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霍亂奪走了我們貧民窟九條性命,其中六人是兒童。吉滕德拉的獨子薩提什保住了性命,但那男孩兩個最好的朋友不幸死掉。那兩個小孩都上過我的英語課,學習向來很用心。成列的小孩,和我們一起跑在載著那兩具小屍體的棺木後麵,屍體裝飾了花環。那些小孩哭得非常傷心,非常可憐。繁忙的街道上,許多陌生人因此停下祈禱,忍不住也流下灼熱的淚水。帕瓦蒂總算握過病魔摧殘,普拉巴克整整照料她兩個星期,夜裏睡在她屋外一片塑料板上。席塔代替她姐姐,在爸爸的茶鋪裏幫忙,每次強尼·雪茄走進店或經過店前,她的眼神就像花豹走動的影子,慢慢地偷瞄著他。卡拉待了六天,正是疫情最嚴重的時期,之後幾星期又來了幾次。當新感染病例降為零,最嚴重的病患已度過危機後,我洗了三桶水的澡,換上幹淨的衣服,到遊客常去的地方找生意。我已經快要沒錢了。大雨一直下,城裏有許多地方淹水,叫館客、毒品販子、向導、雜技演員、拉皮條者、乞丐、黑市販子等這些在街頭討生活的人,還有店鋪沒入水裏的許多生意人,日子很難過。


    在科拉巴地區,做遊客生意的人,競爭氣氛友善,且為招攬客人各出奇招。也門裔的街頭小販,兜售帶有華羽飾的小刀和手工繡成的《可蘭經》 .高大英俊的索馬利人,兜售以錘薄銀幣製成的手鐲;來自奧裏薩邦的藝術家陳售作品,是畫在曬幹、壓平木瓜葉上的泰姬瑪哈陵,尼日利亞人販賣烏木雕刻杖,螺紋狀的握柄裏藏有匕首.伊朗難民用掛在樹枝上的銅秤,秤著磨亮的綠鬆石,以盎司為計量單位;來自北方邦的賣鼓人,每個人帶著六、七個鼓,隻要有遊客表現出一丁點感興趣的樣子,就即興地短暫演奏;來自阿富汗的流亡者,販賣碩大的裝飾用銀環,銀環上刻有普什圖文,還飾有鴿子蛋大的紫水晶。


    有一批人穿梭在這些眼花繚亂的買賣之間,替買賣和街頭販子提供服務,藉此營生,包括揮香的人,用銀盤將廟裏嫋嫋的爐香傳播開來,還有清爐工、床墊拍鬆工、清耳工、腳底按摩師、捕鼠者、運送食物與茶者、賣花人、洗衣工、挑水工、送瓦斯工等。另外有些人,在他們與商人、遊客之間走動討生活,像是舞者、歌手、雜耍演員、樂師、算命仙、廟宇侍僧、吞火魔術師、耍猴人、弄蛇人、馴熊師、乞丐、自我鞭打者,以及其他許多在擁擠街道上討生活、夜裏回貧民窟的人。


    他們每個人,為了更容易賺到錢,最終都在某方麵犯了法。但在街頭討生活的各行各業中,賺錢最快、眼睛最銳利的,就屬我們這些專業違法人:黑市販子。當地街頭肯讓我加入那個爾虞我詐的複雜世界,出幹幾個原因。首先,我鎖定顧客,太小心或太神經質而不敢跟印度人打交道的遊客,我若不接他們的生意,沒有人會接;第二,不管遊客要什麽,我總是帶他們自己去跟適當的印度商人購買,我從不自己做買賣;第三,我不貪心,我的傭金永遠比照孟買各地標準,由正派、自重的非法販子所訂下。此外,傭金賺得夠多時,我一定把錢回饋給那地區的餐廳、飯店和乞丐。比起傭金不破壞行情、小心不搶別人飯碗,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更不容易察覺,卻更為重要。這個在他們眼中看起來就隻是歐洲人的白種外國人,居然在他們世界的底層,卑微的環境裏,那麽有本事、那麽自在地定居下來。這件事,讓那些在街頭討生活的印度人大感窩心。我的出現,讓他們生起既驕傲又羞愧的奇怪心情,合理化他們的不法行為。他們的每日所為,如果有白人也加入,那就不可能壞到哪裏去。我的淪落,提升了他們的自尊,因為他們和受過教育的外國人——林巴巴一樣,都靠不法勾當營生,都在街頭討生活。


    靠黑市買賣討生活的外國人,不隻我一個。販毒、拉皮條、偽造錢幣和證件、騙財、買賣寶石、走私,歐洲人、美國人都在幹。其中有兩個都叫喬治的男子,一個是加拿大人,一個是英國人。兩人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在街頭討生活已有數年。似乎沒人知道他們的姓,為了區別,大家用他們的星座分別取名天蠍座喬治、雙子座喬治。這兩位喬治都吸毒成癮,把自己最後一樣值錢的東西,護照,賣掉了,然後幹起替海洛因旅行者服務的勾當。所謂的海洛因旅行者,就是來印度盡情吸食海洛因一、兩個星期,然後回到自己安全祖國的遊客。這種遊客多得叫人吃驚,而這兩位喬治靠著做這種生意,活了下來。


    警察冷眼旁觀看著我、兩位喬治與其他在街頭討生活的外國人,清楚地知道我們在幹什麽。他們相當理智地思索利弊之後,認為我們沒造成暴力傷害,又有助於黑市的興旺,進而有助於他們收受賄賂和其他好處。他們從毒販、貨幣黑市買賣者那裏收取回扣。他們對我們睜隻眼閉隻眼,對我的態度也是的。


    霍亂疫情結束後第一天,我在三小時內賺了約兩百美元。不算多,但我想夠了。大雨下了一整個早上,到了中午,雨勢變成綿綿細雨,那種濕熱、叫人昏昏欲睡、有時一下數天的毛毛雨。我在距貧民窟不遠處的總統飯店附近的條紋雨棚下,坐在酒吧凳子上,喝剛榨好的新鮮甘蔗汁。就在這時,維克蘭從雨中跑進來。


    “嘿,林!你好啊,老兄?這雨下得真是他媽的討厭,yaar 。”


    我們握了手,我也替他點了一杯甘蔗汁。他把又黑又扁的佛朗明哥帽往後拉,靠著掛在喉嚨處的細繩懸在背後。黑襯衫上繡有一個個白色人像,沿著前胸的鈕扣加固帶分布,那些小人擺出在頭上揮舞套索的動作;皮帶則是用美國銀幣一個連一個縫製而成,用圓頂形海螺殼當皮帶扣環。黑色佛朗明哥長褲外側,繡有精致的渦卷形裝飾圖案,渦卷圖案往下延申,最後止於一排三顆小銀扣。靴子為古巴鞋跟式,上有皮革材質交叉環,位於外側,可扣緊搭扣。


    “這天氣實在不適合騎馬,na ? "“呢,呸!”他啤了一口唾沫,“莉蒂和那馬的事你聽說了嗎?天啊,老兄!那是,媽的,好幾星期前的事了,yaar 。我跟你,他媽的好久沒見了。”


    “跟莉蒂的事進行得怎麽樣?"


    “不好,”他歎氣說,但臉上有開心的微笑,“但我想她會改變心意,yaar 。她是個非常特別的妞。她得把你恨夠了,才會慢慢開始愛你。但我會得到她,盡管每個人都說我很傻。”


    “我不覺得你追她很傻。”


    “你不覺得?"


    “對啊!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很好的女孩。你是個好男人,你們兩人相像的地方比別人認為的還多。你們兩個都幽默,喜歡笑。她受不了虛偽,你也是。我想,你們追求生活的方式差不多一樣。我認為你們很登對,至少未來會很登對。維克蘭,我想你最終會得到她的芳心。我見過她看你的神情,即使她在臭罵你的時候。她真的喜歡你,所以不得不批評你,那是她的作風。你隻要堅持到底,終究會烹得她的芳心。”“林……聽普,老兄。說得對!真他媽的對!我喜歡你。我是說你說得我真他媽的爽,yaar 。從現在起,我要跟你當朋友。我是你他媽的拜把兄弟,老哥。有什麽需要,吩附我一聲,一言為定?"“行,”我微笑,“一言為定。”


    他陷入沉默,凝視下著小雨的外頭。卷曲的黑發,已長到他衣領處,前麵和兩側都剪短。唇光非常仔細地剪短削薄,薄得幾乎跟用彩色筆畫過沒兩樣。從側麵看去,他的五官叫人印象深刻:長長的額頭止於鷹鉤鼻,往下至堅定、嚴肅的嘴巴,下巴突出而自信。但他轉身麵對我時,最突出的部位是眼睛,那眼神年輕、好奇,閃爍著和善的性情。


    “你知道嗎,林,我真愛她。”他輕柔地說。他的眼神往下飄向人行道,然後很快地往上瞧。“我真愛那個英國妞。”


    “你知道嗎,維克蘭,我真愛那個,”我說,模仿他的語氣,和臉上認真的表情,“我真愛那件牛仔襯衫。”


    “什麽,這件舊玩意?”他大叫,跟著我大笑。“去你的,老哥,可以給你!他猛然從凳子上站起,開始解鈕扣。


    “不用!不用!跟你開玩笑的i "“什麽?你是說你不喜歡我的襯衫?"“我沒這意思。”


    “那我他媽的這件襯衫有什麽不好?"“你他媽的那件襯衫沒有不好,我隻是不需要。”


    “太遲了,老哥!”他咆哮,把襯衫往後一脫,丟給我。“你他媽的太遲了!他在襯衫裏麵穿了黑背心,黑帽子仍掛在背後。甘蔗汁店的老板在攤子邊擺了手提式放音機,機器開始撥放歌曲,某首賣座的印地語電影中的新歌。“嘿,我愛這首歌,yaar 。”維克蘭大叫,“開大聲點,巴巴!arre (嘿),整個karo ! (放給它爽!) "甘蔗汁店的老板將音樂開到最大,毫無不悅之色,然後維克蘭開始跳舞,跟著放音機唱歌。他從擁擠的遮棚底下轉幾個身,轉到飄著小雨的外頭跳舞,舞步優美,令人意外。他轉身,搖擺身子,跳舞不到一分鍾,就吸引了人行道上其他年輕人加入,六個、七個,然後八個,在雨中邊笑邊舞,其他人拍手、叫好。


    維克蘭再度跳著舞,朝我走來,伸出雙手抓住我的手,要把我拖下場。我不肯,竭力抗拒,但街上有許多隻手過來幫他,把我推進跳舞的人群裏。我向印度讓步,一如那時我每天都在做的,也一如現在,不管我人在世界什麽地方,我每天仍在做的。我跟著維克蘭的腳步起舞,街上響起歡呼聲。


    幾分鍾後歌曲播畢,我們轉身,看見莉蒂站在遮棚下,一臉驚喜地看著我們。維克蘭跑過去招呼她,我跟上,抖掉一身雨。


    “別告訴我!我不想知道!”她說,麵帶微笑,但舉起手掌要維克蘭不要講話。“你要在沒人打擾的雨中做什麽,都不關我的事。哈羅,林,還好嗎,親愛的?"“很好,莉蒂,淋得夠濕了吧?"“你們的雨中舞似乎跳得很不錯。卡拉講好要來跟我和維克蘭會合,大概是現在。我們要去馬希姆聽爵士演唱會,但因為淹水,她被困在泰姬。她剛打來通知我。整個印度門泡在水裏,加長型豪華轎車和出租車像紙船浮在水上,旅館旅客無法出門。他們被困在飯店,卡拉的車被困在那裏。”


    我迅速瞥了瞥四周,看見普拉巴克的堂兄襄圖仍坐在他出租車裏,和其他幾部出租車,一起停在我先前見到他的餐廳外。我看看手表,三點三十分。我知道此時當地漁民將帶著漁獲全部返回岸上。我再度轉向維克蘭和莉蒂。


    “對不起,各位,我得走人了!”我把那件襯衫塞進維克蘭懷裏。“謝謝你的襯衫,老哥。我下次再拿,替我保管!"我把手伸進襄圖的出租車乘客窗,把計程表扭到開的位置,隨後跳上出租車。車子從莉蒂和維克蘭的麵前疾馳而過,他們向我揮手。我要到貧民窟旁邊的科利村。在路上,我向襄圖說明了我的計劃。他布滿皺紋的黝黑臉龐,露出飽經風霜的微笑,搖頭不解,下著雨的路上濕媲流的,路程不長,他還是加快車速。


    到了那個漁村,我找維諾德幫忙。維諾德是普拉巴克的好友之一,來過我診所看病。他從較短的方頭淺平底船中挑了一艘,我們合力把那船抬上出租車頂,快速駛回無線電俱樂部飯店附近的泰姬瑪哈飯店區。


    襄圖一天開出租車十六個小時,一周開六天。他決心要讓兒子和兩個女兒將來的生活過得比自己好,因此存錢供他們念書,替女兒備好體麵的嫁妝,以便將來嫁個好人家。他始終疲累不堪,飽受貧窮生活,逃避不了大大小小的折磨。維諾德靠著細而瘦有力的雙手在海裏捕魚,養活父母、妻子和五個小孩。在他的提議下,他已和另外二十個窮漁民組成合作事業。靠著這項聯合經營辦法,生活得到一定程度的保障,但隻靠他的收入,很多時候仍買不起許多奢侈品,如新涼鞋或教科書之類的,也不足以每天吃上三餐。但知道我想做什麽和為什麽要這麽做時,維諾德和襄圖都不願收我的錢。我把錢拚命塞給他們,甚至想把錢強塞進他們襯衫的前胸裏,他們仍不肯收。他們貧窮、疲憊、操勞,但他們是印度人,而每個印度男人都會告訴你,愛或許不是在印度發明的,但肯定在印度會被提升到完美境界。


    在無線電俱樂部附近,我們把長長的淺平底船放在水淹得不深的馬路上,那裏距阿南德的印度旅社很近。襄圖把他的油布鬥篷和黑色私人司機帽給我,每當車子拋錨時,他就靠那油布鬥篷遮雨,而那頂因日曬雨淋而褪色的私人司機帽,則是他的幸運符。維諾德和我往泰姬瑪哈飯店前進時,他揮手要我們走。我們撐篙行船,走在平日車水馬龍,許多出租車、卡車、摩托車、私家車來來往往的馬路上。每撐一次篙,水就愈深,到了貝斯特街口,開始進入泰姬瑪哈飯店區時,水深已及腰部。泰姬瑪哈飯店已碰過許多次周邊街道淹大水的情形。這飯店建築在由藍砂岩、花崗岩砌成的高台上,每個寬大的入口前都有十級大理石階。那一年,水淹得很深,淹到了從上數來第二階,車子浮在水上,隨波逐流,在環繞印度門大拱門的圍牆附近撞在一起。我們把船往飯店正門的階梯直直撐過去。門廳和走道裏擠滿了人,有錢生意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加長型豪華轎車璞噢泡進水裏、漂進雨中。有身著一身本地、外國名牌昂貴華服的婦女,有演員和政治人物,也有一身時髦打扮的權貴家庭子女。卡拉走上前來,好似早料到我會來似的。她接過我的手,跨進淺平底船。她在船中央坐下時,我替她披上油布鬥篷,把黑帽遞給她。她迅速戴上,灑脫地把帽舌翹起,我們出發。維諾德載我們兜了一圈,朝印度門行去。進入宏偉的拱門底下時,他唱起歌。拱門營造出特殊的音響效果。他的情歌回蕩,每個聽到他歌聲的人,心中無不激起陣陣漣漪。


    維諾德載我們到無線電俱樂部飯店的出租車候車站。我伸手想扶卡拉下船,但她徑自跳上我旁邊的人行道,我們互擁片刻。在帽舌下,她的眼睛顯得更是深綠,黑發因雨水而發亮。她呼出的氣息帶著宜人的肉桂味和葛縷子味。


    我們分開,我打開出租車門。她遞給我油布鬥篷和帽子,在後座坐下。從我坐船抵達到現在,她沒說一句話。然後她跟司機說起話。


    “去馬希姆,”她說," challo ! ”開車吧!


    出租車駛離人行道邊時,她再度看我。那眼神帶著命令或要求的意思,我無法確定是哪個。我看著出租車加速駛離,維諾德和襄圖兩人跟著我一起看,拍拍我的肩膀。我們把維諾德的船抬回出租車頂。我在襄圖旁邊坐下,伸出左手扶住車頂上的船,眼睛往上一瞄,在人群裏看到一張臉孔。那是拉薑,周夫人的閹仆。他盯著我瞧,臉上懷著惡意和恨意,表情醜惡。


    回科利村的路上,那張臉一直浮現在我腦海,但卸下船,襄圖同意和我、維諾德一道吃晚餐時,我讓拉薑那張不懷好意的臉從記憶裏消失。我在當地一家餐廳點了菜,然後,熱騰騰冒煙的菜,用金屬容器盛著,送到海灘上用餐。我們把菜盒擺在廢棄的帆布上,坐在塑料遮棚下享用。維諾德的父母、妻子、五個小孩,在襄圖和我旁邊,圍著帆布邊邊坐下。雨仍在下,但天氣熱,海灣吹來的微風,緩緩擾動濕熱的傍晚。我們的遮棚位在沙灘上,旁邊有許多長船,前麵是萬頃波濤。我們吃得很豐盛,有雞柳煽飯、薯條奶酪咖哩、椰汁青蔬咖哩、米飯、咖哩蔬菜、塗奶油的印度熱烤餅、木豆、印度脆餅、青芒果酸辣醬,還有油炸的黃瓜、馬鈴薯、洋蔥、花椰菜塊。小孩吃得很飽、很過癮,看他們吃時眼神流露出的喜悅,我們也高興地笑了起來。


    夜色降臨,我搭出租車回科拉巴區裏遊客常去的地方。我想到印度旅社找個房間休息幾小時。我不擔心到了賓館得填那個c 表格。我知道他們不會要我簽名登記,阿南德不會把我記入他的住客名單。幾個月前我已和他私下談妥,孟買市大部分較廉價的飯店都通行這種私下協議,讓我以每小時計費的方式,直接付租金給他,然後我就可以偶爾使用飯店房間洗個澡或辦私事。我想刮胡子,想好好衝半個鍾頭的澡,盡情使用洗發精和香皂。我想坐在鋪著白瓷磚、可以讓我忘掉霍亂的浴室裏,把過去幾個星期積藏的汙垢刷洗幹淨。


    “哇,林!真高興見到你!”我走進門廳,阿南德緊閉著牙,喃喃說道。他的眼睛流露著緊張,長長的俊臉嚴肅中帶著憂心。“眼前我們有個麻煩,快跟我來!" 他帶我到麵朝主廊的一間房間。一個女孩前來應門,用意大利語跟我們講話。她神情煩亂,衣著、頭發淩亂,頭發上私著棉絨和看似食物的東西。薄睡衣斜披在身上,露出約二十公分寬的肋骨。她有毒癮,眼前呈現吸毒後的神情,恍惚到幾乎要睡著,但在她的懇求裏,帶著麻木而昏昏欲睡的驚恐。


    床上有個年輕男子攤開四肢躺著,一隻腿掛在床腳外。上身赤裸,褲檔的拉鏈開著。一隻靴子丟在一旁,另一隻仍穿在左腳。年約二十八歲,已經死了。沒有脈搏,沒有心跳,沒有呼吸。吸毒過量已使他的身體墜入漆黑的深淵,他的臉藍得像最暗的冬日下午五點的天空。我把他的身體拖上床,拿一捆被單放在他頸後。


    “賠錢生意,林。”他簡短地說。他站在門後,背倚著關上的門,不讓別人進來。我不理他,開始對年輕男子做心肺複蘇術。我對此再熟悉不過。以前我自己有毒癮時,就曾以此將幾十個吸毒過量的火救出鬼門關。我在自己國家做過這事不下五十次、八十次,對著活死人壓胸腔,施以人工呼吸。我壓住那年輕男子的心髒,讓它恢複跳動,替他吹氣,使他的肺充滿氣。做了十分鍾後,他的胸腔深處嘟嘟作響並咳嗽。我跪下來,看他是否有能力自己呼吸。他的呼吸緩慢,然後變得更慢,接著,空洞的一聲歎息,停止呼吸。那聲音平板而沒有生氣,就像從層層間歇泉石的縫隙裏逸出的氣體。我再度施以心肺複蘇術,非常費力,我等於是在用雙臂和肺,使勁要把他鬆垂無力的身體,從長長的深淵中拖上來。


    那兩人是男女朋友。我搶救男的時,那女的昏過去兩次。阿南德拍打她,把她搖醒。走進這飯店的三個小時後,阿南德和我離開那房間。我們倆汗流俠背,襯衫濕得像是站在窗外的傍沱大雨裏淋過。由於那個女的求救,我們終於把他男友救醒;但救醒之後,那對情侶卻一臉不高興,氣我們壞了他們吸毒出神的樂趣。我步出房間,關上門,心知不久後,在這城市或其他某個城市,會有人替他們永遠關上門。毒蟲每次深陷深淵時,都比前一次陷得更深,因此,要把他們拉上來就更難。


    阿南德欠我一份人情。我衝澡,刮胡子,接下他的禮物,一件剛洗好燙過的襯衫。然後我們坐在門廳喝茶。有些人欠你愈多,就愈不喜歡你;有些人要等到發覺受了你的恩惠,才真正喜歡起你。阿南德不因欠我人情而覺得別扭,他的握手,是好朋友有時候用來取代言語表達的那種握手。


    走下街道時,一輛出租車駛到我身旁的人行道邊停下。烏拉坐在後座。“林!對不起,可以上車陪我坐一段嗎?"憂心忡忡的她,加上恐懼,她說起話幾乎是嗚咽。可愛蒼白的臉,眉頭深鎖,滿是害怕。我上車坐在她旁邊,出租車緩緩駛離人行道邊。車裏彌漫她的香水味,和她不停抽的小煙卷味。


    " seedha jao ! ”她告訴司機。往前直走!“林,我有個麻煩,需要人幫忙。”這晚我好像要四處當救星。我望著她藍色的大眼睛,竭力按捺住自己,才沒說出玩笑話或輕薄的話。她顯得很害怕,讓她害怕的東西,仍攫著她的眼睛。她望著我,滿眼恐懼。


    “猩,對不起,”她吸泣說,突然崩潰,然後同樣迅速地恢複神智,“我連招呼都沒打。你好!好久沒見到你。過得怎樣?看來不錯。”


    她那帶有節奏的德國腔,使她說起話來很是悅耳。彩色燈光拂過她的眼睛,我向她微笑。


    “我很好,有什麽麻煩?"


    “我需要你跟我去,陪我,淩晨一點。在利奧波德。我會在那裏……我需要你在那裏陪我。你可以嗎?可以去嗎?"“利奧波德晚上十二點就關了。”


    “沒錯,”她說,又是法然欲泣的嗓音,“但我會在那裏,在出租車裏,停在外麵。我要去見一個人,而我不想一個人去。你可以陪我去嗎?"“為什麽找我?莫德納呢?毛裏齊歐呢?"“我相信你,林,那不會花太久時間。我會付你錢,我請你幫忙,不會讓你白幹。我會付你五百美元,如果你肯跟我赴約的話,可以嗎?"我內心深處響起警告,每當有嚴重到超乎想象的東西悄悄逼近,準備突襲時,通常會聽到這樣的警告。在公平的搏鬥裏,命運打敗我們,靠的就是發給我們聽、但我們從不放在心上的警告。我當然願意幫她。烏拉是卡拉的朋友,卡拉是我所愛的人。為了卡拉,即使不喜歡烏拉,我還是願意幫她。況且我真的喜歡烏拉:她漂亮,而且天真、樂觀,不致讓體諒淪為憐憫。我再度微笑,請司機停車。


    “行,你放心,我會去。”


    她俯身過來,吻了一下我的臉頰。我下車。她雙手攀在窗沿,探出身子。毛毛雨落在她的長睫毛上,使她眨起眼。


    “你會去?一言為定?"


    “淩晨一點,”我語氣堅定,“利奧波德,我會去。”


    “一言為定?"


    “對,”我大笑,“一言為定。


    出租車駛離,她往窗外大喊,語氣傷心、急迫,在寂靜的夜裏,聽來刺耳,近乎歇斯底裏。


    “別讓我失望,林!"


    我朝著遊客常去的地方,漫無目的地往回走,想著烏拉,想著她男友莫德納和毛裏齊歐牽扯上的那件生意,不曉得是做什麽生意。狄迪耶說他們幹得很出色,賺了錢,但烏拉似乎害怕、不開心。而且狄迪耶還說了別的,有關危險的事。我努力回想他講的話。他說了什麽?風險很大……會很慘……當這些念頭仍在我腦海裏徘徊時,我發現自己走到卡拉家的那條街。我經過她的一樓公寓,直直麵對街道的法式大門敞開。亂吹的微風,吹皺薄紗簾,我看見裏麵亮著柔和的黃光,點著一根蠟燭。


    雨勢變大,但一股我無法壓抑或理解的騷動不安,叫我繼續走。維諾德唱的情歌,那首回蕩在印度門圓頂的情歌,在我心裏直兜圈子。我的思緒漂回到那艘船,在季風雨淹沒街頭形成的夢幻湖泊上,那船航行著。卡拉的眼神,命令、要求的眼神,把我心中那份騷動不安逼成某種憤怒。有時,我不得不在雨中停下,深呼吸幾口。愛意和欲念讓我幾乎喘不過氣。我感到憤怒,還有痛苦。我握起拳頭,我的手臂、胸膛和背部的肌肉緊緊繃住。我想到那對意大利情侶,那對下榻阿南德飯店的毒蟲。我想到死亡和垂死。此時,黑色陰沉的天空終於爆裂並發出聲響,閃電劈裂阿拉伯海,隨之傳來雷公震耳欲聾的鼓掌聲。


    我開始跑。樹木黑森森,樹葉濕淋淋。那些樹好似一朵朵小烏雨,各自撒下一陣雨。街上空無一人。我跑過流動快速的水坑,水坑裏映著縱橫閃電的天空。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和愛意,全集聚在我心裏,我的心滿是對她的愛,就像天上的雲飽含雨水。我一直跑,不知怎的,竟跑回那條街,回到她家門口。然後我站在那裏,任由閃電撕裂我,我的胸口因滾滾的熱情而起伏不已。當我定定站著時,那股熱情在我心中奔流不已。


    此時,她來到敞開的門口查看天色,身穿無袖的白色薄睡衣。她看見我站在暴風雨裏。我們四目相交後,定住。她走出門,走下兩道台階,朝我走來。雷聲震動街道,閃電布滿她的眼睛。她走進我懷裏。


    我們相吻。我們的嘴唇未說話表達心思,感情所含有的那種心思。我們的舌頭蠕動著,在歡愉的洞裏滑動。舌頭已宣告我們的關係,一對愛侶。嘴唇在吻中滑行,我把她沒入愛裏,我自己屈從、沉沒於愛裏。


    我環抱住她,將她抱起,抱進屋裏,抱進滿是她香味的房間裏。我們在瓷磚地板上褪下衣衫,她帶我上她的床。我們緊緊躺在一塊,但未觸摸對方。閃電打亮漆黑夜空的一刹那,她手臂上的汗珠和雨水像閃亮的繁星,她的肌膚像是一大片夜空。我把雙唇貼上那片夜空,將繁星舔進嘴裏。她把我的身體放進她的身體,每個動作都是個咒語。我們的呼吸像念頌禱文的全世界。涓涓汗水流向深峻的歡愉之穀,每個動作都是柔滑的肌膚瀑布。在柔軟的絲絨鬥篷裏,我們的背在顫抖、亢奮的激情裏抽搐,肌肉完成動作,那些由心思開始卻由肉體獲勝的東西。我是她的,她是我的。我的身體是她的四輪馬戰車,她駕著那戰車衝進太陽。她的身體是我的河,我成為海。讓我們的唇緊貼在一起悲歎,最終是希望與憂傷的世界。當狂喜充塞戀人的靈魂,狂喜即從戀人身上強索希望與憂傷。


    後來,寂靜而帶著輕柔呼吸聲的沉默,充塞我們,淹沒我們,我們的需要、想望、饑餓、疼痛,一切的一切,全蕩然無存,隻剩純粹而無法形容的美妙之愛。“啊,慘7 ! "“怎麽了?"


    “我的天啊!現在幾點了!"


    “什麽?什麽事?"


    “我得走了,”我說,猛然跳下床,伸手拿我的濕衣服,“我得去見某個人,在利奧波德,五分鍾內得趕到。”


    “現在?你現在要去?"


    “非去不可。”


    “利奧波德已經關了。”她皺起眉頭,在床上坐起,靠著小堆枕頭。“我知道。”我小聲說,穿上靴子,係上鞋帶。衣服和靴子都濕透了,但夜裏仍然濕熱。暴風雨漸緩,擾動沉悶空氣的微風漸漸平息。我在床邊跪下,俯身親吻她大腿的柔軟肌膚。“我得走了,我答應人家的。


    “什麽事那麽重要?"


    一把火升上來,我皺起眉頭。一時之間,我很不高興,不高興我明明已說我答應了人家,她還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我那樣說應該已經很清楚了。但在沒有月光的夜色裏,她很美,她理所當然要不高興,而我則不該不高興。


    “對不起!”我輕聲細語地回答,用手梳弄她濃密的黑發。我曾無數次想這麽做,想伸出手觸摸她,在我們站在一塊時。


    “行了,”她輕聲說,用巫婆似的專注神情看我,“去吧!


    我穿過不見一人的市場,跑到阿瑟班德路。市場攤子蓋上白色帆布,使攤子看來像是停屍間冷凍庫裏蓋上布的屍體。我的跑步聲零零落落的回音,好似有鬼在跟著我跑。我橫越阿瑟班德路,進入梅爾韋澤路,沿著這條林立樹木和高聳華廈的林蔭大道繼續跑,見不到、聽不到,在每個繁忙白天裏行經這裏的數百萬人。


    我在第一個十字路上左轉,避開淹水的街道,見到一個警察在前麵騎著腳踏車。我跑到馬路中央,經過一條漆黑的私人車道口時,又一個騎腳踏車的警察從私人車道竄出來。轉進路邊的小街,走到一半,第一輛警用吉普車出現在小街盡頭。我聽到後麵還有一輛吉普,然後那兩名騎腳踏車的警察會合同騎。吉普車在我身旁停下,我停住腳步。五個人出來,把我團團圍住。彼此默不作聲好幾秒鍾。那寂靜帶著濃烈的威嚇意味,叫那些警察幾乎醉倒,他們的眼睛在下著小雨的夜裏出奇的閃亮。“怎麽回事?”我用馬拉地語問道,“你們要幹什麽?"“上車。”帶隊的壓著嗓子說,用英語。


    “嘿,我講馬拉地語,所以我們可不可以——”我還沒說完,帶隊的警察就大笑,把我打斷,笑得很難聽。


    “我們知道你講馬拉地語,禽你媽的。”他答,用馬拉地語。其他警察大笑。“我們什麽都知道。你他媽的立刻上車,禽你姐的,否則別怪我們用鐵皮竹棍打,再把你丟上車。”


    我跨進吉普車的後座,他們要我坐在車子的地板上。吉普車後座有六個男人,個個用手按著我。車子經過兩個不長的街區,來到利奧波德酒吧對麵的科拉巴警局。走進警局院子時,我注意到利奧波德前麵的街上空無一人。她講好要來的地方,卻不見她的人影。她設局陷害我?我心存疑惑,害怕得心坪坪跳。她沒理由這樣做,但那念頭變成蠕動的蟲,咬穿我在心裏築起的所有牆。


    值夜的警察是個矮胖、超重的馬哈拉什特拉人,和他許多警界同僚一樣,硬穿上至少比他身材尺寸少兩號的製服。我想,這身衣服想必讓他覺得不舒服,或許讓他沒有好臉色。他和圍住我的十名警察都繃著臉,在他們瞪著我、大聲喘著氣、一語不發時,我卻反倒有股想出聲大笑的衝動。然後,那名執勤警官對他的手下講話,我心中的大笑戛然而止。


    “抓住這個他媽的王八羔子打一頓。”他說,口氣幹巴巴的。他明知我會說馬拉地語,懂他說的話,卻表現得完全不知道這事似的。他跟手下講話的口氣,仿佛我不存在似。“用力打,結結實實地打。可以的話,不要打斷骨頭,但用力打,然後把他跟其他人關進牢裏。”


    我跑,推開圍住我的警察,縱身一跳,跳過值勤室外麵樓梯底部的平台,落在院子裏的砂礫地麵,往外跑。這是個愚蠢的錯誤,而且不是接下來幾個月裏,我所犯的最後一個錯。卡拉曾跟我說,錯誤就像愛上不該愛的人,從那愛裏體驗愈多,愈希望自己未曾愛上那人。那天晚上我犯的錯就是,我跑到院子的前門時,撞上一支搜捕隊,倒在一群被縛而任人擺布的人犯中。


    警察把我拖回值勤室,一路對我拳打腳踢。他們用粗麻繩把我的雙手綁在背後,脫掉我的靴子,把我兩隻腳綁在一塊。那個矮胖的值勤警官拿出一捆繩子,要他的手下把我從腳跺到肩膀整個纏住。他氣得直喘氣,看著我給纏上一圈又一圈的繩子,活像個木乃伊。然後警察把我拖進隔壁房間,把我吊起來,吊在與我胸部齊高的鉤子上,我麵朝下,鉤子鉤進我背後幾圈繩子裏。


    “坐飛機!”值勤警官緊咬著牙咆哮。


    警察轉動我身子,愈轉愈快。懸空吊著,使我被綁的雙手困在緊纏的繩子裏動彈不得,我的頭垂著,與垂下的雙腳同高。我身子不斷旋轉,最後隻覺得天旋地轉,失去上下的感覺。然後,毒打開始。


    五、六個男子在我旋轉時打我身子,使出吃奶力氣拚命不停地打,鐵皮竹棍啪啪落在我身上。抽擊的刺痛穿過繩索,傳到我身上,臉、雙臂、雙腿、雙腳無一幸免。我可以感覺到自己在流血。我的內心痛得尖叫,但我緊咬牙關,不叫出聲。我不讓他們得逞,不讓他們聽到我尖叫。沉默是受拷打者報複的工具。有人伸出手,止住旋轉,把我定住,但房間仍舊在旋轉。然後他們朝反方向轉我,繼續打。


    打夠了之後,他們把我拖上鋼梯。之前,我試圖搭救卡諾的馴熊師時,曾和普拉巴克走過那道鋼梯。他們把我拖往拘留所。我問自己誰會來救我?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被捕,沒有人看見我在哪裏,沒有人知道。烏拉即使真來到利奧波德,若真和我被捕一事無關,她也不會知道我被捕。至於卡拉,我跟她做完愛後就拍拍屁股走人,她能怎麽想?她不會找我。監獄是讓人體消失無蹤的黑洞:沒有光亮能逃出那些黑洞,沒有消息能逃出。這麽莫名其妙被捕,我落入這城市最暗的黑洞,消失無蹤。我已從這城市完全消失,猶如我已搭機到非洲一般無影無蹤。


    我為什麽會被捕?這問題在我天旋地轉的腦海裏直打轉。他們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如果他們不知道,如果是因為別的原因,如果和我的真實身份毫無關係,問題仍然存在。他們要確認我的身份,甚至可能要比對指紋,而我的指紋,已透過國際刑警組織,通報全世界。我的真實身份曝光,隻是時間問題。我得發訊息到外麵,向別人求救。誰能幫我?誰有力量能幫我?哈德拜?阿布德爾·哈德汗大人?以他在孟買市,特別是科拉巴地區,人脈之廣,肯定會發現我被捕。哈德拜終會知道這事。在那之前,我得靜觀其變,想辦法讓他知道我的處境。


    我整個人被綁成像木乃伊般,拖上硬梆梆的鋼梯,每碰上一個台階就有一處疲傷。往上拖的過程中,我強迫自己把心念定在那個咒文上,配合坪坪心跳重複念頌:帶話給哈德拜……帶話給哈德拜……到了樓梯頂上的平台,他們把我丟進拘留室的長廊。那個值勤警官命令犯人解下我身上的繩子。他站在拘留室門口,雙手握成拳,放在臀部上,看著我。為了要他們快點解開,他還踢了我兩三下。最後一條繩索解下,遞給欄外的衛警後,他要他們扶起我,扶我站好,麵朝站在敞開著的門口的他。我感覺到他們的手搭在我已無感覺的皮膚上,我張開雙眼,隔著血汙,看見他扭曲的笑臉。


    他用馬拉地語跟我講話,然後朝我臉上吐口水。我想舉手反擊,但其他犯人牢牢按著我。他們出力輕,但堅定。扶我進去開著門的第一間囚室,把我慢慢放在混凝土地板上。他關上門時,我抬頭看他的臉。那表情差不多在繆尺我說,你完了,你一輩子完了。我看到鋼柵門關上,感覺悄悄爬上的寒意讓我的心失去知覺。金屬碰撞金屬,鑰匙叮當作響,在鑰匙孔裏轉動。我望著周遭犯人的眼睛,死氣沉沉的眼睛、發狂的眼睛,怨恨的眼睛和害怕的眼睛。在我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有鼓聲響起。那或許是我的心跳。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整個身體,繃緊猶如一枚拳頭。喉嚨裏有股濃濃的苦味。我努力想吞下,然後我知道,我想起,那就是恨的味道,我的恨、他們的恨、守衛的恨、全世界的恨。監獄是惡魔學習捕食本事的神殿。每次我們轉動鑰匙,都讓人更加沉淪,因為每次我們關人,都是在把人關在仇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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