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麵帶微笑的仆人開門,引我進入房間,示意我不要出聲,其實是多此一舉。房間裏音樂開得震天價響,我即使大叫,都不可能有人聽到。他將雙手窩成茶碟狀,做出舉杯喝茶的動作,示意我要不要喝茶。我點頭。他輕輕帶上門,留下我和埃杜爾·迎尼在房間。肥胖的他站在呈大弧形往牆外突出的挑高窗前,看著外麵開闊的景致:屋頂花園、晾曬綠、黃色紗麗而絢麗耀眼的陽台、鏽紅色的鮮骨狀屋頂。


    房間很大。三座精致的枝形吊燈,靠金色粗懸鏈拉著,從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懸鏈四周的天花板上滿布華麗的圓花飾。靠近主門的房間一頭,有張長餐桌和十二張高背袖木椅。一座紅木大餐具櫃與餐桌平行,靠牆擺放,兩端與餐桌切齊,餐具櫃頂上有麵巨大的玫瑰紅鏡子。餐具櫃旁邊有高及天花板的落地大書櫃,占據了整麵牆。與書櫃相對的長牆壁上開了四個高窗,窗外可見下方行道樹懸鈴木的最上層樹枝,以及帶來涼蔭的樹葉。房間中央,書櫃牆和高窗之間,設為辦公區。一張袖木、皮革船長椅,麵朝正門擺放,搭配一張巴洛克式的大書桌。房間另一頭布置為休閑區,有幾張坐臥兩用皮革長沙發和深扶手椅。長沙發後方的牆上,開了兩個弧形大凸窗,亮麗的陽光從窗外射入,使這兩個凸窗成了房間裏最搶眼的地方。兩個凸窗各安了落地窗,可通到外麵的寬陽台,陽台上可看到科拉巴龍蛇混雜區的屋頂花園、萬國旗般的曬衣情景、平常不會注意到的獸形滴水嘴。


    埃杜爾·邇尼站在那裏,聆聽從嵌入書牆的昂貴音響高聲放出的音樂,一邊跟著哼唱。那嗓音和音樂很熟悉,我專心回想了一會兒,想起演唱者是盲人歌手,也就是我應邀受哈德拜款待,和他初結識的那個晚上,在舞台上表演的歌手。眼前放的歌,不是我腦海裏浮現的那首,但歌曲中的激情和力量立即感動了我。那激動、令人揪心的合唱結束時,我們靜靜站著,心中情感澎湃,一時之間,屋中人的聲響和下方街道上的嘈雜聲,似乎都聽而不聞。


    “你知道他們?”他問,沒有轉過身來。


    “對,他們是盲人歌手,我想。”


    “沒錯。”他說,混合了印度式悅耳的抑揚頓挫和bbc 新聞播報員的腔調。我開始喜歡他的混合腔調。“我喜歡他們的音樂,林,比我所聽過來自任何文化的任何歌都還喜歡。但我得說,在這份喜愛的深處,我感到害怕。我每天在家時都會放他們的歌,每次聽,我都覺得是在聽自己的挽歌。”


    他還是沒有轉過來麵對我,我仍站在那長房間的中央附近。


    “那……肯定讓人很不安。”


    “不安……”他輕聲說,“沒錯,讓人不安。告訴我,林,你覺得一個高明而偉大的行動,是否就可以讓我們原諒催生出該行動的上百個錯誤和失敗?"“這……很難說。我不是很清楚你的意思,但我想那取決於那造福了多少人、傷害了多少人。”他轉身麵對我,我看到他在哭。淚水從他的大眼睛中不斷迅速滑落,流過圓滾的臉頰,流到他絲質長襯衫的肚子上。但他的聲音平靜而從容。“我們的馬基德昨天遇害,你可知道?"“不知道。”我皺起眉頭,相當震驚。“遇害?"“對,遭人殺害。在他自己的家裏,像畜生一樣被人分屍。身體被砍成好幾塊,棄置在屋子的許多房間裏。有人用他的血,在幾麵牆上寫上薩普娜這名字。警察認為是追隨薩普娜的狂熱分子幹的。對不起,林,請原諒我在你麵前落淚,我擔心這個不法生意已經危害到我。”


    “沒,沒關係,我……我改天再來。”


    “不要介意。你人已經在這兒了,哈德也急著找你,要開始行動。讓我們喝點茶,我會重新打起精神,然後我們,你和我,去考察護照生意。”


    他走到音響那裏,抽出盲人歌手的錄音帶,放進金色的塑料卡匣裏,走過來,塞進我手裏。


    “我要你收下,當作我送你的禮物。”他說,眼眶和臉頰的淚水仍未幹。“我不該再聽他們的歌了,我覺得你會喜歡聽。”


    “謝謝。”我低聲說。這禮物叫我一頭霧水,幾乎就和馬基德的死訊差不多。“別客氣,林。來,一起坐下。我想,你去了果亞?你認識我們的年輕打手安德魯·費雷拉?認識?那你應該知道他是果亞人。我為薩爾曼和桑傑工作時,他常跟他們一起去那裏。你們應該找個時間一起去那裏,他們會帶你去看些特殊風光,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說說看,去果亞這一趟如何?"我回答他,努力想把全副注意力放在交談上,但腦海裏一直想著馬基德,死去的馬基德。我說不上喜歡他,甚至不能說信任他。但他的死,他的遇害,令我震驚,讓我感到某種奇怪、興奮的不安。他被人殺了,如埃杜爾所說,被人分屍,死在他位於朱胡區的房子,也就是我們一起研討、他教我認識黃金和黃金犯罪活動的那棟房子。我想起那棟房子,想到它的海景、鋪著紫色瓷磚的遊泳池和淡綠色禮拜室。馬基德每天在禮拜室跪下他老朽的膝蓋,以濃密的灰白眉毛碰觸地板。我記得他暫停授課、前去禮拜時,我坐在禮拜堂外麵,也就是遊泳池附近等他。我記得我凝望紫色的池水,喃喃的祈禱聲沉沉飄過我身邊,飄進泳池邊垂向池子、迎風搖擺的棕擱樹葉中。我再度覺得自己步入陷阱,覺得有個非我行為和意誌所能左右的命運在牽引,仿佛星象本身隻是一個超大牢籠的外觀,那牢籠謎一般地自行旋轉,自行重新調整,直到命運為我保留的那一刻到來為止。有太多事是我不懂的,有太多事是我不願去問的。在這個相互關聯而有所隱瞞的網絡中,我感到興奮,危險與恐懼的氣味充塞我的感官。那叫人心跳陡升、精神為之一振的興奮異常強烈,直到一小時後,我進入埃杜爾·迎尼的護照工作室,我才有辦法將全副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和我們共處的時光上頭。


    “這位是克裏須納,這位是維魯。”迎尼說,介紹我認識這兩位矮瘦的黑皮膚男子。他們倆長得真像,讓我覺得他們可能是兄弟。“這一行有許多專家,有許多男女行家有偵探般明察秋毫的眼力,還有外科醫生自信平穩的指上功夫。但以我在偽造業待了十年的經驗,斯裏蘭卡人,例如我們的克裏須納和維魯,偽造功夫世界首屈一指。”聽了這番讚美,那兩人開心地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無瑕的牙齒。他們長得很俊俏,五官標致,近乎秀氣,柔和的輪廓和曲線搭配和諧。我們在那大房間隨意走看時,他們繼續忙手邊的工作。


    “這是燈箱。”埃杜爾·迎尼解釋,揮動他肥胖的手,指向長桌。燈箱頂上有數個白色不透光玻璃,強光從燈箱裏射出。“克裏須納是我們最厲害的燈箱師。他一頁頁檢視真護照,尋找水印和隱藏的圖紋,藉此,他便能在我們需要的地方複製出那些效果。”克裏須納在研究一本英國護照的資料頁,我彎下腰,越過他的肩膀,看他工作。一組複雜的波浪狀線條從那一頁頂端往下延伸,越過照片,直到那一頁底部。克裏須納正在旁邊的另一本護照上,用細字筆在換過的照片邊緣畫出一模一樣的波浪狀線條紋。他利用燈箱,將兩個圖紋上下疊放,查看不符之處。


    “維魯是我們最出色的刻印師。”埃杜爾·迎尼說,引我到另一張長桌。桌子後麵的某個架子上,有更多排成數排的橡膠印章。


    “維魯能製作任何印章,不管圖案多精細。簽證印、出入境印、特殊許可印,我們需要的,他都能辦到。他有三台新的廓形切割機,用來複刻印章。這三台機器花了我好多錢,我得從德國進口,一路運來,為了讓這些機器通過海關,進到我的工作室,不受到任何刁難,我又花了將近兩倍的錢。但我們的維魯技藝高超,他經常不用我那些漂亮的機器,偏愛用手刻出新印章。”


    我看著維魯在一隻空白的橡膠模板上刻新印。他按照原件(雅典機場的出境印)的放大照片,描摹在模板上,用解剖刀和珠寶商的銼刀刻出新印章。蘸上印泥試印,發現幾處小瑕疵。瑕疵都修掉後,維魯用幹濕兩用砂紙磨掉印章的一角。這刻意磨出的瑕疵,使印出來的印子在紙頁上顯得真實而自然。刻好的印章放進已擺了數十個印的印章架上,等著新變造的護照出爐時派上用場。


    埃杜爾·迎尼帶我參觀了整間工作室,向我介紹了計算機、複印機、印刷機、廓形切割機、庫存的特殊羊皮紙和印墨。看完第一次來該看的東西後,他主動表示可順道載我回科拉巴。我婉拒,問他可否讓我留下,跟那兩位斯裏蘭卡偽造師傅多相處一段時間。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學習熱誠,也或許隻是驚喜。他離開時,我聽到他沉重的歎息,痛失友人的悲痛再度占據他心頭。


    克裏須納、維魯和我喝茶、聊天,一連三個小時沒停。他們雖不是兄弟,但都是泰米爾族斯裏蘭卡人,來自賈夫納半島的同一個村子。泰米爾之虎遊擊隊(泰米爾民族解放之虎)和斯裏蘭卡政府軍之間的戰爭,將他們的村子夷為平地。兩人的家人幾乎都死了。這兩個年輕人,和維魯的一個姐妹、一個堂兄弟、克裏須納的祖父母和他兩個不到五歲的小侄女,一起逃了出來。他們搭乘漁船,循著賈夫納和科羅曼德爾海岸之間的偷渡路線,來到印度。流浪到孟買之後,他們住在人行道上,以一塊塑料布遮風蔽雨,成為人行道居民。


    他們靠著打零工賺取微薄工資,靠著各種偷雞摸狗的小小不法勾當,涯過了第一年。然後,有一天,有個同住人行道的鄰居得知他們的英語讀寫能力不錯,請他們變造一份證書。變造得幾可亂真,從此之後,上門求助的人愈來愈多。埃杜爾·迎尼聽說他們的本事後,向哈德拜推薦,給他們機會試試身手。兩年後,我碰到他們時,克裏須納和維魯各自帶著幸存的家人,合住一間舒適的大公寓,靠著優厚的薪水存錢,堪稱是印度偽造之都孟買最有成就的偽造師傅。


    我想學會所有東西,想學會他們偽造護照的本事,藉此安全無虞地四處行走。他們的英語說得很溜。我的學習熱誠激發他們和善的本性,第一次交談氣氛愉快。新友誼順利展開。


    那次見麵之後,我每天都去找克裏須納和維魯,前後七天。那兩位年輕人的工作時間很長,有幾天,我待在他們旁邊連續十個小時,看他們工作,問他們數百個問題。他們處理的護照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從他處得來、用過的真護照,一種是空白未使用過的護照。用過的護照或是由扒手偷來,或是遊客所遺失,或是向歐洲、非洲、美洲、大洋洲急需用錢的毒蟲買來的。空白護照很稀有,是跟從法國、土耳其到中國的多國領事館、大使館、移民局的不肖官員買來的。流入哈德拜勢力範圍的空白護照不管價錢多高,都會被立即買下,然後送到克裏須納跟維魯手上。他們拿了一本未用過的正版加拿大空白護照給我看,那護照擺在防火保險箱裏,裏麵還有來自英國、德國、葡萄牙、委內瑞拉的空白護照。


    靠著足夠的耐心、專業本事與資源,這兩位偽造師傅幾乎能變造護照上的所有東西,以符合新使用者的條件。他們替護照換照片,用鉤針如此不起眼的工具,仿造厚重戳印痕隆起的線條或鋸齒痕跡;有時將護照的縫線小心拆下,換上另一本護照的幹淨紙頁。日期、細部和戳記,全用化學溶劑予以改造或抹除。填入新數據時,從包羅萬象的印刷墨水目錄裏挑出色度正確的墨水使用。有些變造騙過專家的法眼,而從沒有一次改造,在例行檢查時露底。


    研究護照的頭一個禮拜期間,我替烏拉找到一間安全舒適的新住所,位於附近的塔德歐區,距哈吉阿裏清真寺不遠。莉薩·卡特幾乎每天都到阿布杜拉家看烏拉,或者不如說是去和阿布杜拉閑聊。莉薩同意和烏拉同住。我們叫了幾輛出租車,把她們和她們的東西搬過去。她們很合得來,相處愉快。兩人喝著伏特加,在拚字遊戲和金羅美雙人牌戲裏耍詐,喜歡看同類型的電影錄像帶,互換衣服穿。在阿布杜拉那食材超齊全的廚房待了幾星期後,她們還發現彼此都很喜歡對方的手藝。對她們而言,這個新住所是人生的新開始,盡管烏拉仍時時擔心毛裏齊歐和他那騙財的勾當,她和莉薩依舊開心而樂觀。


    我繼續和阿布杜拉、薩爾曼、桑傑練舉重和空手道。我們體格健壯,毫無贅肉,身手矯捷。如此鍛煉數星期後,阿布杜拉和我感情變得更好,成為朋友兼兄弟,一如薩爾曼和桑傑的關係。那是不需言語就能維持的真摯友誼:我們碰麵後,常一起到健身房做重量訓練,打幾回合拳擊,練半小時空手道,交談不超過十個字。有時,隻因為我的一個眼神或是他臉上一個特殊的表情,我們就開始大笑,大笑不止,直到我們的對打夥伴被我們的笑聲給癱瘓在練習墊上。我以不通過言語的方式,慢慢向阿布杜拉敞開心胸,我漸漸喜歡上他這個人。


    我剛從果亞回來時,去找過貧民窟的頭頭卡西姆·阿裏·胡賽因,還有包括強尼·雪茄在內的其他人,我每隔幾天就看到開著出租車的普拉巴克。但是在迎尼的護照工作室裏有太多的新挑戰和新收獲,使我一直處於忙碌和興奮的狀態。因此,即使我偶爾回去曾作為我棲身之所的那間小屋,回到我創立的小診所,我也不再替人看病。幾星期後,我再度回到貧民窟,驚訝地見到普拉巴克扭動身子,抽搐般地跳舞,貧民窟樂師則在彩排他們最受歡迎的歌曲之一。這個矮小的導遊,穿著他的出租車司機服、卡其襯衫和白長褲,脖子上圍著紫色圍巾,腳穿黃色塑料涼鞋。我悄悄走近,他渾然未覺,我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他的舞蹈顯得做作,以臀部做出挑逗、狠褒的頂刺動作,又擺出童稚天真的表情和轉手動作。他一下把張開的雙手放在微笑的臉旁邊,擺出小醜的姿態,一下又來回抽動下半身,做了個神態堅定的鬼臉。他終於轉身看到我,臉上猛然綻放出那開懷的微笑,那張大嘴、流露真性情的獨特微笑。他衝過來和我打招呼。


    “哇,林!”他大叫,把頭鑽進我胸口,熱切擁抱。“告訴你個大消息!我有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我四處找你,去了每個有脫衣女郎的飯店,每個有黑市販子的酒吧,每個肮髒的貧民窟,每個——"“我知道了,普拉布。什麽消息,說來聽聽?"“我要結婚了!我要娶帕瓦蒂了!你相信嗎?"“當然,恭喜你了。我想你剛剛是在為結婚典禮練習。


    “沒錯!”他同意,對著我做了幾下臀部頂刺的動作。“我要在婚禮上跳非常性感的舞給大家看,這很性感吧?"“這……性感……當然。這裏一切都好吧?"“很好,沒事。啊,林!忘了告訴你!強尼,他也要結婚了。他要娶席塔,我美麗的帕瓦蒂的妹妹。


    “他在哪裏?我想跟他打個招呼。”


    “他在下麵的海邊,你知道的,坐在那裏的岩石上,說是為了獨處,就是你也喜歡好好享受孤獨的同一個地方。去那裏就會找到他。


    我走開,回頭瞥了一眼,看見普拉巴克正像活塞般僵硬地前後抽動他的窄臀,替樂隊助興。在貧民窟邊緣,黑色大石林立的海邊,我找到強尼·雪茄。他穿白背心和格紋綠纏腰布,身子後仰,靠雙臂支撐,凝望大海。好幾個月前,霍亂爆發的那晚,幾乎就在同一個地方,他告訴我有關海水、汗與眼淚的事。


    “恭喜啊。”我說,在他旁邊坐下,遞上一根線紮手卷小煙卷。


    “謝了,林。”他微笑,搖搖頭。我收起煙盒。我們倆望著海浪一徑拍打岩岸,片刻無語。


    “你知道嗎,我就在是那裏,在納逛爾海軍區,被帶到這世上——我是說受孕,不是出生。”他說,朝印度海軍軍區點頭。一道弧形海岸線把我們和納迎爾區隔開,但朝著小海灣對麵直直望過去,可清楚看到房子、小屋和營房。


    “我母親是德裏人,她的家人全是基督徒。他們替英國人做事,賺了不少錢,但獨立之後,他們失去了地位和特權。我母親十五歲時,他們一家搬到孟買。我外公在海軍區找到工作,當辦事員。他們住在這附近的一個貧民窟。我母親愛上一個水手,他是個高大的年輕人,來自阿姆利則,擁有全納迎爾區最漂亮的胡子。她懷了我之後,被趕出家門。她想找那個水手,也就是我的父親求助,但他離開納迎爾,我母親再也沒再見到他或聽到他的消息。”


    他停了下來,用鼻子呼吸,雙唇緊閉。迎著粼粼海麵的閃光和不斷吹來的清新海風,他眯起眼睛。我們身後傳來貧民窟的嘈雜聲:小販叫賣聲、洗衣區中在石頭上捶打衣服的聲音、小孩嬉戲聲、爭吵聲、替普拉巴克前後抽動的臀部伴奏的刺耳樂聲。“她度過一段艱辛歲月,林。被趕出家門時,她已大腹便便。她搬到人行道居民的聚居區,位於對麵的克勞福市場區,穿上寡婦的白紗麗,假裝她曾有丈夫而丈夫已死。她不得不如此——不得不連婚都沒結,就當一輩子的寡婦。這就是為什麽我一直都沒結婚。我現在三十八歲了,讀寫都很強,因為我母親要我一定要受教育。我替貧民窟所有的商行做文書工作,替每個納稅人報稅。我在這裏生活優裕,受人尊敬,我早該在十五或二十年前就結婚。但她為了我守寡一輩子,我不能那樣做,教我結婚,我就是心不安。我一直盼望能見到他,那個有著漂亮胡子的水手。我母親有張褪色的!日合照,照片中他們兩人神情認真且嚴肅。所以我才住在這裏,我一直希望見到他,一直未婚。然後,上個禮拜,她死了。我母親上個禮拜死了。”


    他轉身麵對我,眼眶裏泛著他忍住不落下的淚水。


    “她上個禮拜死了,現在,我要結婚了。”


    “強尼,你媽媽的事很讓人難過,但我認為她一定希望你結婚,我想你會是個好父親。事實上,我知道你會是。我很確定。”


    他望著我,他的眼神在用一種我能感受到、但無法理解的語言在對我說話。我離開時,他凝望永不止息的大海,風擾動海麵,揚起斷斷續續的白色反激浪。我穿過貧民窟,走回診所。與阿尤布和悉達多(我培養來接手診所的兩名年輕人)一番交談後,得知診所營運順利,教我放心。我給他們錢,充當緊急備用金,也留了些錢給普拉巴克,供他籌備婚禮。我禮貌性地拜訪了卡西姆·阿裏·胡賽因,他硬是要我留下來喝杯茶,盛情難卻,我隻好答應。


    我以前的兩個鄰居吉滕德拉和阿南德·拉奧,還有其他幾個我熟識的男子,也過來一起喝。卡西姆·阿裏起頭講話,提到他在波斯灣工作的兒子薩迪克。我們陸續談到孟買市的宗教衝突和種族衝突、至少仍要兩年才能完工的雙塔大樓、普拉巴克與強尼·雪茄的婚禮。


    那是場令人快慰的聚會,讓我對人生充滿希望。我起身告辭時,內。自滿懷著活力與自信,那是與那些率直、單純而正派的人為伍時,始終會感受到的東西。但我才走出幾步,那個年輕的錫克教徒阿南德·拉奧就追上來,與我齊步前行。


    “林巴巴,有件麻煩事。”他輕聲說。他是那種再怎麽快意都出奇嚴肅的人,而眼前他的表情十足的憂心忡忡。“那個拉希德,那個過去和我住在一塊的人,你還記得嗎?" “記得,拉希德,我記得他。”我答,想起那個瘦臉、留著胡子,眼神不安、帶著愧疚的男子。他和阿南德住在我附近,住了一年多。


    “他碰上麻煩了,”阿南德·拉奧直截了當地說,“他太太和小姨子從家鄉過來。她們來了以後,我離開那間小屋。他跟她們一起住已經有一段時間。”


    “然後……怎樣?”我們一起走出貧民窟來到馬路上時,我問。我不知道阿南德·拉奧想幹嘛,我沒有耐心這樣磨。我住在貧民窟時,這種含糊其辭、拐彎抹角的抱怨,我幾乎每天都會碰上。大部分時候,這種抱怨說說就算了。大部分時候,我巴不得這種抱怨別找上我。


    “嗯,”阿南德·拉奧吞吞吐吐,或許察覺到我的不耐煩,“這個……他……有件事很糟糕,我……一定有……”


    他停住不講,盯著自己穿著涼鞋的雙腳。我伸出一隻手搭在他寬而薄、高傲的肩膀上。他漸漸抬起頭,眼神與我交接,發出無言的懇求。


    “錢的問題?”我問,手伸進口袋,“你需要錢?"他往後縮,仿佛受到侮辱。他征住片刻,轉身走回貧民窟。


    我大步走過熟悉的街道,告訴自己不會有事。阿南德·拉奧和拉希德合住一間小屋兩年多,如果因為拉希德妻子與小姨子搬來這城市,阿南德被迫搬出小屋,導致兩人失和,也是大有可能的事。反正那不幹我的事。我大笑,邊走邊搖頭,搞不懂阿南德·拉奧看到我想拿錢給他時,為何反應那麽激烈。對我而言,擔負起這樣的事或主動伸出援手,不算是什麽過分的事。從貧民窟走到禾lj 奧波德的三十分鍾路程,我又給另外五個人錢,包括那兩位星座喬治。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他會握過去。反正那不幹我的事。但我們對自己撒的謊,卻是午夜夢回時纏擾不去的惡魔。我雖然不再去想阿南德和貧民窟的事,但在那個炎熱的午後,走在熙來攘往的長長科茲威路上,我卻感覺那謊言惡魔朝我的臉吹氣。


    我走進利奧波德,還沒開口講話或坐下,狄迪耶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帶我朝等在外麵的出租車走去。


    “我四處找你,”出租車駛離人行道邊時,狄迪耶氣喘籲籲地說,“我去過那些髒得最不像話的地方找你。”


    “一直有人跟我這樣說。”


    “好,林,你真的應該多待在有像樣的酒可喝的地方。那未必能讓人比較容易找到你,但會讓人找起你來舒服得多。”


    “我們要去哪裏,狄迪耶?"


    “維克蘭不是有個妙計,或者不妨說是我本人的一流妙計,要擄獲莉蒂希亞那個鐵石心腸的英國妞的心。現在,就在我們說話的同時,那妙計正在展開。”“那好,祝他馬到成功,”我皺起眉頭,“但是我很餓。我要去利奧波德點一盤肉飯狼吞虎咽一番,你可以讓我在這裏下車。”


    “不行!不可能!”狄迪耶反駁,“莉蒂希亞,這個女人很頑固。如果有人硬要她收下金子和鑽石,她會拒收。除非有人說服她,像你這樣的人,老兄,否則她不會中這妙計。這得在接下來的半小時內完成。現在是三點過六分鍾整。”


    “你為什麽認為莉蒂會聽我的?"“我們之中,你是她現在唯一不恨的人,或者說過去某個時候她唯一不恨的人。在莉蒂眼中,我不恨你這句話是一首狂愛之詩。她會聽你的,我很確定。沒有你,這計劃成不了。而維克蘭那個寶貝蛋為了讓這計劃動起來,已經冒了幾次生命危險——好像愛上莉蒂希亞這樣的女人還不足以證明他精神錯亂似的。你絕對想象不到,維克蘭和我為了這一刻,已經做了多少準備。”


    “哎,沒人告訴我,我對那計劃毫無所知啊!”我埋怨,仍想著利奧波德香噴噴的肉飯。


    “但這正是我們跑遍科拉巴四處找你的原因!你沒得選擇,林。你一定得幫。我了解你。你和我一樣,都對愛有種病態的執著,都對愛引發的瘋狂著迷。”“我不會那樣解讀愛,狄迪耶。”


    “你想怎麽解讀就怎麽解讀,”他答,首次大笑,“但你有那種愛病,林,你心裏知道你得幫維克蘭,就像我得幫你一樣。”


    “怎麽會這樣,”我軟化,點起一根線紮手卷刁姻卷止饑,“我會盡力幫。計劃是什麽?" “呢,那很複雜——"“等一下,”我說,立即舉手打斷他的話,“這個計劃危不危險?"“這個嘛……”


    “是不是要犯法?"


    “這個嘛……”


    “我想是。那可別等我們到了才告訴我,我要操煩的事夠多了。”" d''ord (好)。我就知道可以找你幫忙。a1ors (噢),說到操煩的事,我有個小小的消息,對你或許有幫助。”


    “說來聽聽。”


    “那個告發你的女人,就是害你入獄的那個女人,不是印度人。我打聽到的,千真萬確。她是住在孟買的外國人。”


    “還有呢?"


    “沒有了。很遺憾,就隻有這樣。眼前隻有這樣。但我會全部都弄清楚才罷手。”“謝了,狄迪耶。”


    “沒什麽。哦對了,你看來氣色很好,或許甚至比你入獄前更好。”“謝了,我胖了些,也壯了點。”


    “或許也……怪了些……?"


    我大笑,避開他的視線,因為他說得沒錯。出租車在海線車站停車。從孟買市火車總站教堂門站搭車,第一個停靠站就是海線車站。我們走上人行坡道,看到維克蘭和他幾個朋友在車站月台等我們。


    “哇靠!感謝老天,你來了,老哥!”他說,雙手使勁握住我的手上下搖。“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莉蒂希亞人呢?”狄迪耶問。


    “她在月台另一頭,yaar ,去買冷飲。瞧,她在那裏,就在茶鋪過去一點?" “哦,的確。她完全不知這計劃?"“一點都不知道,老哥。我很緊張,擔心那不管用,yaar 。如果她丟了性命怎麽辦,狄迪耶?我的計劃如果要了她的命,老哥,那我們可會倒大黴!"“要了她的命的話,絕對不是個好開始。”我若有所思地說。


    “放心,沒事的。”狄迪耶安撫道,但他往空蕩蕩的鐵軌尋找火車進站的蹤影時,用噴了香水的手帕擦了擦額頭。“會成功的,你要有信心。”


    “那是他們在瓊斯鎮所說的話,yaar 。”


    “你要我做什麽,維克蘭?”我問,希望讓他平靜下來。


    “好。”他答,喘著大氣,好似剛跑上一段階梯。“好,首先,莉蒂得站在這裏,麵向你,就像我現在站的這樣。”


    “嗯。”


    “得在這裏,不能有任何差錯。我們已經對過他媽的數百次,老哥,就隻能在這裏,懂嗎?"“我……想我懂。你是說她一定隻能站在——"“這裏!


    “這裏?”我捉弄他。


    “幹,老哥,這是正經事!


    “行!放輕鬆。你要我讓莉蒂站在這裏。”


    “對,這裏。你的任務就是蒙住她的眼睛。”


    “蒙住……眼睛?"


    “對,她得蒙住眼睛,林,不然辦不成。即使她很害怕,還是得蒙。”“害怕……”


    “對,那是你的任務。我們給你信號時,麻煩你說服她戴著蒙眼布,然後說服她繼續戴著,yaar ,即使她驚聲尖叫。”


    “尖叫……”


    “對。我們想過塞住她的嘴巴,但最後決定,你知道的,塞嘴巴可能反而會引來他媽的反效果,yaar ,因為那樣她可能會抓狂。但其實不必他媽的塞住她的嘴巴,就夠叫她抓狂的。”


    “塞……嘴巴……”


    “對。好,她來了!注意信號!


    “哈羅,林,你這個臭胖子,”莉蒂說,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你真是愈來愈壯了,對不對,小夥子?"“你看來也不錯。”我答,露出微笑,很高興見到她。


    “那接下來要做什麽?”她問,“看來那一票人都來了。”


    “你不知道?”我聳聳肩。


    “不知道,我當然不知道。維克蘭隻告訴我要見你和狄迪耶——哈羅,狄迪耶——現在大家都到齊了。怎麽回事?"從教堂門車站開來的火車出現在眼前,以穩定的速度朝我們接近。維克蘭對我發了信號,眼睛睜得老大,搖搖頭。我雙手搭在莉蒂肩上,把她慢慢轉過來,直到她像維克蘭要求的那樣站著,背對鐵軌。


    “莉蒂,你相信我嗎?”我問。


    她抬頭對我微笑。


    “還可以。”她答。


    “好,”我點頭,“嗯,我要你做件事。我知道你聽了會覺得奇怪,但你如果不做,就永遠無法知道維克蘭有多愛你,還有我們大家有多愛你。那是我們特地為你準備的驚喜,那是關於愛的……”


    火車進站,在她身後逐漸放慢。她雙眼綻放光采,笑意在張開的唇上閃現,然後漸漸消失。她既好奇又興奮。維克蘭和狄迪耶在她背後猛打手勢,催我快行動。火車嘎吱嘎吱停下。


    “那麽,你得蒙住眼睛,你得答應我們,等我們告訴你可以解開時才解開。”“就這樣?"“嗯,對。”我聳聳肩。


    她看著我,定定盯著我,對我的目翩宵微笑。她揚起眉毛,拉下嘴角考慮。然後她點頭。“好,”她大笑,“來吧。”


    維克蘭拿著蒙眼布跳上前,把它綁上,問她是否太緊。他帶她朝火車後退一、兩步,然後要她將雙手高舉過頭。


    “舉手?什麽,像這樣?維克蘭,你如果搔我癢,看我怎麽修理你!


    一些男子出現在車頂邊緣,他們老早就躺在車廂頂上。他們彎下身子,抓住莉蒂高舉的雙手,輕鬆地將她輕盈的身子提上車頂。莉蒂尖叫,但火車警衛的尖銳哨子聲蓋過她的尖叫聲。火車開始啟動。


    “快!”維克蘭對我大吼,抓住車廂外部,爬上車頂和莉蒂會合。


    我瞥了一眼狄迪耶。


    “不要,老兄!”他大喊,“這不是為了我。你去!快!


    我小跑步跟在火車旁邊,抓住車廂外部,爬上車頂。上頭至少有十二名男子,有些人是樂師。他們坐在一塊,把塔布拉鼓、錢、笛、長鼓擱在膝上。在那布滿灰塵的車頂前方,有另一群人。莉蒂坐在那群人中間,她仍蒙著眼睛,有人扶著她(兩隻手臂各有一人抓著,另有兩人從後麵扶著),以確保她的安全。維克蘭跪在她麵前。我以蹲姿慢慢爬向他們,聽到他的懇求。


    “我向你保證,莉蒂,這真是天大的驚喜。”


    “哦,這的確是個他媽的驚喜,天殺的維克蘭·帕特爾,”她大叫,“但比起我們下去後你會得到的驚喜,還差得遠呢!"“晦,莉蒂!”我叫她,“風景很棒,是不是?曝,對不起,忘了蒙眼睛的事。嘿,等你能看的時候,就會看到很棒的風景。”


    “這真是他媽的太扯了,林!”她對我大吼,“告訴這些混蛋,放開我!" “那可不好,莉蒂,”維克蘭答,“他們扶住你,讓你不至於掉下去,yaar ,或者站起來鉤到上麵的電線或什麽東西。再過三十秒就好,我保證,然後你就會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我知道,你放心。我知道,我下去以後,維克蘭,你會死得很慘。我告訴你,你最好現在就把我丟出這個死車頂!你如果以為我——"維克蘭解開蒙眼布,看著她四處瞧,欣賞從疾馳的火車頂上看到的景致。她張開嘴,臉慢慢鼓成開心的微笑。


    “哇!這……哇!這風景真是棒!"“看!”維克蘭以命令的口吻說道,轉頭指向火車前方。有東西張掛在鐵軌上方,比車頂高出許多。那東西掛在支撐上方電線的兩根柱子之間,是個巨大的橫幅,迎著穩定的海風,鼓得像船帆。上麵寫著字。當我們走近,上頭的字變清晰。人身一般高的字,從左到右占滿整塊飄揚的布。


    莉蒂希亞我愛你


    “我擔心你站起來傷到自己,”維克蘭說,“所以那些人才抓住你的手臂。”突然間,樂師唱起流行情歌,歌聲洪亮,蓋過令人血脈貪張的塔布拉鼓聲和如泣如訴的笛聲。維克蘭和莉蒂互相凝望,火車進站、離站又進站,兩人仍望著對方。前往下一個車站的中途,出現另一個橫幅。維克蘭百般不舍地將視線從她的眼睛移開,望向前方。她隨著他的視線望去。緊繃的白色布幅上,又寫了一些字: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們通過這橫幅底下,迎向柔和的午後陽光。莉蒂在哭,他們兩人都在哭。維克蘭猛然走上前去,把莉蒂摟在懷裏。兩人相吻。我看了他們片刻,轉頭朝向樂師。他們對我咧嘴而笑,左右擺頭,邊唱邊大笑。火車轟隆隆在郊區顛簸行駛,我為他們跳了一小段勝利之舞。


    每天,有數百萬個夢想,在我們周遭誕生。數百萬個夢想在我們的周遭破滅,然後重生。在我的孟買,潮濕的空氣裏到處飄蕩著夢想。我的城市是熱氣蒸騰的夢想溫室花園。而在那裏,在那紅褐色生鏽的金屬車頂上,一個新的愛情夢誕生了。當我們奔馳在夢想的潮濕空氣中,我想起我的家人,也想起卡拉。那條鋼蛇傍著無窮無盡、永不毀滅、潮來潮往的大海蜿蜒前行時,我在它的身上跳舞。


    莉蒂接受維克蘭的求愛之後,兩人消失了一星期,但一股類似幸福的歡快與樂觀,洋溢在利奧波德酒吧的眾人心中。他終於回到酒吧時,開心的眾人以誠摯的溫情迎接他。阿布杜拉和我剛做完例行的健身運動,我們極盡調侃之能事,取笑他那疲憊而發顛似的喜悅。然後,維克蘭哭著說他的愛情故事時,饑餓的我們在刻意的靜默中低頭用餐。狄迪耶興高采烈,為他的求愛妙計成功而得意洋洋,向我們認識的每個人討著請喝烈酒,敲還不算過分的竹杠。


    低頭用餐的我抬起頭,見到一名男子帶著幾分焦慮,向我示意。那是在街頭替黑市販子拉客的街頭男孩之一。我離開餐桌,走到人行道和他講話。


    “林!你有大麻煩了。”他說得很快,緊張地往左右瞧。“三個人,非洲人,大塊頭,很壯。他們在找你,要殺了你。”


    “殺了我?"


    “對,千真萬確。你最好快走,快離開孟買一陣子!


    他跑開,消失在人群裏。我一頭霧水,但不擔心,回餐桌繼續吃飯。隻再扒了兩口,又有一個人叫我出去。那是雙子座喬治。


    “我想你有麻煩了,老哥。”他說,口氣愉悅,但臉上緊繃而害怕。


    “嗯。”


    “好像有三個粗短脖子的非洲男子,我想是尼日利亞人,打算給你的身體來個重傷害,如果你知道我意思的話。”


    “那些人在哪裏?"


    “我不知道,兄弟。我看到他們在跟幾個街頭男孩講話,然後搭上出租車。他們的塊頭真是他媽的大,不騙你。他們塞滿那輛出租車,還有一部分肉塞不進去,爆到車窗外,知道我意思吧?"“他們要幹什麽?"


    “不知道,兄弟,他們沒說要幹什麽,林。他們隻是在找你,看來很苦惱。我會留意,會小心,老哥。”


    我伸手進口袋,但他伸手放在我手腕上。


    “不用,兄弟,免費。我是說不管他們想玩什麽花樣,那都不對。”他慢條斯理地走開,去追剛剛經過的三名德國遊客,我走回餐廳。雙子座喬治的警告證實了前一個等告,我開始擔心。這頓飯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時間才吃完。不久,來了第三個訪客,是普拉巴克。


    “林!”他說,神情很激動。“有壞消息!"“我知道,普拉布。”


    “有三個男子,非洲人,想打你、殺你!他們四處打聽。他們的塊頭真是大!像水牛一樣!你得避一避!"我花了五分鍾才安撫好他,還得瞎編一個任務給他:去他熟悉的那些飯店查那些非洲人的落腳處,好把他趕離我身邊。又剩下我和狄迪耶、維克蘭和阿布杜拉,我們陷入長長的沉默,思索應對方案。維克蘭第一個開口。


    “好,我們把那些王八蛋找出來,打破他們的頭,yaar 。”他建議,環視在座的每張臉,尋找支持。


    “然後宰了他們。”阿布杜拉補充道。


    維克蘭左右擺頭,表示同意。


    “有兩件事可以確定,”狄迪耶慢慢說,“一個是在這事情解決之前,你絕不能落單,林,無論何時都不行。”


    維克蘭和阿布杜拉點頭。


    “我會叫薩爾曼和桑傑陪你,”阿布杜拉決定,“你不會落單,林兄弟。”“其次,”狄迪耶繼續說,“那些人,不管他們是誰,不管他們有什麽動機,都不準待在孟買。他們得離開,不管是用什麽方式。”


    我們起身去付賬,準備離開。其他人走向收銀台時,狄迪耶攔住我。他把我往下拉,我坐上他旁邊的椅子。他抽走桌上一張餐巾,在桌沿下方摸索了一會兒,然後把一包東西推到桌子另一頭,到我的麵前。原來是支手槍,用餐巾包著。沒人知道狄迪耶身上有槍。我確信我是第一個見到、拿到這槍的人。我緊抓著包在餐巾裏的手槍起身,和其他離開餐廳的人會合。我回頭,看見他嚴肅地點頭,臉頰周圍的黑卷發在頗動。我們的確找到了他們,但花了一整個白天和大半個夜晚才找到。最終是另一個尼日利亞人,哈桑·奧比克瓦,給了我們關鍵線索。那些人是遊客,對這城市完全陌生,對奧比克瓦完全陌生。他不清楚他們的動機(和某件毒品交易有關),但他的眼線證實,他們要傷害我。


    哈桑的司機拉希姆,在監獄裏受的傷,幾乎已完全複元。他發現他們住在要塞區某間飯店,主動表示要替我解決這事。我用錢把他救出阿瑟路監獄,那份人情他牢記在心。他帶著認真而近乎害羞的表情,主動表示要慢慢地、痛苦地將他們折磨至死,以回報我的救命之恩。在這種情況下,他似乎認為這是他起碼能做的事。我拒絕了。我得知道事情原委,得阻止這事。拉希姆接受我的決定,失望之情表露無遺,然後帶我們到要塞區那間小飯店。我們進入飯店,他留在外麵,守在我們的兩部車旁。薩爾曼和桑傑留下來陪他,注意街上的動靜。他們的任務是萬一有警察來時,攔住警察,或拖延他們的行動,讓我們有時間脫身。


    阿布杜拉的一個眼線,偷偷帶我們進入那三個非洲人住房的隔壁房間,邊走邊細聲說話。我們把耳朵貼上房間之間的牆壁,清楚聽到他們的談話。他們在開玩笑,說些不相幹的瑣碎小事。最後,其中一人講到令我頭皮發麻的事。


    “他脖子上掛著那個金牌,”其中一人說,“那金牌是純金的,我要那個金牌。”“我喜歡他的鞋子,他穿的那雙靴子,”另一個聲音說,“我要他的鞋子。”他們繼續談他們的計劃,爭執了一會兒。其中一人較強勢,另外兩人最終同意他的構想,打算從利奧波德一路跟蹤我到公寓大樓下麵安靜的停車場,把我打死,搶走我身上的衣物。


    站在漆黑的空間裏,聽著別人打算怎麽殺掉我,那感覺很奇怪。惡心和憤怒糾結,我的胃沉沉發脹。我想聽到線索,想聽到動機,但他們隻字不提。阿布杜拉用左耳貼著薄薄的牆壁聽著,我用右耳聽。我們倆的眼睛隻隔著一隻手寬的距離。他示意動手,我點頭。示意的動作非常輕微、隱約,仿佛我們的心已說出那意思。維克蘭、阿布杜拉和我站在他們的房門外,將萬能鑰匙插進門鎖。我們倒數三……二·····一,我轉動鑰匙,看門有沒有鎖。門沒鎖,我後退,一腳踢開。有一秒或三秒的時間,眾人凝止不動,那三人吃驚又害怕地盯著我們,嘴巴張開,雙眼圓睜。最靠近我們的那個人是個禿頭,相當高大且結實,雙頰上有規則的深疤,身穿背心和拳擊短褲。他後麵那個人比較矮,隻穿著緊身內褲,俯身在及腰的梳妝台上,正要吸食海洛因,定住不動。第三個人更矮,但胸膛和手臂都很粗壯。房間裏有三張床,他躺在最遠角落的那張床上,捧著一本叼它花公子》 。房裏有股刺鼻的氣味,夾雜著汗水與恐懼,而那氣味有部分來自於我。


    阿布杜拉關上身後的門,動作很慢、很輕,然後鎖上。他一身黑,他幾乎永遠是黑襯衫、黑長褲,維克蘭穿著黑色牛仔裝,碰巧我也穿黑色t 恤和黑長褲。那三個瞪大眼睛的家夥,想必以為我們是哪個幫派的人。


    “搞什麽——”那個大塊頭男子咆哮。


    我衝上前,朝他嘴上就是一拳,但他有時間舉起雙手。我們互相抓住對方,猛揮拳,扭打在一塊。維克蘭衝向床上那個。阿布杜拉對付梳妝台那個。那是貼身肉搏,不擇手段的對決。小小的房間擠了我們六個,六個大男人。除了衝向對方,無路可逃。阿布杜拉很快就解決掉他那個。阿布杜拉右手使勁往那人的喉嚨直直一擊,我聽到一聲害怕、窒息的尖叫。透過眼角餘光,我知道那個結實的漢子已經倒下,緊抓著自己的喉嚨。床上那人猛然起身,腳往外踢,想利用位居高處的優勢。阿布杜拉和維克蘭翻倒床鋪,那人狼狽地趴在床後麵。他們跳過翻倒的床,對他又踩又踢,直到他一動也不動為止。


    我用左手抓住那大塊頭背心的帶子,右手猛揮拳。他不管頭部受到的重擊,雙手箍住我脖子,開始緊掐。我喉嚨透不過氣來。我知道在我解決掉他之前,我隻剩憋在胸口裏的那口氣。我伸出右手,往他臉上拚命亂抓。我的拇指摸到他的眼睛,我想把那眼珠戳進他腦子裏,但他移動頭,我的拇指在眼睛和太陽穴處突起的硬骨頭間滑移。我把拇指更用力地插進去,插得更深,最後把他的眼珠挖出眼窩,眼珠靠著幾條血淋淋的細絲垂在眼窩外。我想抓住那顆眼珠,把它扯下來,或者把拇指插進空眼窩裏,但他往後退,退到僅能勉強夠著我卻依然能掐住我的距離。那顆眼珠掛在他的臉頰上,我向他的頭揮拳,想打扁他的頭。


    他是個硬漢,沒有屈服,雙手把我掐得更緊。我脖子粗壯,肌肉結實有力,但我知道他有力氣掐死我。我伸手找口袋裏的手槍。我得射死他,得要他的命。那沒關係,我不在乎。我肺裏的空氣用盡了,各色碎形光輪在腦子裏爆炸,我就要一命嗚呼了,我要殺掉他。


    維克蘭抓起粗重的木凳,往大塊頭後腦勺猛地砸下。想要把人擊昏,沒有電影裏演得那麽容易。沒錯,有時運氣好,一擊就能撂倒對方,但我挨過鐵條、木頭、靴子和許多硬拳頭,這輩子卻隻被打昏過一次。維克蘭拿起那凳子,使盡全力,往那個人的後腦勺猛擊了五下,最後他身體一軟,倒下。


    他被擊倒,整個人軟趴趴的,後腦勺一團模糊。我知道他的顱骨有幾個地方碎掉了,但他仍有意識。最初他們不肯說,我們花了半小時才讓他們開口。拉希姆前來幫忙,用英語和尼日利亞方言跟他們交談。通過護照,我們知道他們是持觀光簽證的尼日利亞公民;他們的皮夾和行李中的資料則告訴我們,他們來孟買之前待在拉哥斯的什麽地方。謎團漸漸解開。他們是拉哥斯某惡徒派來懲罰我的打手,懲罰的原因是有樁海洛因與曼德拉斯鎮靜片的大交易出了差錯。那筆交易涉及約六萬美金,孟買有人耍詐,讓他們的拉哥斯老大損失了那筆錢。那個騙他們錢的人,不管是誰,總之他指明我是這騙局的幕後首腦,是吞掉他們錢的罪魁禍首。


    這三個受雇的打手吐出這麽多內幕,接下來的,遲疑不肯講。他們不肯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不肯說是誰陷害我。沒有他們尼日利亞老大的允許,他們不肯出賣那個人。我們繼續逼問,終於問出來。那個人叫毛裏齊歐·貝爾卡涅。


    我把大塊頭的眼珠放回眼窩,但它看人的角度怪怪的。從他轉頭看我的方式,我猜那眼珠還無法看東西,我猜它大概永遠無法擺回正確位置。我們幫那眼睛封上膠布,用繃帶纏住他的頭,幫另兩個人整理一番。然後我對他們說:“這些人會帶你們去機場,你們就在停車場等著。明天早上有班飛機到拉哥斯,你們就搭那班飛機,我們會用你們的錢買機票。然後,搞清楚,我和這件事毫無關係。那不是你們的錯,是毛裏齊歐的錯,但知道這事並不會讓我更高興。我會去教訓毛裏齊歐,因為他騙了我。接下來是我的事了。你們可以回去找你們老大,告訴他毛裏齊歐會得到應有的教訓。但你們如果膽敢回來,我會殺了你們,懂嗎?回孟買就是死。”“對,你們他媽的懂了沒?”維克蘭對他們大叫,狠狠踢上一腳。“你們來這裏搞印度人,你們這些死王八蛋!你們別想再來印度!你們再來的話,我會親自割掉你們的臭卵蛋!看到我的帽子沒?看到我他媽的帽子上麵的痕跡沒,你們這些他媽的混蛋!你們竟然在我他媽的帽子上麵留下痕跡!你們別亂碰印度男人的帽子!不管為了什麽理由,不管有沒有戴帽子,都不準亂碰印度男人!永遠不準!特別是如果他們真戴了帽子的話!"我離開他們,搭出租車到烏拉的新住所。別人知不知道我不曉得,但她應該知道毛裏齊歐在哪裏。我喉嚨痛,幾乎無法講話。我滿腦子能想的,就隻是口袋裏的手槍。它在我心中膨脹,變得非常巨大,最後握把上突起的紋路,就和黃縈樹皮上隆起的裂紋一樣大。那是華爾特公司的p38 手槍,曆來最好的半自動手槍之一,發出9 厘米的子彈,一次裝填八發。我想象八發手彈全打進毛裏齊歐身體裏。我喃喃念著毛裏齊歐、毛裏齊歐,腦子裏出現一個聲音,一個我非常熟悉的聲音,說道,見到他之前把槍丟掉……我用力敲房門,莉薩一開門,我掠過她身邊衝進去,發現烏拉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正在哭。我進去時,她抬起頭,我看到她左眼腫起,好像被打過。


    “毛裏齊歐!”我說,“他在哪裏?"“林,我不能講,”她抽泣,“莫德納……”


    “我對莫德納沒興趣,我要毛裏齊歐。告訴我他在哪裏!


    莉薩輕敲我的手臂。我轉身,這才注意到她手裏拿著一把大菜刀。她猛然轉頭望向最近的臥室。我看看烏拉,再看看莉薩。她緩緩向我點頭。


    毛裏齊歐躲在衣櫃裏。我把他拖出來,他哀求我不要傷害他。我抓住他褲子後麵的皮帶,把他押到門口。他尖叫救命,我用手槍砸他的臉;他再尖叫,我再砸一次,比先前更用力。他張開嘴,想再度叫喊,但還沒叫出聲又挨了我一記。他退縮,我拿槍往他腦門猛力一砸。他不再出聲。


    莉薩揮舞刀子,對他咆哮。


    “算你走運,沒讓我把這個捅進你肚子裏,你這個龜兒子!你如果再打她,我會殺了你!


    “他來這裏幹什麽?”我問她。


    、“就是為了錢,莫德納拿走那筆錢,烏拉打電話給毛裏齊歐——"看到我狠狠瞪著烏拉的憤怒表情,她嚇得講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該打電話給任何人。但她打了,她告訴他這地方。她跟他們約好今晚在這裏碰麵,但莫德納沒現身。不是她的錯,林。她不知道毛裏齊歐把你扯進去的事。他剛剛才告訴我們那件事,就在一分鍾前。他說他把你的名字給了兩個尼日利亞惡棍,他把你扯進去以自保。他說他得拿到那筆錢,遠走高飛,因為他們解決掉你之後會找上他。你來的時候,那個家夥正在打她,逼她說出莫德納的下落。“錢在哪裏?”我問烏拉。


    “我不知道,林,”她哭著說,“他媽的臭錢!我本來就不想要。莫德納覺得我的工作讓他丟臉。他不了解,我寧可在街上拉客,寧可他平安無事,也不願讓這種蠢事發生。他愛我,他愛我。他跟你、那些尼日利亞人完全沒有關係,林,我發誓,這都是毛裏齊歐的主意,已經進行了幾個禮拜。我一直害怕的就是這件事。然後,今晚莫德納拿走毛裏齊歐騙來的錢,他從非洲人那裏騙來的錢,藏起來。他是為了我才這麽做。他愛我,林,莫德納愛我。


    她抽抽嗒嗒,聲音愈來愈小,最後停住。我轉向莉薩。


    “我要把他帶走。


    “好!”她厲聲說。


    “你們沒事吧?"


    “對,沒事。


    “有錢嗎?"


    “有,放心。”


    “我會盡快叫阿布杜拉過來。門鎖上,除了我們,別讓其他人進來,行嗎?" “沒問題,”她微笑,“謝了,吉爾伯特。這是你第二次出馬相救。”“不用放在心上。”


    “不,我不會忘記。”她說,在我們出門後關門上鎖。


    我真希望我可以說我沒有打他。他那麽魁梧、那麽壯,有能力自衛,但他不想打架,打他完全沒有勝利的快感。他沒有出手反擊,甚至沒有掙紮。他抽泣、哭喊、乞憐。我真希望我可以說,我之所以握起拳頭痛打他,是因為不容打折扣的正義和名正言順的報仇,為他陷害我而報仇。但我不確定是否真是如此。即使是現在,事情已過了多年,我仍不確定我那麽狠狠地打他,會不會是出自某個比憤怒報複更惡毒、更深層、更站不住腳的理由。毋庸置疑,那時候我嫉妒毛裏齊歐已經很久。在心裏的某個角落,某個小但可怕的角落,我說不定是在想著報複他的帥,而非隻是他的奸詐。另一方麵,我照理該殺了他。我把滿身是血、遍體鱗傷的他丟在聖喬治醫院時,有個聲音警告我,事情不該如此了結。我帶著殺意瞧著他的身體,的確在猶豫不該饒了他,但我下不了手殺他。他哀求我不要再打他時所說的話,讓我住手。他說他報上我的名字,說他得為他的騙財勾當編造一個幕後主使者時,把我丟給那些尼日利亞打手,是因為他嫉妒我。他嫉妒我的自信、我的強壯與交遊廣闊。他嫉妒我。而因為嫉妒,他恨我。.就這點而言,我和毛裏齊歐其實沒什麽兩樣。


    隔天,那些尼日利亞人被送走,我去利奧波德找狄迪耶歸還未派上用場的手槍時,他的話,一字一句,仍在我腦中揮之不去。當我發現強尼·雪茄在外麵等著我,他的話仍在我腦中盤旋,使我滿腔怒火,使我懊悔而困惑。當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去聽強尼所說的話,仍舊揮之不去。


    “很糟糕,”他說,“阿南德·拉奧今天早上殺了拉希德,割了他的喉嚨。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林。”


    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是我們貧民窟第一次發生凶殺案,第一次有貧民窟居民殺掉另一個居民。那個小小的地區擠了兩萬五千人,時時有人打架、爭執、口角,但他們之中從沒有一個人,殺了同住貧民窟的居民。震驚的當下,我突然想起馬基德,他也是被人殺了。我好不容易終於讓自己清醒時不再想起他死的事,但那念頭一直在緩慢、持續地啃噬我築起的冷靜之牆。之後,拉希德的死訊傳來,那堵牆被突破,而發生在那個黑幫老大、那個老黃金走私販子身上的另一場凶殺(逝尼所謂的分屍),和阿南德雙手上的血跡混在一起了。阿南德這名字,意為快樂。他曾想跟我談,跟我講那件事,他曾在那一天,在貧民窟裏找我幫忙,結果失望而返。


    我用雙手捂住臉,手指往後梳過頭發。我們周圍的那條街道,熱鬧絢麗一如往昔。利奧波德的人群大笑、講話、喝酒,一如他們平常所為。但在強尼和我知道的那個世界裏,有樣東西改變了。純真不再,沒有一樣東西會和過去一樣。我聽到那句話在我腦海裏一再翻滾。沒有一樣東西會和過去一樣……沒有一樣東西會和過去一樣……然後有個幻象,命運寄給人的那種明信片,閃現在我眼前。那幻象裏有死亡,有瘋狂,有恐懼,但影像模糊,我無法看清楚。我不知道那死亡和恐懼是否正發生在我身上或我的身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不在乎。羞愧與氣憤懊悔的方式太多,我不在乎。我眨眨眼睛,清清腫脹的喉嚨,邁開步子離開街道,走進充滿音樂、大笑和光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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