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火車開進京都車站,我的心情還沒有平靜下來。畢竟如果一塊石頭落入水潭,即使已沉入水底,水麵依然蕩漾不止。我走下月台的木階梯,一丁田在我後麵一步之遙,這時發生了一件讓我震驚的事,一時間其他事情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玻璃櫥窗裏布置著本季度“古都之舞”的海報,我駐足觀看。再過兩周就是這一盛會了。海報前一天就四處張貼了,當時我可能正在男爵的府邸裏閑逛,希望能和會長見上一麵呢。每年的舞蹈都有一個主題,例如“京都四季之色”或“《平家物語》名勝”。今年的主題是“晨日的輝光”。這張海報,當然是內田小三郎的作品,自打1919年後,幾乎每張海報都出自他手。畫上是一個藝伎學徒,身著綠橙兩色的豔麗和服,站在一座木拱橋上。長途旅行已讓我筋疲力盡,火車上又睡得不好,所以我站在海報前,看到綺麗的金綠色背景有點暈眩。我後來才把目光轉到那個穿和服的姑娘身上。她凝視著日落的燦爛光輝,而她的眼睛竟然是驚人的藍灰色。我一手扶住了扶手讓自己站穩。內田畫中站在橋上的姑娘就是我!


    從火車站回來的路上,一丁田指點著看我們經過的每張海報,甚至還讓人力車夫繞一下路,讓我們看到老大丸百貨大樓上整幅牆壁的海報。見到自己被貼得滿城都是,並不如我想象的那麽欣喜若狂。我一直在想海報上那個可憐的姑娘站在鏡子前,她的腰帶正被一個年紀更大的男人解開。不管怎麽樣,在接下來的幾天,我期待聽到各種各樣的祝賀,但很快我發現這樣的榮耀並非全無代價。自從豆葉幫我爭取到了季度舞蹈中的角色,我就聽到不少難聽的話。而海報一張貼,事情就更糟。舉個例子,次日上午,我向一個年輕藝伎學徒鞠躬問好的時候,她把眼睛望向別處,一周前,她還對我挺友好的。


    說到豆葉,她正在寓所康複,我去探望過她。我發現她對此事倍感自豪,好像海報裏的人是她一樣。她對我的箱根之行自然是不高興,但她似乎仍然一如既往地為我的成功而努力——奇怪的是,或許更努力了。有一陣子,我擔心她會把我和男爵之間可怕的遭遇看作是對她的背叛。我想一丁田會把此事告訴她……但即使他說了,她也從未在我麵前提起過此事。我也沒有。


    兩周後,季度舞蹈拉開了序幕。第一天在“歌舞練場”劇院的更衣室裏,我簡直按捺不住激動之情,因為豆葉告訴我,會長和延會來觀看。化妝的時候,我把會長的手帕塞在襯衣裏,緊緊貼著肌膚。因為要戴假發,我的頭發用一根絲帶束緊在頭上。當我照見鏡子,看到平常臉龐周圍的一圈頭發沒有了,而臉頰和眼眶棱角分明起來,這是我從未發現過的。可能看起來有些古怪,但我一想到我自己的臉型都讓我這麽驚訝,就突然覺得生活中沒有什麽東西會永遠像我們所想的那麽簡單。


    一小時後,我和其他學徒一起站在舞台側麵,準備表演開幕式舞蹈。我們穿著統一的紅黃兩色和服,腰帶是橙色和金色,每個人看起來都仿佛熠熠閃光。音樂奏起,鼓一聲,三味線數弄,我們像一串珠子依次踏著舞步上台,舒開雙臂,打開折扇。我感覺從未有過的參與感。


    開幕那場過後,我立刻到樓上去換和服。我要表演的獨舞是“朝日映波”,表現的是一位少女晨起在海中沐浴,愛上了一頭被施了魔法的海豚。我的裝束是一身華美的粉色和服,繡著灰色的波浪圖案,我手持藍色的綢帶,象征我身後的波濤。中了魔法的海豚王子由一位名叫宇美代的藝伎扮演。除此之外,還有藝伎分飾風、陽光和浪花,另有幾個穿深灰色和藍色和服的學徒,在舞台底部扮演海豚,召喚它們的王子回去。


    我換裝很快,還剩下幾分鍾可以向觀眾席裏張望一番。我跟著時斷時續的鼓聲來到舞台側麵,那裏有兩間樂隊室,其中一間後麵有條狹窄幽暗的過道。其他幾個藝伎和學徒已經湊在滑動門上的雕花縫隙往外瞟了。我也過去看,發現會長和延坐在一起,我覺得會長像是把好位子讓給了延。延聚精會神地看著舞台,可我驚訝地發現會長似乎要睡著了。從音樂裏我知道豆葉的舞蹈開始了,我就到過道盡頭去,那裏透過滑動門可以看到舞台。


    我隻看了豆葉幾分鍾,她的舞蹈留給我永不磨滅的印象。井上派的絕大多數舞蹈都是表演某個故事,這一支“朝臣返妻”是從一首中國詩改編的,說的是一位朝臣與宮廷中的女子有一段長久的戀情。一天夜晚朝臣的妻子躲藏在皇宮的外麵,想知道丈夫是在什麽地方消磨時光的。終於,次日清晨,她在灌木叢中看到丈夫和情婦辭別,可是她因受寒而病倒,不久就去世了。


    在我們的春季舞蹈中,故事把中國換成了日本,但情節不變。豆葉演的是那個因風寒和心碎而死的妻子,藝伎金子飾演她的朝臣丈夫。我從朝臣辭別情婦開始看。舞台背景美不勝收,清晨光線柔和,三味線在幕後的徐徐演奏就像心跳聲。朝臣對情婦跳起一支美妙的舞蹈,表達對她一夜之情的感激,接著來到旭日光輝下,為她采擷溫暖。此時豆葉避開丈夫和情婦的視線,在舞台一側跳起她的傷心之舞。不知是因為豆葉舞姿優美還是故事動人,總之我看著她,心裏感到悲傷,覺得我自己就是這場可怕的背叛下的犧牲品。舞蹈末尾,陽光充溢了舞台,豆葉穿過一片樹林,跳起她的死亡之舞。我不知道後來怎麽樣,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而且無論如何我也該回後台去準備自己的登場了。


    我等在舞台側麵的時候,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整個建築物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這當然是因為悲傷對我來說總是重得出奇。優秀的舞者經常會穿小一碼的白色足袋,這樣可以用足底感受到舞台上的木板接縫。但我站在那裏試圖鼓起勇氣去跳舞的時候,覺得那麽重的分量壓在我身上,我不僅能感覺到舞台的縫隙,甚至還能感覺到襪子的纖維。終於我聽到鼓聲和三味線的奏樂,其他舞者迅速上場,經過我身邊時衣服簌簌直響。我後來幾乎什麽也不記得了,但我能肯定我雙臂舉起,手握合攏的折扇,膝蓋微曲,因為這是我登場的姿勢。後來我也沒有聽到提詞,我唯一記得清楚的是我驚訝地看到自己的胳膊舞動得如此嫻熟、流暢。我把這支舞蹈練習了無數次,我想我一定是練到家了,因為盡管頭腦一片空白,我仍然舞蹈自如,毫不緊張。


    那個月後來的每一場舞蹈,我在準備登場時總是想著“朝臣返妻”,心裏充溢著憂傷。我們世人有種絕妙的本事,可以對一切事物習以為常。然而當我見到豆葉避開丈夫和情婦,緩緩跳起她哀愁的舞蹈時,我就情不自禁地悲傷,就像你看到桌上切開的蘋果,忍不住要上前聞一聞。


    舞蹈表演的最後一周,豆葉和我有一天在更衣室和另一個藝伎聊天,呆得晚了。我們走出劇院時,發現已經空無一人,觀眾已全部散去。我們走到街上,一個穿製服的司機從汽車裏出來,打開後座車門。豆葉和我正要走過去,延卻出現了。


    “啊,延先生,”豆葉說,“我都開始擔心您不再喜歡小百合的陪伴了呢!這一個月,我們每天都希望收到您……”


    “你們還抱怨等得太久?我等在劇院外麵都快一個小時了。”


    “您剛才是又來看舞蹈嗎?”豆葉說,“小百合真是個明星了。”


    “我剛才什麽都沒幹,”延說,“一小時前我就看完了舞蹈,接下來的時間足夠我打了個電話,又讓我司機到市中心給我取了點東西。”


    延猛地用手砸了一下車窗,可憐的司機嚇了一跳,連帽子都嚇掉了。司機搖下車窗,遞給延一個西式小購物袋,看上去像是用銀色的錫箔製成的。延轉身對著我,我朝他深深一躬,說我見到他是多麽高興。


    “你很有舞蹈天分,小百合。我不會平白無故送人東西,”他說。當然我自己也認為這不是假話。“可能這就是豆葉和其他祇園人不像喜歡別的男人一樣喜歡我的原因了。”


    “延先生!”豆葉說道,“誰說過這種事?”


    “我很清楚你們藝伎喜歡什麽。隻要男人送給你們禮物,無論什麽荒唐事你們都能忍受。”


    延拿出一個小包裹放在掌心,讓我來拿。


    “哦,延先生,”我說,“你想讓我忍受什麽荒唐事呢?”我當然是開玩笑,可是延不這麽想。


    “我剛才不是說了我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他語調一沉,“你們藝伎怎麽都不相信我說的話?如果你想要這個包裹,最好在我改變主意前就拿去。”


    我謝了延,接過包裹。他又在車窗上砸了一下,司機跳出來為他開門。


    我們一直鞠躬,直到汽車轉彎開走。接著豆葉帶我回到“歌舞練場”劇院的花園裏,我們坐在鯉魚塘邊的石凳上,查看延給我的小包。裏麵隻有一個小盒子,用金色的紙和紅色的絲帶包著,紙上壓了一家著名珠寶商店的浮雕花印。我打開一看,發現是塊樣式簡單的珠寶——一塊和桃核一樣大小的紅寶石。它仿佛一大滴鮮血濺在陽光下的池塘上。我用手指轉動它時,光芒從一麵閃爍到另一麵。我能感覺到心在胸膛裏的每一下跳動。


    “我看得出你有多激動,”豆葉說,“我也很為你高興。但別太高興了。小百合,你一生當中還會有別的珠寶,我想會有很多。但你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把這紅寶石帶回藝館去交給媽媽。”


    看著這塊美麗的寶石,它透出的光把我的手映成了粉紅色,再想想媽媽那病懨懨的黃眼睛和豬肉色的眼眶……唉,在我看來,把珠寶送給她就好比給乞丐穿上絲綢。當然囉,我得聽豆葉的話。


    “你給她的時候,”豆葉接著說,“你必須拿出特別甜美的樣子說,‘媽媽,我真的不需要這樣的珠寶,如果您肯收下的話,我就太榮幸了。這些年我給您添了太多麻煩。’但是其他不要多說,否則她會以為你在諷刺她。”


    後來我坐在房間裏,磨墨準備給延寫一封短柬以示感激,但我的心情越來越壞。如果是豆葉自己跟我要這塊紅寶石,我會很高興地送給她……但是去給媽媽!我漸漸對延產生了好感,想到要把他貴重的禮物送給這樣一個女人,就覺得難過。我心裏十分明白,如果紅寶石是會長送的,我是絕對不會放棄的。總之我寫完了短柬就去媽媽的房間和她說話。她坐在昏暗的光線下,一邊撫摸她的狗,一邊抽煙。


    “你有什麽事?”她對我說,“我正要叫一壺茶。”


    “很抱歉打擾了你,媽媽。今天下午豆葉和我離開劇院的時候,岩村電器社長延先生在等我……”


    “你是說,在等豆葉小姐。”


    “媽媽,我不知道。但他送給我一件禮物。這禮物很漂亮,但我用不著。”


    我想說如果她肯收下我深感榮幸,但是媽媽沒有在聽我。她把煙鬥放到桌上,我還沒把盒子給她,她就從我手裏拿了過去。我想把事情再說一說,但媽媽一下打開盒子,把紅寶石倒在她油膩膩的手上。


    “這是什麽?”她問。


    “這是延社長送給我的禮物。我是說,岩村電器公司的延俊和。”


    “你以為我不知道延俊和是誰?”


    她從桌邊站起,走到窗前,拉開紙窗簾,把紅寶石舉到傍晚的餘暉下。她做著我在街上做過的事,轉著珠寶看光芒從一麵轉到另一麵。最後她拉上窗簾,走回來。


    “你一定搞錯了。他是讓你交給豆葉吧?”


    “哦,當時豆葉和我在一起。”


    我可以想象媽媽的頭腦裏就像十字路口的車水馬龍。她把紅寶石放到桌上,開始吸她的煙鬥。我看到每一片吐出來的煙雲都像是一個困惑的念頭。終於她對我說:“這麽說,延俊和對你有意思,是嗎?”


    “我很榮幸,我得到他的關注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聽到這個,她把煙鬥一放,好像是說談話就此變得嚴肅起來了。“最近我沒有好好看管你,”她說,“如果你有男朋友的話,現在就告訴我吧。”


    “媽媽,我從來沒有男朋友。”


    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總之她打發我走了。我還沒有照豆葉的吩咐把紅寶石給她,正想著怎麽提這事,但我目光一轉到放著紅寶石的桌上,她定是以為我想把它拿回去。我什麽話都沒來得及說,她就伸手一把抓在了手裏。


    數天後的一個下午,這事終於發生了。豆葉來到藝館,把我帶到接待室,告訴我說我的“水揚”競價已經開始了。早上她就收到一力亭茶屋女主人的消息。


    “這個時間真讓我失望透頂,”豆葉說,“因為今天下午我要到東京去。不過你也用不著我。競價升上去,你自會知道,事情才剛剛開頭。”


    “我不明白,”我說,“什麽事情?”


    “各種事情。”她說完就走了,連杯茶也沒喝。


    她去了有三天。起初我一聽到女仆走來,心就一下子提起。但兩天過去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接著第三天,阿姨到門廳裏來找我,說媽媽要我上樓。


    我剛踏上第一級階梯,就聽到門拉開了,南瓜突然一頭衝了下來。她就像一桶水倒出來,奔得腳不沾地,跑到一半,她在扶手上扭了手指。她一定弄傷了,因為她叫了一聲,停在樓梯底端捧著手。


    “初桃在哪裏?”她說,痛苦顯而易見,“我要去找她!”


    “你看起來傷得挺重,”阿姨說,“你要去找初桃,讓她傷你更重些?”


    南瓜看來沮喪萬分,不隻是為了她的手指。但我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她卻衝進過道,跑出去了。


    我進門時,媽媽正坐在桌前。她剛要把煙絲塞進煙鬥,但想了想又擱下了。賬本架頂端的玻璃盒裏有一架漂亮的西式鍾。媽媽不時地看一看它,過了幾分鍾她還沒有對我說話。我隻好開口:“媽媽,很抱歉打擾您,但聽說您要見我。”


    “醫生遲到了,”她說,“我們要等他。”


    我以為她說的是螃蟹醫生,他來藝館談我“水揚”的安排。我沒有料到這事,心頭一震。媽媽撫摸著“多久”打發時間,“多久”很快就不耐煩了,輕輕地咕嚕起來。


    終於我聽到女仆在樓下前廳招呼客人的聲音,媽媽便下樓去。幾分鍾後,她又上來,隨她一起上來的根本不是螃蟹醫生,而是一個年輕得多的人,長著一頭柔順銀發,提一個皮包。


    “就是這個姑娘。”媽媽對他說。


    我向年輕醫生鞠了一躬,他也還了一禮。


    “夫人,”他對媽媽說,“我們在哪……?”


    媽媽對他說這間屋子就好。我看到她關門的樣子,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她開始來鬆我的腰帶,解下來後折放在桌子上。接著她從我肩上脫去和服,掛在屋角的衣架上。我穿著黃色襯袍站在那裏,盡可能讓自己鎮靜些,但媽媽來動手解我襯袍的腰帶時,我忍不住用手臂阻攔她,可是她像男爵那樣一把推開,這讓我覺得惡心。她除去我的腰帶後,就伸手進來扯我的腰卷——第二次了,就像在箱根發生的一樣。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不過她沒有像男爵那樣拉開我的襯袍,而是把它披在我身上,讓我去墊子上躺著。


    醫生跪在我腳邊,道了聲歉,卷起我的襯袍,露出我的雙腿。豆葉已經告訴了我一些有關“水揚”的事,但看來我還得多學點。難道競價結束了嗎?這個年輕醫生是勝利者?那螃蟹醫生和延呢?我甚至想到會不會是媽媽故意陰謀破壞豆葉的計劃。年輕醫生調整了一下我腿的位置,把手伸進我雙腿之間,我已經發現他的手和會長的一樣光滑優雅。我覺得羞愧難當,無處躲藏,簡直就想把臉遮起來。我想把腿合起來,但又擔心這會給他的工作造成困難,反而延長了時間。我躺在那裏,雙眼緊閉,屏住呼吸。感覺就像“多久”喉嚨裏卡了一根針,阿姨扳開它的嘴,媽媽把手指伸進它喉嚨去。有一刻我覺得醫生把兩隻手都伸到我腿間了,但終於他把手拔了出來,蓋好我的袍子。我睜開眼睛,看見他正用一塊布擦手。


    “姑娘白璧無瑕。”他說。


    “噢,是個好消息!”媽媽回答說,“會出很多血嗎?”


    “完全不會出血。我隻用目測的方法。”


    “不,我說的是‘水揚’的時候。”


    “說不好。我想就是尋常的量吧。”


    年輕的銀發醫生走後,媽媽幫我穿上衣服,命我坐在桌旁。她突然二話不說,揪住我的耳垂用力拉,我叫了起來。她這樣抓著我,把我的腦袋湊到她的腦袋前,說道:“小姑娘,你是個非常值錢的貨色。我低估你了。好在什麽都沒有發生。但你一定要知道以後我會牢牢看著你的。男人想要你,就得付一大筆錢。聽明白了嗎?”


    “是,夫人。”我說。當然囉,她把我耳朵拉得這麽慘,無論她說什麽,我都會說“是”的。


    “如果你把自己白白地給了男人,你就是在欺騙我們藝館。你欠了債,我會到你這裏討回來。我指的不止是這件事!”說到這裏,媽媽空餘的那隻手的手指擦著手掌發出一種可怕的咯咯聲。


    “男人要付出代價,”她接著說,“就是和你說說話,他們也要付錢。要是我發現你偷溜出去找男人,哪怕隻是講幾句話……”她終於想停當了,又狠命拽了我一下耳垂才放手。


    我好容易才喘過氣來,覺得能開口了,我說:“媽媽……我沒有做惹您生氣的事!”


    “現在還沒有。如果你夠聰明,你就不會做。”


    我打算告退,但媽媽叫住我。她倒了倒煙袋,盡管煙袋是空的,然後把煙絲塞進去點燃,說道:“我決定了。你在藝館的地位要變動一下了。”


    我吃了一驚,正想說些什麽,但媽媽阻止了我。


    “下周你和我要舉行一個儀式。那以後,你就是我的女兒,和我親生的一樣。我決定收養你了。有朝一日,藝館就是你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太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麽。媽媽一直滔滔不絕,告訴我作為藝館的女兒,我就要在某一天搬進初桃和南瓜住的大房間裏去,而她們要搬來我現在住的小房間。我心不在焉地聽著,但慢慢領會到當了媽媽的女兒,我就不用在初桃的暴虐下掙紮了。這一直是豆葉的計劃,但我從未想過能成真。媽媽繼續訓誡我。我看著她耷拉的嘴唇和黃色的眼睛,她也許是個惡婆娘,但成為這個惡婆娘的女兒,我就被放到初桃夠不著的架子上了。


    說到一半,門拉開了,初桃站在過道上。


    “你有什麽事?”媽媽說,“我正忙著。”


    “出去,”她對我說,“我有話和媽媽說。”


    “如果你要和我說話,”媽媽說,“你就要問小百合,看她是不是高興離開。”


    “小百合,請你行行好,離開吧。”初桃冷嘲熱諷地說。


    我生平第一次,和她頂嘴卻不怕她來懲罰我。


    “如果媽媽讓我出去,我就出去。”我對她說。


    “媽媽,你能不能行行好,讓這個笨蛋小姐走開?”初桃說。


    “別煩人了!”媽媽對她說,“進來,跟我說你有什麽事。”


    初桃不喜歡這樣,但她還是進來坐在桌前。她坐在我和媽媽中間,離我很近,我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可憐的南瓜剛才非常沮喪地跑來找我,”她開始說道,“我答應她來和您說說。她告訴我一件奇怪的事。她說,‘哦,初桃!媽媽改變主意了!’但我告訴她我懷疑這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她指什麽。我最近當然沒有改變什麽主意。”


    “我就是這樣對她說的,說您不會收回說過的話。媽媽,但我想如果您自己跟她說,她會覺得更好些。”


    “告訴她什麽?”


    “您沒有改變要收養她的主意。”


    “她怎麽會有這種想法?首先我根本沒有要收養她的念頭。”


    我聽了這話,心裏一陣痛苦,忍不住想到南瓜從樓梯上衝下來時難過的樣子……難怪如此,因為現在誰也說不準她今後的命運將會如何。初桃掛著微笑的臉看起來像是件精美的瓷器,但媽媽的話就像石頭一樣砸向她。她怨恨地看著我。


    “這麽說是真的!你是打算收養她。媽媽,難道您不記得了嗎?您說過您要收養南瓜的,是您讓我告訴她這件事的!”


    “你對南瓜說了什麽不關我的事。另外,我還不滿意你對南瓜的學徒訓練。有一陣子她做得很好,但最近……”


    “您答應過的,媽媽。”初桃的音調嚇我一跳。


    “別胡說了!你知道我看上小百合已經好幾年了。我為什麽要轉變主意去收養南瓜?”


    我非常清楚媽媽在說謊。現在她幹脆轉過來對我說:“小百合小姐,我第一次說要收養你是什麽時候?大概一年前吧?”


    如果你曾見過母貓調教它的崽子捕獵,它抓住一隻老鼠,把它撕成兩半。嗯,我覺得媽媽是在給我機會讓我學會怎樣向她看齊。我要做的就是像她一樣扯謊:“噢,是的,媽媽,這件事你說過多次了!”如果我有朝一日會變成一個窩在暗室裏翻賬本的黃眼老太婆,這就是第一步了。我既不能站在媽媽這邊,也不能站到初桃那邊。我眼睛看著墊子,這樣就看不見她們倆,然後說我不記得了。


    初桃氣得臉上冒出一塊塊紅斑。她站起來往門外走,但媽媽叫住她。


    “一周後小百合就是我的女兒了,”她說,“這段時間,你要學會尊重她。你下樓的時候,吩咐女仆給小百合和我送茶來。”


    初桃略略鞠了一躬,走開了。


    “媽媽,”我說,“我很抱歉惹出這麽多麻煩。我想初桃是誤會你要收養南瓜,可是……我能不能問一句,你能同時收養南瓜和我嗎?”


    “哦,你現在算是生意經了,是吧?”她回答說,“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怎麽管這個藝館呢?”


    過了幾分鍾,女仆端著托盤來了,上麵是一壺茶和一個茶杯——隻有一個,不是兩個。媽媽看來並不在意。我給她斟滿一杯茶,她便喝起來,用她紅色眼眶的眼睛直盯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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