃什麽了?”


    “鐵板燒。”


    “開在酒店裏的餐廳。我想偶爾也得讓孩子們吃點像樣的大餐。”


    “哦?這麽奢侈啊。”和貴露出笑臉,發現忘了煮飯,於是把冷凍的白飯放進微波爐加熱。做好飯菜端上餐桌時,母子三人已經吃完蛋糕,轉移到了沙發。


    “好厲害啊,連沙拉都正兒八經地沒少呢。很豐盛嘛。”


    牧子瞥了眼餐桌,爽朗地說道。


    和貴獨自吃起飯時,終於注意到了散亂在客廳裏的那些購物袋。牧子、由真和賢人各自把袋子拉到手邊打開來看。拿出了披肩,拿出了半身裙,拿出了連衣裙,拿出了毛衣,拿出了玩具模型,拿出了娃娃屋,拿出了化妝品,拿出了漆皮鞋。包著那些東西的薄紙散落在地板上。


    “這是你的。喜歡嗎?”


    牧子把v領的菱格紋毛衣貼在自己胸前,比給和貴看。


    “買了好多東西啊,聖誕節還早著呢。”


    “不是聖誕禮物啊。聖誕禮物還沒向聖誕老人許願呢,是吧?”


    “是啊!”由真配合著。


    “賢人有個作業是給聖誕老爺爺寫信,對吧?”


    “嗯,我寫了。”


    “這孩子,確實用英語寫了一封信呢。而且他還學了一首聖誕歌。要不要唱給爸爸聽聽呀?”


    牧子一說,賢人便用英語唱起了《鈴兒響叮當》。牧子也和著唱了起來。和貴從沒聽過牧子唱歌,他吃驚地看著妻子和孩子們。牧子在笑著。


    “啊!還有葡萄酒呢。今天啊,媽媽包了車接送,說買多了也不要緊,所以我就買了一堆。老公,你喝葡萄酒嗎?”


    嗯,喝,和貴回答完,牧子便哼著歌繞到了廚房吧台內側,從冰箱裏拿出一瓶酒。


    “但是買了這麽多啊,你是用獎金的錢付的嗎?”


    從剛才起就有的疑問,和貴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這一看就是筆龐大的花銷,這錢究竟是從什麽地方擠出來的呢?


    “不是,媽媽說要偶爾奢侈一下,全是她出的錢哦。晚飯也是,你的毛衣也是,全都是。”牧子一麵用紅酒開瓶器拔著軟木塞一麵回答道。


    “是嗎?那我得打個電話道聲謝啊。”


    和貴鬆了一口氣,對自己的釋然隱隱感覺慚愧,他狼吞虎咽地吃著紅酒燉牛肉飯。


    “這杯是你的。好,幹杯!”


    牧子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下放在和貴麵前的杯子,站在和貴身旁喝著葡萄酒。四目相對,她羞澀地笑了。


    “嗯,好喝。你喝喝看。”她把手搭在和貴的肩上說,“吃完飯試試毛衣吧,我覺得很適合你。”


    這真是太好了。和貴在心裏輕語。要是能把之前滿臉陰沉地喝著悶酒的牧子,撥雲見日般變得那麽陽光開朗,大散一筆財不也挺好嘛。何況還是嶽母出資。她積攢了很多壓力呀。偶爾也該像這樣讓她發泄一下。對了,下次牧子心情不好的時候試探一下好了。建議她和媽媽出去逛個街買個東西,那樣很多問題不就能解決了嗎?以前一起去超市買東西的日子,也許意想不到地就輕易回來了呢。


    和貴嘴裏含著葡萄酒想著這些。澀澀的濃厚醇香蔓延開來。牧子正坐在沙發上幫由真穿新衣服。真是太好了。和貴又一次在心裏重複道。如果他不一直這麽喃喃自語,那如同汙漬般殘留的小小不安,馬上就會在全身擴散開來。


    我說,這些真的全是嶽母掏的錢嗎?為了不讓有如汙漬的疑問繼續蔓延,這回和貴清楚地說出了聲:


    “真是太好了。”


    牧子抬起頭,朝和貴緩緩地笑了起來。    <h2>中條亞紀</h2>


    中條亞紀拿著條深藍色的及膝褲進了試衣間,確認了下褲子裏垂著的標價牌。38000日元。“是嗎……”她心想。脫下穿著的西裝褲,把腿伸進了及膝褲的褲腿。照了照鏡子,不是不合適,不過總感覺太年輕了。“感覺怎麽樣?”門外傳來店員的聲音,亞紀打開試衣間的門,穿上店員給準備好的輕便淺口鞋走了出來。在試衣間門上的一整麵鏡子前,再次照了照自己穿上新褲子的模樣。


    “小姐,您的腿真漂亮。穿這褲子很好看呢。”店員在身後說道。


    “但是,顯得太年輕了吧?”亞紀注視著露出一半的膝蓋說道。


    “哎呀,小姐,您還相當年輕呢。”店員笑道,“今年很流行這種長度,剛進貨就銷售一空,現在這個尺碼的就剩這一條了。此外還有白色的。”店員說著,兀自拿來了同款的白色褲子,“深藍色的很漂亮,不過像小姐您腿形這麽標致的話,白色的也很吸引眼球呢。”


    亞紀拿著店員遞到她手裏的白色褲子,無意識地貼到身上比量著,“啊,白色也很漂亮啊。”


    “嗯,穿上很引人注目的。您要不要試試?”


    “這個嘛,一試就想買呀。”聽亞紀說完,店員笑了。


    白色的給人的感覺確實更奪目。但是,穿著上班或者去洽談的時候,深藍色比白色更無可挑剔吧。買深藍色還是白色呢,亞紀猶豫不決。猶豫著猶豫著,覺得太麻煩,便說:“兩條我都要了。”


    “您要看看搭配的上裝嗎?”店員這麽一問,亞紀也覺得想看看,便說,“是啊,搭什麽樣的上裝好呢?”


    店員在店裏跑來跑去,手裏拿著幾件針織衫回來了。


    “這件駝色的針織衫,無論是和深藍色還是白色都很好搭配。然後這件袖口和下擺稍稍呈a字形的,和這款褲腿窄窄的褲子也挺搭的。穿上的話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也不會顯得太過甜美。還有這件,織入了今年流行的金絲。說是加了金絲,不過看上去還是比較低調的,乍一看是黑色,隻是會根據光線變化而閃爍發光。”


    店員把針織衫一件一件在亞紀胸前展開,比給她看。無法選擇,無論是好搭配的駝色,還是設計別具一格的a字形,還有今年流行的金絲,哪件都覺得很好。亞紀比對著三件針織衫,回憶起衣櫃裏的衣服。上個月買了條黑色的魚尾裙,還沒有找到可以搭配的上裝所以一直沒穿,黑色加金絲的也許很搭那條裙子,a字形配牛仔等便裝正合適,駝色是自己很少買的顏色,有一件的話也許搭配起來很方便。啊,難以抉擇。亞紀想看看每件針織衫的價格,但是又不想在店員眼前把針織衫翻過來摸標價牌,太丟臉。怎麽辦,選哪件呢?想著想著,大腦中如同蒙上了霧靄。


    “那我都要了,麻煩你。”亞紀說。


    “謝謝您。”店員笑容滿麵地行了個禮。


    回到試衣間,脫下及膝褲換回西裝褲。一種心醉神迷的氣氛包圍了亞紀。這樣就完美了,亞紀心想。這段時間打開衣櫃,應該不會躊躇著不知穿什麽了,而且下周約會要穿的衣服也順利搞定了。啊,太好了。


    從試衣間出來,亞紀把深藍色的褲子遞給店員。店員讓亞紀坐到沙發上,跪在她腳邊敲著計算器。店員告訴亞紀,“一共是167000日元。”亞紀心裏“啊?”了一聲,但還是隱藏起自己的不安,從錢包裏抽出信用卡。


    “您是分期付款嗎?”店員接過卡,仿佛理所當然地決定付款方式似的說道,亞紀瞬間躥起一股怒火,說,“不,一次付清。”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知道了,您是一次付清。”


    店員低頭行了個禮,手拿放著信用卡和計算器的托盤出了專賣店。另一位店員用薄紙把針織衫和及膝褲一件件包好。


    “小姐,您剛才穿著真的很合身。看到穿著合適的顧客買下來我們也高興啊。而且這幾件針織衫雖然設計講究,但比較百搭呢。”


    亞紀不再回答,茫然地注視著包在薄紙中的衣服。就在剛才感受到的心醉神迷,仿佛潮水般退去。這樣真的好嗎?雖然店員說穿著很合適,但還是有扮嫩嫌疑吧?亞紀漸漸不安起來。


    店員目送著亞紀離開店鋪到走道上。她把紙袋背在肩上,繼續在商場裏徘徊。要是被人覺得裝嫩裝過頭怎麽辦?要不要再買件雅致點的衣服?比如簡潔的黑色連衣裙。亞紀乘自動扶梯上樓。晚上七點已過的商場,人潮洶湧。亞紀走進一家又一家專賣店,進去物色衣服。不知是否聖誕節臨近,有很多不知道要穿去哪兒的禮服。


    “那件是去酒會穿的,不過款式簡潔,所以小型的聚餐等也可以穿。”


    亞紀正看著禮服,店員向她搭話道。“不要再招呼我了……”亞紀心裏這麽想,但還是回過頭露出笑臉,說道“是啊”。


    “穿上既不過分醒目,卻也不是休閑款的。這種款式難得有啊。接下來又是忘年會,又是新年會的,有一件這樣的衣服,會相當物盡其用。披上一條披肩的話,整體感覺又會馬上不一樣哦。”亞紀也沒有要求,店員就拿來一條金色的披肩搭在禮服肩頭對亞紀笑道:“您要不要試穿一下?”


    “不,不用了。”亞紀慌忙說。一試穿的話,十有八九又會買下來。於是店員似乎隱隱露出了竊笑,一言不發把禮服掛回了原來的位置。也許是自己想多了,但那表情就像是冷笑,似乎在說:反正你也買不起吧。亞紀一個衝動,把手伸向了另一件禮服,拿到鏡子前比量。這件禮服是低胸連肩袖,比起剛才那件,更像是去酒會穿的,亞紀有些猶豫。


    “這件感覺很華麗。但絕不會太花哨。因為是修身款的,所以看起來非常簡潔利落,搭配這樣的項鏈和這種感覺的披肩,平時外出也完全可以。”方才的店員又一手項鏈,一手黑色披肩搭配著禮服給亞紀看。此時亞紀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是破罐子破摔了,便說:


    “那這件我要了,項鏈也一起。”雖然沒有酒會要參加,但有一件禮服的確很方便吧。亞紀如同為自己找借口般胡思亂想著,一瞬間那種心醉神迷又回來了。對了,下周約會時就穿上這件禮服,好好地打扮一下出門也不錯啊。配上那件大衣和那對耳環。


    “您要不要試……”


    “不用了,我有點趕時間。”亞紀打斷店員的話,誇耀般說道。


    “那披肩您要嗎?”


    “也一起。”已經不是需不需要、想不想要的問題了,亞紀是以一種報複般的心情對剛才浮現出冷笑的店員說道,接著她拿出信用卡說道:“一次付清。”一共125800日元。


    店員把亞紀送到走道上,親手遞過紙袋,亞紀聽到身後傳來店員說著“感謝惠顧”的聲音,邁出步子,有種想哭的衝動。那種心醉神迷的感覺已煙消雲散,仿佛從一開始就是場幻覺。不能再在這層樓晃蕩了,再怎麽說都買得太多了。亞紀這麽下定決心後,乘上下行的扶梯。本想去地下的食品區買些吃的回家,然而眼梢掃過一樓陳列的包和鞋子,亞紀想著,就看看好了,於是下了自動扶梯逛到了一樓的專櫃。


    一樓比樓上擁擠得多。無論是鞋的櫃台、飾品櫃台,還是化妝品櫃台,都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女性。有些是看起來比亞紀年輕一些的女白領群體,有情侶,還有和亞紀年紀相仿的女人們。亞紀在人群間穿梭,觀察著來來往往的女人。很多女人都和亞紀一樣肩上背著全新的紙袋,或讓同行的男人拿著。亞紀感覺匪夷所思。竟有這麽多女人在買東西,她們每個月究竟賺多少錢呢?那些用來購物的錢是哪裏來的?


    匪夷所思的心情,在亞紀的心底漸漸轉變為安心感。大家這不和我一樣嗎?工資的大半都傾注在了衣服和包上,有時候(充分有計劃地)利用一下民間信貸那便利的自動取款機。因為,又不能每天都穿一樣的衣服去上班,也不能不化妝就出門。大家的花費一定與我相差無幾。亞紀一邊這麽說服自己,一邊帶著苦澀的心情想,這個月是有點買過頭了。


    感到安心的亞紀想去看看鞋,但看到走道上威風凜凜地裝飾著高大的聖誕樹時,不禁停下了腳步。


    光顧著買自己的東西了,忘了給那孩子買禮物。亞紀折回,朝上行的扶梯走去,但又一次停下腳步。身後的客人嫌礙事般繞開亞紀走了過去。童裝專賣店在六樓,不過,等一下,那孩子最近一次過生日是幾歲呢?亞紀站在那裏掰著手指。十二歲了。不是穿童裝的年齡了吧。少女服飾的專賣店在二樓,但別說女兒的偏好了,連她穿什麽尺碼都不知道。視野所及都是飾品或包包,亞紀因此決定,就選擇飾品或包吧。她抱著體積頗大的紙袋朝包袋專賣店邁出腳步。


    七年前,亞紀在三十四歲的時候離婚了,她有個女兒叫沙織。離婚時沙織剛要滿五歲。


    當然,亞紀那時是打算要沙織的撫養權的,但是法院最後把女兒判給了男方,理由是亞紀沒有經濟基礎。雖說亞紀提出女孩由男方家長撫養存在一定的困難,但是法院完全沒把這項當成問題來考慮。亞紀的前夫伸義決定離婚後帶著沙織回到位於橫濱的父母家,這樣公婆就可以代替父母來照顧孩子。法院的結論是,比起讓沒有工作,和長野的娘家又幾乎不通音信的亞紀來撫養,沙織跟著有穩定收入的丈夫伸義,一起住在當時才五十多歲的公婆家更好。亞紀想見孩子的時候隨時都能見,這個條件至少是個安慰。


    亞紀獨自居住在伸義結婚時購買的兩室一廳的公寓裏。公寓還在伸義的名下,但說好每個月的貸款由亞紀支付。因為當初公婆和伸義交了一筆數額可觀的首付,所以每個月的房貸不足七萬日元,同房租相比十分便宜,不過亞紀那時幾乎沒有存款,所以她立刻開始了工作。總之要先確保生活,所以不管什麽職業,亞紀盡可能地兼職多份工作,比如超市的收銀員、居酒屋的服務生、情人酒店的保潔員。一年後,她總算稍有積蓄,於是辭去了所有的兼職工作,在住處附近的一家做都市雜誌的編輯工作室找到了工作。是合同製員工的待遇,到手月薪不足20萬,但這筆錢還了房貸後也還不愁吃飯。


    某天在單位加班,亞紀和同事們吃著外賣的晚餐談笑風生時,驚覺自己已把沙織忘得一幹二淨,不禁十分愕然。當初法院判她想見女兒的時候隨時可以見到(按律師的說法這是伸義的寬宏大量),但是自己卻連一通聯係電話都沒打過。我是什麽地方不正常吧?亞紀頃刻不安起來,我是不是缺乏母性、缺乏感情呢?


    之後亞紀馬上給伸義打了電話,終於和七歲的沙織見了麵,但是沙織徹底習慣了新生活,她不想念亞紀,但也不冷漠疏遠,就像是不認生的孩子對待遠親一樣,開朗輕快地聊著校園生活和家庭生活。亞紀很感謝伸義和公婆把孩子培養得這麽乖巧淳樸,但沙織自始至終都像是在和不太熟悉的人說話,這讓亞紀十分受傷。即便如此,亞紀依然每三個月聯係一次伸義,同沙織見個麵。沙織的語氣漸漸緩和親昵起來,亞紀由衷地放下了心中大石,不過偶爾也會有點疑惑,這孩子意識到我是她的母親嗎?因為自己本身也有種錯覺,雖然同沙織見麵,卻感覺像是受人之托在照顧親戚的孩子。


    不久亞紀看到了出版社的招聘啟事,前去應聘,順利被錄用。出版社的忙碌和在編輯工作室時的忙碌類型不同,亞紀同沙織的會麵頻率變成半年一次。忙起來的時候,甚至變為一年一次。見麵的次數減少了,但沙織似乎並未特別在意,見麵時一如既往和亞紀開朗活潑地聊天。自己心儀的男生,加入的家政課社團,喜歡的偶像,甚至小學五年級時迎來初潮,沙織都毫不羞澀地告訴了亞紀。雖然亞紀很期待和沙織見麵,也喜歡聽沙織率性自然地談話,但是亞紀覺得自己是否哪裏不正常的想法,卻逐年加強。她會仿佛鬆了一口氣般地想,對自己而言,與沙織的這種關係最好。假如沙織由自己撫養,也許就無法從兼職工作中抽身了吧。同樣,沙織也不會對自己如此毫不隱瞞地暢所欲言了吧。也許會因為芝麻綠豆的小事頂撞母親,又因為無關緊要的事而受到傷害,也許會憎恨生活在這種母女相依為命的單親家庭吧。所以,幸好沒爭取到撫養權。但每次這麽一想,亞紀還是會心慌意亂,覺得自己和世間普通的母親有所不同,每次都會陷入消沉。


    沙織小學五年級的聖誕節前夕,亞紀和她一起在橫濱馬車道的餐廳吃了飯。匯報迎來初潮的沙織並沒有因此變得像個大人,臨別時她對亞紀說:“媽媽你特別帥氣。看起來絕對比我朋友們的媽媽更年輕,打扮得這麽漂亮,就像從雜誌裏出來的人一樣。你還知道很多好吃的店,和奶奶他們不一樣。所以媽媽,我能管你叫亞紀姐姐嗎?”她露出別無他意的笑容說道,“因為總覺得,你給我的感覺,比起媽媽來更像是朋友啊。”沙織接下來說出的這句話,並沒有讓亞紀感到受傷,她反而很開心。亞紀心想,其實用不著糾結什麽母親、女兒和母性不是嗎?如沙織所說,成為朋友不就夠了嗎?成為最好的朋友。有這樣的母女關係也不錯嘛。


    “可以啊,就叫我亞紀姐姐吧,我要叫你小沙。”因此,亞紀也興高采烈地說道。又補充說,“小沙,你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不過沙織從沒打來過。


    那之後,亞紀每次見沙織時會格外小心謹慎。穿舊的裙子和數年前的鞋,亞紀首先不會穿。為了不辜負沙織的期待,亞紀會預約橫濱或東京頗有口碑的餐廳,打扮得像“從雜誌裏出來的人”一般去見她。女兒不把自己當成母親也無所謂。也不再厚顏無恥地奢望成為女兒的密友。她隻想讓沙織喜歡自己。當一個瀟灑、漂亮、讓人羨慕的朋友。這樣就夠了。


    雖說亞紀覺得讓十二歲的孩子用品牌的東西為時尚早,但依然在包的專賣店徘徊著。每次眼睛看向自己喜好的東西時,腦海中就會浮現八個月前見到的沙織的麵孔,然後把視線轉移至更年輕、更可愛的東西上。有個帶小熊鑰匙鏈的漆皮包。成熟包的款式和大大的小熊的混搭很討人喜愛,再過幾年這種東西就會很適合她吧。從那個鑰匙鏈來看,價格或許也是適合年輕人的,亞紀沒確認價格,就對走近的店員指著那包說要了。


    店員告訴亞紀,含消費稅在內一共是54500日元。亞紀對於自己沒確認價格,瞬間後悔起來。但事到如今又不能說不買了。於是從錢包裏抽出信用卡。


    亞紀走向地下食品賣場,同很多女人一起一邊看著玻璃櫃,一邊走著,但無論是1000日元的壽司便當,還是一百克450日元的沙拉,她都感覺太貴。因為有預料之外的開銷,所以必須節省。結果亞紀什麽都沒買,就朝地鐵站走去。


    花了將近35萬日元,也用不著節省1000日元左右的晚飯錢吧,亞紀坐上擁擠的地鐵,不禁苦笑。抱著四個紙袋貌似很礙事,每次停站,乘客上上下下,往車廂內側挪動的人都一副嫌礙事的樣子低頭看著它們。那視線似乎在指責自己僅僅兩個小時就花掉了將近35萬。


    一不留神會買太多,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或者說,亞紀會離婚,就是因為她花錢的問題。結婚後,亞紀手裏有一張用伸義的信用卡辦的家庭卡,但是從沒出過問題。最多也就是一個月花到五六萬日元,隻要她道歉,說有樣東西實在很想要,伸義就會笑著諒解。伸義買了公寓,亞紀懷孕那段時間,她幾乎沒用過那張家庭卡。亞紀徹底喪失了想要購物、想要得到什麽的欲望。但是,生完孩子後,不知為何亞紀的購物欲突然爆發。她帶著還不滿一歲的沙織,遊蕩在澀穀和二子玉川。視線所及之處不是自己的衣服和包,而全是童裝和玩具。對沙織來說還太過寬大的法國連衣裙,隻要看上,就一定要買。去食品店一條街,則是忍不住想買果醬、意大利麵、味噌和芝士。她一邊勸慰自己,給沙織買東西所以不是亂花錢,買吃的所以不是亂花錢,一邊刷著家庭卡。


    一個月的還款額超出伸義的月薪時,亞紀手裏的家庭卡被收走了。亞紀暗暗發誓,再也不買東西了,但是一直悶在家裏,似乎又會被不安摧垮——一種擔心錯失什麽東西的不安。現在想來那不安實在是匪夷所思。亞紀無法忍受不安的重負和心情的陰鬱,自己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診斷她是產後抑鬱,開了處方藥給她。她瞞著伸義定期去醫院不到一年,沙織開始叫媽媽的時候,亞紀不需要吃藥了,曾經如同焦慮一般的購物欲平息了下來。


    亞紀的購物欲再次失控,是在沙織三歲時。每當去兒童活動中心,或者提前去參觀沙織要上的幼兒園、新結交的小朋友家,亞紀就會想給自己和沙織買新衣服。準確地說,不是想買,而是必須買。伸義不一定每次都批準,亞紀沒法子,自己辦了張信用卡。他們有個定期存錢進去的賬戶,每個月自動從中扣除水電費、公寓貸款,以及沙織的學費,亞紀沒告訴伸義,信用卡是從那個賬戶還款的。那個賬戶裏通常存有大概150萬日元,每次花個三五萬日元,隻要從生活費裏擠擠,下個月就能還回去。所以,亞紀的資金周轉得很順利,沒在伸義那裏露過餡。但是漸漸地,三萬、五萬,變成了十萬、二十萬,僅僅靠節約生活費已經難以維係,亞紀便去民間信貸的自動取款機借錢還款。而為了還民間信貸亞紀又去貸了款,每個月從生活費裏擠出兩萬日元還貸款。沙織和亞紀的衣櫃裏堆滿了一次也沒穿過還和新品一樣的衣服。亞紀還曾拿不穿的衣服和不用的飾品到二手衣店或者當鋪去賣,所得的錢也拿去還款,也曾向父母、朋友各借過幾萬日元。有很長時間,亞紀都忘記了自己有個久未見麵卻欣然借錢給她的朋友,直到在報紙上看到她的名字才想起來。


    總之才一年多的時間,亞紀欠民間信貸的錢竟已接近百萬,硬是讓信用卡扣款賬戶裏的150萬沒見減少。亞紀想當然地認為,就算借了100萬,隻要每個月按時還兩萬,總有一天能還清吧。她不擅長計算,也完全不懂民間信貸的運作體係。而且,從沒有人的自動取款機輕而易舉就能取出錢來,會令人錯覺那是在取自己的錢。


    伸義極少確認存折,不知為何有一回卻查看了那個賬戶。現在想來,伸義不可能沒發現鋪天蓋地多得沒處放的衣服和鞋,而且亞紀和沙織總是穿著自己從沒見過的衣服,如果稍加留心,對這些衣服鞋子從何而來抱有懷疑也很自然,不過對當時的亞紀來說,當伸義顫抖著手把打印著每次扣款和存錢記錄的存折遞到自己眼前,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時,無疑是晴天霹靂。


    結果,伸義知道了一切。民間信貸的欠款由伸義全部還清。亞紀道了歉,從得產後抑鬱症開始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亞紀解釋道,現在會發生這種事,一定也是因為照顧沙織精神壓力大吧。我決定去工作,這樣就能緩解精神壓力,也能分清楚哪些錢可以花,哪些錢不可以花。亞紀一心以為伸義能認同自己,但伸義得出的結論卻是離婚。他說,同樣的事你做了兩次,今後也一定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轍,我沒法跟你過那種擔驚受怕的日子。


    剛離婚時,亞紀相當節儉。因為若非如此就無法維持生活。但是被現在的出版社雇用為正式職員後工資漲了,工作也比以前穩定,結果如同壓抑購物欲的反作用力一般,購物癖立刻卷土重來。即便如此,亞紀也如自己所說,能區分可以花的金額和不可以花的金額。畢竟是自己掙的錢。她發自內心地明白,買一個八萬日元的包,需要付出多少勞動,而且也意識到了,自己在購物方麵常會失控。她常告誡自己別買太多,明確了一條花用額度的界限。所以,雖然從工資裏自動扣除了貸款和公共事業費以及信用卡的還款額,卻沒到為生活所困的地步。有幾次,她也曾忍不住從民間信貸的自動取款機取過錢,但隻借出能還得上的金額。可是,這回買東西一次就花了近35萬,而且全是一次性付清。雖然要發獎金了,但是這樣買法真的不要緊嗎?亞紀心煩意亂起來。


    到達目的地,亞紀幾乎掄起卡在人群裏的紙袋下了電車,和下車的乘客一起走在站台上。亞紀一麵登上通往地麵的樓梯,一麵想起了梨花。梨花因為五官端莊,所以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成熟,有種難以親近的冷淡感。不過亞紀感覺,她的內心卻相當孩子氣。也不知該說她是孩子氣,還是純真如少女。她什麽事都無法自己做主。就連在哪兒吃飯,是否重回職場,都要先征詢別人的意見。當自己聯係她向她借錢的時候,她連理由也沒問,就一口答應,用方綢巾包了50萬拿來。亞紀現在想起來,覺得梨花一直都是那樣好,那樣稀裏糊塗的。那50萬自己後來還了嗎?那時候的記憶,在亞紀的腦海中留下大片空白。


    亞紀回憶起,那時梨花曾猶豫要不要出去工作。如果當時自己勸她別去什麽銀行,在家當個悠閑的主婦不用工作多好,梨花一定也會遵照自己的話去做的。亞紀這麽一想,湧起了仿佛飲下苦水般的心情。


    亞紀進了便利店,手裏拿著碗麵和礦泉水走向收銀台。餓得胃都疼了。出了便利店快步朝家裏走去。該不會有警察來找我吧?亞紀驀地閃過這個念頭。因為梨花曾借給自己的那50萬,一定也是盜用的公款的一部分。警察會因為這件事來找我嗎?會把我的過去都抖摟出來嗎?亞紀忐忑起來,於是慌忙計劃起下周和沙織的約會。沙織看到這個禮物一定會很驚喜吧。她會用成年人的口吻說,亞紀姐姐你真有品位,太帥了。然後我會穿著今天買的衣服,她會毫不掩飾地投來豔羨的目光吧。之後進入青春期的她,也許會越發如此。到達公寓時,亞紀的心情終於明朗起來。    <h2>梅澤梨花</h2>


    住在藤丘的名護玉江自梨花在銀行做計時工起,就是她的客戶,正文調任上海數周後,她提出要把印章和存折都交給梨花保管。


    “我跟你說,半夜有人偷偷溜進我家。”


    在十年前賣掉地皮購買的公寓的日式房間裏,玉江對梨花悄聲耳語道。


    “啊?是小偷嗎?”梨花驚詫地問。


    “小偷……雖然我也不願意這麽想啊,但也許是我認識的人呢。因為隻有那些人有這房子的鑰匙。”


    “是用鑰匙進來的?”


    “是啊,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如果是電視上演的那個什麽鎖……”


    “撬鎖?”


    “對,那樣的話,那就每次都得撬開是吧?但是特別安靜。靜悄悄地進來,靜悄悄地找東西,找不到就放棄。”


    “找什麽呢?”


    “我的財產啊。存折、印章、土地所有權證明、這個公寓的房產證、股票什麽的。”


    “您說是認識的人……”


    玉江雙手撐在矮桌上探出身子,臉使勁湊近梨花輕聲說:“我那兩個女兒。”


    在這幾年的工作來往中,梨花對玉江的情況已了然於心。她的丈夫三年前去世,梨花也出席了葬禮。梨花最初來玉江這裏時,名護夫婦和女兒們關係非常和睦。無論是正月還是高溫假,大家都會聚在這套公寓裏,玉江會把小女兒帶來的衝繩特產分給自己一些,或者,聽玉江講講熱鬧的新年。但玉江的丈夫去世後,兩個女兒便和母親疏遠起來,如今,無論是中元節還是歲末,都不見女兒們和家人一起回到這個家的跡象。玉江曾抱怨,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梨花卻不禁想到,也許女兒們和玉江,是對玉江丈夫的遺產分割有了分歧吧。不難想象,玉江丈夫的遺產即便不算股票和不動產,也有相當一筆錢,光是玉江存在若葉銀行的人壽保險金額就不可小覷。女兒們一定會主張自己的繼承權,但是也許玉江隻給了她們少得可憐的一部分。梨花無從得知為什麽沒鬧上法庭,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母女之間是為了金錢問題決裂的。但即便如此,她的女兒們會特意在半夜三更用鑰匙偷偷開門溜進來嗎?


    “像這樣,地板會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所以我知道。因此我每天都要換個地方藏好這些東西再睡覺,不過總想著今天會不會有人進來,睡不好啊。所以梨花小姐,幹脆你幫我保管印章和存折吧。”


    玉江如此說道。


    “但是,真的是您的女兒們嗎?說不定是陌生人偷偷配了鑰匙呢?您報警了嗎?”


    “可能是陌生人,也可能是熟人。不都一回事嗎?他們都是來偷東西的。”


    “但是,那個闖入者不會傷害你嗎?”


    “晚上我像這樣一直醒著沒法睡覺,所以早晨起來總是迷迷糊糊的。我是真的老了,跟物業說想換把鎖,不過他們說現在忙,要再過兩個星期。真是的,大家都不把老人當回事啊,梨花小姐。”


    梨花認真傾聽著玉江講述,驀地感覺哪裏不對。有人擅闖私宅,玉江卻不感覺恐怖和緊張,但是堅稱有人半夜三更進房間來。梨花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合常理。不過梨花沒有質疑玉江,隻是默默聽著,把玉江交給她的銀行印章和存折小心翼翼地收進包裏,寫下預收證明後回到了銀行。


    隔周梨花又被玉江叫去,梨花那時才開始懷疑,難道玉江開始出現老年癡呆的症狀了嗎?那天玉江看到梨花出現在玄關門口,眉開眼笑地說:“哎呀,梨花小姐,你怎麽來了?來喝茶嗎?”就在前一天,玉江聯係她,請她提些錢拿過來,說是在和服展覽會上看到中意的和服,想馬上買下來。


    但是梨花這麽告訴她,她卻一本正經地說:“我沒打過那種電話啦。不過你來得正好,我錢包找不到了。從早上一直找到現在。你能不能幫我找找?梨花你知道的,黃色的,很大的長方形錢包啊。風水說黃色的吉利,所以我今年過年剛買了換的。”她拉著梨花的手如此說道。


    梨花感覺像是被騙了一般進了玉江的公寓,和玉江一起打開碗櫃和佛龕的抽屜找錢包,最後卻發現錢包在冷凍室裏。看著黃色的錢包結上了一層冰,梨花和玉江捧腹大笑。不過在回去的路上,梨花才想到,說不定玉江是老糊塗了吧。仔細想想,這幾個月玉江的公寓猝然淩亂起來。成捆的報紙像沙袋一樣堆在陽台上,房間裏也堆著棄置的空瓶或者用過的包裝紙。自己還曾提出幫她拿到公寓集中扔垃圾的地方,玉江回答那些還有用,她才放著沒扔。


    因為玉江說自己沒拜托過梨花取錢,所以那提取了卻沒交出去的500萬日元,還在梨花的包裏。梨花朝車站走去,腦海中反複浮現出公共事業費的存折以及自己的存折,公共事業費的存折為了平日的花銷和為搬家作準備的費用,以定期作擔保的借款已經借出了最大金額,而自己的存折每個月發工資前就已所剩無幾,都已經成了常態。


    梨花之後的行動幾乎是不假思索完成的。自己想要做什麽,正在做什麽,這之後打算做什麽,那樣做會怎麽樣,這些事她一概沒有考慮過。就像早上聽到鬧鍾鈴聲起床,直接下樓打開客廳的空調,設定好咖啡機一樣;就像關上大門鎖好,徑直走向車站,毫不猶豫地坐上八點十七分的電車。梨花機械地朝車站走去,坐上往東京方向的田園都市線,在溝之口下車後,環顧四周,去了為存光太的還款開了假名賬戶的那家銀行,在裏麵存入了300萬,又在自己信用卡的還款銀行,從自動存取款機預存了200萬,然後快步回到車站。


    嗓子渴得冒煙,梨花在站台買了一罐蘋果汁一飲而盡。把空罐扔進垃圾箱後她茫然地想,這是自己第一次在溝之口下車。梨花唯一想到的,隻有這件事。


    黃金周沒有任何計劃。梨花原本以為正文會回來,不過4月都過了一半時,梨花才意識到,日本連休時,上海並不放假。打工同伴在更衣室裏聊天,有人要全家去露營,有人要把丈夫扔在家裏和女性友人們去北海道,有人因為孩子喜歡鐵道,被央求著要一起去坐地方鐵路。梨花想,我也要做點什麽特別的事。特別的事。如果28號和從30號到2號都請假的話就是十連休。無論是行員還是打工的職員裏,都有人這麽做。整整十天都能和光太在一起……梨花憧憬著。以前覺得這種事根本不可能,因為她從來沒有設想過這種事,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和光太共度十天,也不知道兩人在一起做什麽好。但現在正文不在家,這件事便可能了。


    “梨花你怎麽安排?”女人們問道。


    “老公又不在家,所以就在家休息休息吧。”梨花笑道。


    “老公不在家,能隨心所欲做想做的事多好啊。”


    “也可以一個人去熱鬧人多的地方逛逛呢。”梨花說著,想到沒有比和光太共度十天更特別的事了。


    那天梨花回去後,打開黃頁尋找自己知道的酒店。當梨花在內心描繪著將和光太共度,還完全想不到該做什麽的十天假期時,她回憶起了曾經在清晨的車站感受到的心情,還有每次購物都能品味到的愉悅。


    梨花給位於日比穀的酒店打電話,但被告知連休期間的房間全訂滿了。梨花挑選著自己知道的酒店一家一家打過去,幾乎每家都說沒有空房間。最近總說經濟不景氣,但是大家不都還相當奢侈嗎?梨花一邊想著,一邊焦灼起來。她既不能叫他來家裏,也不打算待在光太逼仄、淩亂的房間裏。十天,除了酒店,梨花想不到其他還能待在一起的地方。終於,隻有位於赤阪的酒店說蜜月套房可以住十天,梨花連價格都沒問就預訂了。


    連休首日的周六,梨花把光太約到了酒店大堂。光太穿著梨花買的衣服,兩個人一起在酒店內的鐵板燒餐廳吃了套餐,然後朝房間走去。


    打開門,把門卡插進指定的位置,間接照明瞬間打開,朦朧照亮了房間。


    “我們能在這個房間住到5號。”梨花對瞠目結舌呆立在房間裏的光太說道。之前她隻對光太說,希望他能把黃金周的時間盡可能地空出來。別說呆若木雞站在那裏的光太,梨花也是頭一次住蜜月套房。不過梨花不想被看穿自己是第一次,裝作習以為常地查看著房間。一進門,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間寬敞的房間,裏麵有一組沙發和電視機,旁邊是餐廳,盡頭是臥室。臥室的床上放著一束玫瑰花,邊桌上放著插有香檳的冰桶。餐廳的對側是寬敞的浴室和衛生間,不過臥室裏也有一間。所有的房間都有窗,能夠俯瞰高速公路。梨花回到客廳,手指插進百葉窗,看著外麵的景象。車輛來往奔馳,宛若描繪著光的線條。梨花感覺那就像光的河流,一瞬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入迷地看著那光流。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光太從背後緊緊抱住梨花,在她的耳畔呢喃輕語。剛剛喝過的葡萄酒的芳香濃鬱地飄散著。


    “隻是想和你在一起。”


    梨花說著和光太麵對麵,胳膊摟住了光太的身體。


    不知道是否因為身處陌生的房間和極少會有的情形而感到興奮,光太把臉埋在梨花的頭發裏,拉下她連衣裙的拉鏈,弓著背將舌頭探進梨花的嘴裏,又粗暴地掀開長襯裙,隔著胸罩用力揉捏她的乳房。然後光太翻轉梨花的身體,把她推到窗邊,從背後撫摸般地揉搓著她的乳房。匆忙急躁的動作中又移開一隻手,脫掉梨花的內褲,手指輕輕地在她臀部滑動,摸索著插入了陰道。快感突如其來,梨花叫出了聲,同時從百葉窗的縫隙間俯視著光流。梨花暗忖,會有誰抬頭看這裏嗎?會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看著在朦朧的燈光下做愛的男女嗎?光太輕輕呻吟著,壓在梨花背上從後麵插入了性器。回蕩在房間裏的嬌媚聲,在梨花聽來仿佛不是自己的。


    第二天,兩人醒來時已近中午,梨花用客房服務點了餐。她第一次這麽做,有些緊張,但也享受著這種緊張。拉起百葉窗,與光太麵對麵坐在餐桌邊,享用美式早餐。四目相對,兩個人都笑了。明明誰都沒說話,撲哧的笑聲卻漸漸地越來越響,最後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往麵包上抹著果醬時,梨花想到,平時和正文一起用餐時是怎樣的呢?但那像是太過遙遠的記憶,梨花什麽也想不起來。那時他們吃了什麽,聊了什麽,餐桌上擺著什麽?梨花隱約回憶起來的,隻有做早飯這件事。有一段時期,梨花做早餐時,順便把便當也做了。冬天的早上,廚房裏還昏暗不明,梨花在熒光燈下考慮著做菜的步驟,麻利地打蛋煎蛋或者炒菜。能夠回憶起來的這些情景,也像是別人的事一樣模糊淡然。而且像是別人的故事,似乎很幸福。無論是做早飯的自己,還是那種生活。


    “這樣的世界在現實中真的存在啊。”


    望著桌上的杯盤狼藉,光太喝著咖啡說,“我還以為隻有電視劇裏才有呢。我們家眼下的日子過得很辛苦,但在我小的時候並不特別窮,我覺得就是一個普通家庭,但是看到這樣的世界,真心覺得我們家算是赤貧了。全家旅行去的是父親公司的療養院,過生日是叫外賣壽司,說實話,我是第一次住這種所謂的酒店。感覺像做夢一樣啊。”


    他怎麽能這麽坦誠地說出這麽實在的話呢,梨花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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