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時,我在大英博物館讀過德國博物學家厄恩斯特·黑格爾的譯著。他對宇宙間各種不同現象的清楚明白的表述,令我心生敬佩。我給他寫了一封感謝信,引起了他的注意,後來我在柏林演出時他給我回了信。


    當時厄恩斯特·黑格爾因為言辭激烈,遭到了德國皇帝的流放,不能到柏林來。但是我們之間一直保持書信聯係。當我到了拜羅伊特後,便寫信邀請他來看節日劇場演出。


    在一個雨天的上午,我乘坐一輛雙駕敞篷馬車——當時那裏還沒有汽車——去火車站迎接黑格爾。這位偉人雖已年過六十,須發皆白,但身體健康,氣度不凡。他的衣服很特別,鬆鬆垮垮的,提著一個毛氈旅行袋。我們雖然從未謀麵,但卻一見如故。我馬上就被他那結實的雙臂摟在了懷裏,臉也埋在了他的白胡子中。他的全身散發出健康和智慧的芳香——如果智慧也可以有味道的話。他和我一起來到了菲利浦雅舍,我們為他準備了一間布滿鮮花的房間。然後,我一路奔到萬弗裏德別墅,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瓦格納夫人,說偉大的厄恩斯特已經應邀光臨來聽《帕西法爾》。令人吃驚的是,瓦格納夫人對這一消息反應很冷淡。當時我還不知道,掛在夫人床頭上方的十字架和她床頭桌上的念珠並非隻是裝飾品。其實,她常去教堂做禮拜,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而寫出《宇宙之謎》、信仰達爾文學說、自達爾文以來最著名的反宗教戰士黑格爾,與她宗教觀念相左,因此在萬弗裏德別墅他是不會受到熱烈歡迎的。我坦誠地給瓦格納夫人談了黑格爾的偉大和我對他的敬佩之情。因為我是她的好朋友,瓦格納夫人不好意思拒絕我的請求,最後,她很不情願地答應了在令人羨慕的瓦格納包廂裏給黑格爾留一個座位。那天下午,在幕間休息時,我穿著古希臘式的舞衣,赤腳裸腿,與厄恩斯特·黑格爾挽手走進來。他頭發花白,個頭高大,格外引人注目。在觀看《帕西法爾》的過程中,黑格爾一直一言不發。到第三幕時我才明白,他根本就不會對舞台上的這些神秘激情感興趣。他的頭腦過於科學化了,根本就不會為這些神話故事所動。  厄恩斯特·黑格爾,德國著名的生物學家、博物學家和哲學家


    由於萬弗裏德別墅沒有宴請黑格爾,所以我決定專門為他舉行一個歡迎晚會。我邀請了一批很有名望的人,有當時正在訪問拜羅伊特的保加利亞國王費迪南德,有德國皇帝的妹妹薩克森-邁寧公主,她是一位非常開明的女性,還有雷烏斯的亨利公主、漢姆帕丁克、托德等人。


    我在晚會上盛讚黑格爾的偉大,然後跳了一支舞向他表示敬意。黑格爾對我的舞蹈進行了評論,他認為我的舞蹈與普遍的自然規律相聯係,是一元論的一種表現形式,與一元論同宗同源,並朝著相同的方向發展。接下來,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馮巴裏獻歌,之後,我們共進晚餐,黑格爾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就這樣,我們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黑格爾仍像往常一樣,天一亮就起床了——在菲利浦雅舍期間他一直保持這種生活習慣。他常常到我的房間來約我陪他去爬山。說實在的,我對爬山可真沒有他那麽大的熱情,但是這種散步也很有意思,因為他對路上遇到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木、每一個地質層,都會講解一番。


    最後,我們爬到了山頂,麵對大自然的美景,他滿懷感激之情。他還隨身帶著畫架和畫盒做速寫。雖然他畫得相當不錯,可他的畫缺少藝術家的想象力,更像是一個科學家熟練而準確的觀察。我不是說黑格爾不懂藝術,隻是對他來說,藝術隻不過是自然進化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每當我給他講述我們對帕台農神廟的熱情時,他更關心的是大理石的質地如何、來自哪一個地層、從彭特裏庫斯山的哪一麵取來的,而對於我大加讚美的雅典雕塑家菲迪亞斯的作品則不怎麽感興趣。


    一天晚上,保加利亞的費迪南德國王陛下駕臨萬弗裏德別墅。每個人都站起身來,有人悄聲提醒我,可我崇尚民主,認為人人都是平等的,於是仍然悠閑自在地如雷卡米耶夫人那樣斜倚在長沙發上。費迪南德發現後問我是誰,大家都有點尷尬。費迪南德朝我走過來,很隨意地坐在了我身旁,並馬上津津有味地跟我聊他對古希臘文化的喜愛。我將想創建一所學校來複興古希臘藝術的夢想說給他聽。我剛一說完,他便大聲說:“這個想法很好,你一定要到我黑海之濱的宮殿裏來辦你的學校。”在晚宴上,我問他能不能哪天晚上駕臨我的菲利浦雅舍與我共進晚餐,以便進一步向他講講我的理想。這時談話達到了高潮。他很高興地接受了我的邀請,如約與我們在菲利浦雅舍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我很高興地了解到,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既是詩人、畫家、夢想家,又是充滿智慧的君王。 保加利亞的費迪南德國王


    我那位留著德國皇帝式的小胡子的膳食總管,對費迪南德的來訪記憶頗為深刻。當他端上盛著香檳和三明治的托盤時,費迪南德說:“不,我是從來不沾香檳的。”可當他看到酒瓶上麵的商標時,馬上說道:“噢,是莫埃香東,法國香檳,那我倒想嚐一嚐。說實在的,喝德國香檳簡直像喝毒藥一樣難受。”


    雖然我們隻是非常純潔地坐談藝術,可費迪南德陛下多次半夜駕臨菲利浦雅舍,還是在拜羅伊特引起了流言飛語。


    在一些人眼裏,菲利浦雅舍儼然成了“邪惡的殿堂”。那麽柔軟的沙發床,高質料的墊子,玫瑰色的吊燈,可就是沒一把椅子。


    我在萬弗裏德別墅認識了幾位青年軍官,他們邀我早上去騎馬。我穿著希臘式的長裙和便鞋,頭上什麽也不戴,任卷發在風中飄舞,活像女戰士倫希爾德。因為菲利浦雅舍離節日劇場有一段距離,我就從一位軍官那裏買了一匹馬,並且像布倫希爾德那樣騎著馬去參加所有的排練。這匹馬原先是戰馬,習慣了挨馬刺踢,所以特別難以駕馭。尤其是當它發現馬背上是一個女人時,就會變本加厲地折騰。別的不說,在路上每經過一個酒館它都會停下來,四條腿像柱子一樣立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因為那些軍官們常在這些地方停下來喝一杯)。這時它前主人的那些朋友們就會大笑著從酒館走出來護送我走一段。當我以這副模樣到達劇場時,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那些早已等候在劇場門口的觀眾會有什麽反應。  瓦格納所有歌劇中最廣受世人喜愛的作品《唐懷瑟》


    在《唐懷瑟》第一次公開演出時,我穿著透明的希臘式舞衣跳舞,使我身體的各個部分都顯露無遺,引起了很多非議。最後就連可憐的瓦格納夫人也失去了勇氣,派她的一個女兒給我送來了一件白色的無袖衫,讓我套在薄披紗裏麵(薄披紗是我的戲裝)。但我毫不動搖,堅持按自己的方式穿戲服和跳舞,不然就幹脆不跳。


    “你們等著吧,用不了幾年,你們就會看到所有的酒神祭女和鮮花般的少女都會像我這樣穿著打扮的。”我的這一預言後來果真應驗了。


    可是在當時,我那雙裸露的大腿卻引起了激烈的爭論:我裸露光滑亮麗的皮膚是否合乎道德,我是否應該穿上一身肉色的緊身絲質衣服。我多次竭力辯白,認為穿著肉色的緊身衣服粗俗而又猥褻,而當赤裸的人體充滿高尚的思想時,又是多麽美麗與純潔。就這樣,我被大家當成了一個十足的異教徒,與那些不懂藝術的俗人進行頑強的鬥爭。


    夏天快過去了,托德要離開這裏去巡回講學,而我也為自己安排了一次德國全境的巡回演出。我離開了拜羅伊特,但我的血液裏卻帶走了一種烈性的“毒素”。我已經聽到了海妖的召喚,思戀的痛苦、無盡的悔恨、辛酸的犧牲、愛呼喚死的主題,所有這一切,都湮沒了我心中對陶立克式圓柱及蘇格拉底推理智慧的清晰印象。


    我巡回演出的第一站是海德堡。在那裏,我旁聽了托德的演講。他用時而溫和、時而激昂的聲音對學生暢談藝術。他突然在演講中提到了我的名字,並告訴那些學生說,一個美國人給歐洲帶來了一種新的美的形式。他的稱讚使我感到幸福而自豪,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那天晚上,我給大學生們表演了舞蹈。後來,他們排成長長的隊伍上街遊行,我與托德並肩站在了賓館的台階上,共同分享勝利的喜悅。海德堡的青年人像我一樣崇拜他。每個商店的櫥窗裏都掛著他的照片,每個商店裏都堆滿了關於我的那本書《未來之舞》。我們兩人的名字總是連在一起。


    托德夫人接待了我。她是個非常和善的女人,但在我看,她根本配不上托德的高尚。她太過現實,不是托德心中所愛。事實也正是如此,托德晚年時終於離她而去,與小提琴家皮耶德·帕波一起住在加德西的一棟別墅裏。托德夫人的眼睛一隻是褐色的,一隻是灰色的,這使她看起來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在後來的一場很著名的案件中,竟然發生了關於她身世的爭論,她究竟是理查德·瓦格納的女兒還是德國宰相馮·布勞恩的女兒。不管怎樣,她對我還是很好的,就算她心存嫉妒,也沒表現出來。


    無論哪一個女人,如果因托德而吃醋的話,隻會使自己空受折磨,因為每個人都崇拜他。每一次聚會,他都會成為大家的焦點。


    雖然我同托德一起度過了許多個夜晚,但我們從來沒有發生過性關係。不過,他的一言一行都會將我融化。一次不經意的碰觸,或者無心的一眼,都會給我帶來莫大的快感,像極了夢中的歡愉。我知道這樣很不正常,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因為到後來我竟然毫無食欲,而且還常常感到莫名其妙的暈眩,我的舞蹈也變得越來越空洞、軟弱。


    這次巡回演出隻帶了一個女仆。我常常在夢中聽到托德喊我的名字,第二天便會收到他的來信。我的憔悴令人堪憂,開始吃不下、睡不著,還整夜整夜地失眠。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裏好像有成千上萬個魔鬼,便常常用柔軟發燙的雙手揉搓全身,企圖找到出路,但這一切都是白費工夫。我眼前常常出現托德的雙眼,耳邊常常回響起他的聲音。這樣的夜晚過後,我會絕望地起床,在淩晨兩點鍾乘坐火車跨越大半個德國,目的隻是為了靠近他待上一個小時,然後我單獨返回繼續進行巡回演出,忍受更大痛苦。我對他智慧上的精神狂熱,現在正逐漸變成一種無法遏製的強烈的肉體欲望。  19世紀末的德國首都柏林


    經紀人安排我去俄國演出,才終於使我擺脫了這種危險狀態。從柏林到聖彼得堡隻有兩天的路程,但自從跨越德俄邊境的那一刻起,我就好像獲得了新生。極目遠眺,林海雪原一望無垠,白色的原野泛著徹骨寒心的白色光澤,我衝動的頭腦終於冷靜下來。


    海因裏希!海因裏希!


    他現在又返回海德堡給那些漂亮的男學生講述米開朗琪羅的《夜》和迷人的《聖母像》。而我卻正離他遠去。盡管我仍然能聽見他的聲音,但是卻越來越微弱。終於,維納斯山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陣痛、孔德利的號哭和安福塔斯痛苦的呼喊,都冰封進一個晶亮的冰球。


    那晚我睡在車上,夢見自己赤身裸體地跳出了車窗,跳進了冰雪世界裏,在雪地裏打滾。不知弗洛伊德博士會如何解釋這種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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