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的一天早上,我們正在收拾羅袍——一種由輕絲紗織成的夏裝——並把單袍拿出來——單袍沒有襯裏,適宜九月份穿——我突然聞到大門口飄來一股可怕的怪味,驚得我把抱著的一疊袍子都掉到了地上。這股氣味是從奶奶的房間裏傳出來的。我奔上樓去找阿姨,因為我當即意識到一定是出了大事。阿姨盡可能快地從樓上一瘸一拐地爬下來,走進奶奶的房間,發現她死在地板上,死時的樣子異常奇怪。


    奶奶霸占著我們藝館裏唯一一台電熱爐。除了夏天,她每天晚上都要開電熱爐。進入九月之後,我們忙著收拾夏裝,奶奶又開始用起了她的爐子。其實這不一定意味著天氣已經涼了;我們換裝參照的是日曆,而非戶外的實際溫度,奶奶用爐子也是如此。她對電熱爐的依賴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大概是因為她曾飽受寒夜之苦。


    通常,奶奶的習慣是每天早上先把電線繞在爐子上,再把它推到牆腳放好。時間一長,熱金屬燒穿了電線外麵的絕緣體,最終導致沒拔下插頭的整台電器都帶電了。警察說,奶奶早晨碰到電熱爐,一定是立刻觸電、動彈不得,甚至可能當場就死了。當她滑倒在地板上時,臉又剛好壓在熱金屬的表麵,這就是那股怪味的來源。幸好奶奶死後,我沒有見過她的整個人,我隻是在走廊裏遠遠看見了她的兩條腿,它們像細樹枝,被包裹在皺巴巴的絲綢裏。


    奶奶死後的一兩個星期裏,你可以想象我們有多忙,不但要徹底清潔整幢房子——因為在日本神道裏,死亡被視作最不潔的事情——還要布置房子,擺好蠟燭、盛供品的盤子,在門口掛上燈籠,安置茶攤和收禮金的托盤,等等。我們忙得焦頭爛額。一天晚上,廚子病倒了,叫來醫生一檢查,發現病因是她前一晚隻睡了兩個小時,當天又忙得一刻都沒坐下來過,而且全天隻喝了一碗清湯。我驚訝地瞧著媽媽幾乎毫無節製地花錢,她請人在知音寺為奶奶誦經,從葬儀社買來含苞待放的蓮花座——而此時正是大蕭條時期。起初,我以為她的舉動是為了證明她對奶奶的深情;後來我才意識到她的真正用意:按照慣例,祇園裏所有的人都會先來我們藝館吊唁奶奶,然後再參加一周後在寺廟舉行的葬禮,媽媽必須裝點門麵給大家看。


    那幾天裏,確實全祇園的人都登門造訪了我們藝館,或者看起來是如此;我們必須給所有的人奉上茶和點心。媽媽和阿姨則忙著接待各個茶屋和藝館的女主人,以及許多和奶奶相熟的女仆;還有店主、假發製作匠和發型師,這些人多數是男性;當然,也少不了一批批的藝伎。年紀比較大的藝伎在奶奶還工作時就認識她了,但年輕一點的藝伎甚至都沒聽說過奶奶的名字,她們過來是出於對媽媽的尊重——或者某一些人是因為和初桃有這樣或那樣的關係。


    在這段繁忙的日子裏,我的工作是把訪客領進會客室,媽媽和阿姨在那兒等候她們。會客室距離大門隻有幾步之遙,但訪客不容易自己找對路;此外,我必須記清楚哪張臉穿的是哪雙鞋,因為為了避免門口太亂,我要負責把鞋子送去女仆房,然後到合適的時間再把它們拿回來。一開始,我有點做不好這項工作。我沒辦法既直視客人的眼睛又不顯得粗魯,可光瞥一眼他們的臉又不足以讓我記住她們。不過我很快就學會了靠觀察客人穿的和服來識別。


    第二或第三個吊唁日的下午,大門打開,來客所穿的和服立刻打動了我,這套和服比其他訪客穿的都要漂亮。由於場合的關係,它是暗色的——一件帶紋飾的簡單黑袍——但它下擺處的金色與綠色的青草圖案看上去明豔華麗,我想象著養老町的漁家女子們見到這樣的衣服會有多麽震驚。這位訪客還帶著一個女仆,我猜她是一家茶屋或藝館的女主人——因為極少有藝伎能負擔得起這種排場。當她望著我們門口的神龕時,我逮著機會偷看了一眼她的臉龐。完美的鵝蛋臉讓我立刻想起了掛在阿姨房間裏的一幅水墨卷軸,畫的是一千年前平安時期的一個官伎。她不是一個像初桃那樣奪目的女子,可她的五官是如此完美,讓我當即覺得自己比平時更卑微了。接著,我突然認出了她是誰。


    藝伎豆葉,初桃逼我毀壞的和服就是她的。


    她的和服慘遭破壞實在不是我的錯;但我寧願脫下身上的袍子賠給她,也不願碰到她。我領她和她的女仆去會客室,一路上都低著頭盡量藏起自己的臉。我想她不會認出我,因為我敢肯定自己去還和服時,她沒有看到我的臉;就算她當時看見了,那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現在陪她來的女仆也不是當初那個滿眼淚水從我手中接過和服的年輕女子。等到把她們帶進會客室,我鞠躬告辭後終於舒了一口氣。


    二十分鍾後,豆葉和她的女仆要走了,我把她們的鞋子拿出來在門口的台階上擺好,整個過程中我依然低著頭,緊張的程度一點兒也不亞於之前帶路時。當她的女仆打開門時,我覺得自己的苦難結束了。但是豆葉沒有走出去,她繼續站在那裏。我開始擔心起來;恐怕我的眼睛已經不受頭腦控製了,因為我明知道不該抬眼看她,可還是不由自主地那麽做了。我被嚇壞了,因為豆葉也正向下盯著我看。


    “你叫什麽名字,小姑娘?”她問,我覺得她的語調非常嚴厲。


    我告訴她我叫千代。


    “站起來一會兒,千代。我想看看你。”


    我照她的吩咐站起身來;假如我可以像吃一根麵條那樣,讓自己的臉一下子縮起來消失,我肯定會那麽做的。


    “到這裏來,我想要看看你!”她說,“你的樣子就像在數自己的腳趾頭。”


    我抬起頭,眼睛卻仍舊朝下看著,然後豆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命令我抬起頭看著她。


    “多麽不同尋常的眼睛啊!”她說,“我還以為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呢。你說它們是什麽顏色,辰美?”


    她的女仆從門外走回來看了我一眼。“藍灰色,夫人。”她答道。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那麽,你認為祇園裏有多少女孩子有這樣的眼睛呢?”


    我不知道豆葉是在對我說話還是對辰美,不過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回答。她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我覺得她是在盯著什麽東西。然後,她致歉離開了,我大大鬆了一口氣。


    大約一周後的一個早晨,我們為奶奶舉行了葬禮,這個日子是算命先生挑的。之後,我們著手將藝館恢複原貌,但還是稍微有些變化。阿姨搬進了樓下奶奶的房間,早就開始藝伎學徒課程的南瓜住進了阿姨原來在二樓的房間。此外,一周後新來了兩個精力旺盛的中年女仆。家裏人少了,阿姨卻增加女仆的數目,這似乎挺奇怪的,但事實上藝館原先一直人手短缺,因為奶奶無法容忍擁擠。


    最後一項改變就是南瓜不用再做雜務了。她被告知把時間都用在練習藝伎所必須掌握的各種技藝上。通常女孩們不會有如此多的練習機會,但是可憐的南瓜學得很慢,別人專心需要練的東西她還需要額外加班。她每天都要跪在木板通道上練好幾個小時三味線,舌頭吐在外麵,歪向嘴的一邊,仿佛她正試圖舔幹淨自己的臉頰,我光看她練琴的樣子就覺得辛苦。每當我們的目光相遇,她都會朝我笑一笑;確實,她的脾氣好得無與倫比。可是我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忍耐生命中永無休止的等待,我不願再去等一絲渺茫的希望,或許它永遠也來不了,卻又是我唯一可能得到的機會。為了早日實現理想,現在我必須注意觀察機會之門何時朝別人敞開,以便將別人的機會變成自己的機會。有些夜晚當我上床睡覺時,我會把會長給我的手帕攤在床墊上,手帕上有一股濃鬱的爽身粉味,聞著它我的腦海裏什麽都沒有,隻剩下會長的形象、溫暖的陽光照在我臉上的感覺以及那天我遇見他時所坐的硬石牆。他就是我的菩薩,一定會幫助我。我想象不出他要怎樣來幫我,但是我祈禱能獲得他的幫助。


    奶奶死了將近一個月後,一天,新來的女仆中有一個跑來跟我說門外有位客人找我。那是一個十月的下午,天氣熱得反常,我渾身是汗,因為我正在用老式的手動吸塵器清理樓上南瓜房間裏的榻榻米墊子,那個房間在不久以前還是屬於阿姨的。南瓜習慣把餅幹偷拿到樓上去吃,所以她房間裏的榻榻米需要經常打掃。我用一塊濕毛巾迅速地把自己擦了一下,便衝下樓去,發現門口站著一個穿女仆和服的年輕女子。我跪下來向她鞠躬。看她第二眼時,我才認出她就是幾周前陪伴豆葉來我們藝館的那個女仆。看見她站在那裏,我很不好受。我覺得自己肯定是有麻煩了。但當她示意我走下台階朝外走時,我便穿好鞋子跟隨她走到了街上。


    “你經常被派出去辦事嗎,千代?”她問我。


    距我上回企圖逃跑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所以我不再被禁閉在藝館內。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麽問,可我還是對她如實相告。


    “那就好。”她說,“你安排一下,明天下午三點在白川溪上的小橋等我。”


    “是的,夫人。”我說,“但我能問為什麽嗎?”


    “你明天就會知道了。”她皺皺鼻子回答道,我懷疑她是不是在戲弄我。


    豆葉的女仆要我跟她去某個地方,我當然不會覺得高興——我猜她大概是要我跟她去見豆葉,讓我為過去所做的事情挨一頓罵。不過第二天我還是說服南瓜派我出去辦一件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南瓜很擔心會惹上麻煩,直到我許諾會想辦法報答她。於是三點鍾時,她在庭院裏叫我:


    “千代小姐,你能出去替我買一些新的三味線弦和歌舞伎雜誌嗎?”為了讓她受教育,她被要求閱讀歌舞伎雜誌。接著我聽見她用更大的聲音說:“可以嗎,阿姨?”但是阿姨沒有回答,因為她正在樓上睡覺。


    我離開藝館,沿著白川溪走到一座通往祇園本吉町區的拱橋。天氣溫暖宜人,街上有不少男人和藝伎邊散步邊欣賞沙沙作響的櫻桃樹,有些樹的枝葉垂得很低,都碰到了水麵。在橋附近等待時,我看見一群慕名來參觀祇園地區的外國遊客。我不是第一次在京都見到外國人,但我還是覺得他們的模樣很奇怪,發色鮮豔的大鼻子女人穿著長裙,頗為高大自信的男人走路時鞋跟把路麵踩得噔噔作響。一個男人指著我用外語說了幾句話,然後他們所有的人都轉過來看我。我覺得尷尬極了,隻得假裝在地上找東西,這樣我就能蹲下身子把自己藏起來。


    最後,豆葉的女仆終於來了;正如我所害怕的那樣,她領我過了橋,沿著小河走到一扇大門邊,就是上次初桃和光琳逼我上樓還和服的那家人。我還要為同一件事情承擔更多的麻煩,這似乎對我也太不公平了——更別說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女仆給我拉開門,我爬上光線灰蒙蒙的樓梯。在樓梯的頂端,我們兩個脫掉鞋子走進公寓。


    “千代來了,小姐。”她喊道。


    接著我聽見豆葉在後麵的房間大聲說:“知道了,謝謝你,辰美!”


    年輕的女仆把我領到敞開的窗戶下的一張桌子旁,我在一個墊子上跪下,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麽緊張。很快,另一個女仆給我端進來一杯茶——原來,豆葉的女仆不止有一個,而是有兩個。我當然沒有料到有人會給我上茶;事實上,自從幾年前在田中先生家吃了一頓晚飯後,此等美事就再也沒有輪到過我。我向她鞠躬表示感謝,並拿起茶杯啜了幾口,以免顯得無禮。之後,我坐等了好長一段時間,無事可做,隻能聽聽屋外白川溪的水流過齊膝高的小瀑布時發出的淙淙聲。


    豆葉的公寓不是很大,但十分雅致,屋內漂亮的榻榻米墊子明顯都是新的,因為它們閃爍著一種可愛的黃綠色光澤,還散發出一股濃鬱的稻草香。假如你仔細端詳榻榻米墊子,就會注意到墊子四周鑲的通常都不過是一條深色的棉質或亞麻質地的滾邊,但這些墊子四周的滾邊卻是絲綢做的,上麵還有綠色和金色的圖案。房間裏,不遠處的壁龕內懸掛著一幅漂亮的書法卷軸,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著名的書法家鬆平功一送給豆葉的禮物。卷軸下方的木質壁龕基座上擺著一捧盛開的山茱萸,盛花的容器是一個形狀不規則的深黑色釉盤,盤子上有明顯的釉裂。我覺得這個淺盤看上去怪怪的,但實際上把它送給豆葉的不是別人,正是在二戰後被視為人間國寶的瀨戶黑陶藝大師吉田作治。


    最後,豆葉終於從後麵的房間裏出來了,她穿著一件華麗的乳色和服,和服的下擺處有水紋圖案。她朝桌邊姍姍走來時,我轉過身在墊子上向她深深地鞠躬。她到了桌邊,在我對麵跪下,喝了一口女仆給她上的茶,然後說:


    “喏……千代,是吧?你為什麽不跟我說說你今天下午是怎麽從藝館跑出來的?我敢肯定新田夫人不喜歡她的女仆大白天出去辦私事。”


    我當然料不到她會問這種問題。事實上,我根本想不出說什麽,盡管我知道不作回答會顯得很無禮。豆葉隻是啜著茶,望著我,完美的鵝蛋臉上親切和藹。最後,她說:


    “你是以為我要責罵你吧。但我隻是關心你有沒有因為來這裏而給自己惹麻煩。”


    聽到她這麽說,我長出了一口氣。“我沒事,小姐。”我說,“有人派我出來買歌舞伎雜誌和三味線弦。”


    “哦,那好辦,這兩樣東西我都有許多。”她說,接著便叫她的女仆去拿了一些雜誌和琴弦放在我麵前的桌上。“你回藝館時,帶上它們,這樣就沒人會懷疑你去了哪裏。嗯,告訴我一件事。我去你們藝館吊唁的時候,見到了另一個與你同齡的女孩。”


    “那一定是南瓜。是臉圓圓的吧?”


    豆葉問我為什麽叫她南瓜,我作了解釋,她聽完哈哈大笑。


    “這個南瓜。”她說,“她和初桃的關係怎麽樣?”


    “嗯,小姐。”我說,“我想南瓜在初桃心裏的地位不會超過一片飄落在庭院裏的樹葉。”


    “真有詩意……一片飄落在庭院裏的樹葉。初桃也是這樣對待你的嗎?”


    我張開嘴巴想說話,可事實上我並不清楚該說什麽。我對豆葉知之甚少,在外人麵前說初桃的壞話也不太合適。豆葉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想法,因為她對我說:


    “你不需要回答。我完全了解初桃會如何對待你:我想大概就像一條蛇對待它的下一餐。”


    “小姐,我能否問問是誰告訴你的?”


    “沒有人告訴我。”她說,“初桃和我相識時,我才六歲,她也隻有九歲。當你瞧著一隻動物在這麽長的一段歲月裏盡幹壞事,那它接下來會做什麽也就不言自明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讓她如此恨我。”我說。


    “了解初桃不會比了解一隻貓更困難。隻要周圍沒有同類出現,一隻躺著曬太陽的貓就會一直心情很愉快。但是如果它覺得別的貓正在它的飯碗周圍探頭探腦……有人跟你說過初桃把年輕的初子趕出祇園的故事嗎?”


    我告訴她,沒有人對我講過。


    “初子是一個多麽迷人的姑娘啊。”豆葉開始講述那個故事,“她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她和你們家初桃是姐妹。就是說,她們都在同一個藝伎手下受訓——當時,她們的老師,偉大的藝伎富初美,已經是一個老太太了。你們家初桃從來就不喜歡年輕的初子,當她倆都成為藝伎學徒後,她無法忍受有初子這麽個對手。所以她開始在祇園散布謠言,說初子有天晚上被逮到在小巷裏和一名年輕的警察幹見不得人的勾當。當然她的話裏沒有絲毫是真的。假如初桃僅僅是到處講這個故事,那麽祇園裏沒有一個人會相信她。大家知道她是多麽嫉妒初子。所以她又幹了這樣的事情:每當她碰到一個喝得爛醉的人——無論是藝伎,還是女仆,甚或是造訪祇園的男人——她都會對人家耳語一番初子的事,隔天聽的人往往隻記得故事的內容,卻不記得講的人是初桃。很快,可憐的初子名聲就臭了,接著初桃又耍了幾個小手段,輕而易舉地把初子趕出了祇園。”


    聽見除自己之外還有人受到初桃的虐待,我體會到了一種奇怪的輕鬆感。


    “她無法容忍有對手存在。”豆葉繼續說道,“這就是她那樣對待你的原因。”


    “初桃肯定不會把我視作她的對手,小姐。”我說,“我跟她比,就像小水坑和大海比。”


    “也許在祇園的茶屋裏你不是她的對手。可是在你們藝館裏情況就不同了……新田夫人從未將初桃收作自己的女兒,你不覺得奇怪嗎?新田藝館一定是祇園裏最富有的藝館,但卻沒有繼承人。收養初桃,新田夫人不但可以解決繼承人的問題,而且初桃所有的收入都將歸藝館所有,不會有一文錢流到初桃的手裏。況且初桃是一個非常成功的藝伎!你想想看,新田夫人和別人一樣愛錢,本應該早就收養初桃了。她沒那麽做,一定是有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你不覺得嗎?”


    我過去肯定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不過聽完豆葉的話,我堅信自己知道藝館不收養初桃的確切原因。


    “收養初桃。”我說,“就像把老虎從籠子裏放出來。”


    “千真萬確。我斷定新田夫人十分清楚初桃被收養後會變成一個什麽樣的女兒——她會想方設法把媽媽攆出去。不管怎麽說,初桃比小孩子還沒耐心。我猜她連柳條籠子裏的蟋蟀都養不活。假如她被收養了,那一兩年以後,她大概就會變賣掉藝館收藏的和服,然後退休。小千代,這就是初桃如此恨你的原因。至於那個叫南瓜的女孩子,我想新田夫人是不可能收養她的,所以初桃也不會擔心她威脅自己的地位。”


    “豆葉小姐,”我說,“我肯定您還記得那件被毀掉的和服……”


    “你打算告訴我,你就是那個把墨水潑到它上麵的女孩子吧。”


    “嗯……是的,小姐。盡管我敢肯定您十分清楚初桃是幕後主使,我還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親自向您道歉。”


    豆葉凝視了我好一會兒,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直到她說:


    “如果你是這樣希望的,那你可以道歉。”


    我退到離桌子遠一點的地方,深深地一鞠躬,頭都快要碰到地墊了;但不等我開口說話,豆葉就打斷了我。


    “要是你是一個頭一回來京都的農民,那剛才的鞠躬還算過關。”她說,“不過,既然你想要顯得有教養,你就一定要這樣做。看著我,首先要退得離桌子更遠一點。好,退到那裏就可以跪下了。現在伸直你的手臂,把手指尖放在你前麵的墊子上;隻是你的指尖,不是整隻手。並且你一定不能叉開手指,我還可以看見你手指間的縫隙。很好,把它們放在墊子上……兩隻手一起……那兒!現在看好多了。鞠躬時盡可能壓低身子,但你的脖子要保持筆直的狀態,頭不能垂下來。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把任何重量壓在你的兩隻手上,否則你會看起來像個男人!這樣很好。現在你或許可以再試一遍。”


    於是我朝她又鞠了一躬,並再一次為自己參與破壞她美麗的和服而道歉。


    “那是一件美麗的和服,不是嗎?”她說,“行了,現在我們就把它忘了吧。我想知道你為什麽不再接受藝伎培訓了?你學校裏的老師告訴我說,你停課前一直學得很好。你將來應該會在祇園大獲成功的。新田夫人為什麽要終止你的培訓?”


    我跟她說了我的債務,包括那件和服以及初桃誣陷我偷的別針。我都說完後,她還是冷冷地看著我。最後,她說:


    “你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考慮到你的債務,我想新田夫人隻會更加期盼你成為一名成功的藝伎。你做女仆肯定是永遠也還不清債務的。”


    聽了這話,我一定是在羞愧中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豆葉似乎能在一瞬間讀出我的心思。


    “你試過逃跑,是這樣的吧?”


    “是的,小姐。”我說,“我有一個姐姐。別人把我們分開,但我們又想辦法找到了對方。我們約好在一個夜晚碰頭,然後一起逃跑……可是到了那天,我卻從屋頂上摔下來,弄斷了手臂。”


    “屋頂!你一定是在開玩笑。你爬上屋頂是為了看京都最後一眼嗎?”


    我向她解釋了自己為什麽要那麽做。之後我說:“我知道我很愚蠢。現在媽媽不會在我的培訓上投資一文錢,因為她怕我會再逃跑。”“原因還不止於此。一個逃跑的女孩子會讓她藝館的女主人很難堪。祇園裏的人們就是這種思維方式。‘我的老天啊,她甚至沒辦法管住她的女仆!’大家都會這麽說。那你現在準備拿自己怎麽辦呢,千代?在我看來,你不像是一個願意一輩子做女仆的女孩子。”


    “噢,小姐……我願竭盡所能來彌補過失。”我說,“現在離我犯錯已經過去兩年多了。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希望能獲得機會。”


    “耐心等待並不適合你。我能看出來你命中有很多水。水從來都不會等待。它會隨情況改變形狀和流向,總是能找著別人想不到的秘密路徑——比如屋頂或盒子底部的小洞。毫無疑問,水在五行中最善變的。水能衝走土,能撲滅火,能腐蝕並衝走金。木與水天生互補,可就連木也不能離開水存活。然而,你還沒有在生活中利用這些力量,對吧?”


    “嗯,實際上,小姐,正是水流讓我產生了從屋頂上逃跑的念頭。”


    “我確信你是一個聰明的姑娘,千代,但我認為那不是你最聰明的時刻。命中多水的我們無法選擇自己將要去的地方。我們所能做的僅僅是聽天由命,隨波逐流。”


    “我想我就像一條遭遇大壩阻攔的河,而那道大壩就是初桃。”


    “是的,這大概是真的。”她平靜地看著我說,“不過河水有時能衝走大壩。”


    從我到達她公寓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納悶豆葉為什麽要召我來。我已經確定這與那件和服無關;但直到此時,我才終於恍然大悟。豆葉一定是決心要利用我來報複初桃。很明顯,她倆是競爭對手;否則兩年前初桃為什麽要毀掉豆葉的和服呢?毫無疑問,豆葉一直在等待合適的時機,現在,她似乎等到了。她將利用我起到雜草的作用,把花園裏的其他植物都憋死。她不僅僅是尋求報複;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是想徹底鏟除初桃。


    “無論如何,”豆葉繼續說道,“在新田夫人恢複你的培訓之前,一切都不會改變。”


    “我對此不抱什麽希望。”我說,“要說服她很難。”


    “現在還用不著擔心怎麽說服她,先想想如何才能找到合適的時機對她開口吧。”


    誠然,我已經在生活中得到了不少教訓,但我一點兒也不懂做事要有耐心——我甚至不太明白豆葉所說的尋找合適時機的意思。我對她說,如果她能指點我該說些什麽,我明天就會去跟媽媽談。


    “聽著,千代,莽撞行事是最不可取的方式。你必須學會如何找準時機和場合。一隻想要愚弄貓的老鼠不會一衝動就貿然衝到洞外。你知道如何查黃曆嗎?”


    我不清楚你是否見過黃曆。打開一本黃曆翻一翻,你就會發現上麵密密麻麻地印著各種複雜的圖表和難懂的字。我說過,藝伎是最迷信的一類人。阿姨和媽媽,甚至是廚娘和女仆,她們在決定是否買一雙新鞋子這樣的小事上都查黃曆。不過,我這輩子還從未查過黃曆。


    “一點兒也不奇怪,你已經曆了那麽多磨難。”豆葉對我說,“你是想說,你試著逃跑前都沒有查過那天是否吉利?”


    我告訴她,我們逃跑的日子是我姐姐定下的。豆葉想知道我是否還記得具體日期,我跟她一起查了日曆後,想起來了,那是1929年10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二,距佐津和我被人從家裏帶走僅幾個月。


    豆葉叫她的女仆拿來那年的黃曆;接著她詢問了我的屬相——我屬猴——她花了點時間查各種圖表以及我在那一個月裏的總體運勢。最後她大聲讀道:


    “大凶。嚴禁動針線、進異食及出行。”念到這兒,她停下來看著我,“你聽到沒有?出行。此外,它還說以下諸事皆不宜,你必須避免以下的……讓我們瞧一瞧……‘雞鳴時沐浴’,‘裁衣’,‘開業’,聽聽這個,‘移居’。”至此,豆葉合上黃曆,凝視著我,“你有沒有留意這其中的任何一樁事?”


    許多人都對這種算命方式心存懷疑,不過要是你在場見到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你所有的疑慮都會被一掃而光。豆葉詢問了我姐姐的屬相,又替她查了一通相同的玩意。“好啦。”她看了一會兒以後說,“是這麽寫的:‘吉日,宜略作改變。’也許這天不是最適宜做逃跑這樣的大事,但與這周或下周的其他日子相比,這天絕對是最好的。”接著就讀到了一件令人驚訝的事情。“這裏還寫著,‘吉日,宜往羊位出行。’”豆葉念道。她拿出一張地圖,上麵顯示養老町位於京都東北偏北的方向,正好朝著黃道十二宮的羊宮。佐津查過她的黃曆。她把我留在“辰義”樓梯間的那幾分鍾裏,大概就是查黃曆去了。她這樣做當然是對的;她逃掉了,我卻沒有。


    從這時起,我開始意識到自己過去考慮事情是多麽不周全——不僅是籌劃逃跑這件事,而是所有的事情。我從未領悟到事與事之間的密切聯係。我指的不僅僅是黃道十二宮。我們人類隻是宇宙的一小部分。我們走路的時候也許會踩死一隻甲蟲,也許會改變氣流把一隻蒼蠅送到它本來不可能去的地方。假如我們換位思考,把自己想成昆蟲,那麽宇宙就扮演了我們在昆蟲麵前的角色,顯而易見我們每天都在受到自己不可控製的力量的影響,就像可憐的甲蟲無力抵抗我們的大腳一樣。我們該怎麽辦呢?我們必須盡可能利用一切辦法去了解我們周圍的宇宙的運行方式,找準行動的時機,這樣就可以順流而行,避免了和潮流對著幹。


    豆葉再度拿起黃曆,這一回她在未來幾周內挑選了幾個適宜做大變動的吉日。我問她,我是否應該在其中的某一天同媽媽談話,以及我該說什麽。


    “我並不打算讓你自己去和新田夫人談。”她說,“她會立刻拒絕你的。假如我是她,我也會那麽做!除非她知道祇園裏有人願意做你的姐姐。”


    聽到她這麽說,我心裏很難過,“在這種情況下,豆葉小姐,我該做什麽?”


    “你應該回你們藝館去,千代。”她說,“並且不要對任何人提起你和我談過話。”


    說完,她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說此時我應該鞠躬告退,我也照做了。我走得太慌忙,連豆葉給我的歌舞伎雜誌和琴弦都沒有拿。她的女仆隻好帶著它們追到街上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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