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家叔本華》是德國思想家尼采(1844—1900)一部重要的短篇著作。它所討論的叔本華(1788—1860),是在尼采之前、康德之後德國另一位偉大的思想家和哲學家。尼采初次讀到叔本華的巨著《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時,剛好21歲(1865)。在《教育家叔本華》中,尼采向我們細膩地描述了他初讀叔本華著作的感覺。用尼采的話說,那種感覺就恰如“一個自然生物的內在力量魔幻般地湧流到另一自然生物的身上”;尼采也馬上認定“叔本華就是我長時間以來一直在尋找的那種教育家和哲學家”。自小就失去了父親的尼采,把叔本華視為精神思想上“硬朗、有著男子漢氣概的”父親(前輩),閱讀叔本華的著作,尼采形容自己就像是“兒子在傾聽父親的教誨”。尼采的很多重要思想,也從叔本華那裏得到共鳴、印證、啟發、教導。例如,大自然和人的本質意欲、智力與此的關係,很多叔本華特有的、有其特定豐富含義的概念和字詞,也成了構建和表達尼采思想的重要工具,反複出現在尼采以後的重要著作中。


    尼采與叔本華不僅心靈相通,在其他方麵也有很多相似之處。當然,這種相通與相似是很好理解的,也不僅局限於叔本華與尼采這兩個天才之間。因為除了英雄所見略同以外,英雄也因其相似的內在特質而遭遇相似的外在命運。


    例如,叔本華和尼采很早就顯現了思想天才的本色。叔本華在30歲以前就出版了巨著《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尼采在30歲之前就寫下了《悲劇的誕生》、《論希臘人在悲劇時期的哲學》、《不合時宜的思考》,等等。


    這兩個思想家年輕時都曾在大學講課,最後都因曲高和寡而慘淡收場:叔本華在柏林大學初開講座,但前來傾聽的學生從來不會超過三五個,到最後因沒有聽眾而草草收場。同樣,尼采在24歲(1868)就成了巴塞爾大學的古典語言語文學副教授(兩年後成了正教授)。但僅過幾年,在1872年的學期,在巴塞爾大學的全部156個學生當中,也隻有兩個學生注冊要聽尼采講授古典語文學。並且,這兩位也不是古典語文學專業的學生。


    叔本華一直是獨居和寫作,就好像“生活在洞穴裏”。尼采的可見生活經曆也同樣比較簡單。尼采因為服兵役時身體受傷,長期患病,在大學任教數年後更由於健康惡化而辭職。之後,尼采就依靠微薄的年金獨自一人一邊輾轉各國休養,一邊著述,直至45歲重病,再沒能恢複過來。


    到了晚年,叔本華的一個追隨者還在請求出版社再版《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而不果。叔本華的哲學名篇《論道德的基礎》是響應丹麥科學院的有獎征文而投稿,並且是丹麥科學院收到的唯一投稿,卻被丹麥科學院盲目批評一番退回。尼采在巴塞爾大學的哲學教席有了空缺以後,提出申請該教席,遭斷然拒絕。最後,每年出版數以萬計圖書的德國,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出版商願意接受尼采的作品。尼采那些未經裝訂的作品堆積在地下室裏。甚至尼采要送出他的書的時候,也再找不到可以相送的讀者。在把書送給他年輕時代的朋友奧維貝克時,尼采幾乎是羞愧的,幾乎是在請求人們原諒他寫了這些書:“你可以從前麵讀起,也可以從後麵讀起,千萬不要覺得混亂和古怪。請為我發揮你的最大善意。如果這本書不堪卒讀,那裏麵的某些局部或許還是可以看一下的。”


    叔本華直到晚年以後才為人所知,而尼采更是身後才有了不朽的名聲。在身後,兩位思想家都持續地影響著後來全世界的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心理學家、倫理學家,等等。


    這兩位思想家的共同之處就是深刻的孤獨。叔本華的孤獨及對叔本華的打擊和危險,在《教育家叔本華》的第3部分有異常細膩、讀來讓人揪心的描寫。尼采自己呢,在後來更是活生生應驗了他尚在年輕之時對叔本華的描述,並有過之而無不及。也就是說,叔本華“從洞穴裏走出來的時候,他們的臉上是一副嚇人的表情;他們的話語和行為是爆炸性的;他們也很有可能親手讓自己毀滅。叔本華就是這樣危險地生活著……”但叔本華又“是如此硬朗地戰勝了這些危險,保護了自己;從戰場上下來的時候,叔本華仍然能夠腰杆挺直,精神矍鑠。雖然身上還有裂開的傷口和不少的疤痕,情緒也似乎顯得過於苦澀,不時也太過好鬥。”


    尼采則伴隨著惡化的健康,終於在年僅45歲倒了下來。對尼采孤獨的一生,奧地利著名作家斯特凡·茨威格(stefanzweig)為我們留下了至為經典的、動人心魄的描寫:


    弗裏德裏希·尼采的悲劇是一出獨角戲,在他一生的短暫舞台上,除了他自己以外,再沒有別的角色。在所有那些雪崩墜毀的場景裏,隻有那孤獨者在那兒戰鬥,沒有人給他以援手,也沒有人與他對陣;沒有女人給他帶來溫柔,以緩和那緊張的氣氛。所有的行動全部從他那兒發出,又全部返回到他本人。開始的時候,寥寥幾人出現在他的陰影裏,他們僅僅是以驚恐、說不出話的手勢伴隨著他那英勇的冒險。逐漸地,這寥寥幾人就如同麵對某種危險一樣地退縮了。沒有任何一個人鬥膽接近他,完全進入這人的命運的內在圈子。尼采總是自顧自說話、搏鬥和受苦。他不跟任何人搭話,也沒有任何人回應他。更可怕的是,沒有任何人傾聽他。


    沒有人,沒有同伴,沒有聽眾,弗裏德裏希·尼采這出英勇的悲劇;實際上它也沒有真正的舞台,沒有風景,沒有道具、布景和服裝,這出悲劇就猶如在沒有空氣的理念空間裏演出。巴塞爾、瑙姆堡、尼斯、索倫特、西爾斯·馬麗婭、熱那亞——這些地名均不是他真實的家,而隻是他那燃燒的翅膀所掠過的路途邊上的空洞裏程碑,是冷清的舞台側幕布景,無言的色彩。事實上,這悲劇的布景始終如一,那就是孤身、寂寞,那種可怕的無言、沒有回應的孤身和寂寞,如一個罩住他的思維、他背負在身上的密封玻璃鍾罩;這孤身和寂寞,沒有鮮花,沒有色彩,沒有音聲,沒有動物,沒有人;這孤身、寂寞甚至沒有上帝,是一切時間之前或者之後的原初世界裏岩石般的死寂。然而,使這荒涼、寥落顯得如此可怕,如此恐怖,同時又是如此怪誕的,是這一不可思議的事實:這種冰川、沙漠一般的孤寂,在精神上就發生在一個美國化了的、有著七千萬人口的國家當中,就發生在鐵路轟隆、電報滴答、熙攘嘈雜的新德國當中,就發生在某種病態的好奇文化當中——因為每年有四萬本圖書投放到世界上來,在過百所大學裏,人們每天都在探討各種問題;在上百所劇院裏,每天都在表演悲劇。但是,對在這些人們當中,在他們的內在圈子裏上演的這出至為強力的精神戲劇,人們卻一無所知、一無所感、一無所覺。


    這是因為恰恰就在其最偉大的時刻,弗裏德裏希·尼采的悲劇,在德意誌的世界裏卻沒有觀眾,沒有聽眾,沒有證人。開始時,當他作為教授在講台上講課時,瓦格納的光亮使他得以呈現在人們的眼前,他最初說的那些話、發表的演說,尚能引起人們些許的注意。但是,他越是深入剖析自我,越是深入剖析時代,那反響就越是微弱。當尼采進行他的英雄獨白時,他的朋友,還有那些素不相識的人,一個接一個驚得目瞪口呆而離座,那越來越劇烈的變化、越來越熾熱的興奮把他們嚇壞了。人們就把他孤零零地留在自己命運的舞台上。這位悲劇演員逐漸變得不安,這樣地完全對著虛空說話;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像喊叫,手勢動作越來越大,目的就是引起回應,至少引起反駁的聲音。他為自己的話語發明了一種音樂,一種奔流、咆哮的酒神音樂。但是,再沒有人傾聽他了。他強迫自己上演一出滑稽戲,強迫自己做出尖聲、刺耳、硬生生的歡笑;他讓自己的語句像惡作劇一般地跳躍,變成插科打諢,為的隻是以藝術性的玩笑和逗樂,為自己可怕的嚴肅吸引到聽眾,但無人給他鼓掌喝彩。最終他發明了一種舞蹈,一種在刀劍叢中跳的舞蹈,他傷痕累累、衣衫襤褸、血跡斑斑地在人們麵前表演他那新的致命藝術。但沒有人能覺察到這種尖聲刺耳的玩笑到底有什麽意義,這種裝出來的輕鬆到底有著怎樣的身負重傷的激情。沒有聽眾、沒有反響,麵對空蕩蕩的板凳,這一出人們不曾聽聞的精神戲劇,這一出獻給我們這個衰落時代的戲劇,終於落幕了。沒有人投來哪怕是漫不經心的一瞥,這隻在鋼尖上飛速旋轉的思想陀螺,最後一次莊嚴地躍起,最終還是踉蹌地跌向地麵:“在不朽之前死去。”[1]


    《教育家叔本華》共分8個部分,分別包含了尼采很多初現輪廓、價值非凡的思想。這些思想涉及發現自己,實現自己,人的處境及其不足,人的進化方向,大自然隱藏的目的、手段及其成效,哲學家、藝術家和聖者的實質作用,何為真正的文化和教育,天才如叔本華對於我們人類及其進化的含義,等等。


    雖然尼采當初一開始是語文學家,但他更是一位天生的思想家。他不會像常規學者那樣安於古典語文學的領域,興趣局限於“冰冷純粹的學術”。他對當時的德國社會及社會改革,還有哲學、文化、科學的理論、教育等方麵都熱切關心。


    當時歐洲尤其是德國,正在經曆著風雲震蕩的變革。歐洲的帝國主義取得節節勝利,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席卷歐洲,物理學、工業技術等都取得驚人的進步,達爾文的學說開始流行,各種理念、觀點不管是哲學的還是宗教的,抑或是生物科學的,都在粉墨登場。德國在當時的政治、經濟、科學、技術方麵引領歐洲,在哲學、文學、藝術、音樂等方麵更是發展興盛。


    在人們對將來普遍都是一派樂觀的大變革大混亂時期,尼采所見所想卻迥然有別於常人,在他的筆下,準確地預見了後來事情的發展:“冰河融化了,並以毀滅性的強力奔流著。冰塊上麵堆積著冰塊,河岸已被淹沒,崩潰就在旦夕。革命是完全無法避免的了,甚至那將是一場原子爆發的革命。……毫無疑問,在這樣的時期即將到來的時候,與真的處於社會崩潰的混亂漩渦之中相比,人性的東西可以說處於更大的危險之中;恐慌地等待和貪婪地利用著每一分鍾,誘出了靈魂中所有的怯懦、卑鄙和自私的素質……當哲學家想到生活中那普遍的匆匆忙忙和迫不及待,想到人們不再靜觀,也不再樸素,他幾乎是看到了文化遭受滅絕和根除的症狀。宗教的積水已經退去了,留下的是一片片的沼澤地和池塘;民族、國家之間充滿仇恨地再度各自分離,並必欲置對方於死地而後快;那不受任何製約的科學,以盲目、放任自流的方式發展,正在動搖和擊碎了所有之前人們深信不疑的東西。受過教育的階層和國家,被那可鄙的金錢經濟大潮衝垮了。這世界從來不曾如此世俗,不曾如此缺乏愛和善良。”


    就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尼采計劃每年寫作和出版兩篇總標題為《不合時宜的思考》的作品,給出自己那“不與時同”的觀察與思考。下麵是尼采在1874年初定下的寫作計劃和寫作論題,由此可見尼采關心和思考的廣大範圍:


    施特勞斯


    曆史


    閱讀和寫作


    瓦格納


    哲學和大學


    絕對的教育家


    哲學家


    人民與文化


    古典語文學


    學者


    語言


    報紙奴隸


    自然科學


    通往自由之路


    由於尼采那些“不合時宜”的思考沒有受到賞識,已出版的思考沒有多少人問津,所以,部分是因為這一原因,在出版了幾篇思考以後,尼采放棄了當初的寫作計劃和模式。


    《教育家叔本華》就是當初計劃中的一個結果,完成於1874年夏天,並在尼采30歲生日時出版。


    尼采在這篇思考中,在討論偉大思想家叔本華的同時,把他對當時諸多重要話題的思考和看法(見上述),也一並串聯了起來。所以,這部著作的主線和框架就是叔本華作為思想家、教育家,到底有何具體的含義;叔本華這樣的天才以其思想和行動,能夠為人們帶來什麽樣的啟示,如何能夠提升人們;人們以叔本華為榜樣(vorbild)、關於人的零星個別的高級樣品(das einzelne h?here exemr),又能在認識自身、促進文化、幫助大自然所全力爭取達到的“人”的方麵,得到何種幫助。這篇文章的題目“教育家叔本華”就部分地指出了這一點。


    在德語中,所謂的“教育家”,亦即“erzieher”,本意是“提升者”、“牽引者”。由此題目(把叔本華視為“提升者”、“牽引者”)我們就可看出,像叔本華那樣的真正思想家、哲學家,對於我們人類的實質作用。所以,根據尼采的思考,這些思想家,其意義不是在從事什麽“純粹、冰冷的學問”,而是通過“做出一個榜樣,經由這一哲學家的外在可見的生活”引領我們、提升我們,直到到達那在我們頭上、我們可以達致的目標。這就是所謂“教育”的真正內涵。


    這篇思考的8個部分各自側重討論上述主線所貫串起來的某一思想。


    在第1部分,尼采提出並且闡明人的“自身”、發現“自身”和做回“自身”的重要性。“自身”是一個很複雜的概念,尼采卻非常具體地說明了它的意思,人是個獨一無二的個體,“我們恰好就生活在今天,但卻經過了無窮無盡的時間以後才得以誕生”,“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如此奇特的偶然機會,能夠把那奇妙的各種各樣的混雜成分,組合而成一個像他(她)現在那樣的單獨體”;並且,“這獨特、連貫和一致的一個人,是美麗的,是值得觀賞的,其新穎和難以置信,就像大自然的每一個作品,完全不會讓人沉悶”。隻要做回我們自己,我們才有可能獲得“那自恒久以來就已經確定了要特定給予我們的那一份快樂”。


    但如何去發現自己呢?尼采告訴了我們這一辦法:“年輕人就帶著這樣的問題回望生活吧:你到現在為止真心愛過什麽?是什麽提升了你的靈魂?是什麽征服了你的靈魂,同時又讓其感受到了幸福?你就把你所敬重的那些東西一一排列在你的麵前,或許它們就會以其本質和次序,向你給出某一法則,某一有關你的真正自我的根本法則。把這些東西比較一番,你就會看出這些東西是如何互相補足、擴展、超越、美化,它們又是如何形成了一條階梯——沿著這一階梯,你就一直攀升到了現在的你,因為你的真正本質並非隱藏在你的內在深處,而是高高在你之上,或者起碼在你習慣認為的你之上。”簡而言之,內在與外在是協調統一的,人的內在外現於外在,有軌跡可循,因為其有某一“根本的法則”。


    而教育的意義呢,那不外就是:“你的真正的教育者和塑造者,會讓你知曉你本性裏麵原初的和根本的素材構成——這些東西,從根本上是無法教會也無法訓練而成,總是難以捉摸、受到束縛和扭曲。你的教育者,除了能夠成為你的解放者以外,別無其他。”


    真正意義上(尼采和叔本華思想中的教育)的“教育”是與“自我”聯係在一起的。真正的教育“就是解放,就是清理掉所有的雜草、垃圾,還有那些啃吃、傷害植物幼苗的蛇蟲鼠蟻;教育,就是施予光線和溫暖,就是夜雨的潤物細無聲,是模仿、敬畏和順應大自然……就是對大自然的補足,因為教育避免了大自然所給予的殘忍和毫無憐憫之心的打擊”。換句話,教育就是除掉障礙,給足條件,讓我們的“自身”得以成長,否則,就隻是“貌似的教育”。


    對於如何了解自己,根據奧地利著名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的看法,尼采的見解可是極具分量的,因為這位專門研究人的內在精神與心理、認為人極難透過假象而了解自己的大師,幾次這樣評論尼采:“尼采對自己有著穿透性的認識,在了解自己方麵無人能及,不僅是空前的,並且也很有可能是絕後的。”


    在第2部分,尼采描述了年輕時對“道德教育家”、“真正哲學家”的渴望,以此“提升我脫離時代的局限,並再次教導我要簡樸和誠實,無論是在思想還是在生活中,亦即要不與時同”。


    哲學家叔本華,也正是尼采所渴望找到的真正哲學家和道德教育家。根據尼采的說法,叔本華在他的主要著作中表現出了徹底的誠實和那令人真正喜悅的能力,“真正的思想家不會做出陰鬱易怒的表情,不會雙手顫抖、眼睛潮濕模糊,而是自信和樸素,勇氣和力量兼備,或許還有些騎士和嚴肅尖刻的氣質,但卻總是作為勝利者——而這正是從最深處、從最內在能夠振奮和喜悅我們的東西”。這些思考了最深刻東西的思想家,就是勝利者。“這些人是在真正地說話,而不是結結巴巴欲言又止,也不是拾人唾餘;他們是真正地生活和活動,而不是像常人那樣陰森可怕,戴著一副假麵具似的,就像常人所熱衷的那種生活方式。”叔本華也是“堅韌不拔”的,叔本華的“力量就像在無風狀態下的火焰:筆直向高向上,不受擾亂,沒有晃動和不安。他每次都找對了自己的路子——而在這之前,我們甚至還不曾留意他是否曾經為此摸索過一番。叔本華更像是遵循著重力法則而前行,並因此邁著那樣堅定、敏捷和不可避免的步子”。


    在第3部分,尼采論述了作為思想家的叔本華的貢獻和意義:“叔本華就是一位引領者:他引領我們走出那悶悶不樂的懷疑主義,走出灰心放棄以後的挑剔批評,一路向上,直達那悲劇中靜觀默想的高處:在我們的頭頂,是那無限的星空;而叔本華本人,則是第一個走出了這一條路子。這就是叔本華的偉大之處,那就是:把生活整體的圖卷擺在我們的麵前,目的就是對這一整體的圖卷予以說明、解釋。”“叔本華的哲學也應該首先是作這樣的解讀:作為個人,就從自身出發,唯獨為了自己,目的就是要對自己的痛苦和欲求、對自身的局限性能夠得到一種深切的洞察;目的就是要了解對症之藥及獲得安慰,亦即要犧牲那個‘我’,服從和服務於最高貴的目標,而最首要的就是服從公正和慈悲的目標。叔本華教導我們,要分清何者真正能夠增進人類的幸福,何者卻隻是表麵上如此:不管怎麽致富、獲取榮譽和成為博學,也不會讓人們擺脫對生存的無價值感及由此產生的深深的懊惱;而爭取得到上述好處(財富、榮譽、知識),也隻有通過一個更高的、具神聖色彩的總目標,才會獲得意義。也就是說,獲得力量,並以此助身體進化一臂之力,盡量一點點地糾正其愚蠢和笨拙。首先雖然隻是為了自己,但通過自己最終卻是為了人人。”


    在第4部分中,尼采描述了當時德國的現狀,那就是盡管當時人們對將來普遍樂觀,尤其是德國第二帝國的成立,在普法戰爭中的勝利,科技的發展,都助長了尼采所深惡痛絕的盲目樂觀主義。尼采分析了在這樣的社會中所出現的三種理想的人的形象,分別是“盧梭式的人”、“歌德式的人”和“叔本華式的人”。“盧梭式的人”和“歌德式的人”,分別代表了社會的革命者(行動者)和人生的觀照者(觀照者)。但“叔本華式的人”“把保持誠實的痛苦,自願地背負起來……這些痛苦幫助他抑製自我的意欲,並為自己的脫胎換骨做準備——而生活的真正意義,正是要把我們引往這一方向”。


    關於“叔本華式的人”及其英勇氣質和終極追求,尼采有異常優美的描述,把叔本華是所謂消極、悲觀的誤解一掃而光:“對別人來說,叔本華的那種直言真實,看上去似乎是心腸歹毒的表現,因為人們把遮掩自己的不完整和不完美,以及為其開脫的借口,視為人性的責任,而破壞了這幼稚把戲的人,就肯定是惡毒之人……”對於那些“弱視者,任何的否定話語,永遠都會被視為惡毒的標誌。但有一種否定和破壞,其實正是強烈渴望神聖和解救的流露,而作為這方麵的首位哲學導師,叔本華就出現在我們這褻瀆神聖和真正世俗化的人群中。所有的存在,如果能夠被否定的話,那也就值得被否定了。保持誠實,就是相信某種存在是無法被否定的,這存在本身是真實的,沒有謊言的。所以,誠實的人感覺到自己的行事帶有某種形而上的意義,那需要一種別樣的、更高一級的生命(生活)法則才可以解釋;在最深的意義上是肯定性的——盡管他所做的一切,看上去似乎完全就是破壞和打碎目前這一生活的法則。”叔本華式的人“對於自身和自身的福祉,有著某種奇特的泰然自若;其認知,則是一團強烈的、吞噬的火焰,與那些所謂科學人的冰冷和可鄙的中性格格不入;其觀察和思考,遠遠超越了隻是怏怏不樂和陰鬱發脾氣;把自己永遠作為第一份祭品獻給所認識到的真理,並且深深地意識到自己的誠實所必然帶來的痛苦。確實,由於他的勇敢無畏,他葬送了自己的塵世幸福;他必然地成為了他所熱愛的人民的敵人,成為了他所成長其中的機構、製度的對頭;他不可以寬容和體諒人或事——盡管對其受傷,他也心懷惻隱;他將受到誤解,並長期被視為他所憎惡的力量的同盟;他爭取正義的所有努力,以常人的認識眼光看來,似乎必然是有失公正。”這樣的一生,“在任何時候以任何方式,為了所有人的好處而與超強的困難搏鬥;到最後,是取得勝利了,但卻隻得到一點點,甚至完全沒有得到回報。在這結局時刻,他就像戈齊劇中的王子:他已經石化了,但仍保持著高貴的姿勢和神態。……因為這樣的人,與其他每一個小人物都同樣清楚地知道,如何才能讓生活輕鬆自在,那高床軟枕在躺下、在伸展身體的時候,又會是多麽柔順舒服——如果一個人是以習俗和彬彬有禮的方式對待自己和對待其同類的話”。叔本華那種保持誠實的英雄氣概,“其實就是到了某一天,我們停止成為時間的玩具。在持續變換的過程中,一切都是空的、欺騙性的、乏味的和招致我們鄙視的。人們所應解決的謎,也隻能在存在中解決,在某種隻能這樣而不會是別的存在中解決,在某樣永恒和不會消失之中解決。現在他開始檢視自己與那持續變換、自己與那存在,到底糾纏得有多深。一個非同尋常的任務就擺在了他的靈魂的麵前:把所有持續變換的破壞掉,把事物所有虛假的一麵暴露出來……隻願意對所有事物一究到底,不抱任何希望地直達根子”。


    在第5部分,尼采論述了動物存在的本質和痛苦,並以此映照出人類與動物的共性,同時也告訴了我們作為人類所特有的、優越於動物的,但我們人類沒有意識到和充分利用的素質、追求和出路,“在生活中受苦但又沒有能力把痛苦的尖刺倒轉過來,在形而上的層麵明白自己的存在”,“在荒野中忍受著啃噬般苦痛的驅逐,甚少得到滿足;就算暫時得到了滿足,那這一滿足也是以痛苦換來的,因為那是以與其他動物的互相撕咬和殘殺,或者是以那貪吃、過飽以後的惡心撐脹換來的。對生存是那樣盲目和瘋狂地不舍,目的不過就是要維持這樣的生存;不僅不會知道自己受著懲罰,也不知道為何會招來這種懲罰,而且還以其驚恐欲望和愚蠢,渴求這一懲罰,就像是在渴求一種幸福一樣。這就是作為動物的含義”。整體大自然是向著“人”的理念而爭取,“為了大自然能夠得到救贖,不再遭受動物生活的詛咒,那‘人’是必須的”,也隻有最終到了“人”的級別,憑借“人”的意識,才有可能看到生活的意義,甚至一並了解到生活那更高一層的,亦即“形而上”的含義。那就是大自然進化的目的,亦即尼采所說的:“我們所說的‘人’,卻是大自然心之所係!”但現在,我們的人與動物,到底又有什麽根本上的差別呢?“隻要人們渴求生活,就像渴求某種幸福一樣,那他們的眼光就還不曾超越動物的地平線,因為人們隻是帶著比動物更多的意識,欲求動物在盲目的驅使下所追求的東西。但我們所有人,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裏都是這樣做的。我們都脫離不了動物性,我們本身就是動物,看上去就是在毫無意義地受苦。”


    “情形就好像人是故意地要回複原狀,把人的那形而上的素質甘心讓出;就好像大自然,在如此長時間地渴望‘人’並為之努力了以後,現在卻在‘人’的麵前發抖、後退,寧願回到本能的無意識狀態。”也就是說,人們要逃離自己。“在某些瞬間,我們都知道,我們在生活中做足了詳盡的布置和準備,隻是為了逃離我們的真正的任務;我們多想隨便找地方把頭藏起來,就好像我們那長著百隻眼睛的良心不會逮住我們似的;我們迫不及待把我們的心交付賺錢、社交、國事或者科學,純粹隻是為了不再擁有這顆心;我們比實際所需的更加狂熱,更加不動腦子地沉湎於每天的繁重工作,以便生活下去,因為不動腦子,似乎是我們更加迫切的需要。到處都是匆匆忙忙和迫不及待,因為每個人都在逃離自己;到處也都是羞答答地掩飾這種匆忙和迫不及待,因為人們想顯示出一副滿足的樣子,都想迷惑那眼睛銳利的旁觀者,不讓他們發現自己的可憐;到處都有人需要那些嶄新、悅耳的語詞鈴鐺——有了這樣的掛物以後,生活就獲得了某種嘈雜的喜慶氣氛。”


    因此,我們凡人單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足夠的。能夠給予我們幫助的人,是那些“真正的人,不再是動物的人,而是哲學家、藝術家和聖者;通過這些人的出現,那從來不會跳躍的大自然,做出了它唯一的跳躍,並且是一次歡快的跳躍,因為大自然首次感覺達到了目標”。我們要做的,就是“把叔本華式的人這一偉大理想,與有序、自動自覺的行動聯係起來”。因為“擺在我們每一個人麵前的,就隻是這樣的一個任務:促進生成在我們自身之內與自身之外的哲學家、藝術家和聖者,並以此幫助完善大自然的工作。這是因為大自然既需要哲學家,也需要藝術家來達到其形而上的目的,亦即大自然需要一個對自身的解釋和說明。這樣,大自然才會最終獲得並一睹擺在其麵前的一幅純粹和完備的圖像”。


    也就是說,根據叔本華的理論,在哲學家和藝術家那擺脫了意欲控製的純粹智力的觀照下,這世界“為什麽”和“是”什麽,就在他們的客觀意識中得到了反映。同樣,“大自然需要聖者——因為在聖者的身上,那‘我’是完全融化了的,聖者受苦的一生,不再或者幾乎不再隻是作為他個體的苦痛加以承受,而是某種與眾生一道、與眾生同樣深切感受的同一樣東西:在聖者的身上,出現了奇跡的轉變——這樣的轉變,大自然那種持續變換的把戲是永遠無法企及的;這樣的轉變,也就是整個大自然為了自身的解救所全力爭取的最終和最高的目標:成為‘人’”。


    在第6部分,尼采論述了何為文化,文化的目的,我們的任務,妨礙文化發展的各個因素(國家的私欲、生意人的私欲,等等)。首先,我們知道,“在這一動植物的世界,進步唯獨就取決於那零星個別的更高級樣品,取決於那非常規的、更強有力的、更複雜、更能結出果實的樣品。……恰恰取決於那些看上去是分散的和偶然出現的樣品——這些東西,在有利和合適的條件下會零星出現”。把這一見解套用在人類身上,那就很容易理解“這樣一個要求:人類應該去尋找和創造有利和合適的條件,以產生那些偉大的解救者”。同時,“文化,就是每個人認識了自己,並且對自己不滿以後的產物”。用形象的語言來說,那就是:“每一個信奉文化的人,也就會說出這樣的話,‘我看見了在我之上,有著某些比我更高級、更具人性的東西;大家都助我達致這些吧,就正如我也會幫助每一個與我有著同樣認識和同樣痛苦的人;這樣的話,一個在知和愛、在觀照和能力都感受到自身的圓滿和無限的人,也就誕生了;這樣一個完整的人,與自然渾然合一,是事物的判斷者和價值評判者。’”


    但這樣當然是困難的,“要讓一個人處於這樣的一種無畏、坦然的自我認識狀態,是很困難的,因為教導愛是不可能的;這是因為唯獨在愛之中,靈魂才不僅獲得那清晰的、解剖性的和鄙視自己的眼光,而且還有了這樣的渴望:要把目光越過自身,全力尋覓那仍然隱藏在某處的更高的自我”。


    接下來,就是具體的行動,“那就是為了文化而鬥爭,對那些妨礙我們的目標(亦即妨礙產生天才)的種種風氣、習慣、法令、機構,視若寇仇”。那些妨礙文化的幾種因素,包括生意人的自私商業目的、國家為了自身安全的私利和人們隻是對外在、膚淺表麵的追求。而第四個對真正文化的妨礙因素則不為人知,那就是科學和知識的特性及其自私。對科學(和知識)與智慧的關係,對科學(和知識)的“仆人”(所謂科學家或學者)及其投身科學和知識的動機與他們對真理的態度,對學者與天才的比較和關係,等等,尼采進行了深刻的分析,讓人耳目一新。直到今天,情形與尼采時期並沒有兩樣:“學者,卻在那超凡、高尚和完全純粹追求的光線下,顯現了被神化的一麵,以致人們完全忘記了這些人其實是由什麽材料混合而成的。”尼采也十分正確地指出了:“在很幸運的時期,人們不需要學者,也不認識他們;在完全是病態和憤怒的時期,人們就會把學者視為最高、最值得尊敬的人,並給予他們最高的等級。”


    第7部分的主題就是“大自然永遠都著眼於廣泛的效用,但卻不懂得如何發現最好和最巧妙的手段、方法,以達到其目的”。“大自然要解救自身的渴望,是確定的。但這些哲學家和藝術家,其產生的結果和效用,卻幾乎都是那麽不確定,那麽微弱和無力!真要產生出效果的話,那可是絕無僅有!尤其是哲學家……”“因此,由於大自然手法笨拙,所以,更高和程度更甚的愛與理解,對於生成更低和程度更遜是必須的;更偉大和更高貴的,是生成那更渺小和有欠高貴的手段。大自然並不是個精明的管家:她的支出遠甚於收入。終有一天,大自然會把自己的財富揮霍殆盡。”


    所以,我們必須集合眾人之力,以幫助大自然達到其目的。


    第8部分討論了真正促進哲學的辦法。簡言之,“拙劣哲學家”、“虛假思想家”對真正哲學的危害,就在於他們把哲學變成了一樣可笑的東西。“隻要那獲國家承認的虛假思想家群體繼續存在,那真正哲學所發揮的出色作用就被抵消,至少受到了製約,甚至就是因為他們作為那偉大哲學的代表所招惹的可笑詛咒,讓哲學本身蒙羞而無法發揮作用。”不要認為“促進”哲學,讓哲學變成一種謀生的、有利有名可圖的職業,那些假冒哲學家自然就會作鳥獸散。為真正哲學消除障礙,就是促進了哲學。


    尼采的《教育家叔本華》,並不隻是關於一個名為叔本華的德國思想家的論述,而是以思想家叔本華作為思想主線,由此引出且連貫起來對人的自身、人乃至大自然的發展目標,天才的實質和榜樣作用,何為真正的教育,何為真正的文化等多方麵的思考和論述,才是這部著作的真正主題。雖然篇幅不長,但因為尼采的每一個見解都是那樣深刻和獨到,所以內容就是豐富的和充滿啟發性的。


    韋啟昌


    2016年1月15日於悉尼


    注釋


    [1]斯特凡·茨威格:《與魔鬼的搏鬥:尼采》,韋啟昌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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