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初桃不是唯一恨我的人,因為媽媽為了懲罰大家容忍初桃把男友帶來藝館,下令取消所有女仆的魚幹供應六個星期。我想假如我真的親手從女仆們的碗裏偷食物,她們也不會比現在更難過;至於南瓜,她得知媽媽的命令後就哭開了。可說實話,盡管每個人都怒視我,並且我還要因為一個自己從來沒見過或碰過的腰帶別針而背上一筆額外的債務,我倒沒你想象的那麽憂慮。任何使我的生活變得更艱難的事情隻會增強我逃跑的決心。


    我不認為媽媽真的相信我偷了那個腰帶別針,不過,拿我的錢去買一個新別針討好初桃,她覺得挺滿意。但她無疑也知道我曾擅自離開藝館,因為洋子向她證實了此事。當我獲悉媽媽為了防止我再出去、下令鎖上前麵的大門時,我幾乎覺得我的生命仿佛自動在漸漸離我而去。現在我如何才能從藝館逃出去?隻有阿姨有大門的鑰匙,可她一直把鑰匙掛在脖子上,連睡覺也不例外。另一項額外的防範措施是,把我每晚等門的差使改派給南瓜。初桃深夜回家時,南瓜必須叫醒阿姨去打開大門上的鎖。


    每天夜裏我都躺在蒲團上盤算;可直到星期一——佐津和我約好逃跑的前一天,我還沒有想出任何離開藝館的辦法。我變得非常沮喪,根本沒有精力幹活,女仆們責罵我,怪我擦拭木器時隻是裝模作樣把抹布在上麵拖一遍,清掃走廊時也隻是心不在焉地拉著把掃帚。星期一下午,我花了很長時間假裝在院子裏除草,其實是蹲在石頭上想心事。然後一個女仆叫我去擦洗女仆房間的木地板,洋子就坐在那裏守著電話,然後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我把一塊濕透的抹布上的水擠在地板上,我原以為水會朝著走廊流去,可水卻朝後流向了房間的一角。


    “洋子,瞧。”我說,“水正朝上流去。”


    當然,並不是真的朝上流,隻是我看著像而已。我非常驚訝,於是擠了更多的水在地板上,我看著水又流向了那個牆角。然後……嗯,我也無法準確地描述出這是怎麽發生的;不過我想象自己像水一樣沿著樓梯流到二樓的樓梯口,從那裏又流上梯子,穿過天窗,最後流到屋頂上的水箱邊。


    屋頂!我被自己的念頭驚呆了,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的環境;當洋子身旁的電話響起來時,我差點就被嚇得叫了出來。我還不確定一旦上了屋頂又該做什麽,可如果我能成功地從那裏找到一條下來的路,我或許就能最終和佐津會合了。


    第二天晚上我上床前故意打了一個大哈欠,然後把自己像一袋米那樣摔到蒲團上。任何一個看見我的人都會以為我立刻就睡著了,但實際上我是再清醒不過了。我躺了很長時間,想著自己老家的房子,我想知道當父親在桌邊抬起頭看見我站在門廊裏時,他臉上會有怎樣的表情。大概他的眼袋都會掉下來,接著他會開始哇哇地哭,或者他的嘴巴會張成一種奇怪的形狀,那是他微笑的方式。我不讓自己如此生動地想象我的母親;光是想到可以再次看見她,就足以使我熱淚盈眶了。


    最後,女仆們都在我身旁的蒲團上躺下了,南瓜則到她的崗位上去等候初桃。我聽見奶奶念經,她每天臨睡前都會這麽做。接著我透過她半開的門看見她站在蒲團邊換睡袍。當她把本來穿的袍子從肩膀上褪下來時,我被自己見到的情形嚇壞了,因為之前我還從未見過她的裸體。不單是她脖子和肩膀上的雞皮膚很可怕,而且她的身體讓我聯想到了一堆皺巴巴的布。當她從桌上拿起睡袍,哆哆嗦嗦地把它展開時,我覺得她看上去異常可憐。她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是下垂的,連她突出的乳頭也像兩根手指那樣耷拉下來。我越看她,越覺得這個老女人混亂的腦子裏一定也在拚命想著她自己的父母——他們大概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把她賣給別人做奴隸了——就像我的腦子裏滿是關於我父母的想法一樣。也許她也失去了一個姐姐。我過去從未以這樣的方式想過奶奶。我發現自己很想知道她生活剛開始時狀況是否也跟我差不多,盡管現在她是一個卑鄙的老女人,我則是一個在苦苦掙紮的小女孩。是否不正常的生活會讓每一個人都變得卑鄙?我很清楚地記得在養老町時,有一天一個男孩把我推進池塘附近的荊棘叢。我從裏麵爬出來時,氣得簡直可以咬穿木頭。如果受幾分鍾的罪就能讓我如此憤怒,那受幾年罪又會如何呢?滴水還可以穿石呢。


    假如我沒有下定決心逃跑,我肯定不敢想象在祇園呆下去還會受多少苦。毫無疑問,我也會變成奶奶那樣的老女人。但我安慰自己說,明天我就可以將祇園的一切拋之腦後。我已經知道如何爬上屋頂;至於如何從那裏下到街上……嗯,我一點沒把握。我別無選擇,隻能在黑暗中碰運氣。假如我真能安然無恙地爬下來,到了街上,我的麻煩其實才剛開始。無論在祇園的生活多麽艱難,逃跑後的生活肯定會更加不易。這個世界實在是太殘酷了;我怎麽才能生存下來呢?我躺在床墊上苦惱了一會兒,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力量逃跑……可是佐津會在那裏等著我。她會知道該做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奶奶才在房間裏安靜下來。這時,女仆們呼嚕已經打得很響了。我躺在床墊上假裝翻了個身,以便偷瞥一眼跪在地上不遠處的南瓜。我看不清她的臉,但覺得她是昏昏欲睡了。原來我打算等她睡熟後才行動,可是我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此外,初桃隨時都可能回來。我盡可能輕地坐起來,心想要是有人注意到我,我就幹脆去廁所然後再回來。不過沒人留意我。給我第二天早晨穿的袍子折疊著擺在我附近的地板上。我抱起袍子直接朝樓梯口走去。


    在媽媽的房門外,我站著聽了一會兒。她睡覺通常不打呼嚕,所以我無法在一片寂靜中判斷出什麽,除了能確定她沒在打電話,也沒發出任何聲響。實際上,她的房間裏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動靜,因為她的小狗“多久”在睡夢中喘息。我聽得時間越長,越覺得它的喘息聲像是在呼喚我的名字:“千——代!千——代!”在確信媽媽睡著以前我不準備溜出藝館,所以我決定拉開門進去探個究竟。要是她醒著,我就幹脆說我以為有人在喊我。同奶奶一樣,媽媽睡覺時也開著桌上的燈;所以我把門打開一條縫朝裏窺視,可以看見她幹枯的腳底板露在被單外麵。“多久”躺在她的兩腳之間,胸口一起一伏,正發出像是在呼喚我名字的喘息聲。


    我重新關上她的房門,在樓上的通道裏換好衣服。現在我就缺一雙鞋子——我從沒想過不穿鞋子逃跑,從這點上你可以看出,自夏天以來我的生活習慣已經有了許多改變。要不是南瓜跪在前麵的門廳裏,我就可以從那裏拿一雙給人在泥土走廊裏穿的木屐。現在我隻得拿一雙樓上廁所裏用的木屐。這種木屐的質量非常差,鞋麵上隻有一根皮條用來固定腳的位置。更糟糕的是,這種木屐我穿著太大了;可我別無選擇。


    輕輕地關上身後的天窗之後,我把自己的睡袍塞在水箱下麵,努力向上爬,最後終於劈開雙腿坐到了屋脊上。我不想假裝自己一點兒也不害怕,畢竟下麵街上的人聲聽起來離屋頂是那麽的遙遠。但我沒有時間去害怕,因為我覺得女仆、甚至是阿姨或媽媽,隨時都可能打開天窗爬上來抓我。為避免木屐掉下去,我把它們脫下來拿在手裏,開始沿著屋脊急走,這比我想象中要困難得多。屋頂上鋪的瓦片很厚,所以兩塊瓦片重疊的地方幾乎就形成了一個小台階,而且我移動重心時它們還會相互碰撞出叮當聲,除非我走得非常慢。我弄出的每一個聲響都會在附近的屋頂間回響。


    我花了好幾分鍾的時間才走到了我們藝館屋頂的另一端。隔壁建築物的屋頂比我們矮一截。我往下爬到它上麵,在那裏停了一會兒,尋找下去的路;但是除了月光,我還是隻能看見一片黑暗。屋頂實在太高、太陡,我不能冒險從上麵滑下去。我根本無法確定隔壁的屋頂是否會好一些;我開始覺得有一點恐慌。可我還是繼續沿著一個個屋脊往前走,直到發現自己幾乎走到了街區盡頭,從一邊望下去是一個敞開的庭院。要是我能夠到簷槽,就能順著它走到一個澡棚上麵,然後便可以輕鬆地從澡棚頂上爬下去,落到院子裏。


    我心裏並不情願掉到別人家的院子裏。我敢肯定這家也是一個藝館;我們街區裏所有的房子都是藝館。按慣例,每家每戶都會有一個人守在前麵的大門口等待自家的藝伎回來,我要想從房子裏麵跑出去,肯定會有人上來抓住我的胳膊。萬一這個藝館的大門也像我們那裏一樣被鎖住了,該怎麽辦?要是還有別的選擇,我甚至都不會去考慮這條逃跑路線。但是,眼前我所能找到的最安全的路線就是從屋頂下到這家的院子裏。


    我在屋脊上坐了很長時間,傾聽下麵院子裏的任何一絲動靜。可我隻聽見街上的笑聲和談話聲。我不清楚自己爬下去後會在院子裏碰到什麽,但最好還是趕緊行動,等我們藝館的人發現我逃跑就麻煩了。要是我知道逃跑將對自己的未來造成多大的損害,我肯定會轉身盡快趕回藝館去。但是當時我對自己將要承擔的後果卻全無預見。我隻是孩子,還以為自己是在經曆一次偉大的冒險。


    我跨過屋脊,身體刹那間就掛在了屋頂的斜坡上,隻能勉強觸到屋脊。我有些驚恐地意識到屋頂比我估計的要陡得多。我試圖往上爬回去,可沒有成功。我手裏拿著那雙在廁所裏穿的木屐,根本無法抓住屋脊,隻能用手腕鉤住它。我知道這是在自作自受,因為我再也沒辦法爬回去了;我覺得一旦撒手,就會立刻失控從屋頂上滑下去。我的腦子裏各種想法亂作一團,可還不等我下決心放手,我就開始往下滑了。起初,下滑的速度比我料想的要慢許多,這給了我一絲希望,或許我能在朝外卷起的屋簷處停止下滑。但就在這時,我的腳掀起了一片瓦,瓦片嘩啦一聲掉到下麵的院子裏摔碎了。接著,我隻知道我又沒拿住一隻木屐,它擦著我的身體滑下去了。我聽見它啪嗒一聲落在院子裏,然後傳來了一種更為糟糕的聲響——腳步聲,有人穿過一條木板通道朝院子裏走來。


    我曾多次看見蒼蠅停在牆壁或天花板上,穩得仿佛就粘在平地上。我不清楚這是因為它們的腳有黏性,還是因為它們的體重很輕,可當我聽見下麵有人走來時,我下定決心要立刻找到一個辦法好使自己能像一隻蒼蠅那樣粘在房頂上。否則再過幾秒鍾我的逃跑之旅就會以我趴在下麵的院子裏告終。我試著用自己的腳趾、手肘和膝蓋扣住房頂。最後在絕望中我做了一件頂頂傻的事情——我鬆手讓另一隻木屐也滑下去,然後試圖用兩隻手掌扒住屋頂上的瓦片來阻止自己下滑。我的手掌一定是在滴汗,因為它們接觸到瓦片後我反而下滑得更快了。在下滑的過程中,我聽見自己的身體擦過瓦片發出“噝噝”聲;接著房頂突然就不在那兒了。


    有一刹那,我什麽都聽不見,隻剩下一片恐怖、空虛的寂靜。在下墜中,一個想法清晰地呈現在我的腦海裏:我想象一個女人走進院子,向下看到地上的碎瓦,然後她抬頭朝屋頂上看,恰好看見我在她的正上方從空中摔下來;當然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我在空中時身體轉了一下,落地時身體的一邊著地。我有意識地用一條胳膊護住腦袋;但我依然摔得很重,砸到地上後整個人頭暈目眩。我不知道那個女人剛才站在哪裏,甚至不知道自己從空中掉下來時,她是否在院子裏。不過她一定是目睹了我從屋頂上掉下來的過程,因為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聽見她說:


    “天哪!下小姑娘雨了!”


    唔,我當然想立刻跳起來逃走,可是我無法這麽做。我的整個半邊身體疼痛欲裂。慢慢地,我清醒過來,看見兩個女人跪在我的身旁。一個人一直在反複說著什麽,可我沒聽明白。她們兩個交流了一下,然後把我從苔蘚地上扶起來,讓我坐在木板的通道上。我隻記得她們談話中的一個片段。


    “我告訴您,她是從屋頂上掉下來的,媽媽。”


    “她究竟為什麽要帶著在廁所裏穿的拖鞋?你爬上去用了那裏的廁所嗎,小姑娘?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你做了一件多麽危險的事情啊!你沒有摔得粉身碎骨真是太幸運了!”


    “她聽不見您說話,媽媽。瞧瞧她的眼睛。”


    “她當然能聽見我說話。說話啊,小姑娘!”


    但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我隻是惦記著佐津會在南伊豆劇院對麵等我,而我卻不能赴約。


    女仆被派到街上去敲每家藝館的門,直到她找出我來自何處,我蜷縮成球狀躺在那裏,驚魂未定。我抱著自己劇痛的手臂幹嚎著,突然感覺有人把我拽起來,抽了我一記耳光。


    “蠢丫頭,蠢丫頭!”一個聲音罵道。阿姨穿著一件破衣服站在我麵前,然後她把我拉出那家藝館,來到街上。我們走到自家的藝館時,她把我推到木門上,又抽了我一記耳光。


    “你知道你幹了什麽嗎?”她對我說,可我無法回答。“你在想什麽!好了,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毀了……做出那麽愚蠢的事情!太傻了,蠢丫頭!”


    我從未想到阿姨會如此憤怒。她把我拖進院子,把我麵朝下推倒在地。這時,我開始動情地大哭起來,因為我清楚將要發生什麽。不同於上次打我時的半真半假,這次阿姨澆了一桶水在我的袍子上好讓我挨棍子時感覺更痛,接著她拚命打我,打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她打完我,把棍子扔在地上,又把我翻過來使我背部著地。“現在你永遠也成不了藝伎了!”她喊道,“我警告過你不要犯這樣的錯誤!現在誰都幫不了你了!”


    我隻聽到她說這些,因為從走廊的盡頭傳來了可怕的尖叫聲。奶奶正在打南瓜,懲罰她沒有把我看好。


    出逃事件的結果是,我掉到那個院子裏時摔斷了自己的手臂。第二天早晨,一個醫生來到藝館,帶我去附近的診所。我手臂打著石膏回到藝館時,已接近傍晚。我依然覺得很痛,可媽媽卻叫我立刻去她的房間。她一手拍著“多久”,另一手握著嘴裏的煙鬥,坐在那裏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買你花了多少錢嗎?”最後她對我說。


    “不知道,媽媽。”我回答,“不過你馬上會跟我講,我不值你付的那麽多錢。”


    我知道這樣回答是不禮貌的。事實上,我估計媽媽可能會因為這話再抽我一記耳光,但是我豁出去了。在我看來,我在這個世界上也沒得混了。媽媽咬緊牙關,咳嗽了幾聲,她的咳嗽跟怪笑聲沒兩樣。“你說得很對!”她說,“你連半塊錢都不值。喔,我還以為你挺聰明的,可你卻笨得不知道什麽對你有好處。”


    她吞雲吐霧了一會兒,然後說:“我買你花了七十五塊錢,就是那麽多。後來你毀了一件和服,偷了一枚別針,現在你又摔斷了手臂,所以我還要把醫藥費加進你的債務。此外,還要算上你吃飯和上課的錢,就在今天早晨我從宮川町‘辰義’的女主人那裏聽說你姐姐逃跑了。那裏的女主人至今還沒有付她欠我的錢。現在她告訴我說,她不會付了!我要把那筆錢也加進你的債,不過這又有什麽意義呢?你已經欠下了你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


    那麽說佐津是逃掉了。我一整天都在想這事,現在我終於有了答案。我真想為她高興,可我卻做不到。


    “我原來估計你做藝伎十年或十五年後能還清債務。”她繼續說道,“前提是你恰好成了一名成功的藝伎。可一個整天想逃跑的女孩子,誰還會在她身上多投一文錢呢?”


    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償還其中的任何一筆費用,所以我告訴媽媽我很抱歉。此前,她對我說話的態度還算過得去,但我道歉後,她把煙鬥往桌上一放,立刻拉長了臉——是出於憤怒,我猜——我覺得她就像是一隻準備打架的動物。


    “抱歉,你覺得抱歉?我真是個傻瓜,一開始在你身上投了那麽多錢。你大概是整個祇園最昂貴的女仆了!要是我賣掉你的骨頭可以抵消你的一部分欠債,那我早就把它們從你的身體裏抽出來了。”


    說完這些,她命令我滾出房間,接著又把煙鬥放回了她的嘴裏。


    我離開時,嘴唇哆嗦個不停,但我還是盡量克製自己的情緒,因為初桃就站在樓梯口。別宮先生正等著替她係腰帶,阿姨拿著一塊手絹,站在她麵前凝視著她的雙眼。


    “好吧,全弄髒了。”阿姨說,“我也無能為力了。你必須先止住抽泣,然後重新化妝。”


    我很清楚初桃為什麽哭。她得到一道禁令,不準把男朋友帶到藝館來,而她男朋友也就不來找她了。前一天早晨得知此事後,我就確信初桃會遷怒於我。我急切地想在她發現我之前下樓去,可已經遲了。她從阿姨手中抓過手絹,示意我到她跟前去。我當然不願意去,但是我沒辦法拒絕。


    “你的事情跟千代沒有關係。”阿姨對她說,“你就到房間裏去把妝化完吧。”


    初桃沒有回答,把我拉進她的房間,並關上了門。


    “我花了好多天,琢磨該如何毀掉你的生活。”她對我說,“但是現在你想逃跑,正合我意!我不知道該不該高興,因為我本來一直巴望著自己動手收拾你。”


    我朝初桃鞠了一躬,沒說什麽就拉開門出去了,我知道這麽做很粗魯。她本可以為此而揍我,但她僅僅是跟著我走進了廳堂,然後說:“假如你想知道一輩子做女仆是什麽滋味,就去跟阿姨聊聊吧!你倆已經像是一根繩子的兩頭了。她有一個殘廢的屁股,你有一條斷胳膊。也許有一天你連看起來都像個男人,就跟阿姨一樣!”


    “你走吧,初桃。”阿姨說,“向我們展示一下你出名的風度。”


    我五六歲的時候,從沒想過京都會跟自己的一生有什麽關係。那時我認識我們村裏一個名叫“昇”的小男孩。我認定他是個好孩子,可他身上有一股很難聞的氣味,我想這就是他討人厭的原因。每當他說話的時候,其他所有的孩子都不把他放在眼裏,仿佛他隻是一隻唧唧喳喳的小鳥,或是一隻呱呱叫的青蛙,於是可憐的昇常常坐在地上哭泣。出逃失敗後的幾個月裏,我漸漸體會到了像昇那樣生活的滋味,因為除了對我下命令,藝館裏根本沒有人和我講話。媽媽倒是向來都把我當成一團煙來對待的,因為她腦子裏總是想著更重要的事情。但是現在所有的女仆、廚子和阿姨也以這樣的方式對待我了。


    整個酷寒的冬季裏,我一直在想佐津和我的父母過得怎麽樣。大多數夜晚,我躺在蒲團上時都會焦慮不安,感覺心裏麵空蕩蕩的,仿佛整個世界隻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客廳,裏麵空無一人。為了安慰自己,我會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走在養老町海邊懸崖旁的小路上。我太熟悉那個地方了,可以活靈活現地描繪出自己在那裏的情景,就仿佛我真的跟佐津一起逃回了家鄉。在我的腦海中,我拉著佐津的手朝醉屋衝去——盡管以前我從來沒有拉過她的手——再過一會兒,我們就可以同父母團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從未真的回到家裏;也許我是太害怕看到家裏的真實情況了。無論如何,想想自己走在家鄉的小路上似乎已經可以給我慰藉了。某些時候,我會聽見睡在我附近的女仆咳嗽,或是奶奶令人尷尬的放屁聲,想象中大海的氣味就會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腳下粗糙的泥土路也會變回我蒲團上的床單,我還是跟開始幻想前一樣,除了孤獨,一無所有。


    春天來臨時,丸山公園裏的櫻桃樹都開花了,於是京都人似乎除了櫻花沒什麽可談了。為了應付所有的櫻花觀賞宴會,初桃白天比往常更忙碌了。每天下午我都看著她為出門而梳妝打扮,真羨慕她充實的生活。我已經開始放棄希望,不再幻想某天夜裏醒來發現佐津潛入我們藝館來救我,也不再幻想能通過其他途徑聽到遠在養老町的家人的消息。後來,一天早上,當媽媽和阿姨正在為帶奶奶外出野餐做準備時,我下樓發現前廳的地板上有一個包裹。那是一個跟我的手臂差不多長的盒子,外麵包著厚厚的紙,還紮著一根磨損了的細繩。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既然周圍沒有人看見我,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寫在盒子正麵上的名字和地址:


    京都府 京都市


    富永町 祇園


    新田加代子 轉


    阪本千代 收


    我太吃驚了,用手捂著嘴巴在那裏站了很長時間,我敢肯定自己的眼睛瞪得有茶杯口那麽大,因為郵票下麵寫的回複地址顯示包裹是田中先生寄來的。我不知道包裹裏麵會有什麽,但是看見田中先生的名字寫在那兒……你也許會覺得我荒唐,可我真希望是他意識到了送我來這個可怕的地方是不對的,所以給我寄來一些可以使我離開藝館重獲自由的東西。但另一方麵,我無法想象一個包裹可以讓一個小女孩擺脫奴役;即使在此時,我還是很難想象這樣的事情。可我心裏確實相信當包裹最終打開時,我的生活將被永遠地改變。


    我還沒想出下一步該做什麽,阿姨就從樓上下來把我從盒子邊轟走了,雖然它上麵寫著我的名字。我真想親手打開它,可她叫人拿來一把刀,割斷繩子,接著慢騰騰地拆開粗糙的包裝紙。裏麵是一隻厚厚的用粗漁線縫起來的麻布袋,袋子的一角縫著一個寫有我名字的信封。阿姨從袋子上割下信封,接著扯開麻布袋,袋子裏有一隻黑色的木盒子。我開始興奮起來,迫切地想知道裏麵裝著什麽,但是當阿姨掀開盒蓋時,我的心情立刻變得很沉重。盒子裏麵,在層層疊疊的亞麻布中間躺著幾塊小小的靈牌,它們本來都豎立在我們醉屋的供壇前麵。其中兩塊成色較新的靈牌我之前從未見過上麵寫著陌生的法號,我不認識那些字。我害怕得甚至不敢去想田中先生為何要把靈牌寄給我。


    這時,阿姨把木盒子放在地板上,把裏麵的靈牌整整齊齊放好,又從信封裏拿出信來讀。我在那裏似乎站了很長時間,內心充滿恐懼,甚至不敢去想任何事情。最後,阿姨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拉著我的手臂帶我進了會客室。我跪在桌邊,雙手放在膝蓋上哆嗦個不停,這大概是因為我竭力想阻止那些可怕的念頭浮現在我的腦海裏。也許田中先生把靈牌寄給我是一個好跡象。有沒有可能是我的家人要搬到京都來了?那樣的話我們就要買一個新祭壇供奉靈牌;或許是佐津快要回到京都了,所以要求田中先生把它們寄給我。這時,阿姨打斷了我的思緒。


    “千代,我要給你讀一讀一個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寫給你的信。”她的語氣異常沉重緩慢。她在桌上攤開信紙時,我覺得自己氣都透不過來了。


    親愛的千代:


    你離開養老町已經半年了,很快樹上新一季的花就要盛開了。花開花謝的過程提醒我們,總有一天死亡會降臨在我們每個人身上。


    我自己也曾經是孤兒,現在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一個可怕的消息,你一定要承受住。你離開家鄉遠赴京都開始新生活的第六個星期,你尊敬的母親就病故了,僅僅幾星期之後,你尊敬的父親也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對你痛失雙親深表遺憾,希望你能節哀順變,請放心,你父母的遺體已經被安葬在村裏的公墓中。葬禮是在千鶴鎮的子角寺舉行的,養老町的婦女還吟誦了佛經。我相信你尊敬的雙親已經在極樂世界裏安息了。


    藝伎學徒的培訓過程充滿了艱辛。然而,我非常欽佩那些曆經磨煉後脫胎換骨成為偉大藝術家的人。數年前我造訪祇園時曾有幸觀賞了春季舞蹈,之後還參加了一個茶屋宴會,那次的經曆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很滿足,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為你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千代,藝館可以讓你免受漂泊不定的痛苦。我活到這麽大的年紀,目睹了兩代孩子長大成人,我深知普通的鳥兒極少能生出天鵝來。天鵝如果一直生活在它父母的樹上就會死掉;所以那些天生麗質且天資聰穎的人必須在這個世界上為自己開辟一條路。


    你的姐姐佐津去年深秋來過養老町,不過她很快又跟杉井家的男孩子跑了。杉井先生急切地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見到他的愛子,因此他請求你一有你姐姐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他。


    你最誠摯的朋友


    田中一郎


    阿姨還沒讀完信,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外湧,就像水冒出燒開的水壺一樣。得知母親或父親去世已經夠難受的了,但同時獲悉雙親的死訊,以及姐姐一去不複返的消息……我立刻覺得自己像一隻破碎的花瓶,站都站不住。我徹底迷失了,在房間裏都辨不清方向。


    你一定會認為我很天真,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還懷著母親仍活在人世的希望。可我實在是沒什麽好指望的,哪怕隻有一絲希望,我也會抓住不放。在我試圖從悲傷中找回自己時,阿姨對我很好,她不斷安慰我說:“挺住,千代,挺住。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們都是無能為力的。”


    當我終於可以說出話時,我問阿姨她是否能把靈牌豎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並代我拜拜它們——因為我承受不了自己去拜的痛苦。可她拒絕了,她說我應該對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恥,無論如何我都不能不管自己的祖先。她幫我把靈牌立在樓梯口附近的一個架子上,這樣我每天早晨就可以拜一拜它們了。“千萬不能忘記他們,小千代。”她說,“他們是你童年所有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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