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就是河裏的水無聲無息潛滋暗長,某個瞬間猛然衝破閘門,霎時千裏汪洋;也是山尖的土一星一點堆積累疊,某個片刻轟然壓倒巨石,倏忽萬馬平川。


    方思慎覺得自己短短半個小時內的心情變化,就像這樣。不知道他要來,便無所謂來不來。知道他要來,明明心裏什麽也沒想,偏偏越等越慌張。每一分鍾都比前一分鍾更加坐立不安。他怕自己等不到見麵,先就被這不安折磨垮了。原本因為這兩天在何家的遭遇,心中填塞得擁擠又沉重,因為他要來,不提防一下子全部放空,整個人都飄乎乎的,沒著沒落。


    就在半個小時前,他還不知道,自己如此渴望見到他。


    看看手機,問小劉:“你不說是半個小時?”


    厚道的火山同學忍了忍笑,才道:“半個小時是飛機著陸,還要拿行李出關,怎麽也得再來半個小時。”


    方思慎便坐下,看機場大廳裏往來過客匆匆,默默絞著手指,神情茫然。心魂所係,都在另一端縹緲無定處。


    小劉在他旁邊坐下,觀察一陣後,認定自個兒老板有時候真的是多慮了。


    “洪少出來了!”


    “啊,在哪兒?”


    方思慎抬頭,起身,目光跌進熟悉的深潭中。笑容還沒來得及展開,已經被溫暖的懷抱包裹。安心又舒適的感覺如同暖流噴湧,汩汩不斷,迅速將空蕩蕩的軀殼填滿。頓時再不做他想,萬千羈絆皆散去,天地間隻剩下這一個懷抱,足以依靠。


    “對不起這位小姐,請把照片刪掉!”


    方思慎驚訝轉頭,看見小劉擋在一位黑發女子前麵。


    洪鑫沉著臉:“劉哥,拿過來。”


    小劉二話不說,那女孩的手機眨眼到了他手上,遞給自家老板。


    方思慎聽見他聲音嘶啞,顧不上正在發生的事,問:“你嗓子怎麽了?”


    “有點感冒。”洪鑫嘴裏答著,手上嚓嚓兩下,刪了偷拍的照片。


    女孩被兩條彪形大漢虎視眈眈瞪著,一個字也沒敢說,接過手機飛快地跑了。


    方思慎想伸手摸摸他額頭,才剛被人偷拍了照片,便忍住。替他拉過行李箱,問:“怎麽感冒了?”


    “沒啥,熱傷風,上火。”


    方思慎皺眉。大冬天哪來的熱傷風,開口就胡謅。無論如何,先上車再說。小劉把箱子全擱行李推車上,洪鑫挨著方思慎,拽起他一隻手塞到自己大衣口袋裏,冬天穿得厚,不仔細看不出啥來。


    方思慎感覺他手心發燙,看看臉色,眼睛賊亮,血絲密布,眼眶青黑,分明是疲累加亢奮的模樣。想問什麽也不問了,聽著那破鑼嗓子,跟鐵刷子在心上刮似的難受,不如不聽。


    一上車,洪鑫便抱住他的腰,把腦袋埋在肩膀上。


    方思慎仔細摸了摸別的地方,還好體溫不算太高。不想他多說話,用的便全是是非疑問句。


    “嗓子腫了?”


    “嗯。”


    “頭痛不痛?”


    “嗯。”


    “沒去醫院?”


    “嗯”


    “沒吃藥?”


    “嗯。”


    “著涼了?”


    “嗯——”這一聲帶著拖長的升調,表示否定。


    沒法繼續用是非疑問句了,方思慎隻好問:“那是怎麽弄的?”


    “家裏暖氣太熱,沒蓋被子。煩他們,上火。”


    還真是熱傷風。


    方思慎輕拍他的背:“別說話了,睡一會兒。”


    沉甸甸的大腦袋壓在肩膀上,沒多久就滾到懷裏。怕他腰弓得厲害難受,於是拿胳膊抱著頭。到下車的時候,連胳膊帶肩膀,又酸又痛。心裏卻莫名地踏實鎮定,仿佛篤定了隻要人到自己身邊,立竿見影就能好。


    洪鑫被叫醒了,懵懵懂懂地,趴在方思慎身上不肯起來。


    “到了,進屋去睡。”


    “渾身疼,沒力氣……”


    方思慎在小劉的幫助下,把洪鑫弄進臥室,塞到被子裏。梁若穀和展護衛驚訝地跟了上來。


    小劉給那兩人解釋緣故,方思慎坐在床邊想怎麽辦。


    看醫生是不現實的,一點感冒不可能去急診,普通門診別說排隊預約時間長,就是排上了,這種程度多半什麽藥都拿不到,最後還是讓你回家幹挺。而自己吃的那些,祛風散寒溫補為主,都不適合他吃。


    問梁若穀:“你那裏有沒有成藥?”


    “有。”梁若穀下樓拿來一個盒子,“都在這裏,你看要什麽。”


    方思慎找到一袋銀翹片,看看說明,很高興:“這個很對症,應該管用,謝謝。”


    梁才子撇嘴:“這就上回我媽讓他捎來的,倒便宜了他自個兒。”


    把藥片喂下去,灌了一杯水,方思慎去廚房煮粥。梁才子倚在廚房門口:“方老師,晚飯吃什麽?”


    方思慎一愣,然後才反應過來還有等著喂食的其他人。往電飯煲裏又添了一把米,幾勺水。打開冰箱看看:“炒兩個菜,吃白麵包,喝粥,怎麽樣?”


    花旗國當主食的白麵包,跟大夏國饅頭差不多,就是稍微暄乎些。


    梁若穀聞言,眼睛彎得像月牙兒:“好。”


    晚飯桌上,兩個菜是豬肉土豆片,熗炒花椰菜。梁才子要注意風度,方思慎和小劉剛從大戶人家吃吃喝喝回來,都還好。唯獨展護衛,就著菜汁咽下去一整袋五個大白麵包。


    夜裏,方思慎把洪鑫叫醒,喂了一碗粥,又吃了一回藥。熱傷風必須多喝水,便哄著他再喝杯水。


    “不喝。苦。”


    “水怎麽會苦,是你嘴裏發苦。來,多喝水好得快。”


    那一個縮在被子裏哼唧:“不喝。喝了水要上廁所,麻煩。”


    方思慎哭笑不得:“那也必須喝。”


    “那……你陪我去。”


    “好,我陪你去。”


    洪大少探出腦袋,咕咚咕咚把水喝了,掛在方思慎身上:“你說了陪我去,現在就去……”


    方思慎隻得拉他坐起,披上外套。扶著腳步虛浮的家夥去廁所,像扛一頭喝醉了的熊。


    洪鑫不老實得很,奈何沒力氣幹壞事。回到床上躺下,呼哧呼哧吐著熱氣:“哥,你陪我睡。”


    方思慎鑽進被窩,立刻被他滾熱的四肢纏住,好似上了燒紅的鐐銬。隻是這一天實在累慘了,聽著身後呼吸漸漸沉穩,一合眼便睡了過去。


    大年初三早上,方思慎在廚房裏榨檸檬汁,梁若穀進來了。


    這天是周六,方思慎奇道:“怎麽起這麽早?”


    梁若穀答:“一會兒去圖書館。”又問,“方老師這是做什麽?”


    “做點檸檬蜂蜜水。網上說這個對熱傷風很好,沒做過,試試看。”


    梁若穀半天沒說話。最後悻悻道:“金土真好命。”


    方思慎一笑,沒答他這句,隻道:“這個大家都可以喝,要是味道還行,我多做一點。”看他靠在桌邊不動,忽然想起來了,趕緊說,“早上隨便吃點吧,中午煎牛排給你們吃。”


    梁若穀這才打開冰箱拿東西,彎腰背對著他挑挑揀揀,忽道:“我要豉汁的。”


    方思慎明白這是要吃豉汁牛排。瞅瞅架子上還有常伯留下的半袋豆豉,笑:“好,豉汁的。”


    梁若穀出來進去好幾趟,方思慎也沒在意,用心往檸檬汁裏加蜂蜜水。


    收工走出廚房,梁才子在餐桌邊抬起頭:“來吃早飯。”


    方思慎一看,謔,熱了牛奶,烤了土司,洗了水果,還有果仁穀物片跟果醬。


    梁若穀看著他,眼神好似期待表揚的小孩子,那意思就是:怎麽樣?我會做早飯了!


    方思慎樂了,真心誇讚:“很豐盛,不錯。”坐下來開吃。


    吃完上樓看看,某人熱度退下去了,正呼呼大睡,像隻冬眠的熊。於是把圖書館借的書搬到陽台上看,輕手輕腳不弄出一點動靜。也不知看了多久,聽見敲門聲,趕快起身開門。


    梁才子站在門口:“方老師,我的豉汁牛排。”


    “啊!”方思慎才想起忘了看時間,“幾點了?”


    梁若穀倒也沒有不高興,抬起手腕亮出表:“快一點了。”


    也就是說,那三個都還餓著肚子。方思慎愧疚道:“馬上做飯,你們稍等。”


    關門前回頭看一眼,某人打著歡快的小呼嚕,簡直恨不得再吹幾個粉紅鼻涕泡。心說他哪是感冒,他就是缺覺。


    正這麽想著,梁才子已經撇嘴道:“丫的特地飛一萬多公裏,上這兒補覺來了。”


    方思慎笑著關上門。進廚房找出最大的平底鍋,四塊牛排同時煎。電飯煲燜一鍋飯,再焯兩顆生菜,拌上蠔油生抽。勾兌豉汁沒有蔥白,切了半顆洋蔥代替,澆在牛排上,也挺香。


    飯菜上桌,展護衛跟劉火山嗷嗷叫喚著就來了。梁若穀看方思慎沒出廚房,進來問:“還弄什麽呢?”


    方思慎道:“他一會兒醒了肯定餓,牛排不能吃,正好有現成的豬肉餡兒,蒸個雞蛋肉餅。”


    梁才子“切”一聲,扭頭走了。


    洪鑫這一覺睡到下午,醒來先嚷嚷渴,一罐檸檬蜂蜜水倒下去大半。然後非掛在方思慎身上去廁所放水。膩膩歪歪刷了個牙,洗了把臉,味覺食欲全上來了,開始嚷嚷餓。


    吃一口雞蛋肉餅,鬧著要放辣子放醋,方思慎把醋瓶子往桌上一立,板臉:“這個有的是,隨你放,辣椒休想。”


    下去一碗飯,鬧著要再來一碗。方思慎直接收了他碗筷:“剛好一點,不能暴飲暴食,晚上再吃。還有,把藥吃了。”


    洪大少摸著肚皮躺在床上,滿足與饑渴兩種表情在臉上交相輝映,特色鮮明。


    方思慎手探進被子裏,問:“還有哪裏不舒服。”


    “嗓子還有點疼。沒力氣……”後者最叫人鬱悶。


    “還有嗎?”


    “嗯……”不甘不願地搖頭,“沒有了。”


    “還睡不睡?”


    “不睡了。你陪我說話。”洪鑫抓著他的手不讓往外抽,“哥,何家人對你好不好?”


    方思慎本就攢著要跟他說,便一五一十細細講起來。


    等他說完,洪鑫問:“那明年還去嗎?”


    “最好別的時候去,避開過年。就怕推不掉。不去也不好……”


    “你這樣,別除夕去,錯開祭祖年夜飯什麽的,單去拜年。初八之前,隨便哪天,拜完年就走。”


    方思慎點頭:“那也好。”


    洪鑫忽道“明年我跟你一起去。”


    “啊?”


    那一個挑眉,笑著看他:“你都跟人交代你成家了,給爺爺伯父姑姑拜年,哪能不兩人去?”


    “可是……別嚇著老人家。”


    “哪能呢?放心,我這點分寸都沒有嗎?”


    方思慎忽然動氣:“你有分寸?有分寸你能東倒西歪上飛機,差點爬出機場?專門跑來嚇唬我折騰我,這就是你的分寸?你……”


    洪鑫兩隻胳膊在被子裏纏著他的手:“那我想早點兒看見你,我等不及了……”


    瞅瞅他表情,低眉順眼:“我錯了還不成麽?我下回不這樣了……哥,沒你在身邊,我睡不好,吃不下,被他們煩得直上火,三天砸了五個茶缸子,連我媽看見我都嚇得不敢大聲說話……”


    方思慎坐到床上,讓他靠著自己。歎氣:“什麽事這麽煩?”


    “也沒啥大事……期末考試還沒完呢,我爸就見天兒地催我回去。京裏這頭提前開了年會,發了獎金,弄得差不多,緊趕慢趕地回河津。還不是為了撤小窯洞,合並礦區的事,一堆人天天守在我們家堵著。我爸不願意開罪他們,裏頭不少是他的老兄弟老下屬,一口氣全栽我頭上,跟我媽躲到鄉下不聞不問——這死老頭,虧他幹得出來!”


    方思慎拍拍他胸口,倒了杯檸檬蜂蜜水。


    一杯子喝見底,洪大少吐口氣,恨恨道:“這不算什麽,到年根底下,除夕這天,不管軟的硬的,全讓我打發走了,總算能一家子安生過年。誰承想,嘿,我二姐抱著兒子回來了,臉黑得跟鍋底似的。一問,原來是捉了二姐夫的奸。這事兒,其實也不是一天兩天。我二姐不管,我們家便無所謂。如今她想管了,那還說什麽,抄家夥幫她料理唄。大年初一二姐夫趕著上門來追人,少爺我義不容辭,擋在門外一頓收拾。哪知道人家兩口子,轉眼就膩到一起去了。我媽背地裏說我一頓,嫌收拾得太狠。這把我氣得,看見他們就眼珠子疼!幹脆不管了,離家出走。”


    方思慎忍不住要笑:“好端端過著年,你就跑了,家裏人肯定要著急。”


    洪大少十分不以為然:“我出來了才好,他們都能鬆口氣。”


    方思慎無語。這小祖宗小霸王,也不知道在家裏橫成什麽樣兒。


    洪鑫往下拱拱,摟著他腰閉上眼睛:“哥,你最好了。你陪著我,什麽煩心事都不見了……”咕嚕幾句,又睡了。


    方思慎靠在床頭,摸著他頭發,鬢角上的短茬子一根根紮手。


    躺在懷裏的大家夥,似乎生著病吧,其實吃喝拉撒睡,一樣不落。想要什麽就動手,想去哪裏就抬腿。看上了便一根筋,認準了便不回頭。能扛能撐,經摔經打,可雕可塑,堪稱人生標本。他活得這樣生動實在又痛快,那股潑剌剌的活氣仿佛也感染了身邊的人,不由自主被他帶動。


    方思慎默默出神想著,心裏十分安定。


    洪鑫這一覺睡醒,神清氣爽。看見方思慎端來一大碗雞湯麵,口水橫流。


    呼嚕呼嚕吃著,還不忘抱怨:“洋雞肉就是沒啥味兒,不過蘑菇還行。”


    吃出滿頭大汗,方思慎給他擦一把,被他伸手擋開,捧起碗埋首喝湯:“別擦了,吃完洗澡。”


    方思慎去廚房洗了碗上來,見他還賴在床上,問:“不說洗澡?水是現成的,衣服也拿出來了,去吧。”


    洪鑫哼哼:“我沒力氣,你給我洗。”


    方思慎不答應:“吃下去這麽多東西,還攢不出洗澡的力氣?”


    洪鑫接著哼哼:“你陪我洗。”不等他說話,拖著就進了浴室,熱水兜頭澆下來,裏外濕透。


    “你!”


    “嘿,這下非洗不可了吧……”


    怕他再折騰著涼,方思慎趕忙把溫度調高,放滿一大缸熱水,飛快地剝了他衣裳:“進去!”


    洪鑫光著身子纏住他不放,結果雙雙跌進浴缸裏。洪大少一手箍緊他的腰,一手鬆開皮帶扣,裏外兩層一氣兒扯掉。


    “阿堯,不行!你才好……”


    “哥,我要……給我好不好……給我……”


    浴缸裏激起尺高的水花,嘩啦啦潑到地上。


    洪鑫一個翻身,跪坐到方思慎對麵,把他圈在身前。一隻手掐著他的腰,一隻手抓住上衣下擺,又是裏外兩層,一氣兒扒了個幹淨。硬梆梆一口大牙,直接啃在脖子上。


    “哥,你不給我,這火怎麽下得去,非生生烤焦了不可……”


    方思慎被他咬得渾身一個激靈,徒勞地敲打後背:“你不是沒力氣……”


    “嗯,那你可叫我省點勁兒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附庸風雅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堵並收藏附庸風雅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