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用摩托車載過的人,就屬狄迪耶最不上道。他緊緊抱著我,緊張得手腳僵硬,教我難以操控車子。一接近汽車他就吼叫,高速駛過汽車旁,他就尖叫;突然一個急轉彎,他就嚇得扭動身子,想把轉彎時不得不傾側的車身拉正。每次停下摩托車等紅綠燈,他就把雙腳放到地上伸展雙腿,抱怨臀部抽筋。每次加速,他的腳就在地上拖,磨蹭了幾秒鍾才踏上腳踏板。出租車或其他汽車開得太靠近時,他就伸腳踢車,或氣得發狂般揮舞拳頭。抵達目的地時,我計算了載狄迪耶在高速車陣裏騎三十分鍾所碰上的危險次數,竟不亞於在阿富汗炮火下待一個月。


    我在斯裏蘭卡朋友維魯、克裏須納經營的工廠外停車,情況有些不對勁,外麵的招牌換了,雙扇式的前門敞開。我走上階梯,身子往裏一探,看到護照工廠沒了,換成製作花環的生產線。


    “不對勁?”我跨上摩托車發動車子時,狄迪耶問。


    “對,我們得到另一個地方。他們搬走了。我得去找埃杜爾,問新的工廠在哪裏。”" alors (哎), ”他發牢騷,緊抱住我,好似我們兩人共享一具降落傘,“噩夢又要開始了!"幾分鍾後,我在埃杜爾·迎尼豪宅門口附近停車,要他留在車旁。臨街大門的警衛認出我,猛然舉起手,向我行了誇張的舉手禮。他開門時,我塞了一張二十盧比的紙鈔到他另一隻手裏。我走進陰涼的前廳,兩名仆人前來招呼。他們跟我很熟,帶我上樓梯,親切地微笑,比手劃腳地評論我的頭發留那麽長、身體瘦那麽多。其中一人敲了埃杜爾·迎尼大書房的門,耳朵湊近門等待。


    " ao ! ”迎尼從房裏喊道。進來!


    那仆人進去,關上門,幾分鍾後回來。他朝我左右擺頭,把門打開。我走進去,門關上,挑高的拱形窗戶,閃著明晃晃的陽光。陰影呈尖釘狀和爪狀,打在磨得發亮的地板上。埃杜爾坐在麵窗的翼式高背安樂椅中,隻看得到他胖嘟嘟的雙手,兩手指尖對碰拱起,像肉店窗裏堆成教堂尖頂般的臘腸。


    “所以那是真的。”


    “什麽是真的?”我問,走到椅子前麵看他。幾個月,九個月沒見,這位哈德的老朋友竟老了那麽多,讓我大吃一驚。濃密的頭發由灰轉白,眉毛則變成銀白色。幾道深皺紋,繞過下拉的嘴角來到鬆垂的下巴,使漂亮的鼻子變得瘦癟。他的嘴唇曾是我在孟買所見過最豐腆肉感的,如今龜裂得像納吉爾在雪山上時的嘴唇。眼袋下垂到顴骨最高處之下,讓我身子一顫,想起把瘋漢哈比布的眼睛往下拉的那對眼袋。而那對眼睛,那對愛笑、金黃、唬拍色的眼睛,如今呆滯,失去了曾在他充滿熱情的生命裏綻放光芒的昂揚喜悅和自負狡詐。


    “你來了。”他用熟悉的牛津腔回答,沒看我。“那麽,那是真的了。哈德在哪裏?" “埃杜爾,很遺憾,他死了。”我立刻回答。“他·一他被俄羅斯人殺了。他想在回查曼途中,繞回老家村子一趟,送馬過去。”


    埃杜爾抓著胸口,像小孩般吸泣,豆大的淚珠從他的大眼睛滑落,斷斷續續地嗚咽、呻吟。一陣子後他回複平靜,抬頭看我。


    “除了你,還有誰活下來?”他張著嘴巴問。


    “納吉爾……還有馬赫穆德,還有一個名叫阿拉烏丁的男孩,隻有我們四個。”“哈雷德呢?哈雷德在哪裏?"“他……他在最後一晚離開,走進紛飛的大雪裏,沒再回來。有人說後來聽到槍聲從遠處傳來,我不知道他們開槍的對象是不是哈雷德。我……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那麽那會是納吉爾……”他喃喃說道。


    他再度吸泣,把臉猛然埋入肥厚的雙手裏。我看著他,很不自在,不知該說什麽或做什麽。自從在雪坡上把哈德遺體抱在懷裏的那一刻起,我一直不願麵對他已死的事實,而這時我仍在氣哈德汗。隻要用氣憤擋在我麵前,對哈德的愛,失去他的哀痛,就會深藏心底不致爆發.隻要我仍氣憤,我就能抑製淚水和讓巡尼如此傷痛的痛苦渴望;隻要我仍氣憤,我的心思便能專注於手邊的工作,了解克裏須納、維魯和護照工廠的下落。就在我要問起這事時,他再度開口。


    “你可知道哈德的英雄詛咒,花了我們多少代價?除了他絕無僅有的性命,花了數百萬,打他的戰爭花了我們數百萬。我們支持他的戰爭,已支持了數年。你或許以為我們付得起,那筆錢畢竟不大。但你錯了,像哈德那樣瘋狂的英雄詛咒,沒有哪個組織支持得起,而我改變不了他的想法,我救不了他。錢對他不重要,不是嗎?碰上對錢和……對錢沒有概念的人,根本說不通。那是所有文明人都有的東西,你同意吧?如果錢毫不重要,文明就不會出現,就什麽都沒有。”


    他的音量愈來愈小,最後變成含糊不清的低語。淚水滾落臉頰,化為細流,再往下掉,穿過黃光,落到他的大腿上。


    “埃杜爾拜。”一會兒之後我說。


    “什麽?什麽時候?現在?”他問,眼裏突然閃現恐懼。下唇繃緊,嘴角冷酷地往下拉,露出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甚至從來想象不到的惡意。


    “埃杜爾拜,我想知道你把工廠搬到哪裏。克裏須納和維魯在哪裏?我去了舊工廠,但那裏人去樓空,我的護照需要處理,我得知道你們搬到哪裏。”


    他眼裏的恐懼縮為一丁點,雙眼因那一丁點恐懼而顯得很有精神。臉上露出類似以往的淫靡微笑,嘴巴鼓脹起來。他專注凝視我的眼睛,專注裏帶著急切和渴求。“你當然想知道。”他咧嘴而笑,用雙手手掌擦掉淚水。“就在這裏,林,這棟房子裏。我們改建了地下室,裝上必要的設備。廚房地板上有道活門,伊克巴爾會告訴你怎麽走,那些小夥子現正在那裏忙。”


    “謝了。”我說,遲疑了片刻。“我有事要辦,但……今晚稍後,最晚明天,我會回來,那時我會來看你。”


    “印沙阿拉,”他輕聲細語地說,再度把頭轉向窗戶,“印沙阿拉。”我來到一樓的廚房,掀開沉重的活門。經過一卜幾個台階,來到用泛光燈照得通明的地下室。克裏須納和維魯開心地招呼我,立即處理我的護照。很少有事情比偽造的挑戰更讓他們興奮,他們興高采烈地討論了一會兒,找到最佳的解決辦法。他們工作時,我查看了逛尼的新工廠。這裏空間很大,比埃杜爾·迎尼豪宅的地下室要大得多。我走了約三十到五十米,經過燈桌、印刷機、複印機與儲物櫃。我猜這地下室延伸到迎尼隔壁大宅的地下,看來他們可能把隔壁屋子也買了下來,然後把兩間地下室打通。若真是如此,我想,會有另一個出口通往隔壁房子。我找那出口時,克裏須納叫我,說我十萬火急的簽證已經搞定。我很好奇這地‘下工廠的新結構,暗自決定要盡快回來,查個清楚。


    “抱歉讓你久等,”我跨上摩托車時,低聲對狄迪耶說道,“沒想到會那麽久,但護照搞定了。現在可以直接去周夫人那裏。”


    “別急,林。”狄迪耶歎口氣。我們駛上馬路時,他使出全身力氣抓住我。“最佳的複仇,就像最好的性愛,要慢慢來,且睜著眼睛。”


    “卡拉?”摩托車加速駛進車流時,我轉頭大喊。


    " non (不),我想那是我的!但……但我無法確定!”他吼道,我們倆因為對她的愛而一起大笑。


    我把摩托車停在某棟公寓的私用車道上,距離“皇宮”一個街區。為了解那棟大宅內的活動跡象,我們走在馬路的另一邊,直到經過那棟大宅,到了街區一半為止。“皇宮”的正立麵似乎完好無損,但窗戶上的金屬片、木板,還有橫釘在大門上的厚木板,間接說明了大宅內部被暴民搗毀的嚴重度。我們掉頭往回走,再度經過那大宅找尋入口。


    “如果她在那裏麵,如果她的仆人帶吃的給她,他們不會從那道門進出。”“沒錯,我也這麽想,”他附和,“一定還有別的入口。”


    我們發現街上有條窄巷,可通到那大宅的後麵。相比大門前那條幹淨、氣派的大街,這條窄巷很髒。我們小心翼翼踩過漂著浮渣的黑臭水坑之間,繞過一堆堆油膩、不知是啥東西的垃圾。我朝狄迪耶瞥了一眼,從他痛苦的怪臉,知道他正在計算要喝多少酒,才能除掉他鼻孔裏的惡臭。小巷兩邊的牆壁和圍牆,以石塊、磚、水泥草草搭建已有幾十年,上麵爬滿叫人惡心的植物、苔鮮與甸甸植物。


    我們從街角一棟一棟往回數,找到“皇宮”的後麵,往嵌入高大石牆的矮木門一推,門立即打開。我們走進寬闊的後院,在未遭暴民搗毀之前,那後院肯定是豪華優美的幽靜休憩之地。重重的鑽土罐被人推倒,碎成一地,土塊和花撒落地上,淩亂不堪。庭園裏的家具被砸碎燒毀,就連地上鋪砌的瓷磚都有多處裂開,好似被人用錘子打過。我們找到一扇熏黑的門通往屋裏,門未上鎖,我們往裏推開,生鏽的金屬吱吱i 向著。


    “你在這裏等著,”我的口氣不容一絲反對,“替我把風,如果有人從後院的門進來,拖住他們,或給我信號。”


    “就聽你的吧,”他歎口氣,“別太久,我不喜歡這裏。bonne chance (祝好運)。”我走進屋裏,門自行掩上。我後悔沒帶手電筒,裏麵很暗,地板上黑色的家具殘塊和倒下的橫梁之間,淩亂散落著破掉的盤子、罐子、平底鍋和其他器皿,步步危機。我小心翼翼地緩緩走過一樓廚房,走上通往大宅前的長廊。經過幾個被燒過的房間,其中一間火勢猛烈得將地板都燒掉,燒焦的托架從破洞裏露出,像是某種巨獸遺骸的肋骨。


    在接近大宅的前方,我找到幾年前我陪卡拉前來搭救莉薩·卡特時走過的那道樓梯。色彩曾經如此豔麗、質感如此豐富的康普頓壁紙,如今已被燒毀,從起泡的牆上剝落。樓梯本身已碳化,鋪在上麵的地毯被燒成一沱佗絲狀灰燼。我慢慢往上走,每一步都先輕踏,再結實踩下。走到半途時,我一腳踩空,便加快腳步,爬到二樓的樓梯平台。


    上到二樓,我不得不停下,好讓眼睛適應黑暗。一陣子後,我看出地板上的破洞,開始小步繞過。大火燒掉這屋子的某些地方,留下破洞和熏黑的殘塊,但屋裏其他地方完好無損。那些完好如初的部位非常幹淨,和我記憶中完全一模一樣,使屋裏更透著詭異。我覺得自己仿佛走在大火之前的過去和已成廢墟的現在之間,仿佛我正憑著記憶創造屋裏那些未遭火吻的華麗區域。


    朝著二樓寬闊的走道另一頭走了一段,我突然一腳踩破薄如紙的樓板,猛然抽身,撞上身後的牆。牆垮掉後,我失去重心,笨拙地倒下,雙手朝空中猛抓,想在逐漸崩下的瓦礫中抓住結實的東西。我砰一聲落地,沒想到那麽快就落地,隨即意識到自己落入周夫人的秘密廊道中。我所撞破的牆,表麵上看來和其他牆一樣結實,但其實隻是片膠合板,表麵貼上她無所不在的康普頓圖案壁紙。


    1 從屋頂坡麵上凸出的窗,謂之老虎窗,每個窗各有棚頂。


    我在秘密廊道裏站起身,撣掉身上的灰塵。那廊道非常窄而矮,蜿蜒向前延伸,順著房間的形狀繞過轉角處。秘密廊道經過的房間牆上嵌有金屬柵欄,有些柵欄很低,接近地板,有些比較高。較高的金屬柵欄下方,擺了中空的箱狀木梯,站在木梯最低階上,我透過金屬格柵上的心形開口,往一間房間看進去,一覽無遺:牆上裂掉的鏡子、燒垮的床、床邊生鏽的金屬床頭櫃。我站的那一階上還有幾階,我想象周夫人蹲在最上層的台階上,無聲呼吸,盯著房裏的動靜。


    廊道繞過幾個彎,我失去方向,在漆黑之中,我不確定自己是往屋子的前方還是後方走。走到某個地方時,秘密廊道突然陡升。我往上爬,最後那些較高的金屬柵欄消失不見,漆黑之中,我碰上一段階梯。我摸著往上走,來到一扇門前。那是個有著鑲板的小木門,那門非常小且比例完美,說不定是為小孩遊戲間所安裝的門。我試著扭轉門把,那很容易,我推開門,門外光線猛然湧入,我的身子立即往後縮。我走進那閣樓房間,房間靠著一排四個彩色玻璃老虎窗工采光。豎起的老虎窗像是小禮拜堂,突出於屋頂之外。大火燒到這個房間,但未毀了它。牆壁被熏黑,有一道道燒過的黑痕,地板上有數個破洞,露出地板與下麵房間天花板間的深夾層板。但這長條房間某些地方仍很堅實,未遭火吻,在那些仍鋪著異國情調地毯而牆麵毫未受損的局部地麵,家具仍完好如初地擺在那裏,而在寶座似的椅子僵直的懷抱裏,坐著周夫人,臉部扭曲,狠狠瞪視。


    走近她,我才知道她那不懷好意的目光不是在瞪我。她正滿懷怨恨地凝視過去的某一刻,凝視像拴住跳舞熊的鏈條般,牢牢拴住她的心的某處或某個人、某件事。她濃妝豔抹,粉塗得很厚。那是張麵具,盡管自欺欺人得誇張,卻讓我覺得悲哀更甚於醜怪。塗了口紅的嘴,使她的嘴變大;畫過的眉毛,使她的眉毛變粗;上了妝的臉頰,使她的顴骨顯得更高。站得夠近時,我看到口水從她的嘴角滴下,滴到大腿上。未稀釋的琴酒味,籠罩她全身,與其他更臭、更惡心的氣味混在一塊。她的頭發幾乎被假發完全遮住,濃密的黑色高卷式假發微微歪斜,露出裏麵短而稀疏的灰色頭發。她穿著綠色絲質旗袍,旗袍領蓋住喉嚨,幾乎蓋到下巴。雙腿交疊,兩腳放在旁邊的椅座上。她的腳很小,像小孩的腳那樣小,包著柔軟的絲質拖鞋。雙手擱在大腿上 ,像荒無人煙的海灘上被衝上岸的東西,死氣沉沉地垂著,一如她鬆垮的嘴。


    我看不出她的年紀或國籍,她可能是西班牙人,可能是俄羅斯人,可能帶有部分印度或中國血統,乃至希臘血統。卡拉說得沒錯,她曾經很漂亮。那是從整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美,而不是從某個突出特質散發出來的美,那種美觸動人眼,更甚於人心,那種美如果沒有內在的好東西滋養,終會敗壞。而那時候,她不美,她醜。狄迪耶也說得沒錯:她挨過打,她衰弱,整個人完了。她漂浮在黑湖上,不久那黑水會將她拖到湖底。房間裏彌漫著深深的靜默,她的心過去所習慣的那種靜默,還彌漫著單調、心無所求的空虛,過去她殘酷、狡詐的人生所宰製的那種空虛。


    我站在那裏,她對我視而不見,我震驚而又困惑地理解到,我心中毫無憤怒或報仇之意,反倒覺得羞愧,羞愧於自己一心想著複仇。什麽?我真的想殺了她?我心中想複仇的那個部分,正是我像她的部分。我望著她,心知我若無法甩掉複仇之心,我就是在望著自己,望著自己的未來,自己的命運。


    我還知道,我滿腔的報複念頭和在巴基斯坦休養的那幾星期,我一直在籌劃的報複行動,不隻是針對她。我的矛頭對著自己,對著愧疚感,那是隻有望著她而感到羞愧時,我才敢於麵對的愧疚感。那是為哈德之死生起的愧疚感,我是他的美國人,是他抵擋軍閥和土匪的護身符。他想把馬帶回老家村子時,我如果跟他同行,照理說,我該跟他同行,敵人或許就不會對他開槍。


    那很可笑,而且和大部分愧疚感一樣,那隻道出一半事實。哈德屍體周邊的死屍,有些身穿俄軍製服,帶著俄羅斯武器,那是納吉爾告訴我的。我如果在場,大概改變不了什麽。他們大概會抓了我或殺了我,哈德的下場大概還是一樣。但自從見到他覆著雪的死去臉孔,我一直深感愧疚,而在那份愧疚裏,理智產生不了大作用。一旦麵對那愧疚,羞愧感就揮之不去。而不知為什麽,那份自責和充滿懊悔的憂傷改變了我,我覺得報複之石從一直想將它擲出的仇恨之手落下,覺得自己變輕,仿佛輕盈就充塞在我的全身,把我往上提。我覺得自由,自由到同情起周夫人,甚至原諒她,然後我聽到尖叫聲。


    一聲椎心裂肺的喊叫,如野豬般尖銳刺耳的喊叫,我猛然轉身,及時見到周夫人的閹仆拉薑高速向我衝來。我被他一撞,失去重心,人往後倒,他的雙臂環抱住我的胸膛。他抱著我撞破一麵閣樓窗戶,我身子後仰,斜躺在窗外,往上瞧著藍天下那個發瘋的仆人和他頭後方的屋簷。碎玻璃割破我的頭頂和後腦勺,傷口很深,我清楚感覺到傷口有冷冷的血流出。我們在撞破的窗戶裏扭打,更多邊緣呈鋸齒狀的玻璃碎片落下,我左右擺頭以保護眼睛。拉薑緊抱著我往前推,雙腳在地上古怪地猛往前拖移,完全不擔心自己掉出窗外。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他想把我推出窗外,把我們倆都推出去,重重墜地,而且他漸漸得逞。我感覺自己的雙腳禁不住他的猛推而開始離地,我的身子滑到老虎窗小尖塔的更外麵。


    我憤怒而又絕望地咆哮,緊抓住窗框,使勁把我們倆拉回閣樓裏。拉薑往後倒,迅即爬起來,尖叫著再度衝向我。我無法避開他的突襲,兩人再度扭打成一團,一心欲置對方於死地。他的雙手掐住我的喉嚨,我的左手在他臉上拚命抓,想找他的眼睛。他彎曲的長指甲很銳利,刺穿我脖子的皮膚。我痛得大叫,左手手指抓到他耳朵,用力一扯,把他的頭拉到我右拳打得到的近處。我用拳頭猛擊他的臉,六下、七下、八下,終於使他鬆開掐住我喉嚨的手,他的耳朵則被我扯開一半。


    他踉蹌後退一步,站在那裏猛喘氣,瞪著我,充滿無法理解或令人無比害怕的恨意。他滿臉是血,嘴唇裂開,牙齒斷了一顆,一隻眼睛上方的皮膚、眉毛刮掉的地方,裂出一道難看的口子。已禿的頂土被玻璃劃破而流血,一隻眼睛裏有血,而我猜他的鼻梁斷了。照理說他該罷手,他不得不,但他沒有。


    他尖叫著,透著詭異向我衝來。我往旁邊一跨,揮出又猛又急的右拳,打中他的腦側,但他倒下時伸出爪子般的手,抓住我的長褲。他順勢把我一起拉下,然後像螃蟹般爬過來壓住我,手往我脖子伸來。那爪子般的手,再度鉗住我的肩膀和喉嚨。他雖然瘦,但力氣大且身材高,經過哈德的戰爭,我瘦了許多,因而我們兩人的力氣旗鼓相當。我翻滾一兩次,但甩不掉他。他的頭緊塞在我的頭下麵,我無法出拳打他。我感覺他的嘴和牙齒貼著我的脖子,他使勁往前,用頭撞我的頭並咬我,他尖銳的長指甲沒入我的喉嚨,直抵指尖。我手往下,找到我的小刀,抽出往下一揮,刺進他的身體。刀子刺入他大腿靠近臀部的地方。他抬起頭,痛得號叫,我朝他脖子靠近肩膀處再刺一刀。刀子深入肩膀,一路擦過骨頭和軟骨邊緣,嘎吱作響。他猛然抓住喉嚨滾開,直到身體碰到牆壁。他輸了,沒了鬥誌,一切結束了。就在這時,我聽到尖叫聲。


    我猛然轉頭,見到拉薑從破掉的地板和下麵房間的天花板間缺口爬出來。一模一樣的人,或看來一模一樣,但全身完好,毫發無傷:同樣禿頭、刮掉眉毛、眼睛上妝、爪子般的指甲塗得像青蛇一樣綠。我急轉頭,看到拉薑仍在那裏,貼著牆壁縮成一團在呻吟。是孿生兄弟,我這才愚蠢地想到:他們有兩個,怎麽沒人告訴我?我再轉頭,就在這時,那個尖叫的孿生兄弟衝過來,手上有刀。


    他握著細薄如劍的彎刀,惡狠狠地在空中畫個半圈衝過來。我閃身避開他發狂似的衝擊,接著欺身而上,拿起小刀往下猛刺。刀子傷了他的手臂和肩膀,但他仍移動自如。他把小刀朝我往後一劃,動作很快,快到我的上臂躲避不及,挨了一刀。傷口迅速流出血,我怒火中燒,開始用右拳揍他、用小刀刺他。然後,我的後腦勺突然出現一陣帶著血味的悶痛,我知道有人從後麵偷襲我。我爬過那個孿生兄弟旁,轉身看著受傷的拉薑,他的襯衫被自己的血浸透,貼在皮膚上。他手裏握著一塊木頭。挨了他那一記拳頭,我的頭嗡嗡作響。血從頭、頸、肩以及柔軟的前臂內側傷口流出來,那對孿生兄弟再度號叫,我知道他們就要再度衝過來。自這場古怪的打鬥開始以來,首度有顆小小的懷疑種子在我,自中成熟、爆開:我可能燕不了·一我對他們咧嘴而笑,高舉兩隻拳頭,左腳前移,擺好架式,等他們攻來。好,我心想,就來,把它了結。他們衝過來,再度發出那淒厲的尖叫聲。拿著木頭的拉薑,揮舞木頭向我砸來。我舉起左臂阻擋,木頭重重砸在我的肩膀上,但我揮右拳打中他的臉,他往後倒,雙膝一彎倒地。他的兄弟拿刀砍向我的臉,我立即低頭閃避,但後腦勺、脖子上方還是被劃上一刀。我不顧他有所防備,欺身而上,把小刀刺進他的肩膀,直到曲柄沒入。我原瞄準他的胸膛,雖然偏了,但仍有用,因為刀子下方那隻手臂像海草一樣軟趴趴的,他驚慌尖叫著退開。


    幾年的憤怒猛然爆發:那段牢獄生活的憤怒,我一直把它埋在怨恨壓抑的低淺墓地裏。從頭上大小傷口流過臉部的血,是液體的憤怒,又濃又紅,從我心裏溢出。一股狂暴的力氣,撕裂我的手臂、肩膀和背部的肌肉。我看看拉薑和他的孿生兄弟,再看看椅子上的廢人。把他們全殺掉,我心想,咬緊牙關,猛吸口氣,再度咆哮,我要把他們全殺掉。


    我聽到有人叫我,把我從哈比布和所有類似他的人所墜入的深淵邊緣叫回來。“林!你在哪裏,林?"“這裏,狄迪耶!”我回應,“在閣樓!很近了!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聽到了!”他大喊,“我立刻就來。


    “小洲”我回應道,喘著氣," _七麵這裏有兩個家夥,他們……他媽的,老兄··一他們一點也不友善!


    我聽到他的腳步聲,聽到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一路咒罵。他推開小門,彎下腰,進到閣樓,手裏有槍。看到他,我非常高興,我看著他的臉,看他迅速掌握現場情況,我的臉和兩隻手臂上有血,那對孿生兄弟身上有血,椅子裏坐著淌著口水的人。我看見他的震驚變成冷峻,化為猙獰、憤怒的嘴巴線條,然後他聽到尖叫聲。拉薑的兄弟,拿刀的那個,發出讓人膽寒的尖叫聲衝向狄迪耶,狄迪耶立即舉起手槍,朝那人的腹股溝,靠近髓骨的地方開槍。那人腿一軟,往旁邊倒下,一邊痛苦嗚咽,一邊在地板上翻滾,弓起身子,抱著流血的傷口。拉薑一跋一跋地走到那個寶座似的椅子,用身體擋在周夫人前麵,以他裸露的胸膛護住她。他狠狠盯著狄迪耶的眼睛,我們知道他為了護主不惜挨子彈。狄迪耶朝他走近一步,把手槍對準拉薑的心髒。這個法國人的臉,嚴酷地皺起眉,但淺色眼睛透著鎮靜,散發冷靜與絕對的自信。刀}‘是真正的男人,破舊生鏽的刀鞘裏閃著冷光的鋼萬,狄迪耶·勒維:孟買最厲害的狠角色之一。


    “你要不要自己來?”他問我,表情比房間裏任何人都冷酷。


    “不要。


    “不要?”他低聲說,眼睛一直盯著拉薑。“看看你自己,看看他們所做的,林。你該斃掉他們。”


    “不要。


    “你至少該讓他們受傷。”


    “不要。”


    “留他們活口很危險。這兩個人……不會給你帶來好事。”


    “沒關係。”我喃喃說道。


    。你至少該斃了其中一人,no " ? "“不要。”


    “很好,那我替你斃了他們。”


    “不要。”我堅持。我很感謝他救了我,讓我不致死在他們手中,但更感謝他及時趕來,讓我不致殺了他們。陣陣惡心和寬慰衝入我血紅的心,排除我心中的怒火。最後一個羞愧的微笑在我眼中顫動,我渾身發抖。“我不想斃了他們……也不希望你斃了他們。我根本不想跟他們打。要不是他們先攻擊,我不會跟他們打。如果我愛她,我也會像他們那樣做。他們隻是想保護她,與我無仇。問題不在我,在她。放了他們。”“那她呢?"“你說得沒錯,”我輕聲說,“她完了,她已經死了,很抱歉沒聽你的。我想……我得親自看過才相信。


    我伸出手蓋住狄迪耶手_七的槍。拉薑抽動身子,伸展手腳。他的孿生兄弟痛得大叫,開始沿著牆邊爬離我們。然後我慢慢將狄迪耶的手往下按,直到手槍垂在他的身側。拉薑迎上我的目光,我看到他黑色眼睛裏的驚訝和恐懼軟化為寬心。他又定定盯著我片刻,然後一跋一跋地走到他的兄弟身旁。狄迪耶緊跟在我身後,我們走出秘密廊道,回到熏黑的樓梯。


    “我欠你一份人情,狄迪耶。”我說,對著漆黑咧嘴而笑。


    “當然。”他答,然後我們腳下的樓梯垮掉,我們往下掉,穿過被火燒過而裂掉的木頭,重重落在堅硬的地板上。


    揚起的炭灰和纖維嗆得我們直咳嗽,嘴巴猛吐髒東西。我掙紮著推開落在我身上的狄迪耶,直直坐起,脖子僵硬酸痛。我的手腕、肩膀因著地而扭傷,但身體似乎完好,其他地方沒傷。狄迪耶落在我身上,我聽到他忿忿地呻吟。


    “沒事吧,老兄?天啊,這樣掉下來!你還好吧?"“沒事,”他咆哮道,“我要回去上麵斃了那個女的!


    我們一跋一拐地走出“皇宮”廢墟,一邊走一邊大笑,接下來幾小時,我們清洗、包手l 傷口時,仍是笑聲不斷。狄迪耶給我新襯衫和長褲讓我換上。就一個老是以乏味打扮出現在利奧波德的男人來說,他衣櫥裏的衣服時髦、豔麗得叫人驚奇。他解釋道,那些亮麗嶄新的衣服,大部分是一去不複返的愛人留給他的。我想起卡拉也曾把原屬她愛人的衣服拿給我穿。我們在利奧波德一起用餐時,狄迪耶談起他最近兒次失敗的戀情,惹得我和他再度哈哈大笑。維克蘭張開雙臂跑上階梯,向我們興奮地打招呼時,我們仍在大笑。


    “林!


    “維克蘭!


    我剛站起身,他就飛撲過來抱住我。他伸直雙臂,按著我的肩,上下打量我一番,對著我臉上、頭上的傷口皺起眉。


    “哎,老哥,你發生了什麽事?”他問,仍是一身黑,穿著仍效法牛仔,但顏色沒以前那麽亮、那麽搶眼,我想是受了莉蒂的影響。這身內斂的新打扮雖然和他很配,看到他心愛的帽子仍靠著掛在喉嚨_l 的帽帶垂在背後,我還是感到寬心、安慰。“你該看看其他家夥。”我答,瞥了狄迪耶一眼。


    “為什麽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老哥?"“我今天才回來,有點忙。莉蒂怎麽樣?"“她很好,yaar 。”他開心回答並坐下。“她要去做生意,做那個他媽的多媒體生意,跟卡拉和卡拉的新男朋友,應該會很不錯。”


    我轉頭看狄迪耶,他聳聳肩,不表示意見,然後魷牙咧嘴,氣鼓鼓地瞪著維克蘭。“該死,老哥!”維克蘭道歉,顯然很惶恐。“我以為你知道,以為狄迪耶應該已經告訴你了,yaar 。”


    “卡拉回孟買了。”狄迪耶解釋道,朝維克蘭又冷冷皺起眉,並要他閉嘴。“她有個新男人,男朋友,她這麽叫他。他叫藍吉特,但他喜歡大家叫他吉特。”“他人還不錯,”維克蘭補充道,樂觀地微笑,“我想你會喜歡他的,林。”“是呢,維克蘭!”狄迪耶小聲說,語氣強硬,為我皺起眉頭。


    “沒事。”我說,向他們兩人先後投以微笑。


    我抓到侍者的目光,向他點頭,示意他再送三份酒來。我們三人靜默無語,等酒送來。然後,每個人各斟了酒,舉起酒杯,我提議敬酒。


    “敬卡拉!”我提議,“祝她生十個女兒,每個女兒都嫁得風風光光!" “敬卡拉!”他們兩人跟著喊,互碰酒杯,一飲而盡。


    我們第三次敬酒時,我想是敬某人的寵物狗,馬赫穆德·梅爾巴夫走進這喧鬧、開心、說話聲不斷的餐廳看著我,仍是戰時在冰天雪地山上時的眼神。“你怎麽了?”我起身迎接他時,他看著我頭上、臉上的傷,急急問道。“沒事。”我微笑。


    “誰幹的?”他問得更為急迫。


    “我和周夫人的手下幹了一架。”我答,他稍稍寬心。“怎麽了?怎麽回事?" “納吉爾告訴我你會在這裏。”他微微皺起眉頭,低聲說,極度痛苦。“我很高興找到你。納吉爾跟你說過別亂跑,這幾天什麽都不要做。現在在戰爭中,幫派戰爭,他們在爭奪哈德的權力。外頭很不安全,不要靠近那些dundah 地方。”


    dundah 這個字,意為”生意”,我們用這字眼指稱哈德在孟買的所有黑市活動。這些“生意”已成為爭奪目標。


    “怎麽了?為什麽?"


    “叛徒邇尼死了。”他答。他聲音平靜,但眼神冷酷而堅定。“跟他的人,他在哈德幫派的人,也都會死。”


    “迎尼?"


    “對。你有錢嗎,林?"


    “當然有。”我喃喃說道,想到埃杜爾·逛尼。他來自巴基斯坦,問題必定在此。跟巴基斯坦151 秘密替察勾結的,想必是他。當然是他,他當然是叛徒,他當然是那個想讓我們在卡拉奇被捕喪命的人。那場戰役的前一晚,哈雷德談的那個人就是他,不是阿布杜拉,而是邇尼。埃杜爾·逝尼……“你有地方住嗎?安全的地方?"“什麽?有。”


    “很好,他說,”熱情地握住我的手,“那麽三天後的白天,一點鍾時,我會來這裏找你,印沙阿拉。”


    “印沙阿拉。”我答,他走出餐廳,步伐昂揚而正氣凜然,帥氣的頭抬得高高的,背挺得很直。


    我再度坐下,避開狄迪耶和維克蘭的目光,直到能掩藏眼中的憂慮為止。我知道,他們會從我眼中看出那憂慮。


    “怎麽回事?”狄迪耶問。


    “沒事。”我沒說實話,搖搖頭裝出笑容。我舉起自己的杯子,與他們的杯子相碰。“我們敬到哪裏了?"“我們剛要敬藍吉特的狗,”維克蘭想起道,張大嘴巴笑,“但我希望連他的馬一起敬,如果還來得及的話。”


    “你又不知道他有沒有養馬!”狄迪耶反駁道。


    “我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養狗,”維克蘭挑明,“但不管了,敬藍吉特的狗!" “藍吉特的狗!”我們一起答。


    “還有他的馬!”維克蘭補充道,“還有他鄰居的馬!"“藍吉特的馬!"


    “還有……所有的……馬!"


    “還有敬全天下的愛人!”狄迪耶提議道。


    “敬全天下……的愛人··,… ”我答。


    但不知為什麽,那份愛,已出於某種原因,藉由某種方式,在我心中熄滅,我猛然理解到這點,猛然篤定我對卡拉的感覺,尚未完全消失,永遠不會完全消失。但那份嫉妒,若在過去,我應會對那陌生的藍吉特生起的嫉妒,如今卻消失無蹤。我對他並無一絲憤怒,沒有因她而感到一絲受傷。坐在那裏,我覺得麻木、空洞,仿佛那場戰爭、哈德拜的死、哈雷德的消失,以及周夫人和她那對孿生兄弟手下的對決,已在我心裏注入麻醉劑。


    而對於埃杜爾·迎尼的陰險狡詐,我並未感到傷痛,隻感到驚奇,我想不到其他字眼來形容我的感受。在那近乎宗教敬畏的心情背後,有著隱約的、顫動的、無所遁逃於天地間的憂慮。因為,即使在那時候,他的背叛強加於我們的血淋淋未來已然展開,注入我們的生活,就像因為幹旱而突然綻放的玫瑰花,一身豔紅,趕著落在幹燥無情的土地之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項塔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格裏高利·大衛·羅伯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格裏高利·大衛·羅伯茲並收藏項塔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