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裏,我最親密的朋友——音樂家漢納·斯基恩,給了我莫大的安慰。他很奇怪,見不慣名利和野心。他熱愛我的藝術,以為我演奏為樂。我想他算是最崇拜我的人了。他是個不錯的鋼琴家,經常整日整夜地為我彈奏,今晚彈的是貝多芬的交響曲,明晚就是《尼伯龍根的指環》組曲,從《萊茵的黃金》開始,一直到《眾神的黃昏》。


    1913年1月,我倆一起到俄國做巡演。這次路途中發生了一件怪事。黎明,我們到達了基輔,乘坐雪橇前往酒店。睡意惺忪中,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馬路兩邊整整齊齊地擺著棺材,那麽小的棺材,肯定給小孩子用的。我驚恐地抓住斯基恩的手臂,叫道:“啊,都是孩子——孩子們全死了!”


    “伊莎朵拉,你怎麽了,那兒什麽都沒有啊。”


    “沒有?難道你看不見嗎?”


    “真的沒有,除了雪。大雪堆在馬路兩旁,和孩子有什麽關係?”


    “雪?”  肖邦,曆史上最具影響力和最受歡迎的鋼琴作曲家之一


    “不要怕,伊莎朵拉,可能是雪光引起的幻覺。人一勞累,就往往這樣,過會兒就好了,但你得注意休息。”


    為了放鬆身心,我去了一家俄國澡堂。熱氣騰騰的浴室裏,一排排木製的長閣板錯落有序。我躺在其中一塊閣板上,服務員出去了。熱氣突然上湧,我被突然襲來的熱氣熏得掉了下來,不省人事,服務員急忙將我送回了酒店。檢查說我有點輕微腦震蕩。


    “你今晚恐怕不能跳舞了,你正在發高燒。”


    “但是我不想讓觀眾失望。”我決意演出。


    當晚的曲目是肖邦的作品。在演出結尾的時候,我出乎意料地對斯基恩說:“彈奏肖邦的《葬禮進行曲》吧。”


    “還是不要跳這種曲子吧,依莎朵拉,我求求你。”


    “我一定要跳。白天那個不祥之兆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要讓上帝知道,我接受了他的喻示。我要用舞步走向悲哀,走向苦難,以救贖現實中可能出現的一切不妙。”


    他見我態度堅決,便彈奏了起來。我雙臂一舉,舞蹈開始了。——首先向上帝致意。掉臂,兩手下垂。胸向前高挺。膝微屈。收腹——表達對上帝的虔敬之心,以及逆來順受的馴良。軀體歪斜。遲緩。踉蹌。懷抱著死去的嬰孩,走,走,走。靈魂飛升,光明擠進死亡的門縫。手指繞成白色的花朵,佩戴在命運的襟前……


    舞畢。全場鴉雀無聲。


    斯基恩上來懇求道:“千萬不要讓我再彈這支曲子了。我體驗到了死亡的滋味,我聞到了喪禮之花的芳香,我……看到了孩子們的……棺材……”


    1913年4月回到巴黎後,我們在特洛卡迪羅演出。其中一場漫長的表演結束後,我們再一次合作表演了《葬禮進行曲》。觀眾們陷入宗教般虔誠的肅穆中,之後掌聲雷動。甚至有些女人都哭了。


    也許過去、現在和未來就是一條漫漫長路。而無論路途有多坎坷崎嶇,它依然存在,隻是我們沒有發覺而已。我們以為眼前是當下還未發生的未來,殊不知這個未來早已恭候在前。


    自從在基輔表演《葬禮進行曲》之後,我總覺得不安,好像有什麽災難就要降臨。回到柏林後,我舉辦了幾場演出,再一次在神靈的感召下,創作了一支舞蹈,表現一個突遭可怕打擊的人,直麵命運的殘酷無情,勇敢地站了起來,追尋新的希望。


    在我去俄國巡回演出期間,伊麗莎白幫忙照看著孩子們。我回到柏林後,便與他們會合了。他們身體健康,精力充沛,常常手舞足蹈,看起來很快樂。我們一起回到巴黎,住在我位於紐利的大房子裏。


    我終於又和孩子們在一起了。我常常站在陽台上,悄悄地看著迪爾德麗自己編舞。她根據自己寫的小詩編舞——寬敞的藍色工作室裏,她舞動著小小的身子,並且用甜美的童音朗誦道:“現在我是一隻鳥,我高高地飛呀,飛到藍天白雲上”;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現在我是一朵花,抬頭望向鳥兒,搖啊搖。”看著她如此優雅和美麗,我想或許有一天她能繼承我的學校吧。她是我最好的學生。


    兒子帕特裏克也開始跳舞了,隻不過伴奏音樂比較古怪。他從來不要我教。“不,”他一本正經,“帕特裏克要跳屬於帕特裏克自己的舞。”


    在紐利的生活讓人身心愉悅。在工作室練舞,在圖書室閱讀,在花園裏跟孩子們玩耍或跳舞,都讓我樂在其中,我不想再出去做巡演而跟他們分開。他們一天比一天漂亮,我也更加舍不得離開他們。我預言,將來肯定會出現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將作曲與舞蹈這兩種天賦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我覺得我的兒子就能擔此重任。  鄧肯與女兒迪爾德麗在一起


    把我和兩個可愛的孩子聯結在一起的,除了血肉親情,還有藝術。他們和我一樣都對音樂深深著迷,喜歡待在工作室裏,聽斯基恩彈奏或者看我跳舞。他們會靜靜地坐在旁邊,露出陶醉的神情。小小年紀的他們,居然擁有如此強烈的專注力,著實令人吃驚。


    還記得一天下午,偉大的藝術家拉烏爾·普尼奧為我彈奏莫紮特的樂曲。孩子們踮著腳尖溜進來,立在鋼琴兩側。他彈完後,兩個滿頭金發的小家夥不約而同地從他的胳膊下鑽出來,極其崇拜地看著他,後者驚呼道:“兩個小天使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啊,莫紮特的天使!”小家夥們燦爛地笑了起來,然後爬上他的膝蓋,將臉埋進他的胡子裏。  拉烏爾·普尼奧,法國鋼琴家、作曲家、教師,法國鋼琴樂派早期最重要的代表


    我心滿意足地看著這美好的組合,一點兒也想不到前麵等待他們的將是那種結局。


    時值3月,我輪流在夏特菜劇院和特洛卡迪羅劇院演出。雖然日子過得還算如意,可我還算隱隱感到不安。


    一天晚上,在特洛卡迪羅劇院,斯基恩用管風琴彈奏了肖邦的《葬禮進行曲》,我再一次跳起了那支舞。我的額頭感受到了那股涼意,我的鼻子聞到了白色晚香玉和葬禮花朵的濃烈氣味。穿著一襲可愛的白色服裝的迪爾德麗,坐在中央包廂裏,見我跳起這樣的舞蹈,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哦,為什麽我的媽媽那麽傷心、那麽難過啊?”


    這是悲劇的一個小小前兆,不久,我生活中的所有快樂都永將結束。我相信,盡管一個人可以繼續生活下去,但是有些致命的傷痛會伴隨終生。一個人或許可以如行屍走肉般生活,但是他的精神已經垮掉了。有人說,悲痛可以讓人升華;而我隻能說,悲劇發生前的那幾天,實際上是我精神生活的最後幾天。從那以後,我的內心隻有一個想法——飛離——飛離——飛離那恐怖的悲劇,我的生活隻不過是為了逃避那場悲劇而作出的一連串努力,像悲哀的“流浪的猶太人”,像“鬼船船長”。對我來說,生活像一艘幽靈之船,在一片虛無中航行。


    心理上的變化,往往是現實的反映,這是一種奇異的巧合。波瓦瑞特為我設計前麵所說的那個神秘小房間的時候,在每扇金色的門上掛了濃黑的十字架。起先,我隻是覺得這種設計獨具匠心;漸漸地,我感覺到這些黑色十字架仿佛也是一種預兆。


    盡管我的生活看起來一帆風順,實際上籠罩著一種詭異——可以說是不祥之兆。我會突然在子夜醒來,陷入驚悸。於是,我整晚整晚地亮著燈。一天夜裏,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見床對麵的黑色十字架裏走出來一個人影,一襲黑衣,移進我的床腳,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有好一會兒,我嚇得不敢動。隨後,我將所有燈點亮,那個人影也就消失了。這次之後,我又不斷遭遇了這種可怕場景。


    我為此深受困擾。一天晚上,好友雷切爾·布瓦耶夫人請我吃飯時,我跟她傾訴自己的苦惱。她聽後大吃一驚,熱心腸的她堅持要馬上打電話給自己的醫生。她懷疑我是神經方麵出了問題。


    年輕英俊的雷內·巴德特醫生來了。我描述了自己的幻覺。“你的神經顯然是過度緊張了,你最好到鄉下住幾天。”


    “但是我在巴黎還有演出任務,合約早就簽了。”我回答。


    “那麽,去凡爾賽吧——凡爾賽很近,你可以開車來回。那裏的空氣對你有好處。”


    第二天,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孩子們的保姆,她也很高興,說:“凡爾賽很適合孩子們去。”


    於是,我們收拾了幾個旅行手提包,正要準備出發的時候,一個瘦瘦的黑衣人出現在家門前,慢慢地沿著小路走過來。是我神誌不清,還是那個人從黑色十字架裏走出來了?她走到近前我才認出來。


    “我跑出來,”她說,“隻是為了來見你。我最近老是夢到你,覺得很有必要來見你。”


    她就是那不勒斯女王。幾天前,我還帶著迪爾德麗去覲見過她。


    我說:“迪爾德麗,我們要去覲見女王。”


    “哦,那麽,我該穿上禮服了。”迪爾德麗說。她把波瓦瑞特為她製作的一條有很多繡花和褶襇邊的精美小連衣裙稱為禮服。


    我花了點時間教迪爾德麗正統的宮廷禮儀。她學得很開心,隻是到了最後忽然哭了起來,說:“哦,媽媽,我很怕,怕見一個真正的女王。”


    我覺得,可憐的小迪爾德麗肯定是以為自己要去的是真正的宮廷,就像童話舞劇裏演的那樣。事實上,我們去的隻是女王位於林地邊緣的美麗別苑。當我們被領到一位白發辮子盤在王冠下、身材瘦削、舉止優雅的女人麵前時,迪爾德麗大膽地向她行了一個宮廷屈膝禮,然後笑著奔向女王伸出的雙臂。女王仁慈和善,迪爾德麗一點都不怕她。


    這天,女王戴著黑色麵紗來見我。我告訴她我們正要去凡爾賽,並把理由也說了。她說很願意與我們同行——這對她來說,算是一次冒險活動了。路上,女王忽然伸出慈愛的雙臂,把我的兩個孩子攬進懷裏,緊緊地摟在胸前。當我的小家夥們的金發腦袋貼著女王的黑衣的時候,我仿佛再一次看見最近老是折磨著我的幻象。


    來到凡爾賽後,我們和孩子們愉快地喝茶,隨後我護送那不勒斯女王返回她的府邸。女王是命運多舛的伊麗莎白二世的姐姐,是我見過的最親切、最仁慈、最聰慧的人。


    第二天,我在特裏阿儂酒店美麗的花園中醒來,近日來所有籠罩在心頭的陰霾全都化為烏有。醫生是對的,我需要來鄉間休養。不過,如果古希臘悲劇中的歌舞隊在這裏該有多好啊!他們也許會舉例告訴我,人們為了躲避災禍而刻意選擇相反的道路,往往就是徑直走向了災禍,比如不幸的俄狄浦斯王。要是我沒有來凡爾賽躲避糾纏著我的死亡幻影的話,孩子們就不會在3天後死於那條熟悉的道路了。


    那晚的情景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那是我第一次那樣跳舞。我不再是一個女人,而是化為一團歡樂的火焰——一團火——火星四溢。重跳了好幾遍之後,我最後以《瞬間的音樂會》收場。在舞動的過程中,我的內心似乎在歌唱“生命與愛情——最大的歡樂——源源不斷——源源不斷地輸送給需要的人們”。突然,迪爾德麗仿佛坐到了我的一個肩膀上,帕特裏克坐到我的另一個肩膀上,他們穩穩地坐著,興高采烈;我一邊舞動著,一邊轉過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看著他們稚嫩而明亮的笑容——我的雙腳不知疲倦地跳著。


    那晚的舞蹈結束後,我得知洛亨格林來了,這個幾個月前去了埃及後再也沒有現身的男人,來到我的包廂。他似乎被我當晚的舞蹈吸引了,提議在香榭麗舍酒店的奧古斯丁套房跟我們一起用餐。我們回去後,坐在餐桌前等著他。一小時過去了,他始終沒有出現。對此我深受打擊。且不提他去埃及的時候不是一個人,我其實一直都深愛著他,並盼著這次與他會麵,還想讓他親眼看一看他茁壯成長的漂亮兒子。到了3點,他仍然沒有出現。失望之餘,我回到凡爾賽看孩子們。  伊莎朵拉為她的孩子而舞蹈


    演出和等待很快讓我精疲力竭。我爬上床,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孩子們進來把我吵醒了。他們就像往常一樣,跳到我的床上,咯咯地笑著。然後,我們也像往常一樣,共進早餐。


    帕特裏克顯得尤為興奮。他自娛自樂,用小手推一張張椅子,椅子倒下的時候,他就歡快地叫起來。


    隨後,發生了一件事。前天晚上,一個陌生人給我寄來兩本製作精美的書,作者是巴貝爾·多爾維利。我伸手從旁邊的桌上取出了一本,正要責怪帕特裏克太鬧騰的時候,目光落在書中“尼俄泊”這個名字上,接著讀到這麽一段文字:


    神氣十足的母親啊,你為孩子感到驕傲。當人們談起奧林匹斯的時候,你竟然在暗笑。為了懲罰你,神的利箭射向你忠實的孩子們的頭顱,你那寬闊的胸膛根本保護不了他們。


    保姆也不耐煩了,讓帕特裏克別再大吵大鬧。


    保姆麵慈心善,她也十分疼愛孩子們。


    “噢,由他去吧,”我喊道,“要是沒有了孩子們的吵鬧聲,生活會變得多麽無聊啊。”


    一個念頭闖進我的腦海裏——如果沒有了他們,我的生活將多麽空虛、多麽黑暗!他們充實了我,他們帶給我的歡樂,比藝術帶來的歡樂要多很多,比任何一個男人帶來的愛的歡欣要多出一千倍。我繼續往下讀:


    你轉身迎向利箭射來的方向,等待胸膛被刺穿……你等待著!可是沒有用,高貴而又不幸的女人啊。神的弓已鬆開,你被戲弄了。


    你就這樣等待著,在死靜的絕望和滿腔的沉鬱中度過每一天。你心如止水,了無生氣。人們傳言,你變成了峭壁上的岩石,心髒停止了跳動。


    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趕緊將書合上。我把兩個孩子叫過來,張開雙臂把他們擁入懷中,還流下了眼淚——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天早上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個動作。多少次,在無眠的夜裏,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責問自己為什麽沒有留意那些不良的預兆,來避免悲劇的降臨。


    那天早上,天空略有些灰白。對著花園的窗戶開著,迎春花已經開了。春色宜人,一派歡欣繁榮的景象。正是在那天,我第一次感受到當年的春之歡欣,再加上眼前的孩子們那麽活潑、可愛、快樂,我喜不自禁,一下子從床上跳了下來,奔到花園裏跟他們共舞。我們三個人其樂融融,保姆也在邊上麵帶笑容。  伊莎朵拉及一雙兒女


    電話鈴突然響了,是洛亨格林打來的,讓我帶上孩子們,到城裏見他。“我想看看他們。”他已經4個月沒見過他們了。我很高興,心想這是我與他重歸於好的機會。事實上,我一直期待這個時刻的到來。我悄悄跟迪爾德麗說了這個消息。


    “啊,帕特裏克,”她喜出望外地喊道,“你猜我們今天要去哪裏?”


    多少次,我回憶起她的喊聲——“你猜我們今天要去哪裏?”


    我的可憐、脆弱、美麗的孩子們啊,如果我早知道那天等待你們的是怎樣一個厄運的話,我怎麽會讓你們去呢?


    保姆開口說話了:“夫人,我想今天要下雨——可能他們還是留在這裏比較好。”


    多少次,就像身處可怕的夢魘裏,我聽見她的告誡,我詛咒自己的充耳不聞。我當時隻是覺得,如果孩子們在場,我跟洛之間的交流就會變得容易很多。


    坐著汽車從凡爾賽到巴黎的途中,我把兩個小家夥摟在懷裏,對生活充滿了新的希望和信心。我想,隻要洛亨格林見到了帕特裏克,就會消除對我的敵意。我甚至還夢想著我們的愛會繼續,並且共同實現真正偉大的目標。可是誰能料想,這居然是一次死亡之旅。


    去埃及之前,洛亨格林在巴黎市中心買了一塊地,打算在那裏為我的學校建一座劇院。這個劇院將會成為世界上所有偉大的藝術家相聚的地方,是他們交流的天堂。在那裏,杜絲可以為她神聖的藝術找到一個適合的舞台設計;穆內·蘇利可以實現他長久的夢想,依次上演《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三部曲。


    在前往巴黎的途中,想象著這一切,我的心因為藝術的偉大遠景而雀躍不已。然而,那座劇院注定無法建成,杜絲沒有找到配得上她的藝術的殿堂,穆內·蘇利也一直沒有實現將索福克勒斯三部曲搬上舞台的夢想。為什麽藝術家的希冀,幾乎總是無法實現的夢想呢?


    正如我所料,洛亨格林見到自己的兒子後非常高興,包括見到可愛的迪爾德麗。我們在一家意大利餐館開心地享用午餐,吃了很多意大利實心麵條,喝了基安蒂紅葡萄酒,聊了那座劇院美好的未來。


    “它將是伊莎朵拉的劇院。”他說。


    “不,”我回答,“它將是帕特裏克的劇院,因為帕特裏克是一個偉大的創作者,他將根據未來的音樂趨勢創作新的舞蹈。”


    午餐結束後,他說:“今天過得真愉快,我們一起去幽默者沙龍吧?”


    但是我有排演任務在身,不能同去。於是,洛亨格林帶著當時跟我們在一起的年輕朋友h走了,我則跟孩子們還有保姆去紐利。我在門口對保姆說:“你和孩子們進屋來等我排演完好嗎?”


    她說:“不了,夫人,我想我們還是回去比較好。小家夥們需要休息。”  鄧肯其時身處的美國舞蹈界,主要由三種傳統舞組成:社交舞、體操及芭蕾舞


    我跟他們吻別,說:“我待一會兒就回去。”離開的時候,小迪爾德麗把嘴唇貼在玻璃窗上。我湊上前,隔著玻璃窗親吻她的嘴唇。冰冷的玻璃帶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走進寬敞的工作室。排演的時間還沒到,我想歇一會兒,於是上樓去了小房間,舒服地躺在長沙發椅上。房間裏擺著別人送來的鮮花和一盒糖果。我拿了一顆糖,懶洋洋地含著,心裏思忖:“的確,我畢竟是非常幸福的——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擁有藝術、成功、財富、愛情,更重要的是,我有美麗的孩子們。”


    我一邊吃糖果,一邊高興地想著:“洛亨格林回到我的身邊,一切都會好起來。”就在那時,一陣陌生的、奇怪的哭聲傳進我的耳朵裏。


    我轉身就看到洛亨格林,他像受了傷似地大喊,“孩子們,孩子們死了!”


    我記得一種奇異的感覺朝我襲來,隻覺得喉嚨裏像吞了炙熱的煤塊般一陣灼熱,當時我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我還輕輕對他說話,想要安慰他,告訴他這不可能是真的。之後又來了好多人,可我還是對這一切難以置信。後來進來一個長著深色胡子的男人,人們告訴我他是醫生。“這不是真的,”他說道,“我會救他們。”


    我信任他,我想跟他一起去,但是人們攔住了我。從那一刻起,我明白他們是不想讓我知道實際上事情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他們擔心麵對打擊我會崩潰,但是當時我轉而進入了一種興奮狀態。看到周圍的人都在哭,我沒有,反而強烈渴望去安慰他們。回頭想想,我當時那奇異的思想狀況還真是難以理解。是我真的能洞察一切,知道死亡並不存在——兩具小小的冰冷的蠟狀物體不是我的孩子,而隻是他們丟下的外衣?還是我知道他們的靈魂會在光輝中永生?一個母親一生隻會有兩次歇斯底裏的哭喊——生命的誕生和死亡。當我想到那些冰冷的小手再也不會抓著我的手,我聽到了自己的哭喊——正如分娩時那樣的哭喊。一種是人間至喜,一種是人間大悲,為什麽兩種哭喊如出一轍?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它們是相同的。難道是在宇宙之中存在一種包含了喜怒哀樂的偉大哭喊,便是造物主母親的哭喊?  伊莎朵拉兩個孩子在巴黎的葬禮


    有時候早上為了點兒小事我們跑到街上,不期然遇到一支黑壓壓送葬隊伍,會覺得不舒服,想到自己愛著的人,聯想到自己千萬別出現在這黑壓壓的送葬隊伍中。


    從小我就對反對一切與教會或教義相關的事。閱讀過英格索爾、達爾文和非基督教哲學後,我的這種感覺就更深了。我反對現代的婚姻製度,而且認為現代的葬禮觀念糟糕透頂,粗鄙到近乎野蠻的地步。正如我敢於拒絕婚姻、敢於不讓我的孩子們受洗一樣,我現在也同樣拒絕為他們舉行所謂的基督教葬禮這樣愚蠢的儀式。我隻有一個心願——這個可怕的事件,應該轉化為一種美。我沒有穿上喪服。為什麽要換衣服?我一直認為,穿喪服非常荒謬,也沒有必要。奧古斯丁、伊麗莎白和雷蒙德知道我的心意,他們在工作室裏擺滿了花朵。我蘇醒後,首先聽到的就是科隆交響樂團在演奏格盧克的《奧菲歐》中的淒美挽歌。


    可是,要想在短短一天內改變令人厭惡的陋習並且創造美好,是一件多麽不容易的事情啊!按照我的想法,就不會出現戴黑色帽子的陰鬱的男人,不會出現靈車,還不會出現讓死亡變得恐怖陰森而非升華超脫的醜陋無用的愚蠢儀式。拜倫在海邊架起柴堆火葬雪萊的場景是多麽美妙啊!在我們的文明中,我隻看到缺乏美感的火葬場。  雪萊的葬禮


    我多麽希望以某種動作、某種最後的光輝跟我的孩子們以及他們甜美的保姆的遺體告別啊!我相信總有一天,世界的“智慧”會摒棄這些醜陋的教會儀式,創造並分享一種美麗的告別儀式。當然,相對於把死者土葬而言,火葬場的出現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我相信很多人跟我有同樣的想法,隻不過就目前而言,我的這種觀念還是遭到了許多正統教徒的批判和憎恨。他們認為我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女人,因為我希望在和諧、色彩、燈光和美好中與我親愛的孩子們告別,因為我將他們的遺體送去了火葬場而不是埋在泥土裏被蟲子噬食。還要等待多久,那種智慧才能主導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愛情和我們的死亡呢?


    我來到火葬場陰森森的地下室,看到眼前的棺木裏躺著我親愛的孩子們:金發的腦袋、花朵般蜷曲的小手、輕靈的小腳——現在就要交給火焰了——從此以後隻剩下一小捧可憐的骨灰。


    失去了孩子們,我也不想活下去了。可是啊,學校裏的小姑娘們圍著我,紛紛對我說:“伊莎朵拉,為我們而活吧。我們不也是你的孩子嗎?”這讓我清醒過來。她們站在那裏,也為此傷心不已,我應該去安撫她們的悲痛。


    如果這場傷痛來得更早一些,我也許能夠克服;如果來得更晚一些,我也許不會覺得那麽可怕;但是啊,它偏偏發生在此時此刻,發生在我充滿了生命的力量和能量的時刻。我覺得身上所有的活力和能力都被徹底摧垮了。如果有一種偉大的愛能夠將我包圍、將我帶離,我或許會好很多。然而,洛亨格林並沒有對我的呼喚作出回應。


    雷蒙德和他的妻子佩內洛普要去阿爾巴尼亞救助難民。他勸我屆時到那裏找他。我和伊麗莎白、奧古斯丁一起,前往科孚島。我們途經米蘭,在當地休息一晚。我被帶到4年前住過的房間,在那裏,我曾為了小帕特裏克的出生問題猶豫不決,內心爭鬥了幾個小時。結果他出生了,長成了我在聖馬可大教堂夢想的天使模樣,然後又離開我了。


    當我再一次望向畫像中的女人的時候,她那雙邪惡的眼睛似乎在說:“一切都通往死亡——不是正如我所說的嗎?”無邊的恐懼向我襲來,我慌不擇路地奔向走廊,懇求奧古斯丁帶我到另一家酒店。


    我們在布林迪西上船,不久,在一個明媚的上午抵達科孚島。萬物生機勃勃,我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身邊的人說,我一天天地、一周周地坐在那裏,眼睛僅僅盯著前方。我沒有了時間概念——我進入了一個淒涼昏暗的世界,不再有生存的意願,不再有行動的力量。真正的悲傷來臨的時候,遭受打擊的人會失去了動作和表情。正如尼俄泊最終化為了石頭,我靜靜地坐著,渴望在死亡中飛升。


    洛亨格林在倫敦。也許,他來到我的身邊,就可以將我從這種淒慘的、死寂的昏沉中解救出來。也許,一個溫暖、深情的懷抱,就可以讓我回歸生活。


    一天,我請求大家讓我一個人待著。昏暗的房間裏,窗簾全拉上了,我躺在床上,雙手抱胸。在極端的絕望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向洛亨格林發出訊息。


    “來我身邊吧。我需要你。我要死了。如果你不過來,我就跟隨孩子們去了。”


    我像祈禱般,一遍遍地重複著這些話。


    我醒來時,已經是深夜。隨後,我又心如刀絞地睡去。


    第二天上午,奧古斯丁叫醒我,手裏捏著一封電報。


    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訴伊莎朵拉,我立刻前往科孚島。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等待著,一絲希望之光穿透了沉鬱的黑暗。


    一天上午,洛亨格林出現在我眼前,臉色蒼白,神情焦慮。


    “我以為你死了。”他說。


    他告訴我,就在那個我向他發出訊息的下午,我像個虛幻的幽靈般出現在他的床前,一字一句地說著訊息中的那些話,反複地說著:“來我身邊吧!來我身邊吧!我需要你,如果你不來,我就會死去。”  美麗的科孚島


    當我確信我們之間有心電感應之後,我開始萌生出希望,想要通過這種內在的愛之衝動,將過去的不幸一筆勾銷,讓自己再一次感受到內心的活力;也許還會有孩子們來到世上慰藉我。然而,這僅僅是我單方麵的願望。我強烈的渴求、我的悲傷,沉重得讓洛亨格林承擔不起。一天上午,他不辭而別了。我望著那艘漸漸駛離科孚島的輪船,望著它消失在蔚藍色的大海裏。我知道他就在船上,而我再一次成為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於是對自己說:要麽立即結束生命,要麽找到一種能夠克服夜以繼日吞噬著我的痛苦的方法,努力活下去。每到夜裏,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那個可怕的上午都會出現在我的麵前。我似乎聽到迪爾德麗在說:“你猜我們今天要去哪裏?”我似乎聽到保姆在說:“夫人,可能他們還是留在這裏比較好。”我似乎聽到自己瘋狂地回答:“你說得對。留下他們,我的好保姆,留下他們,今天別讓他們出去了。”


    雷蒙德從阿爾巴尼亞回來了。他保持著一貫的激情。“整個國家都需要援助。村莊被毀了,孩子們在挨餓。你怎麽可以留在這裏顧影自憐?過來吧,過來照顧孩子們,安慰婦女們。”


    他的建議很奏效。我重新穿上希臘式的束腰短裙和便鞋,跟他去了阿爾巴尼亞。他為救助阿爾巴尼亞難民的援助者建了最為簡樸的營地。他到科孚島的市場買了原棉,裝在事先租下的小汽船上,運送到難民最多的港口聖誇倫塔。


    “但是,雷蒙德,”我說,“你怎麽用原棉填飽饑民們的肚子?”


    “等會兒,”雷蒙德說,“你會明白的。如果我運麵包過來,那隻能確保他們今天有東西吃;可是我給他們原棉,那麽他們以後也有東西吃。”


    我們在聖誇倫塔布滿岩石的海岸登陸。雷蒙德在那裏設立了一個中心站,並掛了一塊牌子:“願意將原棉紡成線的人,每天將得到1德拉克馬。”  伊莎朵拉的哥哥雷蒙德一家


    很快,貧窮、瘦弱、饑餓的婦女排成了一個隊伍。有了德拉克馬,她們就可以從希臘政府設在港口的網點買到黃玉米。


    雷蒙德又駕著小船前往科孚島。他在那裏指揮木匠製作紡織機,然後運回聖誇倫塔。新掛的牌子上寫著:“願意將線織成花布的人,每天將得到1德拉克馬。”


    成群結隊的饑民前來應征。雷蒙德提供的花布圖案,取材於希臘古甕上的設計。很快,一群婦女聚集到海邊幹活。雷蒙德教她們一邊紡織一邊唱歌,場麵非常歡快。布織好後,又被製作成美麗的沙發套。雷蒙德拿到倫敦售賣,贏利百分之五十。他用這筆錢開了一家麵包店,出售白麵包,價格比希臘政府出售的黃玉米便宜一半。就這樣,他建起了一座難民村。


    我們住在海邊的帳篷裏。每天日出之際,我們躍入大海,縱情遊泳。雷蒙德偶爾會搞到一些額外的麵包和土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便翻山越嶺,把食物分發給各個村莊的饑民。


    阿爾巴尼亞是一個奇特而又悲慘的國家。這裏有最早的祭祀雷神宙斯的神壇。之所以稱為雷神宙斯,是因為這個國家——不論冬天或夏天——總是雷聲大作、暴雨連連。暴風雨來襲的時候,我們穿著長袍和便鞋,艱難地行走。我覺得,淋雨走路比穿著雨衣更讓人怡然自得。


    我看到了很多悲慘的景象。一個母親坐在樹下,懷裏抱著嬰兒,三四個孩子依偎在身旁——全都饑腸轆轆、無家可歸;房子被燒了,作為家庭支柱的男人被土耳其人殺害,牲畜被偷,莊稼被毀,隻剩下可憐的母親和幸存的孩子們。麵對這樣的家庭,雷蒙德總要給好幾大袋土豆。


    我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營地,可是我的精神卻異常亢奮。我的孩子們離開了,但是還有其他人——那些挨餓的、受難的人,難道我不能為這些人活下去嗎?


    聖誇倫塔沒有理發師。我第一次為自己剪發,將剪下來的頭發扔進大海。


    我恢複了健康和活力,越來越覺得自己不適合繼續留在這裏救濟難民。顯然,藝術家的生活與聖徒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我身上的藝術細胞在蘇醒。我覺得,憑我一個人有限的力量,要想改變像阿爾巴尼亞難民這樣的苦難,真是比登天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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