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彎的眼睛,像波修斯的劍1 ,像飛鷹的翼,像貝殼波浪起伏的殼緣,像夏天的尤加利樹葉。


    1 perseus ,希臘神話中宙斯的兒子,以砍下蛇發女妖梅杜莎的頭而聞名。


    印度人的眼睛,是舞者的眼睛,世上最漂亮的眼睛,以率直而毫無心機的專注,盯著仆人捧在她們麵前的鏡子。我雇來為普拉巴克和強尼的婚禮表演的舞者,已穿上舞衣,外麵披著樸實的披巾。貧民窟入口附近的一間茶鋪已經清空客人,供她們使用。她們在裏麵為發型和妝容作最後的修飾,動作極為嫻熟利落,吱吱喳喳地興奮交談。垂掛於門口的棉布,在金黃燈光照射下透出些許光亮,透出令人興奮的模糊身影,使得擠在門口的人更想一探究竟。我守在門外,防止好奇的群眾入內。她們終於準備好,我掀開棉布,來自電影城歌舞隊的十名舞者現身。她們身穿傳統緊身短袖外套,裹著紗麗。她們的舞衣很炫麗,有檸檬黃、寶石紅、孔雀藍、翡翠綠、夕陽紅、金黃、品藍、銀白、乳白、橘紅等顏色;發束、假發辮、耳環、鼻環、項鏈、上腹煉、手鐲和跺環等飾物,在燈籠與燈泡照耀下閃閃發亮,教眾人看得目不轉睛,身子微顫。每個沉重的踩環上帶有數百個小鈴檔,舞者開始搖擺身子,慢慢走過默默讚歎的貧民窟民眾時,銀鈴清脆的撞擊聲,是標示她們腳步的唯一聲音。然後她們開始唱:aaja sajan , aaja !


    aaja sajan , aaja !


    到我身邊,我的愛人,到我身邊。到我身邊,我的愛人,到我身邊。


    走在她們前麵和旁邊的群眾大聲叫好。一隊小男孩搶在跳舞女郎麵前,清除崎嶇小路上的石頭或小樹枝,用棕擱葉掃把掃幹淨;其他年輕男子走在舞者旁邊,用細藤編織的西洋梨形大扇替她們扇風。小徑的更前麵是連同舞群一起雇來的樂隊,穿著紅白色製服,安靜地走向婚禮台。普拉巴克和帕瓦蒂坐在一邊,強尼,雪茄和席塔坐在另一邊。普拉巴克的父母基尚和魯赫瑪拜,從桑德村趕來參加這盛事。他們打算在這城市待上整整一個月,住在普拉巴克貧民窟小屋旁的小屋。他們與庫馬爾、南蒂塔坐在台子前麵。一幅巨大的單朵蓮花畫,占據他們後方的空地,彩色燈光在頭頂上縱橫交錯,猶如發亮的藤蔓。


    舞群唱著情歌,緩緩走近那空地,同時停下,跺腳。她們原地轉身,順時針方向旋轉,動作整齊劃一。手臂動作優雅如天鵝頸,手與手指翻轉如迎風飄揚的絲巾。然後她們突然跺腳三次,樂師以奔放而令人陶醉的風格,奏起本月最受歡迎的電影情歌。樂隊周邊的每個人都大聲叫好,女郎翩翩舞進許多人的無數夢境。


    那些夢裏,隻有少數是我的夢。我雇用這些女郎和樂師時,事先並不知道他們打算為普拉巴克的婚禮做什麽表演。昌德拉·梅赫塔向我推薦他們,告訴我他們向來是自己設計節目的。昌德拉求助幹我的那筆黑市交易,替他換一萬美金的那筆交易,已長出地下果實。通過他,我結識了電影界裏想要黃金、美金與證件的其他人。過去幾個月,我更常走訪電影製片場,為哈德拜賺了愈來愈多的錢。這種關係帶有某種雙方各取所需的互惠特質:能與惡名昭彰的黑社會老大,在安全距離下拉上關係,電影界人士覺得高興,而哈德汗本人對電影界的魅力也並非無動於衷。普拉巴克婚禮的兩個平l 拜前,我找上昌德拉·梅赫塔,請他找舞群替婚禮助興時,他以為普拉巴克是哈德拜底下的重要人物。因此,他不隻花時間,還特別花心思,親自挑選出一批最能歌善舞的女郎,再搭配一隊最好的製片場樂師。


    最後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這場表演,讓孟買市最淫靡的夜總會經理看了,也要大聲叫好。樂隊演奏了本季最受歡迎的十大歌曲,久久才結束。每首歌演奏時都有女郎唱歌跳舞,以淫蕩挑逗的表演突顯每句歌詞的弦外之音。數千名鄰居和賓客參加這場貧民窟婚禮,有些人看了雖然高興,卻感到驚駭而反感;但這有點邪惡的演出對大部分人來說很受用,尤其是普拉巴克和強尼。而我,首次看到這些未經官方審查版本的舞蹈,淫狠程度教我大開眼界,隨即對印地語電影裏常看到的那些更淫穢的手勢,有了新的認識。


    我送強尼·雪茄五千美金當結婚賀禮。他想在納逝爾海軍區的貧民窟,也就是他媽媽懷他的那個地點附近買間小屋,這筆錢夠他了卻這樁心願。納邇爾是合法貧民窟,在那裏買間小屋,意味著從此不必再擔心被逐出棲身之所。他將有個安穩的家,可以在那裏繼續當他的非正式會計和稅務谘詢顧問,為周遭幾個貧民窟的數百個工人和小商家服務。


    我送給普拉巴克的禮物,是他那輛出租車的所有權。經過一番咬牙切齒、比手劃腳的殺價,小計程車行的老板終於把那車賣給我。為了買下那輛車及其行車執照,我付出高於行情的錢,但錢對我沒有意義。那是不義之財,而不義之財從指縫間溜走的速度,比辛苦賺的正當錢更快。人如果瞧不起自己賺錢的方式,賺來的錢就沒有價值。人如果無法用錢,改善自己家人和心愛之人的生活,錢就沒有意義。此外,基於對傳統禮節的尊重,我在交易結束時,用印度商界那句最禮貌、最惡毒的罵人話好好損了出租車行老板:祝你生+個女兒,每個女兒都有好歸宿!因為除非家財萬貫,十個女兒的嫁妝肯定叫人傾家蕩產。


    普拉巴克收到這禮物,既高興又興奮,他那為了像個正經新郎而擺出的莊重模樣,瞬間化為興高采烈的叫喊。他猛然站起,跳了幾下他那抽送臀部的淫狠舞蹈,然後想到婚禮的嚴肅,又乖乖坐回新娘子身邊。舞台前方擠成一團的男子轉身而舞,我加入其中,直跳到汗水淋漓、薄襯衫像淺水區的海草貼在身上為止。


    那天晚上我回到住處,想起維克蘭的婚禮場麵大不相同,不禁笑了起來。維克蘭娶莉蒂,比普拉巴克和強尼娶那對姐妹早了兩天。維克蘭不顧家人激烈,甚至偶爾動粗的反對,選擇公證結婚。麵對家人的淚眼懇求,他回以一句老掉牙的話:這是現代印度,老兄。公然拒絕家人為他計劃已久的婚禮,繁文緝節的古老印度教婚禮,令他的家人難以接受。因此,這對新人承諾白頭偕老、相愛不渝時,隻有他妹妹和媽媽,連同莉蒂這邊的少數朋友,在旁觀禮。沒有音樂、沒有燈光、沒有舞蹈。莉蒂身穿赤金色套裝,頭戴金色大草帽,帽上飾有蟬翼紗玫瑰。維克蘭穿及膝黑外套、黑白相間織錦背心,還有銀色滾邊的加烏喬(阿根廷高原上的牧人)牧人褲,戴著他心愛的帽子。典禮幾分鍾就結束了,接著,維克蘭和我把他悲傷難抑的母親半攙扶地帶到等著她的車裏。


    那天,在他們婚禮結束後,我開車送維克蘭和莉蒂到機場。他們打算到倫敦之後,在莉蒂家人麵前再辦一次公證婚禮。維克蘭趁著莉蒂打電話回家,跟她母親確認班機抵達時間的機會,對我做了番掏心的剖白。


    “謝謝你在我護照上幫的忙,老哥。”他咧嘴而笑,“在丹麥被判的那個他媽的吸毒罪,其實微不足道,卻可能讓我很頭大,yaar 。”


    “沒什麽。”


    “還有那些美金,你替我們弄到超優的匯率。我知道你給了特別優待,yaar ,回來後我要好好回報你。”


    “那好。


    “你知道的,林,你真該定下來了,老哥。我不是要詛咒你什麽的,我隻是以朋友的身份,以像兄弟愛你的朋友的身份,跟你說這事。你就要栽個大跟頭了,老哥。我有不好的預感。我··一我覺得你好像該定下來了。”


    “定下來……”


    “對,老哥,那就是重點,yaar 。”


    “什麽……重點?"


    “那個他媽的人生,全為了那個。你是個男人,那是男人該做的事。我沒有要管你的事,但你還不知道這道理,有點悲哀。”


    我大笑,但他仍然繃著嚴肅的臉。


    “林,男人就得找個好女人,找到了,就要贏得她的芳心,然後贏得她的尊敬,珍惜她的信賴。然後,隻要兩人活著,就得一本初衷珍惜那份信賴,直到兩人都死掉為止,人生的意義就是這個。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這是男人之所以為男人的意義,yaar 。男人贏得好女人的芳心,贏得她的尊敬,讓她對你信賴不渝,才算是真男人。做不到這點,就不是男人。”


    “這話該說給狄迪耶聽。”


    “哎,老哥,你還沒搞懂。對狄迪耶而言,那也是一樣,隻是對他而言,他得去找到、愛上一個好男人。我們每個人都一樣。我想告訴你的是,你曾經找到一個好女人,你已經找到她了。卡拉是個好女人,老哥。而且你贏得了她——他媽的尊敬。她跟我說過一、兩次,老哥,說那次霍亂和在貧民窟的所有事。你那個紅十字會式的鳥作風,讓她傾倒,老哥。她尊敬你!但你不珍惜她對你的信賴,你不相信她,林,因為你不相信自己。我替你擔心,老哥。像你這樣的男人,像你和我這樣的男人,沒有好女人作伴,根本是自找麻煩,yaar 。”


    莉蒂走近。他眼裏的嚴肅堅定慢慢消失,換上他轉頭看她時的深情表情。“我們的飛機在廣播登機了,林兄。”她說。她的笑容比我預期得還要感傷,因為這樣,教我也難過了起來。“我們該走了。嗒!我希望你收下這個,當作我們倆給你的禮物。


    她遞上一條折好的黑布,約一米長,一個指距寬。打開時發現中央有張小卡片。“那條蒙眼布,”她說,“你知道的,在火車頂,維克蘭求婚那天。希望你收下,當紀念品。卡片上有卡拉的址由l ,她寫信給我們。她還在果亞,但在不同的地方,隻為了……你知道,如果你有意的話。再見了,林兄,保重。”


    我看著他們離開,為他們高興,但哈德的工作和普拉巴克婚禮的準備,忙得我焦頭爛額,無暇細想維克蘭的忠告。然後,我去探望阿南德,最後一次探望他,把維克蘭的那番話往更深處推,推到各自有理的言談、警告和意見叢林中。但普拉巴克結婚那晚,我獨自坐在家裏,從口袋裏拿出那卡片和黑色蒙眼布時,他跟我說的話,字字浮上心頭。我獨自小酌,抽煙,四周安靜,聽得到柔軟的蒙眼布在我指間滑擦的沙沙聲。那群戴著鈴檔、風情萬種的跳舞女郎領到豐厚的酬勞,已被護送回巴士。普拉巴克和強尼已經牽著新娘走開,走去搭等著載他們去飯店的出租車。飯店位於市郊,普通但舒適。他們將在那裏待兩個晚上,享受不受外人打擾的兩情縫維之樂,然後回到擁擠的貧民窟,在沒有隱私的環境裏繼續享受歡愛。維克蘭和莉蒂已經在倫敦,準備重述結婚誓詞,對我那迷上牛仔的朋友至為重要的誓詞。而我坐在扶手椅裏,衣著整齊,獨自一人,不信任卡拉,因為就像維克蘭說的,我不信任自己。最後,我緩緩墜入夢鄉,而那張卡片和那條蒙眼布,從我手上緩緩滑落了。


    那晚之後,有三個禮拜,我接下每個上門的工作,完成我所能想出的每筆交易,想藉此甩掉那三對美滿婚姻帶給我的寂寞。我到金沙薩跑了一趟護照任務,按照指示住在拉皮耶飯店。那是棟近乎肮髒的三層樓建築,位於與金沙薩最熱鬧的長街平行的小巷子裏。床墊幹淨,但地板和牆壁似乎是用回收的棺木建成的。房裏隻聞到墓地似的強烈氣味,叫人猛流汗的濕氣,讓我嘴裏滿是令人沮喪、無法辨識的味道。我一根接一根地抽著茨岡牌香煙(法國香煙,味道濃烈),用比利時威士忌漱口,好消除那些氣味。捕鼠人在走廊上巡邏,拖著顯眼的麻袋,扭動的肥鼠讓麻袋鼓起。嶂螂群已占據衣櫃,因此我把衣物、盟洗用品和其他個人用品掛在鉤子上,或其他禁得起粗釘的牆麵上,隨手釘上的粗彎釘子上。


    第一晚,門外走廊上的槍響,驚醒未熟睡的我。我聽到砰一聲,好像有人倒地,然後聽到有人拖著重物,在沒鋪地毯的木板走廊上,拖著腳倒著走。我一把抓起小刀,開門。走廊上另外三個門也都有男子站著,像我一樣開門查看是什麽聲音。他們全是歐洲人,其中兩人拿著手槍,另一人拿著類似的小刀。我們麵麵相覷,看著地板上的血痕,往走廊另一邊看不見的盡頭延伸。我們都未發一語,各自關上房門,仿佛在回應什麽神秘信號,動作一致。


    金沙薩任務後,我到島國毛裏求斯出任務。我在那裏住的飯店使人愉快且舒服,比前一個飯店好太多了。那飯店叫文華酒店,位在居爾皮普。原始建築仿蘇格蘭城堡,縮小比例建成。通往飯店的小路,曲折穿過井然有序的英式庭園,從路上見到的角樓來看,那的確像座城堡。但進入建築之後,卻是華麗的中式風格,由新買下這家飯店的中國家族所設計。我坐在噴火巨龍下,傍著紙燈籠的燈光,吃著芥蘭炒雪豆、大蒜菠菜、炒豆腐、豆豉蘑菇,窗外可見到城堡式堆喋、哥德式拱門,以及點綴著玫瑰的修剪灌木。


    跟我接頭的人,是兩個來自孟買、住在毛裏求斯的印度人。他們像事先說好的,開著黃色寶馬轎車抵達。我坐進後座,才剛開口打招呼,駕駛就猛踩油門,車輪急轉,衝了出去,我猛然後倒,被甩進座椅角落。車子以四倍於速限的速度,疾駛在鄉間小道上。我們一路尖叫,我緊張得抓住椅子,指關節發白。十五分鍾後,車子在一處寧靜無人的樹林裏停下。過熱的汽車引擎漸漸冷卻,發出微微的叮當聲和鏘鏡聲。那兩人身上散發出濃濃的蘭姆酒味。


    “好,把那些書給我們。”其中一名接頭人說,從駕駛座轉身靠過來。“我沒帶來。”我咬牙切齒,怒目看著他們。


    兩名接頭人互看了一下,又轉頭看我。開車的那位把水銀色墨鏡往上推,那對眼睛看起來似乎在他睡覺時,被放進床邊的揭色醋杯裏泡了一夜。


    “你沒帶書來?"


    “對,在來這裏的路上,噢,不管這是什麽鳥地方,我就想告訴你們,但你們一直說,冷靜!冷靜!不聽我的。這下我們夠冷靜了吧?啊?"“我可不冷靜,老兄。”坐在乘客座的那位說。


    我在他的眼鏡鏡片上看到自己,看來很不高興。


    “你們這兩個白癡!”我氣衝衝地改用印地語說,“你們差點讓我們什麽事都沒辦成,就沒命了!把車開得像是孟買的混蛋出租車司機,像是有警察在後麵追,一路狂飄!護照放在他媽的飯店裏!我藏在那裏,因為我想先確認你們這兩個王八蛋的身份。這下,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你們這兩個家夥是野狗卵蛋上的兩隻跳蚤,而且是沒把腦子帶出來的跳蚤。”


    在乘客座上的那家夥拿下眼鏡,他們倆展現出宿醉情況下最燦爛的笑容。“你是在哪裏學會這樣的印地語?”開車的問,“真他媽的溜,yaar 。說得跟孟買一般的王八蛋沒兩樣,真是棒呆了,yaar !


    “真他媽的厲害,老兄!”他的朋友也補充說,還欽佩地左右擺頭。


    “錢給我看。”我嚴厲地說。


    他們大笑。


    “錢,”我堅持,“給我看。”


    乘客座上的那人從兩腳之間提起一隻袋子,打開,露出好幾捆鈔票。“那是什麽鬼東西?"“錢啊!兄弟。”開車的人說。


    “那不是錢,”我說,“錢是綠色的,錢上麵有我們信賴上帝這行字。錢上麵有一個死美國人的像,因為錢來自美國。那不是錢。”


    “這些是毛裏求斯盧比,兄弟。”乘客座的那位輕蔑地說,為自己的錢受到侮辱而不悅。


    “出了毛裏求斯,這堆廢紙就沒用了。”我叱責道,想起跟著哈雷德·安薩裏見習時,所學到有關限製性貨幣和開放性貨幣的知識。“這是限製性貨幣。”“我當然知道,巴巴,”開車的那位微笑,“我們已經和埃杜爾談定了。目前我們手上沒有美金,老哥。所有美金都被其他交易卡住了,我們用毛裏求斯盧比付,你可以在回家的路上換成美金,yaar 。”


    我歎口氣,慢慢呼吸,強自按下心頭的火氣。我望向車窗外,車子所停的地方,好似正燒著綠色的森林大火。我們周遭有著像卡拉眼睛一般綠的高大植物,正在風中打轉、顫動。放眼望去沒有人,沒有其他東西。


    “我們來算算這有多少。十本護照,每本七千美金,就是七萬美金。按照盧比對美元的匯率,比如說三十比一,那我就得收到兩百一十萬的盧比,難怪你們拿這麽大一個袋子。現在,兩位,請原諒我的愚鑫,但沒有他媽的貨幣證明,你教我怎麽把兩百萬盧比換成美金!"“沒問題,”開車的立即回應,“有個貨幣兌換商,yaar ,一個厲害的角色,他會替你辦妥,全都安排好了。”


    “好,”我微笑,“我們這就去見他。”


    “你得自己一個人去,老兄。”乘客座那位說,開心地大笑,“他在新加坡。”“新··… 他媽的……新加坡!”我喊叫,火氣又升上來。


    “別生氣,yaar , ”開車的溫和回答,“都安排好了。埃杜爾·迎尼同意這樣的安排,他今晚會打電話到飯店找你。偌,這張卡片收著,回家的路上繞到新加坡。沒事的,新加坡的確不在回孟買的路上,但如果先飛到那裏,那孟買就在回去的路上了,不是嗎?所以,到了新加坡後,去見卡片上這個人。他是有合法執照的貨幣兌換商,是哈德的人。他會把那些盧比全換成美金,然後你就會冷靜下來。沒事的。你甚至可以拿到分紅,真的。”


    “護巴!”我歎口氣,策咐1 回飯店。女嚼島遊牡爾查證後沒錯,翻r 喇嘟定這筆交易。”“飯店?”開車的說,把墨鏡往下推回鼻梁上。


    “飯店!”乘客座那位重複道,黃色寶馬再度疾速駛上蜿蜒的來時路。繞道新加坡那一趟非常順利,毛裏求斯貨幣的波折,反倒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處。新加坡那位貨幣兌換商是來自馬德拉斯的印度人,名叫謝基·拉特南,結識他使我又多了一個很有價值的人脈。新加坡之行還讓我首次見識到一項有利可圖的走私行業,就是從新加坡走私免稅相機、電子產品到孟買的行業。


    回印度,將美金交給埃杜爾·迎尼,收了酬金之後,我騎摩托車到奧貝羅伊飯店見莉薩·卡特。好久以來,我首次對人生感到樂觀,有希望。我開始覺得大概已經甩掉普拉巴克結婚那夜,滯留在我心頭的陰鬱。我用假護照去過紮伊爾、毛裏求斯、新加坡,沒有引起一絲懷疑。在貧民窟時,我靠著每天從遊客賺取的小額傭金過活,那時我隻有已經失效的新西蘭護照。一年後,我住在現代公寓裏,口袋裏滿是剛賺來的不法之財,我有五本不同名字和國籍的護照,每本護照上都有我的照片,前途看來一片光明。


    奧貝羅伊飯店盜立在納裏曼呷,臨海大道金色鐮刀狀的握把部位。隻要步行五分鍾,就可到達教堂門火車站和花神噴泉。從花神噴泉往某個方向走十分鍾,可以到維多利亞火車總站和克勞福市場,往另一個方向走十分鍾就能到科拉巴和印度門。奧貝羅伊不像泰姬飯店一樣上過明信片,一眼就能認出,但它的特色和獨特風格可以彌補這個缺憾。例如它的鋼琴酒吧雖小,但氣氛閑適,私密空間營造巧妙,蔚為一絕,而啤酒館足以獲得孟買最佳餐廳的頭銜。從亮晃晃的白天走進那陰暗而結構複雜的啤酒館,我停下腳步,不停眨眼,直到看見莉薩和她那夥人為止。她和另兩個年輕女子正與克利夫·德蘇薩、昌德拉·梅赫塔坐在一塊。


    “希望我沒遲到。”我說,與他們一一握手。


    “我想我們都來早了。”昌德拉·梅赫塔開玩笑道,低沉的說話聲傳遍整個房間。那些女孩放聲狂笑。她們分別叫莉塔和吉塔,是很想更上層樓的剛出道女演員,與主要的二線演員約了共進午餐,言語誇張肉麻,睜大眼睛的興致盎然神情,幾與驚慌無異。


    我在莉薩與吉塔之間的空椅子坐下。莉薩穿著薄料熔岩紅針織套頭衫,外罩黑色絲夾克,下身是裙子。吉塔的銀色彈性上衣和白色牛仔褲非常貼身,曲線畢露。她長得很漂亮,大約二十歲,長發束成高馬尾辮,雙手抓著桌巾一角,不停折起又解開,顯得很不安。莉塔留著俏麗的短發,發型與她嬌小的臉蛋、男孩似的帥氣五官很配。


    她穿黃色短上衣,領口開得很低,叫人不敢正視,下身是藍色牛仔褲。克利夫和昌德拉都穿西裝,好似剛赴某個重要的約會回來,或正要去赴約似的。


    “我餓死了。”莉薩開心地說。聲音輕柔而有自信,但她在桌底下卻用力捏我的手,指甲直掐入我肉裏。對她而言,這是場重要的聚會。她知道昌德拉打算與我們結為正式的工作夥伴,讓我們的非正式選派演員工作,有合約的保障。莉薩想要那紙白紙黑字的合約,她想得到合約給予的肯定,她想要白紙黑字寫下的未來。“我們吃東西吧!"“我來替各位點餐,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昌德拉建議道。


    “既然你要請客,我沒意見。”克利夫說,朝那些女孩大笑,使眼色。“行啊,”我同意,“你看著辦。”


    他眼睛一瞥,叫侍者過來,揮手要他不用遞上菜單,直接點他最喜歡的幾道菜。他先點了白色開胃羊肉湯,羊肉用川燙去皮的杏仁,加上牛奶烹煮而成.接著點了用紅辣椒、漪蘿、芒果醃泡汁調味的烤雞肉,還有許多道配菜,最後是水果色拉、卡秋裏蜂蜜扁包子(印度素食炸包子)、庫爾菲冰淇淋(常見的南亞點心,用煮沸的牛奶做成)。聽著梅赫塔一字不差地念完那一大串菜名,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這將會是頓漫長的午餐。我鬆下鬱結的心情,任由一道道佳肴和眾人的交談引領著我。“所以你還是沒告訴我你的想法。”昌德拉追問。


    “你把那件事看得太嚴重了。”克利夫·德蘇薩說,輕蔑地揮揮手。“才沒有呢,老哥,”昌德拉堅持,“那就發生在我他媽的辦公室外麵,yaar 。如果有一萬人在你他媽的辦公室窗子外,叫囂著要殺了你,要不放在心上也難。”“他們不是針對你,昌德拉巴布。”


    “也許不是,但他們想抓的是我和像我這種身份的人。拜托,你不覺得這很嚴重,這點你該承認。你的家族來自果亞,你們說孔卡尼語,那和馬拉地語很像。你的馬拉地語說得跟英語一樣溜,但馬拉地語我一句都不會。但我在這裏出生,yaar ,我爸也是。他在孟買有事業,我們在這裏繳稅,我的小孩都上這裏的學校。我從小到大都在孟買,老哥。但他們叫囂說馬哈拉什特拉屬於馬拉地人,他們想把我們趕出我們僅有的家。”


    “你也得從他們的角度看這件事。”克利夫委婉補充道。


    “從他們的角度看我被趕走。”昌德拉反駁道,火氣大得引來其他桌的客人轉頭看他。他繼續說,嗓門放低,但同樣激動,“我該從他們的角度看我被殺,是不是?" “我愛你,兄弟,就像我愛我第三個女婿一樣。”克利夫答,咧嘴大笑。昌德拉跟著大笑,那些女孩跟進,為這小小玩笑衝淡了餐桌上的緊繃氣氛,明顯愁雲盡掃。“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受傷,特別是不想見到你受傷,昌德拉巴布。我要說,你如果想了解他們為何有那樣的感覺,就得從他們的角度去設想。他們是土生土長的馬拉地語族,在馬哈拉什特拉出生。往上追溯他們的祖先,誰曉得,有可能是三千年或更久以前,都在這裏出生。然後,他們在孟買四處看,卻發現最好的工作、最好的生意和公司,都由印度其他地方的人掌控。這讓他們抓狂,而我覺得他們有這種想法很合理。“那些特地保留的工作呢?”昌德拉反駁道,“郵局、警局、學校、邦立銀行、其他許多機關,例如交通管理機構,都保留了職務給馬拉地語族。但這些抓狂的混蛋覺得還不夠,他們想把我們所有人都趕出孟買和馬哈拉什特拉。但我告訴你,如果他們得逞,如果他們把我們趕走,他們將會失去把孟買這地方造就出今日樣貌的金錢和人才。克利夫·德蘇薩聳聳肩。


    “或許那是他們要付出的代價,但在這點上我不同意他們。我隻是認為,像你祖父那樣從中央邦赤手空拳來到這裏、事業有成的人,都要感謝這個邦。凡是生活過得不錯的人,都該拿出一部分東西和一無所有的人共享。那些你稱作為狂熱分子的人,能得到別人的共鳴,完全是因為他們說的話有些道理。民心怨怒,那些從外地來而發大財的人,成為眾矢之的。情形會更嚴重,我親愛的三女婿,但我實在不願去想那什麽時候會結束。


    “你覺得呢,林?”昌德拉問我,尋求支持,“你會說馬拉地語,你住在這裏,但你是外地人,你覺得呢?"“我在桑德小村子學會馬拉地語,”我回答,“那裏的人是土生土長的馬拉地語族。他們的印地語說得不好,而且完全不會說英語。他們是地道的、shudha (純粹的)馬拉地語族,他們世居馬哈拉什特拉已至少兩千年,在這裏耕種已有五十代。我停下來,看有沒有人對我說的提出評論或提問。他們全都在吃,專注地聽著。我繼續講下去。


    “我和我的導遊普拉巴克回到孟買後,我去住貧民窟,那是他和其他兩萬五千人居住的地方。那貧民窟裏有許多像普拉巴克那樣的人。他們是馬哈拉什特拉人,來自桑德之類的村子。他們非常窮,每一頓飯都讓他們操心,每一頓飯都是做牛做馬幹活掙來的。看到來自印度其他地方的人住在漂亮房子裏,自己卻在首府的貧民窟裏過日子,我想他們一定很難過。


    我吃了幾口東西,等昌德拉回應。等了片刻之後,他心知躲不掉,終於開口。“但是,嘿,林,拜托,那不是事實的全部,”他說,“事實遠不隻是如此。”


    “對,你說得沒錯,那不是事實的全部,”我同意,“那貧民窟裏不隻是馬哈拉什特拉人,還有旁遮普人、泰米爾人、卡納塔克人、孟加拉國人、阿薩姆人、克什米爾人;裏麵不隻有印度教徒,還有錫克教徒、穆斯林、基督徒、佛教徒、襖教徒、替那教徒。這裏的問題不隻是馬哈拉什特拉人的問題。窮人,就像有錢人一樣,來自印度各地。但窮人太多,有錢人太少。”


    " arrey baap ! ”昌德拉·梅赫塔據傲地說。聖父!“你說話的口氣像克利夫,他是個共產主義者,那是他的狂言妄語,yaar 。”


    “我不是共產主義者,也不是資本主義者,”我說,麵帶微笑,“我比較像是別來煩我主義者。”


    “別相信他,”莉薩插話,“你碰上麻煩時,他就是你該求助的人。”我看著她。我們兩人對看,直到既覺愉快又覺愧疚時,才別過頭去。“有個智者曾告訴我,狂熱是愛的反麵,”我說,想起哈德拜的某場長篇大論,‘順帶一提,他是個穆斯林。理性講理的猶太人與他的共通之處,比他自己宗教裏的狂熱分子與他的共通之處還多。理性講理的基督徒、佛教徒或印度教徒也一樣,甚至理性講理的無神論者與他的共通之處也是這樣。我同意他的觀點,我與他所見略同。我也同意丘吉爾的觀點,他曾把狂熱分子界定為不願改變自己看法,且無法改變話題的人。”


    “說到這,”莉薩大笑,“我們就換個話題吧。快,克利夫,我很期待你跟我說說《卡農》 片場的所有八卦,那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對!對!”吉塔興奮地大叫,“還有那個新女孩的所有事。那女孩的醜聞多到我甚至不好意思講出她的名字,yaar 。還有關於阿尼爾·卡普爾的所有事,任何事!我實在愛死他了!"“還有桑傑·杜特!”吉塔補充,提到他名字時身體還誇張地顫抖。“你真的參加過他在維索瓦辦的派對?呢,天哪!我多希望自己也在場!跟我們說說那派對的事!" 受那熱情如火的好奇鼓動,克利夫·德蘇薩鼓起如簧之舌,大談這些寶萊塢明星的八卦,昌德拉·梅赫塔則穿插補充令人眼睛瞪大的內幕消息。隨著這頓午餐的進行,明眼人都看得出克利夫中意莉塔,而昌德拉的目光不時落在吉塔身上。他們四個人已打算共度一個漫長的白天和夜晚,而這頓漫長的午餐就是開端。聊著聊著,這兩位電影界老鳥對這些話題變得更有興致,心裏隱隱想到晚上的歡樂戲碼,於是漸漸將八卦軼事的內容轉到性與性醜聞的領域。都是些好笑的故事,有些很光怪陸離。卡維塔·辛格進餐廳時,我們正捧腹大笑。我介紹卡維塔給在座諸位認識時,笑聲仍未歇。


    “對不起。”她說,眉頭緊登,那來自深層而不願離去的苦惱。“我有剿骼民你說,林。”“卡維塔,那件官司你可以在這裏說。”我提議,仍沉浸在一分鍾前的開心大笑裏。“他們會覺得很有意思。”


    “不是那件官司的事,”她堅持,語氣堅定,“是阿布杜拉·塔赫裏的事。我立刻站起來,欠身告辭,向莉薩點頭,示意她等我回來。卡維塔和我走到餐廳「1 廳,等到隻有剩下我們兩人時,她開口了。


    “你朋友阿布杜拉碰上大麻煩了。”


    “什麽意思?"


    “我是說我從佃寸安勳報社的犯罪組編輯那裏聽到一則傳言,他說阿布杜拉名列警方的捕殺名單。他說,一見到就槍殺。”


    “什麽?"


    “警方的命令是活捉,如果可以的話,但絕不冒險。他們認定他有帶武器,認為如果想逮捕他,他一定會開槍拒捕。他們奉令,隻要他有一絲猶疑,就像殺狗一樣射殺他。”“為什麽?是為了什麽?"“他們認為他是那個叫薩普娜的家夥。他們有確鑿的線報,他們確定他就是那個人,就要去抓他,今天,可能已經動手了。孟買警方不屬你,這麽嚴重的事,誰也插不上手,我已經找了你兩個小時。


    “薩普娜?那說不通啊。”我說。但那的確說得通,百分之百說得通,我不知為什麽這麽覺得。有太多環節失落了,有太多問題是我很久以前沒問、而我早該問的。“不管說得通還是說不通,反正事實擺在眼前。”她說,聲音隨著無奈而同情的聳肩顫動。“我到處找你,狄迪耶告訴我你在這裏,我知道阿布杜拉是你的好朋友。“對,他是我朋友。”我說,突然想起我是在跟記者講話。我盯著深色地毯,想在一團混亂的腦子裏理出頭緒或方向。然後我抬起眼,與她對望。“謝謝,卡維塔。真的很感謝,多謝,我得趕去看看。”


    “聽著,”她說,語氣更輕柔,“我發了這則新聞。一聽到這消息,我就打電話。如果在晚報上刊出,警方的動作或許會謹慎些。我必須說,我不認為那是他幹的。我無法相信,我一直挺喜歡他的。你第一次帶他到利奧波德之後,我就有點愛上他,或許我現在仍然愛他,yaar 。總之,我不認為他是薩普娜,我不認為他幹了那些……可怕的事。”她告辭,既為我微笑,同時也為他哭泣。回到餐桌,我道歉必須中途離席,給了一個模糊的離席借口。我沒問莉薩是否要跟我走,就直接替她把椅子往後拉,拿起她掛在椅子高背上的手提包。


    “啊,林,你真的得走?”昌德拉抱怨道,“我們甚至還沒談到選派演員的經紀協議。”“你真的認識阿布杜拉·塔赫裏?”克利夫問,好奇的口吻中帶著微微譴責之意。我怒目看著他。


    “對。”


    “你要帶迷人的莉薩一起走,”昌德拉撅起嘴,“那可是失望變絕望。”“我聽過他的許多事,yaar , ”克利夫不死心,“你怎麽認識他的?"“他救了我的命,克利夫。”我說,口氣不由自主比我本要的更難聽。“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救了我的命,在站立巴巴經營的大麻館裏。”


    我替莉薩開啤酒館的門,回頭望向餐桌。克利夫和昌德拉兩人把頭湊近,撇開那兩個一頭霧水的女孩,竊竊私語。


    出了飯店,在摩托車上,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訴莉薩。她健康的古銅肌膚一下子黯淡下來,臉色變蒼白,但不久就打起精神。我提議先到利奧波德一趟,她同意。阿布杜拉說不定在那裏,或者說不定留了口信給某人。她很害怕,緊緊抱住我,我感覺到她手臂的肌肉因恐懼而扭動。我們在牛步似的車陣裏狂飄,憑著運氣和直覺疾駛,就像阿布杜拉會做的。在利奧波德,我們發現狄迪耶喝得爛醉。


    “完了,”他含糊不清地說,從大瓶子裏替自己再斟上一杯威士忌,“全完了。將近一小時前,他們開槍殺了他,現在每個人都在談這件事。董裏區的清真寺正召喚為死者祈禱的人。”


    “你怎麽知道的?”我質問,“誰告訴你的?"“為死者祈禱的人,”他咕咕道,垂著頭,“多可笑而又多餘的一句話!這世上哪裏還有別種祈禱,凡是祈禱都是為死者所做的。”


    我揪住他胸前的襯衫,搖晃他。那些侍者,那些全和我一樣喜歡狄迪耶的侍者,看著我,盤算著何時才要出手製止我。


    “狄迪耶!聽我說!你怎麽知道的?誰告訴你的?在哪裏發生的?" “警察來過這裏。”他說,突然清醒過來。淡藍色的雙眼盯著我的雙眼,仿佛在尋找池底的東西。


    “他們向店老板之一的穆罕默德吹噓這件事。你認識穆罕默德,他也是伊朗人,和阿布杜拉一樣。馬路對麵的科拉巴警局,派了部分警察埋伏。他們說他在克勞福市場附近的某條小街被包圍,他們喊叫要他投降,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的長發在身後迎風飄揚,還有他的黑衣。他們講了好一段時間,他們竟談起他的衣服……他的頭發,林,你不覺得那很奇怪嗎?那是什麽意思?然後他們……說他從夾克拔出兩把槍,朝他們準備射擊。他們全立刻開槍反擊,他被子彈打得像蜂窩,連續齊發的子彈把他的肢體打得殘破不全。”


    莉薩開始抽泣。她在狄迪耶旁邊坐下,哀傷而震驚的他,不由自主伸手攬住她。他沒看她,沒向她致意,隻輕拍她肩膀,左右搖,但如果他是獨自一人,雙手抱胸,他那悲傷難抑的表情大概也是一樣。


    “那時候,聚了好大一群人,”他繼續說,“人們很生氣。警方很緊張,想把他的屍體用廂型車運到醫院,但群眾攻擊那部廂型車,車上不了路。於是,警察把屍體運到克勞福市場警局。群眾也跟到那裏,大肆叫囂辱罵。我想他們現在還在那裏。”克勞福市場警局。我得去那裏,得去看屍體,得去看他。或許他還活著……“在這裏等著,”我告訴莉薩,“跟狄迪耶一起等,或搭出租車回家,我會回來。”一根尖矛刺進我體側,刺進心髒旁邊的上方,從我胸膛頂部穿出。那根尖矛是阿布杜拉的死,是縈繞在我心中,他冰冷的屍體。我騎車到克勞福市場,每一次呼吸,那尖矛就往我心髒再刺深一寸。


    到了市場警局附近,亂哄哄的群眾占據了馬路,我不得不棄車步行。一走出來,我就發現自己陷入憤怒瘋狂、漫無目的遊走的群眾當中。其中大部分人是穆斯林,他們反複高喊許多口號,我隻聽懂其中一部分,了解到他們並非全為哀悼而來。阿布杜拉的死引爆了民怨的燎原大火,引爆了市場附近無人聞問貧民區的不滿和積壓已久的不平。群眾叫喊著形形色色的怨言,為自己的利益而舉臂高呼,我聽到祈禱聲從幾個不同的地方傳來。


    尖聲叫喊的群眾黑壓壓一片混亂,往警局移動的每一步,都是靠著死推硬擠、打死不退的意誌掙來。人群如潮水一波波湧來,把我推到旁邊,再推上前,又推往後。他們推擠,拳打腳踢。我不隻一次差點被人們踩在雜遝的腳下,每次都在緊要關頭伸手抓住別人的襯衫、胡子或披巾才得以保命。最後我終於看到警局和警察。他們頭戴鋼盔,手拿盾牌,在大樓的正麵排成三或四排。


    人群中有個男子抓住我的襯衫,開始出拳痛擊我的臉和頭。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攻擊我,或許他自己也不曉得,但那不重要。他揮了好幾拳,我無路可逃,伸出雙手保護自己,使勁想脫身。他一隻手緊抓我襯衫不放,我甩不掉。我上前一步,用手戳他的眼睛,出拳砸中他耳朵前方的頭部。他放開手,往後倒,但其他人開始向我揮拳。人群以我為中心散開,我擺好架式,隨意揮拳,打任何打得到的東西。


    情況很不妙。我知道我遲早會失去讓這群人不敢近身的力氣和驚奇。群眾朝我衝過來,但一次隻來一個,沒有招式,隻會亂打。他們結結實實挨了我一記之後,趕緊後退。我身子飛轉,痛擊任何逼近的人,但我身陷重圍,不可能贏。他們之所以沒有黑壓壓一群撲上來,完全是因為他們喜歡這場打鬥,不想草草結束。


    一群人,八或十個男子,以昂揚的姿態突破包圍,哈雷德·安薩裏猛然站在我麵前。我出於本能想跑,他差點挨了我一記。他伸出雙手,揮手要我停下。他的手下掉頭,在人群裏開出路,哈雷德將我推在他們後麵跟著走。有人從後麵偷襲,一拳打中我的頭,我轉身,再度衝向人群,想跟這城裏的每個人幹架,想打到他們把我打得不省人事為止,打到我胸口感覺不到那根矛,感覺不到阿布杜拉之死的那根矛為止。哈雷德和他兩個朋友抱住我,把我拖出這條街,拖出這條已淪為痛苦、發狂煉獄的街道。“他的屍體不在那裏!”找到我的摩托車時,哈雷德告訴我。他用手帕擦掉我臉上的血,我一隻眼睛很快就腫了起來,血從鼻子和下唇的傷口滴下來。我完全不覺得自己挨了拳頭。我不覺得痛,痛全在我胸口裏,在我心髒旁,那痛隨著我的呼吸,在我胸口進進出出。


    “先前,有數百名群眾衝撞這地方,是我們來這裏之前發生的事。警察再度驅離人群後,人群轉往放置他屍體的那間囚室,發現屍體已經不在了。於是群眾放掉所有犯人,想找到他的屍體。”


    “天啊!”我嗚咽道,“媽的,怎麽會這樣。”


    “我們會派人追查這件事,”哈雷德說,平靜又自信,“我們會查出怎麽回事,我們會找到屍體……會找到他。”


    我騎回利奧波德,見到強尼·雪茄坐在狄迪耶的那張桌子。狄迪耶和莉薩都不在了。我在強尼旁邊的椅子頹然坐下,就和數小時前莉薩在狄迪耶旁邊坐下的姿勢差不多。我雙肘支在桌麵,用手腕揉眼睛。


    “真慘。”強尼說。


    “對。”


    “照理說不該發生。”


    “沒錯。”


    “沒必要發生,沒必要那樣子發生。”


    “對。”


    “他沒必要賺那趟錢,那是那晚的最後一趟,但他沒必要跑那一趟,他昨天已經賺了不少錢。”


    “什麽?”我問,皺眉看著他,氣他不知在說些什麽而皺眉。


    “普拉巴克出了意外。”他說。


    “什麽?"


    “出了意外。”他重複道。


    “什麽……意外?"


    “惺,天哪,林,我以為你知道。”他說,臉上的血色漸漸往下退到他緊繃的喉嚨。他的嗓音變啞,雙眼含淚,“我以為你知道。剛剛看到你的臉,你臉上的表情時,我以為你知道。我已經等你快要一個小時了,我一離開醫院就來找你。


    “醫院……”我笨拙地重複道。


    “聖喬治醫院,他在那裏的加護病房動手術。”


    “什麽手術?"


    “他受了傷,重傷,林。他做了手術……他還活著,但……”


    “但怎樣?"


    強尼崩潰,大聲哭泣,靠著深呼吸和咬緊牙根的意誌,才控製住情緒。“昨天深夜,應該說是今天早上淩晨三點左右,他載了一對父女要去機場。高速公路上有輛手推車,你也知道那些家夥在夜裏喜歡走大馬路抄近路。照規定是不可以的,但他們還是我行我素,yaar ,隻為了少推那些重車子幾裏路。那輛手推車載著建築用的鋼材,長長的鋼材。在某個上坡路段,推車的人控製不住車子,車子從他們手裏滑掉,一直往後滑。普拉巴克開出租車轉彎,那手推車整個撞進出租車車頭。有些鋼材穿過玻璃,後座那對父女馬上喪命,身首異處,頭和身體完全分開,而普拉巴克臉部受創。”


    他又哭了起來,我伸手安慰。其他桌的遊客和老主顧瞥了我們一眼,隨即別過頭去。他恢複平靜後,我替他點了杯威士忌。他仰頭一飲而盡,就像我第一天遇見普拉巴克時那種喝法。


    “他傷得多重?"


    “醫生說他活不了,林,”強尼吸泣,“他的下巴沒了,鋼材把他的下巴整個削掉,什麽都不留。牙齒全沒了。原來的嘴巴和下巴剩下一個大洞,就一個大洞。頸子也被割開,臉上甚至沒纏繃帶,因為有太多管子伸入洞裏,以保住他的性命。車子撞成那樣,他怎麽活下來的,沒人知道。他困在車裏兩個小時。醫生說他今晚會死,所以我才來找你。他的胸、肚子、頭傷得很重,他活不了,林,他活不了,我們得趕去那裏。”我們走進重症加護病房,發現基尚和魯赫瑪拜坐在他床邊,相互攬著哭泣。帕瓦蒂、席塔、吉滕德拉、卡西姆·阿裏全站在床腳,嚴肅無語。普拉巴克完全沒有意識,一排機器監控著他的生命跡象。一堆塑料管、金屬管用膠帶固定在他臉上,他僅剩的臉上。那燦爛的大笑,那迷人、開朗的笑,已不複見。那笑容就這樣……一去不複返。我在一樓的值班室找到負責醫治他的醫生。我從腰帶抽出一疊百元美鈔遞給他,請他有任何變化馬上告知我。他不肯收,沒救了,他說。普拉巴克隻剩幾小時,或許幾分鍾可活。因此才允許家人親友待在病床邊。他說,他無能為力,隻能等著他、看著他死。我回到普拉巴克的病房,把那筆錢和最近一次出任務賺的所有錢,給了帕瓦蒂。我到醫院洗手間,洗了臉和脖子。臉上的傷口讓我發疼的頭淨想著阿布杜拉的事。但我不願想起那些事,我無法承受我那狂放不羈的伊朗朋友,被警方包圍,打成像蜂窩,全身是血的影像,浮現在我腦海。我凝視鏡中的自己,感覺到鼻子的酸楚。我用力拍醒自己,回到普拉巴克的病房。


    我和其他人站在床腳,站了三個小時。我筋疲力竭,開始打磕睡,不得不承認自己撐不住。我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拿兩張椅子靠牆而放,睡覺。幾乎一下子就完全墜入夢境。夢中我回到桑德村,抵達那村子的第一天晚上,普拉巴克的父親一手搭在我肩上,我咬著牙麵對滿天星鬥時,我正浮在那輕聲細語的浪潮之上。從夢中醒來時,基尚坐在我旁邊,一手搭在我肩上,我與他四目交接,兩人無力吸泣。最後,確定普拉巴克活不了,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這點,都接受他活不了的事實之後,我們經曆了四個晝夜,看著他勇敢的小小身軀,看著他僅剩的身軀,看著笑容被截掉後不再圓滿的普拉巴克,備受折磨。最後,經過幾個日夜看著他忍受痛苦與困惑的折磨,我開始希望他死掉,全心全意希望。我太愛他,因而到最後,我在清潔工房間找到一個清靜的角落,那是一個水龍頭不斷滴水在混凝土水槽的房間。我跪在印著兩個鮮明濕腳印的地上,祈求上帝讓他死去。然後,他真的死去了。


    在他與帕瓦蒂同居的小屋裏,普拉巴克的母親魯赫瑪拜,放下她長及大腿的頭發。她坐在門口,背對屋外。她的黑發是黑夜的瀑布。她拿起利剪,在靠近頭皮處,喀嚓一聲剪掉濃密的長發,發絲像垂死的影子般散落。


    剛開始,我們真正愛著某人時,最大的恐懼是心愛的人不再愛我們。其實我們該害怕與恐懼的是即使他們已死去,我們仍無法停止愛他們。我仍然全心全意地愛著你,普拉巴克,我仍然愛著你。有時,我的好友,我所擁有而無法給你的那份愛,壓得我喘不過氣。即使到現在,我的心有時也依舊沉浸在悲傷中,在每個星星、每個大笑、每個睡眠裏都有你身影的悲傷中,逐漸沒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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