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章成敗是非


    高誠實非常慷慨地點了幾個招牌菜,熱情招呼。衛德禮心裏有事,吃得便不怎麽投入。忽然想起他也許知道方思慎的家庭住址,不由得脫口問道:“你能告訴我方的家住在哪裏嗎?”


    高誠實一愣,隨即回複:“你不是總看見他,幹什麽問我?”


    衛德禮忸怩了。半天才慢吞吞道:“我最近在學寫古體詩,想請方幫忙看看,寫得實在太糟糕,不好意思當麵給他,而且每次看見他總有別人在旁邊……”


    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總覺得怪怪的。高誠實仔細觀察對方表情,不像聽聞了什麽風聲的樣子。聰明人疑心重,免不了多繞幾個彎:“他搞的是古文字,又不搞古文學,能給你看什麽?我倒是可以替你找找研究古典文學的專家,你聽說過人文學院的方篤之教授嗎?”


    衛德禮連忙搖頭:“不用了不用了,方不是對音韻很在行嗎?我先請他幫忙看看合轍押韻怎麽樣。才開始接觸,拿去給專家看,那可真是……太貽笑大方了。”


    高誠實留意他的神情,對方篤之三個字明顯沒反應,看來並不像自己猜的那樣。料想這老外也沒那麽多花樣,嘴裏卻繼續試探:“發電子郵件多方便,難道你還想上門騷擾?”


    “我、我順便也在練習書法,所以想寄給他。你知道他最近一直住在家裏,來了學校總是特別忙,我不好意思耽誤他太多時間。”


    高誠實忽然笑道:“不如……我替你看看?”


    衛德禮大驚,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


    “在下音韻學得也不錯,對書法亦略知一二……”


    衛德禮繼續搖頭,終於停下來,想了想,一本正經道:“請方幫我看,不管寫得多糟糕,他都會替我保密,更不會嘲笑我,如果是你的話……”說著,用萬分不信任的眼神掃過高誠實的臉。


    高誠實大笑,不再逗他,把方篤之教授家的地址寫了下來。


    方思慎回到家中,放下書包,躺在床上發呆。開學以來,方院長極端忙碌,時不時還要去外地視察開會,兒子在家裏住著,卻難得碰回麵,因此至今還沒機會發現他的異常狀況。


    躺了一會兒,扯過書包將裏頭的書本收拾出來。拿起那封信,再次抽出信箋。即使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那火辣辣的詩句仍然叫人不敢直視,紙張仿佛自動燃燒般烤炙著掌心。


    想起這樁麻煩毫無征兆從天而降的那一刻。


    “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話,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淡粉色的玫瑰橫在眼前,花瓣隨著花枝輕輕顫抖。終於反應過來衛德禮說了什麽,大腦一下子停止了運轉。


    直到聽見妹妹的聲音才回過神來,竟不知那朵玫瑰花什麽時候被她抽走,正拿在手裏把玩。


    妹妹的眼睛牢牢盯住自己:“哥,你是不是同性戀?”


    “不……”


    她立刻轉頭,起身,在衛德禮麵前猛拍一下桌子,狠狠撂下一句話:“對不起,我、哥、不、是、同、性、戀。”


    然後,自己就被她直接拖出飯店,連衛德禮是什麽表情都沒看清。


    唉……


    方思慎雙手蒙住臉,信箋晃悠悠飄落到桌上。


    他心裏再清楚不過,那個時候,麵對妹妹的問題,自己出口的原本更可能是——不知道。


    你是不是同性戀?


    不知道。


    這才是心底深處真正的答案。


    方思慎重新趴到床上,心中一片茫然。最初的混亂早已過去,如今隻剩下清掃過後泛著冷光的空白。這些天不斷自我審視,始終也沒能明白:活到這麽大,究竟是因為不知道要愛什麽人,所以幹脆不去想到愛;還是因為不曾想到要愛,所以從沒想過愛什麽人?


    毫無疑問,衛德禮是個很好的人,很好的朋友。然而聯係到愛的對象,卻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他的出現和存在都是那麽突兀,方思慎無法設想任何一種將之融入自己生命的可能。可是為什麽,收到他的信,會情不自禁地動搖呢?


    ——原來被人喜歡,被人追求是這樣的感覺。


    “咚咚咚。”方篤之敲敲門,“小思,你在房間嗎?”


    方思慎驚得嘩啦一下翻身爬起來。想得太入神,連父親回家都沒注意。慌亂中瞥見桌上的情書,一把抓過塞到枕頭下。


    “嗯,我在。”


    方篤之推開門:“怎麽不開燈?”順手按下門邊開關。抬眼就看出兒子神情不對,“小思,怎麽了?”


    “沒、沒什麽。”


    方篤之走過去,端詳著兒子的臉。這孩子天生學不會矯飾造作,眼神裏明明白白寫滿了惶惑與迷茫。


    反正遲早要知道。從自己口裏說出來,可闡釋的空間總歸要大一點。


    於是在床邊坐下,溫言道:“你是不是在學校聽到了什麽傳言?”


    方思慎抬頭:“什麽傳言?”


    方篤之很想摸摸他的頭發,忍住了。歎口氣:“張春華出了這種事,有些風言風語是免不了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思慎大吃一驚:“爸……”臨時想起眼下絕不是追問內情的好時候,硬生生打住。


    方大院長隻顧順著自己的邏輯說話,見兒子表情微妙,更加坐實了先前的猜想,接著道:“最後的處理意見雖然還沒出來,但基本也可以預見了。張春華不光是京師大學國學院的教授,也是全國人文社會科學學術聯盟的高級會員,你們院裏想壓下來內部操作根本不可能。估計還要動蕩一陣子,不論誰胡說八道什麽,你都不要去聽,隻管安安靜靜做自己的事就行了。這事跟你沒關係,何況華鼎鬆再不管事,名頭畢竟在那裏擺著,沒人敢胡亂動你。”


    方思慎嘴張成型,什麽也說不出來。在自己埋頭上課和煩惱私人問題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


    方篤之終於還是拍了拍他的頭,笑眯眯地:“你知道回家來住,讓爸爸放心,爸爸很高興。張春華是金帛工程核心成員,事情鬧出來,對工程形象有一定影響,這些日子我們成天忙的就是這個,盡力把負麵影響降至最低。至於說對我個人有什麽衝擊,還遠遠談不上。”


    語氣越發柔和:“人總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種下當日之因,便有今日之果。小思,別為了不相幹的人和事鑽牛角尖。”知道兒子跟了張春華整三年,盡管後來發生那樣不愉快的事,看到如今下場,多半還是會不舒服。


    “爸爸今天買了祥盛齋的醬牛肉和素鍋貼,走,咱們吃飯去。”


    方思慎壓下心中強烈的好奇,忍到吃完晚飯,鑽進房間就開始搜索相關信息。


    《著名教授、國學專家張春華涉嫌抄襲》


    《二十年前寫的論文不算抄——剽竊也有時代性?》


    《多德森,又一個在大夏躺著中槍的外國學者》


    《折戟沉沙鐵未銷——時間可以磨滅的和不能磨滅的 》


    《抄老外不算抄?——論張教授的“學術愛國主義”》


    《“揭短”才能推動學術規範》


    《抄沒抄,誰看誰知道——鑒定抄襲有那麽難嗎?》


    《春華早謝,秋實無存》


    《聲討學術道德不如完善學術製度》


    ……  ……


    方思慎看得頭暈。這一切與自己當日境況何其相似,隻不過這回換了主角。


    掃過“多德森”三個字,總覺得莫名眼熟,似乎新近剛聽人提起這位冷僻的西方古文字學家。方思慎對語言文字的記憶力極好,對生活經曆的記憶力卻相當一般,隻知道最近有人提過,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是什麽時候什麽場景下被誰提起過。


    粗略了解一下經過,原來開學前夕,京師大學國學院內部論壇出現了一篇帖子,揭露張春華教授二十年前某篇關於東西方象形文字比較的論文多處抄襲多德森著作。隨後馬上有人根據帖子提供的線索對比原文,果然發現許多論點論據雷同。經幾大國學論壇轉載,不出半月,該貼大熱,很快吸引媒體介入,終於逼得事件主角在現實中正麵回應,引發學術界一場軒然大波。


    二十年前還沒有網絡,國內對西方學術動態的了解粗疏滯後。一些有渠道者將人家的研究移花接木改頭換麵,名利雙收,本是半公開的秘密。張春華當年憑著那篇“借鑒”多德森的論文,拿了個頗有分量的學術新人獎,此後正式進入學術圈視野。雖然研究本身再無進展,其個人命運卻因為這篇文章而青雲初步。


    若沒有人挖墳,無非永遠埋在地下,構成人生大廈基石的一部分。然而不幸被人挖出來,於此學術道德口號振聾發聵,學術規範大旗高高飄揚之際,便足以令人生大廈徹底坍塌。


    方思慎看到的最新報道是,人文社會科學學術聯盟仲裁委員會聯合京師大學國學院學術委員會,成立了“張春華事件專項調查組”,展開正式調查。


    覺得頭痛,重新躺到床上慢慢思考。


    聯想到父親說的話:“最後的處理意見雖然還沒出來,但基本也可以預見了。”印象中並沒有聽說過類似先例,不知道最終會采取什麽措施。不過對張教授那樣的人來說,失去某些資格和榮譽,也就等於學術生涯的完結。


    當初自己深陷輿論漩渦,曾經多麽希望能有一個權威的專項調查組出現。如今明白了,有沒有調查,有什麽區別呢?


    所有的一切,隻見成敗,不見是非。


    無意中摸到枕頭底下的信箋,忽然覺得在現實的反襯下,這張看似突兀荒誕的薄薄紙片,顯得如此純潔而又真誠。一個畫麵從眼前飛速閃過,“多德森”三個字仿佛配音,隨著那畫麵在腦中響起。


    方思慎瞬間想到自己最近什麽時候聽過這個名字。暑假前與衛德禮、洪鑫、高誠實的最後一次聚餐,高誠實曾在餐桌上向衛德禮打聽多德森的原版文章!


    爬起來衝出房門,衝進父親的書房。


    “爸爸!”


    方篤之正在打字。他這個年紀的人接觸電腦晚,練不出十個手指齊上陣,更別提盲打之類,每次都是左右兩個食指,“二指禪”滿鍵盤找鍵子。從前兒子有空會替他打,後來多數交給秘書或者學生,逼不得已才動用自己的二指禪。


    被方思慎嚇一跳,先關了文檔窗口,才扭頭問:“怎麽了小思?”


    “爸爸,揭發張教授的人,是不是……是不是高師兄?”


    方篤之搖搖頭:“我不知道。”


    “您為什麽不知道?”


    “我為什麽要知道?”


    方思慎調整一下情緒:“對不起,爸爸。因為我知道高師兄前些時候要daniel幫他找多德森的文章。”


    方篤之淡淡道:“那又如何?你覺得這能說明什麽?”望了兒子一眼,“小思,抄襲就是抄襲,誰發現的,很重要嗎?”


    “爸爸……”方思慎有很多話想說,終於還是什麽也沒有說。此刻他完全明白了,這不過一場最尋常的學術派係鬥爭,以張春華完敗結束。


    隻有成敗,沒有是非。


    深深的無力感彌漫到靈魂的每一個角落。


    最親近的人,不能相互理解,無法彼此信任,多麽悲哀。


    “小思,別混淆了目的和手段。這種事,不值得難過。”


    “我知道了。”


    默默低頭回到自己房間,打開資料,啟動程序,全神貫注繼續做先秦異形字整理。方篤之趁著暑假給兒子配了最新的電腦、手寫板、掃描儀、打印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也是方思慎越來越喜歡在家幹活的原因之一。


    星期四照常去學校上課。方思慎開學以來一直來去匆匆,大一大二的學生資曆淺,絕大多數不清楚他的背景,更不知道他與張春華教授的糾葛。若非歪打正著從父親嘴裏聽到,真不定什麽時候才後知後覺發現這樁熱門新聞。


    衛德禮還坐在角落裏,講台上卻沒有引人注目的信封。方思慎鬆了口氣,認真講課。


    周末方篤之特地留出一天在家陪兒子。自從那晚父子談話之後,兩人之間便一直有些冷淡。當然,在方篤之看來,別扭的兒子已經比從前懂事多了,開始學著體諒和理解父親了,心中甜蜜又酸澀,著意要好好安撫他。


    周日一大早,方大院長先去了趟市場,整個上午都在廚房叮叮當當忙碌,做的全是兒子最愛吃的菜。


    方思慎站在廚房門口:“爸,怎麽弄這麽多菜?”


    “中秋節沒陪你過,今天補上。”


    方思慎笑了:“過節還有補上的啊。”


    方篤之心情大好:“嗯,補上,補上。”


    把多餘的菜往冰箱碼,看見菜框裏的信件,買菜回來順便在樓下信箱取的。兩個星期沒拿,厚厚一大疊。擦擦手,翻揀起來。一般公務信件都直接寄到辦公室,家屬樓信箱裏多數都是廣告賬單。


    一個蓋著朱紅印戳的白信封格外顯眼,抽出來看看,刻的居然是陽文蟲草篆,三個常見字:“相思意”,並不難認。翻到正麵,收信人“方思慎”。方篤之定定神,捏了捏,挺厚。想想,還把信塞進那一大堆廣告,扔回菜框裏,衝門外道:“小思,我取了信回來,你拿去清點清點。”


    方思慎應了,進來連菜框一起拎出去。


    吃飯的時候,方篤之看兒子總有點心不在焉,便有了計較。等吃完飯方思慎主動去洗碗,做父親的轉身悄悄溜進兒子房間,挪開桌上一摞書,果然,信就在底下壓著呢,還不止一封。打開之前,先給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設,等一遍看完,心火還是“噌”地一下直冒頭頂。捏著信箋走到廚房門口,強壓下怒吼的衝動:“小思,這是怎麽回事?”


    方思慎看見父親手裏的東西,頓時又羞又惱:“爸爸!這是我的私人信件!”


    “私人信件?你是我兒子,能‘私’到哪兒去?”捏著信箋的手直抖,“我看不是‘私人’,是‘私奔’吧?你打算瞞到什麽時候?是不是要等兒子被洋鬼子拐跑了,我這當爸爸的才知道?”


    “爸爸,您別亂說!”


    方篤之已經氣得亂了方寸:“怪不得,怪不得,心心念念想著去救那個老外……”仿佛預見到失去兒子那一刻,大力捶著門板,“我不準!小思,聽到沒有?爸爸不準!”


    方思慎霎時覺得自己的心像手中瓷器般冰涼堅硬。慢慢收拾幹淨,麵向父親:“爸爸,這件事,和您準不準,其實沒什麽關係。”


    繞過父親回到房間,站了半晌,開始整理書包。揀出近期要用的東西,塞了滿滿當當一大兜,背上了往外走。


    方篤之好似剛剛驚醒,慌亂無措:“小思!你去哪裏?”


    “回學校宿舍。”


    “小思,別走,對不起,爸爸錯了,我們好好談談……”


    “爸爸,我回學校住些日子,您也……冷靜冷靜。”方思慎背對著父親,輕輕擰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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