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巴巴是誓願此生不再坐下或躺下的男子。他們日日夜夜站著,永遠如此。他們站著吃飯,站著大便,站著祈禱、工作、唱歌,甚至站著睡覺。睡覺時以吊帶托住身體,讓身體的重量仍落在雙腿上,同時防止他們睡著後倒地。


    如此久站五到十年後,雙腿開始腫脹。不得休息的靜脈裏,血液流動得非常緩慢,肌肉變粗。雙腿腫脹,腿已不像腿,表麵分布著許多靜脈曲張瘤。腳趾頭從厚而多肉的腳擠出,像大象的腳趾。接下來幾年,雙腿會愈來愈瘦;到最後,隻剩下骨頭和猶如薄薄塗上的一層皮,還有那像白蟻走過般的萎縮靜脈。


    那份疼痛永無休止,非常人所能忍受。每一次下壓,都從腳下傳來如釘刺、如矛戳的痛。站立巴巴飽受苦痛折磨,但他們絕非靜止不動。他們搖擺身子,輕柔舞蹈,不斷左右換腳,凡是見過的人都為那動作而著迷,一如著迷於弄蛇人吹笛的手部動作。有些人十六七歲就發誓如此苦行。他們受到某種使命的驅使,就其他文化來說,同樣的使命驅使人成為神父、拉比、伊瑪目1 。有更多年紀更大的男子遁世苦行,好為死亡和下一階段的轉世作準備。不少站立巴巴原本是商人,在遁世苦行之前,埋頭追求歡愉、權力及錢財。有些聖人已走過其他種修行之路,嫻熟自懲的苦修方式,最後斷然發誓要成為站立巴巴。還有一些罪犯:小偷、殺人犯、黑幫重要人物,乃至退伍軍人,誓願承受無窮無盡的苦痛以贖罪。


    1 imams ,伊斯蘭教中領袖之意,代表教長,即人和真主之間的中介,有特別神聖的意義。


    那個大麻窩其實位於一座廟宇後方,兩座磚造建築之間的走廊。在廟字的院牆內,有著永遠不對外公開的神秘花園、回廊及宿舍,唯有信守苦行誓願的人有幸一見。那大麻窩有鐵皮屋頂遮蓋,地板鋪了石板。站立巴巴從走廊後的一扇門進入,其他人則一律從街道盡處的另一扇鐵門進出。


    來自印度各地和各階層的顧客,沿著走廊牆壁而立。大家當然都站著:在站立巴巴麵前,從沒有人坐著。鐵門入口附近的排水管裝了一個龍頭,供人在此飲水或彎身吐口水。站立巴巴從一群人走到另一群人,為顧客在漏鬥狀的私土水煙筒裏裝好大麻,跟著大家一起吸。


    站立巴巴臉上因為劇痛而洋溢著光采。在不斷加劇的苦痛折磨中,他們每個人或早或晚終會達到光輝燦爛、超越一切的至福境界。極度苦痛所造成的光采,從他們的眼中散發而出。我從未在人類身上見到比他們受折磨的微笑更明亮的東西。站立巴巴也陷入妙不可言的陶醉境地。他們隻抽克什米爾大麻膠,那是世上最好的大麻,種植、生產於克什米爾的喜馬拉雅山麓。他們整天整夜抽大麻,一輩子都抽。


    我和卡拉、普拉巴克三人站在狹窄大麻窩的後牆邊。我們身後緊閉的大門,就是站立巴巴進入的大門。在我們前麵,有兩排男子沿牆站立,一直排到走廊靠街那端盡頭處的鐵門邊。其中有些人穿著西裝西褲,有些穿昂貴的名牌牛仔褲。穿著褪色腰布的工人,站在一身傳統打扮、來自印度各地的男子旁邊。他們有老有少,有貧有富。他們的眼神不時被吸引至背靠牆壁而立的卡拉和我身上,這兩個白皮膚的外國人。很明顯的,其中有些人看到這大麻窩裏出現女人,非常震驚。他們的好奇心表現在臉上,但沒有一個人走近我們或直接跟我們打招呼,大部分時候,他們隻專注於站立巴巴和大麻膠上。院裏某處不時傳來輕微的談話聲,夾雜著音樂和虔誠的誦念聲。“嘿,你覺得怎麽樣?"“不可思議!”她答,眼睛閃爍著罩燈發出的輕柔光采。她很興奮,或許還有些不知所措。大麻膠已經使她臉部跟肩膀的肌肉放鬆,但她溫柔的笑眼中,仍有猛虎縹緲的行蹤。“真是歎為觀止,既可怕又神聖。我說不清楚哪裏神聖,哪裏可怕。可怕,這字眼不是很貼切,不過差不多是如此。”


    “我懂你的意思。”我同意逍,為成功讓她對我刮目相看而大為驚喜。她在這城市已待了五年,聽過許多次站立巴巴的事,但親眼見到還是頭一遭。我說話的語氣故意顯得我在這裏是熟客,但其實我不應掠人之美。若沒有普拉巴克替我們敲門,以他的燦爛笑容博得人門許可,我們不可能獲準進入。


    有位站立巴巴慢慢朝我們走來,一名侍僧端著銀盤跟著他。盤裏有水煙筒、大麻膠、抽大麻的全副器具。其他巴巴在狹長的走廊仁搖擺身子,抽大麻,吟唱禱文。站在我們麵前的那個巴巴高而瘦,但雙腿非常腫,鼓起的可怕靜脈在腿部表麵抽動。臉很瘦,太陽穴附近的顱骨輪廓鮮明而突出。高聳的顴骨下方,有數道深凹直達堅硬瘦削的下巴。眼窩裏的眼睛很大,眼窩上緣聳立著眉頭。他的眼神充滿狂亂、渴望與愛,讓人覺得既恐怖,又無限可憐。


    他替我們備好水煙筒,身子左右搖晃,出神微笑。他一直未正眼看我們,但那表情仍讓我覺得是知交好友的微笑:包容、會心、寬恕。他在非常靠近我的地方站著、搖擺身子,他每一根硬直的眉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聽到他輕微的喘氣聲。急速呼出的氣息,聽來像是陡峭海岸邊小波浪發出的聲音。他備好水煙筒,抬頭看我。一時之間,我迷失在他眼裏的幻象,徘徊、尖叫的幻象。有那麽一瞬間,從他那無盡的苦痛裏,我幾乎感知到人類意誌能驅使人體承受苦痛到何種程度,能驅使人體達到什麽樣的境界。


    我幾乎理解到,他的微笑,藉由迫使人綻放微笑的那股意誌,使人發狂。我肯定他在和我交談,交談他希望我知道的事。我隻靠著眼神,努力想告訴他,我幾乎能感知、能感覺到。然後他把水煙筒的吸口放在他嘴裏,一隻手捂住嘴,吸氣點燃後,把煙筒遞給我。此時,與他那無.止境苦痛感同身受的可怕感覺消退,那幻象閃閃發光,隨著煙霧的白影漸漸消散,那一刻也跟著漸漸消失。他轉身,搖搖晃晃慢慢走回臨街的大門,嘴裏喃喃念著禱詞。


    一聲尖叫,劃破天空。每個人都轉身望向臨街的大門。一名男子纏著紅頭巾,穿著背心和絲質長褲,一身北方部族的打扮,站在鐵門附近,以高亢的聲音厲聲大叫。我們還沒弄清楚他在叫什麽,還不能做出任何回應時,那男子已從腰帶抽出厚刃長劍,高舉過頭。他仍在尖聲叫囂,同時開始往長廊的另一頭昂首闊步走來。走時直直盯著我,重重踩著堅定的步伐。我不懂他在尖叫什麽,但我知道他有何企圖,他要攻擊我,要殺我。


    站在兩側的那些男人,本能地將背緊靠牆壁。那些站立巴巴搖晃著身子,讓路給那位瘋漢。我們身後的門死鎖,無路可逃,又沒有武器在身。那男子朝我們走來,雙手握劍在頭上劃圈揮舞。無路可逃,又無計可施,隻有跟他拚了。我右腳往後退一步,舉起雙拳,擺出空手道的姿勢。七年的武術所學頓時湧現,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覺得勝券在握。一如我所認識的每個火爆硬漢,我對於打鬥是能避則避,但若真的避不了,我樂意奉陪。


    就在開打前一刻,一名男子突然從牆邊跨出一步,絆倒那名迎麵而來的部族男子。那男子咚一聲倒在石頭地板上,劍脫手,”匡嘟落在卡拉腳邊。我迅速拾起劍,看到那名伸腳絆倒攻擊者的男子,將他牢固但又不失仁慈地製伏了。他使出鎖臂招式,將倒地男子的一隻手臂緊扣在背,同時扭緊那男子的衣領,使他無法順利呼吸。持劍男子原來的憤怒或瘋狂漸漸消失,乖乖認輸。認識他的其他男人上前,押著他走出鐵門 ,到巷子裏。幾秒鍾後,其中一名男子回來,走近我。他望著我的眼睛,伸出雙手,掌心朝上,要我還劍。我遲疑了一會兒,便遞上。那男子禮貌一鞠躬,致歉,離開這走廊。他離開後,眾人議論紛紛,我貝11 查看卡拉有無受傷。她睜大雙眼,撅起嘴巴,露出令人費解的笑容,但無苦惱之色。見卡拉沒事,我上前感謝那位出腳相助的男子。他很高,比我還高幾公分,身材健壯。他又黑又濃的頭發很長,在那個年代的孟買,那樣的長發相當罕見,而且他把頭發梳成高高的馬尾辮。絲質襯衫和寬鬆長褲是黑的,還穿了黑色皮涼鞋。


    我報上姓名後,他回答:“阿布杜拉……阿布杜拉·塔赫裏。”


    “我欠你一份人情,阿布杜拉。”我說,投以既感激又有所保留的微笑。他身手如此利落,一下子就卸下持劍男子的兵器,外行人一看會以為易如反掌,但其實絕非表麵那麽容易。我知道那需要多高明的本事和多大的勇氣,也知道時間拿捏有多依賴於直覺。那男子是天生的高手,天生善於打鬥。“好險。”


    “沒什麽,”他微笑,“我想他喝醉了,那個家夥,或者腦筋有問題。”“不管那個人有什麽毛病,我都欠你一份人情。”我堅持。


    “不用,真的。”他大笑。


    那是露出白牙的自在大笑。那笑聲發自他肺腑深處,發自他的內心。他的眼睛是太陽落入大海前幾分鍾,你掌心上沙子的顏色。


    “總之,我要謝謝你。”


    “行!”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回到卡拉和普拉巴克身邊。我們轉身要離開這大麻窩時,阿布杜拉已不見人影。外麵的巷子很冷清,幾分鍾後我們攔了出租車回科拉巴。途中卡拉一發不語,我也是。本想讓她對我刮目相看,結果卻是如此混亂收場,差點性命不保,實在讓人泄氣。隻有普拉巴克了無心事,想說就說。


    “還好命大逃過一劫!”他從前乘客座朝我們咧嘴而笑,我們兩人坐在出租車後座,卻像是陌生人。“我還以為那家夥會把我們大卸八塊。有些人就是不能吸大麻膠,對不對?有些人腦袋一放鬆,就變得很暴躁。”


    我在利奧波德酒吧前下了出租車,和卡拉站在車外,普拉巴克在車裏等。我們無言相對,望著酒吧,身邊是來來往往的傍晚人潮。


    “你不進來?"


    “不了。”我答,多希望這一刻我表現出來的,是我已想象了大半天的那種堅強、自信。“我要去印度旅社收拾我的東西,搬到貧民窟。事實上,我會有一陣子不會來利奧波德或其他地方。我要去……你知道的,自力更生,或者說,我不知道,習慣新環境,或者說,我要去……我在說些什麽?"“去親身了解這塊土地。”


    “沒錯,”我大笑,“哎!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這算是道別,是不是?"


    “不完全是,”我喃喃道,“唉!是,算是。


    “但是你才剛從小村子回來。


    “是啊,”我再度大笑,“從村子到貧民窟,這一跳可真遠。


    “千萬要穩穩……”


    " ——落地!這我知道。”


    “聽著,如果有錢的問題,我可以——"“沒有,”我急急插話,“沒有。我自己想這樣,不純粹是錢的問題,我……”我遲疑了三秒鍾,不知該不該把我的簽證問題告訴她。她的朋友莉蒂希亞認識外國人登記處的人。我知道她幫過毛裏齊歐,可能也會幫我。但最後我按捺住那念頭,以微笑掩飾真相。把簽證問題告訴卡拉,將會衍生出我無法回答的其他問題。我愛上她,但我不確定她是否能信賴。逃亡時,人往往會愛上其實不值得你信賴的人。日子過得安穩順當的人,情形則正好相反。


    “我……想那會是很刺激的冒險。我……其實很期盼。”


    “好吧!”她說,緩緩點頭表示接受。“你知道我住哪裏,有機會的話,順道來找我。“一定。”我答,我們倆都露出笑容,都知道我不會去找她。“一定。而且你知道我住哪裏,跟普拉巴克在一塊,你也可以來找我。


    她握住我的手,傾身吻了我的臉頰。她轉身離開,但我抓著她的手。“你有沒有什麽忠告要給我?”我問,想再找一個引來大笑的話題。“沒有,”她麵無表情地說,“隻有不擔心你死活的人,才會給你忠告。這話中有話。話中意思雖然不多,但已夠叫我魂牽夢縈、愛意翻湧,叫我不死心。她走了。我看著她走進明亮冷傲、戲謔談笑的利奧波德酒吧,我知道通往她世界的那一扇門已經關上,眼前來看是如此。隻要我住在貧民窟,我就會被放逐在那燈火輝煌的小王國之外。住在貧民窟將耗盡我的生命,將隱藏住我的活力,結果就和當初那位持劍瘋漢砍了我一樣。


    我重重關上出租車門,望著普拉巴克。在我前麵,隔著椅背,他那開心燦爛的笑容,成為我唯一的依靠。


    " thik hain . challo ! ”我說。好,我們走!


    四十分鍾後,出租車在世界貿易中,自旁邊,卡夫帕雷德區的貧民窟外停車。兩塊麵積約略相當的相鄰地區,卻有天壤之別。從馬路右邊看去,世界貿易中心是巨大、現代、有空調的建築。一樓到三樓商店林立,陳售珠寶、絲織品、地毯、精致手工藝品。左手邊是貧民窟,綿延約四公頃的赤貧不幸之地,有七千間簡陋小屋,住了兩萬五千名城市最窮的人。右邊,霓虹燈和七彩噴泉;左邊,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衛浴設施,沒有確定的明天。不知哪天,有關當局若不願一再睜隻眼閉隻眼時,這個破落、擁擠的居住區就會被夷為平地。


    我把目光抽離停在世貿中心大樓外麵,光鮮亮麗的加長型豪華大轎車,開始走進貧民窟的漫長之旅。接近入口處有個露天的茅廁,隱身在高大草叢後方,以蘆葦席為牆。廁所臭氣逼人,幾乎蓋過其他氣味,就像是空中彌漫著大便,而我覺得大便似乎就落在我的皮膚上,愈來愈鑽稠惡心。我窒息到想吐,強力按壓下嘔意,瞥向普拉巴克。他的笑容變得黯淡,我第一次在他的笑容裏,看到類似的懷疑與悲觀。“瞧,林,”他說,嘴角下拉,露出他少見的生硬笑容,“看看這裏的人怎麽生活。”但經過那些茅廁,走進小屋夾道的第一條小巷裏,卻有陣陣大風,從貧民窟邊緣的弧狀寬闊海岸吹來。空氣濕熱,但海風驅散了茅廁令人作嘔的惡臭。香料、炊煮、焚香的氣味取而代之。仔細湊近一看,那些小屋簡陋得可以,用塑料片、硬紙板和細竹竿搭成,垂掛蘆葦席當牆,搭在裸露的上地上。有些地方,原建築於數年前鏟除後,留下完好無缺的舊地板和地墓,可見到一些混凝土和石造建築殘塊。


    我沿若滿是破布和塑料的窄巷前行,有外國人來的消息、在貧民窟裏傳開。一大群小孩圍住普拉巴克和我,靠得很近,但未伸手碰我們。他們眼睛睜得很大,滿是驚訝與興奮。我們走近時,他們猛然爆出緊張不安的陣陣大笑,彼此對吼,突然跳起沒無章法的隨興舞蹈。


    每間小屋都有人出來,站在門口。先是幾十人,最後是數百人,擠進窄巷和小屋與小屋間偶爾一見的間隙。他們全都神情嚴肅地盯著我,盯得我渾身不舒服,讓我覺得他們一定對我懷有敵意。結果,我當然錯了。初到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他們隻是在盯著我的恐俱看。他們想弄清楚我是給什麽惡魔附了身,竟會怕這地方怕成那個樣子。在他們眼中,這裏是安穩的棲身之地,從此不會再受到比住在貧民窟還更悲慘的不幸。


    我的害怕全來自這裏的擁擠和髒亂,但我的確知道有種不幸,比住在貧民窟更加不幸。刀巧至大的不幸,就在我翻越牢牆,拋掉我所知道的所有東西、我的所有身份、我所愛的所有人事物,逃出監牢。


    “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林。”我們抵達那簡陋小屋時,在眾多小孩的咯咯笑聲和吱吱喳喳聲中,普拉巴克大聲得意地宣布。“進去,自己瞧瞧。”


    我的小屋與周邊其他小屋一模一樣。以一麵黑色塑料片為屋頂,以細竹竿為梁柱,竹竿交接處用椰子纖維繩纏縛。牆是手編的蘆葦席,地板是原有的泥土地,經前幾任住戶的踩踏,壓得很平滑。門是薄薄一張膠合板,懸掛在椰子繩做的鉸鏈上。塑料天花板很低,我必須彎腰站立。整個房間約四步長,兩步寬,大小幾乎和一間囚室一樣。


    我把吉他放在角落,從背包裏拿出急救藥箱,放在另一個角落。我有一對鐵絲衣架,當我正把僅有的幾件衣服掛在小屋上方角落時,普拉巴克在外麵叫我。我走出屋子,看到強尼·雪茄、刺子、普拉巴克,以及另外幾個男子一塊站在巷子裏。我跟認識的人打了招呼,然後普拉巴克介紹我給其他人認識。


    “這位是阿南德,左邊鄰居。”普拉巴克說,帶我和一位高大、俊俏的年輕錫克教徒握手,那人的長發用黃色長巾緊緊包住。


    “哈羅!”我說,微笑回應他親切有力的握手。“我認識一個人也叫阿南德,是印度旅社的經理。”


    “那人怎麽樣?”阿南德問,皺起眉頭。


    “好人一個,我一湃歡他。”


    “那好,”阿南德回答,對我露出童稚的微笑,減少些許他深i 沁嗓合裏的嚴肅感,“那我們就差不多算是朋友了,na ? "“阿南德和另一個單身漢同住,名叫拉非克。”普拉巴克繼續說。


    拉非克年約隻十,尖下巴上垂著散亂的胡子。靦腆地咧嘴而笑,使他的大暴牙顯得更暴。不幸的是,他又眯起眼睛,使他的臉看來更詭秘,甚至不懷好意。“另一邊是我們的好鄰居吉滕德拉,他太太叫拉德哈。”


    吉滕德拉身材矮胖。他帶著開心的笑容,跟我握手,另一隻手不停用力地撫摩他的大兒子。我向他太太拉德哈微笑、點頭,她則把紅色棉質披巾拉起蓋住頭,斜拉過臉,用牙齒咬住,藉此向我回禮。


    “你知道嗎,”阿南德說,語氣溫和、輕鬆,叫我大吃一驚,“我想有地方失火了。”他正使勁踞起腳尖,一隻手擋在眼睛上方,遮住午後的陽光,朝一座座黑色沙丘般的小屋後方望去。眾人往他瞧的方向看去,潮濕的靜默中帶著不祥。接著,數百米外,一股絢麗的橘色火焰衝天而起,而後傳來爆炸聲,像是獵槍子彈射進金屬棚的聲音。每個男人都開始狂奔,朝遠方冒出黃色火焰的方向跑去。


    我站著不動,既著迷又困惑,怔怔望著那火焰和盤旋而上的黑煙。看著看著,那數股上衝的火焰擴大成一片,再擴大成一堵熊熊的火牆。紅、黃、橘色的火牆開始乘著海風推進,每隔幾秒就吞噬掉幾間小屋。火牆以相當於人漫步的速度朝我筆直過來,所到之處盡化為灰燼。


    熊熊烈火中傳來陣陣的爆炸聲,一聲、兩聲、三聲。最後我終於明白那是煤油爐爆炸。七千間小屋,每間各有一具煤油爐。灌了煤油、經過加壓的煤油爐,碰到火焰就會爆炸。雨季最後一場雨已於數星期前下完。整個貧民窟成為一大堆幹燥易燃的引火物,而愈來愈強的海風推波助瀾,將火舌送往滿是燃料和人群的地方。我震驚、害怕,但不慌張,看著那勢無可擋的大火逐步進逼,心知這場火是滅不了了。我衝進小屋,抓起背包和個人物品,衝向門口。到了門口,我丟下背包,彎身撿拾掉到地下的衣服和其他物品。檢拾當中,我抬頭看到二十個或更多的婦女、小孩,成群站著看我。那一瞬間,一場無言但心有靈犀的交談正在進行,我完全清楚他們在想什麽。我們隔著空地互望,我聽到他們沒說出口的話。


    看那個又高又壯的外國人,我們的男人跑去滅火,他卻隻顧著逃命……我羞愧至極,先把個人物品塞進背包,然後放在剛認識的鄰居女人拉德哈腳邊,隨即轉身,奔向大火處。


    貧民窟是沒有規劃、自然發展的淩亂之地。狹窄曲折的小巷有其目的,但沒有章法。轉不到三四個彎,我就迷路了。我跑進一列男人當中,他們正朝冒煙起火的地方跑去。在我們旁邊,另有一列人,一個接一個,跌跌撞撞地朝小巷另一頭跑去,朝遠離火場的方向跑去。他們正扶著老人,趕著小孩離開,有些人帶著家當:衣物、炒菜鍋、爐子、裝著文件的紙箱。有許多人流著血,被割傷或嚴重燒傷。塑料、燃料、衣服、頭發、人肉燃燒的氣味,惡臭難聞,讓人心慌。


    我轉進一條又一條死巷,最後終幹近到能聽見尖叫聲,和更為大聲的轟轟火燒聲。然後,從兩間小屋的夾縫,猛然竄出一團亮得眩目的火球。那火球正在尖叫,有個女人全身著火。她直直衝過來,撞上我。


    我感覺到自己的頭發、眉毛和睫毛,與她接觸時著了火,出於本能,我立即跳開。她重心不穩,往後倒下,仍在尖叫,劇烈地扭動。我趕緊將襯衫從背部往前翻,用以護住雙手和臉,然後撲向她,用我的皮膚和衣服撲滅她身上的火。其他人衝上前來照顧她。我起身再跑向火場。我離開時她仍活著,但我心裏有個聲音正宣告她的死訊。她死了··一她走了……她撐不了……我終於來到大火前,火光聲勢駭人。火焰竄升至最高小屋的兩三倍高,大火前沿呈半圓形,蔓延至少五十間小屋的距離。陣陣執拗的強風不斷推送,弧形火線往前推進,做出試探性的攻擊。有一邊突然竄出大火,然後又從另一個方向往我們逼來。火線後方是火海,許多小屋身陷其中,傳來爆炸聲和有毒濃煙。


    一名男子站在火海前的弧形空地中央,指揮眾人滅火,猶如指揮部隊殺敵的將軍。他高而瘦,有著銀白的頭發和短而尖的銀白胡子,穿著白襯衫、白短褲及涼鞋,脖子上係著綠色圍巾,手裏拿著一端包銅的短木棒。他叫卡西姆·阿裏·胡賽因,那是我第一次瞥見這位貧民窟頭頭。


    卡西姆雙管齊下,一方麵派滅火員減緩大火擴張的速度,一方麵派人拆除大火行經路徑上的小屋,將屋內的東西清空,讓火沒東西可燒。這是大膽的撤退,任由大火吞噬地盤,然後看哪兒的火勢減弱,即刻派遣滅火員撲滅。卡西姆慢慢來回掃視整個火線,拿著一頭包銅的棒子東指西指,高聲下達命令。


    卡西姆將目光轉到我身上,他那猶如磨得發亮的青銅眼睛裏,閃現一絲驚訝。他打量的眼神,注意到我手上焦黑的襯衫。他沒開口,舉起棍子指向大火。聽從他的命令是個解鮮,也是榮幸。我小跑步向前,加入一支救火隊。看見強尼·雪茄也在隊伍裏,我很高興。


    “行嗎?”他大叫,既有鼓勵,也有探詢之意。


    “行!”我吼道,“需要更多水!


    “沒有水了!”他大喊。濃煙圍繞著我們,他吃力地吸氣。“水槽空了,卡車明天才會來填滿,我們用來滅火的水是配給的水。”


    後來我才知道,每戶人家,包括我,每天獲配給兩到三桶水,供煮飯燒菜、飲用、洗滌之用。貧民窟居民是用自己的飲用水來滅火。一桶桶水就這樣倒掉,一戶戶人家得度過無水可喝的一夜,等待隔天市政委員會的卡車運水過來。


    “這些該死的火!”強尼罵起髒話,把濕布袋往下重重一砸,強調他的痛恨。“來啊!你他媽的!你想要我的命?來啊!我們會打敗你!我們會打敗你!一團橘色火焰突然竄起,撲向我們。我身邊的男子往後倒,尖叫著,抓著他燒傷的臉。卡西姆派出救援隊,扶那人離開。我拿起他丟下的布袋,站在強尼旁邊,投入滅火線。他一手拿著布袋猛砸火焰,另一隻手護著臉。


    我們不時回頭接收卡西姆的指令。我們不指望用手裏的濕破布滅火,新任務是替趕著拆除危險小屋的拆除隊爭取時間。拆除隊負責的是讓人傷痛的任務,他們毀掉自己的房子,以保住貧民窟。為了爭取時間,卡西姆派我們一下往右,一下往左,像是主帥被圍而孤注一擲的下棋者。藉由斷絕大火的可燒之物,我們慢慢占了上風。一陣強風突然向下吹,把黑色與褐色的濃煙刮進我們清出的空地,我們完全看不到卡西姆。這時,不隻我一人想撤退。最後,在濃煙與漫天灰塵中,我們終於又見到卡西姆的綠圍巾高高舉著,迎風飄揚。他固守不退,我瞥見他冷靜的臉龐,正在估量形勢,估算下一步。綠色圍巾在他頭上飄蕩,像一麵將旗。風向再度改變,我們再次懷著新的勇氣,投身滅火。那綠圍巾男子的精神,充塞著我和每個人的心中。最後,我們在燒焦的小巷和焦黑的廢墟間做最後一次搜查,尋找生還者,計算死者,然後聚集在氣氛哀痛的大會上,聆聽傷亡統計。共計有十二人死亡,其中六人是老人,四人是小孩;一百多人受到燒傷和割傷,其中許多是重傷;大約有六百間房子(貧民窟的十分之一)毀於大火。


    強尼·雪茄把數據翻譯給我聽。我緊挨著他的頭,聽他講,卡西姆宜讀倉促擬就的死傷名單時,我看著卡西姆的臉。轉頭看強尼時,發現他竟然在哭。普拉巴克穿過人群加入我們,就在這時,強尼告訴我,刺子是這場大火的遇害者之一。刺子,那個有著感傷、老實、友善臉龐的男子,那個邀我住進貧民窟的男子,死了。


    “真是萬幸!”卡西姆念完死傷名單後,普拉巴克開心地說道。他的圓臉被熏得很黑,讓眼n 青和牙齒顯得特別亮白。“去年,那場大火,佐帕德帕提整整燒掉三分之一。孫三間房子就有一間被燒掉!兩千多間房子沒了!kass! (全沒了!)還有四十多個人死掉。四十,那可是不少人,林。今年這場火很走運,而且我們的屋子也都沒事!願神賜福我們的兄弟剌子。”


    肅穆的群眾外圍傳來叫聲,引起我們的注意。我們轉頭,看到一支搜索隊越過人群,來到卡西姆麵前。隊中有名婦女抱著一名嬰兒,是他們從悶燒的廢墟中救出來的。菩拉巴克把那興奮的喊叫和僻裏啪啦一大串話翻譯給我聽:三間相連的小屋在大火中倒塌,一家隻口受困其中;不可思議的是,小孩的父母雖然窒息而死,這名女嬰卻活了下來。她的臉和身體都沒有受傷,但雙腿嚴重燒傷。有東西掉下來,橫壓在她雙腿中間,讓她的腿疲青、斷裂。這名女嬰痛得尖叫,十分驚恐。


    “告訴他們跟我們來!”我向普拉巴克喊道,“帶我回我的小屋,告訴他們跟來,我尾裏有藥和繃帶!"件拉巴克見過那隻特別的大急救箱許多次,知道裏麵有繃帶、藥膏、乳膏、消毒水、紗布、探針和各種手術工具。他馬上就知道我的意思,他大叫著告訴卡西姆和其他人。我聽到他們用英語重複說了藥、大夫幾次。然後他抓住我的袖子,拖著我,慢跑回那小屋。


    我把急救箱放在屋前,打開,拿起麻醉乳膏,厚厚塗抹在女嬰的腿上。藥效幾乎立即發揮,女嬰的哭鬧漸漸變成低聲的抽泣,依偎在救命恩人的懷裏。“醫生……醫生……”我身邊所有人說。


    夕陽沉落在阿拉伯海中,卡西姆叫人拿燈來。漫長的孟買傍晚,最終變成繁星滿天的炎熱夜晚。我們就著閃爍的黃色燈光,照料貧民窟裏的傷者,用我的急救箱開設了小小的露天診所。強尼·雪茄和普拉巴克充當我的翻譯和護理人員。最普遍的傷是燒傷、割傷和又深又長的切口,但還有許多人是因為吸入濃煙而嗆傷。


    卡西姆·阿裏·胡賽因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隨即離開,去督導緊急住所的搭設、剩餘用水及食物的配給,繁雜的瑣事得忙到明天早上或之後。有人端了一杯茶來到我旁邊。我的鄰居拉德哈泡了茶,端來給我。那是我在貧民窟吃的第一樣東西,也是我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茶。一小時後,她逼著丈夫和其他兩名年輕男子把我拉離傷者,吃了一頓有拉餅、米飯、巴吉(bhajee ,配菜)的晚餐。加了咖哩的蔬菜非常美味,我把飯菜和拉餅吃得精光。


    幾個小時後,午夜已過,拉德哈的丈夫吉滕德拉再度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進我的小屋,屋裏的泥土地上已鋪上手工鉤織的毯子。我無力抗拒,往毯子一倒,度過了貧民窟的第一晚。


    七個小時之後(我覺得似乎隻過了幾分鍾),我醒過來,赫然見到濘拉巴克的臉浮在半空中。我眨眼,眯著眼瞧,才知道他蹲在地上,手肘抵在膝蓋上,雙手支著臉。強尼·雪茄蹲在左邊,吉滕德拉蹲在右邊。


    “旱啊,林巴巴!”我看著他的眼睛時,他說,神情愉快。“你的打呼聲真是嚇人,真是大聲!就好像這屋裏有隻小公牛,強尼這麽說。


    強尼點頭認同,吉滕德拉左右搖頭。


    “老薩拉貝有治打呼的上等療法,”普拉巴克告訴我,“她會拿一根非常尖銳的竹子,大概有我的手指那麽長,塞進你的鼻子裏。然後,就不會打呼了。bas!kass ! (一次搞定,永不複發!) "我在毯子上坐起,伸展僵硬的背膀,因為昨天的大火,我的臉和眼睛仍然隱隱作痛,感覺到頭發因為煙熏而變硬。一早晨的陽光透過小屋牆壁的縫隙射進屋內。“普拉布,你在幹什麽?”我問,一副要發火的樣子。“你看我睡覺看了多久?" “沒有很久,林,隻有半小時左右。


    “那很不禮貌,你知道的,”我埋怨道,“看別人睡覺不好。”


    “對不起啦!林,”他輕聲說,“在印度,任何人睡覺都可以看。而且我們說睡覺時的臉,是全世界人的朋友。”


    “你睡覺時臉很和善,林,”強尼·雪茄補充說,“讓我很意外。”


    “各位老兄,我無法告訴你們這給我什麽感覺。以後,我每天早上醒來時,是不是都會發現你們在屋裏?"“是啊,如果你真的這麽希望,林。”普拉巴克猛然站起,“但今天早上我們來,隻是為了告訴你,你的病人都已經準備好了。”


    “我的……病人?"


    “是啊,去看看就是了。”


    他們站著,打開門。陽光灑進我灼熱的雙眼。我眨眨眼,跨出去,跟著他們走進明亮的灣岸早晨,看到一列人蹲在我屋外的地上。至少三十人排成一列,人龍綿延整條小巷直到第一個轉彎處。


    “醫生……醫生……”我走出屋子時,人群竊竊私語道。


    “走!”普拉巴克扯我的手臂,催我走。


    “走去哪裏?"


    “先上廁所,”他答,一臉開心,“你得先撇條,不是嗎?我來教你,我們是怎麽在那長長的水泥防波堤上撇條的,撇進海裏。每天早上,年輕的男人和男孩就在那裏撇條,撇進海裏——撇進海裏惺,懂吧?隻要蹲下來,屁股對著海就行了。然後衝個澡,清洗幹淨,吃頓快樂的早餐。再來你就可以輕鬆治療你的所有病人,一切搞定。”我們沿著人龍往另一頭走去。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臉上有割傷、痕傷、腫脹,手部焦黑、起泡、流血。有人的手臂用繃帶吊著,有人腿部上了夾板。到了第一個轉彎處,我大吃一驚,發現人龍延伸到下一條巷子,延伸到更遠、更遠的地方。“我們得……幫忙……”我小聲而含糊地說,“他們全在……等呢!


    “沒關係,讓他們等,林。”普拉巴克答,不覺得這有什麽要緊,“那些人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如果沒有你,他們還是會等,但完全是空等。空等更讓人傷心,不是嗎?現在這些人不是空等,他們在等你。你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林·項塔蘭’——如果你不介意我當著你熏黑的臉和亂翹的頭發這麽叫你。但首先,你得先撇個條,然後洗澡,吃早餐。我們得趕快去,一些小家夥正在防波堤那裏等著,等著看你撇條。”“他們……什麽?"“真的!他們迷上你了,在他們眼中,你就像電影裏的英雄。他們迫不及待想看你怎麽撇條。然後,做完這些事後,你會回去治那些病人,像個十足的英雄,不是嗎?" 我在貧民窟裏的角色,就這麽被敲定。某次跟卡拉聊天時,她說,如果命運沒讓你大笑,那是因為你根本沒弄借那笑話。年少時,我受過正規的急救訓練,涵蓋割傷、燒傷、扭傷、骨折,還有各種診斷方法和緊急處置辦法。後來,我運用之前學過的心肺複蘇術,把吸毒過量的毒蟲拉出鬼門關,救了他們的命,得到大夫這個綽號。有幾百個人隻知道我叫大夫。住在貧民窟的好幾個月前,有天早上,我新西蘭的朋友送了那個急救箱給我當臨別贈禮。我肯定,這種種人生際遇——受訓、綽號、急救箱、在貧民窟當赤腳醫生——串連在一塊,絕非隻是偶然或巧合。


    這件事隻會發生在我身上。換成另一個人,受過我那種急救訓練或更紮實訓練的人,未必會因為犯罪和逃獄,而被迫住在貧民窟裏。換成另一個罪犯,即使他願意和這些窮人同住,卻未必有我的急救本事。剛來的第一個早上,我還不清楚這些環環相扣的意義。我不懂命運的笑話,而命運沒要我笑。但就在那時候,我就知道有某種東西、意義與目的,牽引我到那地方,做起那份工作。即使我心中的種種直覺全叫我趕快離開為妙,那力量仍然大到把我牢牢綁在救人的工作上。


    於是,我全心投入救人的工作。病人一個個報上名字,微笑著,而我竭盡所能一個接一個地治療他們的傷口。早上,會有人把一具新煤油爐放進我屋裏,接著又有人給我鐵盒子存放食物,以免老鼠偷吃。就這樣,我屋裏陸續出現一隻凳子,一隻家家戶戶都有的馬特卡陶罐,還有水罐、一組燉鍋和幾件餐具。


    傍晚時分,蒼彎一片鮮紅,我們成群坐在我屋子附近,吃東西聊天。繁忙的小巷裏回蕩著哀傷,對死者的回憶退去又襲來,像心海上來回的潮浪。但在那悲傷之l , 還彌漫著幸存者的堅毅,堅毅是悲痛的一部分。燒焦的土地已清理幹淨,許多小屋重新搭起。希望在每個重建的寒倫小屋裏燃起。


    我看著一邊吃東西一邊大笑、說話的普拉巴克,想起我們和卡拉一起去拜訪站立巴巴的事。那天,有個發狂的男子拿劍衝向我們,那驚心動魄的一刻,浮現在我腦海。我往後退一步,舉起雙手,擺出拳擊的架式準備反擊時,普拉巴克往旁邊跨出一步,站在卡拉麵前。他並沒有愛上她,他也不是打打殺殺出身的。但他第一個本能反應是往旁邊跨,用身體護住卡拉,而我的第一個念頭則是往後跨一步,然後迎擊。那個持劍瘋漢如果沒被絆倒,直直衝到我們麵前,我大概會跟他打。我大概也能救我們三個人,畢竟我曾用拳頭、小刀和棍棒跟人打過架,而且都打贏。但即使事情真發展到那地步,普拉巴克仍會是真正的英雄,因為那出於本能往旁邊小小的一跨,代表了勇氣。


    我早已開始喜歡普拉巴克,並欣賞他那無可救藥的樂觀,信賴他那燦爛的笑容、如沐春風的親切。在這城市和小村子待了這幾個月,我非常高興日日夜夜都有他為伴。但此刻,在我住進貧民窟的第二個晚上,當我看著他和吉滕德拉、強尼·雪茄和他其他的朋友在一塊大笑時,我開始愛上他。


    當晚食物可口,喂飽了所有人。有台收音機放著音樂,印度電影裏的二重唱,男高音輕快豪放,女高音嗓音優美,悅耳得讓人陶醉。大家聊著天,互相以微笑和談話滋養對方。不知怎的,在情歌唱到一半之時,在貧民窟居民再度提起的精神中,在我們共同體驗的劫後餘生裏,他們的世界溫柔而徹底地將我的人生擁入其夢境,猶如上漲的潮水漫過海灘上的一粒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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