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聽過博爾薩利諾帽(borsalino )測驗?"“什麽測驗?"


    “博爾薩利諾帽測驗,用來證明帽子是真正的博爾薩利諾帽,還是劣質仿冒品。你知道博爾薩利諾吧?"“抱歉,我得說我不知道。”


    “啊哈。”狄迪耶露出笑容。那笑容帶著驚訝、調皮,還有不屑。不知怎麽,這三種成分合成的笑容,竟迷人得叫人棄械投降。他微微向前傾身,頭偏向一邊,黑色卷發晃動,仿佛在強調他解釋的重點。“博爾薩利諾是最頂級的衣物。許多人,包括我本人,都認為它是有史以來最出色的男士帽。”


    他舉起雙手在頭上擺出帽子的形狀。


    “寬簷帽,黑色或白色,pin (兔子)毛製成。”


    “所以,隻是頂帽子,”我以自認和顏悅色的語氣補充道,“我們談的是兔毛製的帽子。”


    狄迪耶火大了。


    “隻是頂帽子?拜托,老哥!博爾薩利諾不隻是頂帽子,博爾薩利諾帽是藝術品!上市前經手工刷過上萬次。米蘭和馬賽有眼光的黑幫分子,好幾代以來都把它視為最有品味的表征。‘博爾薩利諾’這名字成為黑幫人士的synonyme (同義詞)。米蘭、馬賽黑社會那些無法無天的年輕小夥子,就叫作博爾薩利諾。那是黑幫分子還有品味的時代。他們知道,如果要過為非作歹的生活,以偷搶和開槍殺人維生,穿著就不能太隨便,不是嗎?"“那是他們最起碼該做的事。”我微笑附和。


    “但你也知道,如今,很可悲的,隻剩下個人化的風格,而沒有品味。那是這時代的特征,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品味變成個人風格,而非個人風格變成品味。”他停下來,給我片刻時間體會這番話的深意。


    “話說回來,”他接著說,“測試博爾薩利諾帽的真偽時,要將帽子卷成筒狀,卷成非常緊實的管狀,穿過結婚戒指。穿過之後,如果沒有消不掉的皺褶,彈回原形,毫無損傷,那就是真的博爾薩利諾帽。”


    “你是說……”


    “就是這樣!”狄迪耶大叫,拳頭重重敲擊桌麵。


    我們正坐在利奧波德酒吧裏,靠科茲威路的方形拱門附近,時間是八點。隔壁桌的一些外國人,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刺耳聲紛紛轉過頭來,但店裏的夥計和常客不理會這法國人。狄迪耶在利奧波德用餐、喝酒、高談闊論已有九年。他們都知道跟他相處時,他有條容忍的上限,你如果越過那界線,他可是很危險的。他們還知道那條線不是畫在他本人生命、信念或情感的軟沙上,而是畫在他所愛的人的心上。如果傷了那些人的心,不管是哪種方式的傷害,都會惹得他翻臉無情,火大到要人命。但除了真正的肢體傷害,還沒有哪個人的言語或行為真正冒犯或觸怒他。


    "me ca!(就這樣)我要說的就是這樣!你那個矮個子朋友,普拉巴克,已經對你做過帽子測驗。他把你卷成管狀,穿過結婚戒指,好判定你是不是真的博爾薩利諾帽。他帶你去看、去聽這城市不好的東西,用意就在這裏。那就是博爾薩利諾帽測驗。”我靜靜吸著咖啡,心知他講得沒錯,普拉巴克帶領的黑暗之旅原本就有測試的意味,但我不願承認,不願讓他稱心如意。


    傍晚到來的遊客,有德國人、瑞士人、法國人、英格蘭人、挪威人、美國人、日本人和其他十幾個國家的人。他們漸漸散去,換成夜客進場,夜客有印度人和以孟買為家的外籍僑民。每天晚上,遊客回到安全的飯店時,就是當地人收複利奧波德酒吧、莫坎博、獄德逛咖啡屋、亞洲之光的時候。


    “如果那是在測試我,”我最後還是承認,“那他想必認為我已過關。他邀我去拜訪他家,到這個邦北部他老家的村子。”


    狄迪耶挑著眉,擺出誇張的驚訝表情。


    “要去多久?"


    “不知道。我想,一、兩個月,或許更久。”


    “啊,那就是了,”他斷言道,“你那矮個子朋友愛上你了。”


    “你這話說得有點離譜。”我反駁,麵帶不悅。


    “嘿,你不曉得。在這裏,你要提防你遇見的人對你動感情。這裏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這是印度。來這裏的每個人都會墜入愛河,我們大部分人都墜入愛河許多次。而印度人,他們最愛這事。你那矮個子朋友說不定已經愛上你,這沒什麽奇怪的。從這國家、特別是這城市的漫長曆史經驗來看,這沒什麽奇怪。對印度人來說,這事常發生,很容易發生。他們有十幾億人,竟能夠相當平和地生活在一塊,原因就在這裏。當然,他們並不完美。他們知道如何打仗,如何相互說謊、欺騙,知道我們做的所有事。但印度人知道如何相愛,這點是世上其他民族比不上的。”


    他停下來點根煙,然後像揮舞小旗杆一樣揮動,直到侍者注意到他為止,並點頭表示會再送上一杯伏特加,他才住手。


    “印度的麵積大概是法國的六倍大,”他繼續說,酒和咖哩調味點心也送來了,“但人口是將近二十倍。二十倍!相信我,如果有十億法國人住在那麽稠密的地方,肯定是血流成河。血流成河!而大家都知道,我們法國人是歐洲,甚至是世界上最文明有禮的民族。沒有愛,印度不可能存在。”


    莉蒂希亞過來加入我們,在我左邊坐下。


    “狄迪耶,你這會兒在講什麽,你這個混蛋?”她問,一副老朋友的口氣,她的南倫敦口音讓混蛋的第一個音節聽來像東西裂開。


    “他隻是在告訴我,法國人是世上最文明有禮的民族。”


    “舉世皆知的事實。”他補充說。


    “大哥,等你們從村落和葡萄園裏製造出一個莎士比亞,我或許就會同意你的話。”莉蒂希亞堆著笑臉,低聲說道,那笑半是親切,半是優越感。


    “小姐,請別誤會我不尊敬你們的莎士比亞,”狄迪耶回嘴,開心大笑,“我喜歡英語,因為英語裏有太多法語。”


    " touch '' (說得對), ”我咧嘴而笑,“我們英語也這麽說。”


    這時烏拉和莫德納到來,坐下。烏拉一身妓女打扮,身穿頸部係帶、露出背部和肩部的黑色緊身連身短裙,網襪,細高跟鞋,頸子和耳朵戴著亮眼的假鑽。她跟莉蒂希亞兩人的打扮形成鮮明的對比。莉蒂希亞穿著上等的象牙色織錦夾克,裏麵是寬鬆的棕食緞子褲裙,腳上一雙靴子。她們的臉部,也形成一種強烈而令人意外的對比。莉蒂希亞的眼神妖媚、直接、自信,散發譏諷和神秘;烏拉雖然濃妝豔抹,一身職業需要的性感打扮,藍色大眼卻隻透露著單純,老實而空洞的單純。


    “狄迪耶,你不準跟我說話,”烏拉一坐下立刻開口,傷心地撅著嘴,“我跟費德裏科鬧得很僵,三個小時,都是你的錯。”


    “bah ! (啊!) ”狄迪耶厲聲說道,“費德裏科!"“唉!”莉蒂希亞加入戰局,把一個音拉成三個長音。“年輕帥哥費德裏科變了,是不是?別賣關子了,我親愛的烏拉,把事情說來大家聽聽。”


    " naja ,費德裏科信了教,為了那件事,他快把我氣瘋了,都是狄迪耶搞的。”“沒錯!”狄迪耶補充說,厭惡之情寫在臉上。“費德裏科信了教,真是不幸。他不再喝酒,不再抽煙,不再吸毒,當然也不再和人上床亂搞,甚至不和自己搞!真是暴珍天物。那個男人曾是墮落界的奇葩,我最出色的學生,我的傑作。現在變成那樣,實在讓人受不了。他現在是個好男人——最箱糕的字眼。”


    “唉,有得就有所失,”莉蒂希亞歎口氣,裝出同情的樣子,“你絕不能因此而泄氣,狄迪耶。還有魚可以讓你煎炒,大快朵頤。”


    “值得同情的應該是我,”烏拉喝叱,“費德裏科昨天從狄迪耶那兒回來後,心情非常差,今天還在我家門外哭。scheisse ! (媽的!) wirklich ! (千真萬確!)哭了三個小時,激動地跟我說什麽得到重生的事。最後我為他難過。我請莫德納把他和他的聖經丟到街上時,心裏很痛苦。都是你的錯,狄迪耶,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狂熱分子,”狄迪耶若有所思地說道,全然不理會烏拉的叱責,“似乎總帶有那種生氣勃勃、眼神專注的表情。他們帶著雖然不自慰,但幾乎時時刻刻想著自慰的那種人的表情。”


    “我真的很愛你,你也知道,狄迪耶,”莉蒂希亞結結巴巴地說,穿插哈哈大笑,“即使你是個可鄙的家夥(a despicable toad of a man )。”


    “不,你愛他,因為他是個despicable toe of a man 。”烏拉說。


    “小姐,是toad (蟾蛛),不是toe (腳趾)。”莉蒂希亞耐心地糾正,仍然大笑,“他是個蟾蛤男,不是腳趾男。可鄙的腳趾不合情理,是不是?我們不會隻因為他是個男人的腳趾就愛他或恨他,對不對,小姐,即使我們知道那是什麽意思?"“莉蒂希亞,你也知道我不是很善於說英語笑話,”烏拉堅持道,“但我想他是個又大又醜又多毛的男人腳趾。”


    “你要知道,”狄迪耶抗議道,“我的腳趾,還有我的腳,特別漂亮。”卡拉、毛裏齊歐、一名三十歲出頭的印度男子,從熱鬧的夜街走進來。毛裏齊歐和莫德納加入我們的第二張桌子,然後我們八人點了酒和吃的。


    “林,莉蒂希亞,這位是我朋友維克蘭·帕特爾。”在眾人較安靜時,卡拉宣布道,“他在丹麥度了一個長假,一、兩個星期前回來,我想這裏隻有你們倆沒見過他。”莉蒂希亞和我向這位新來者介紹了自己,但我的目光其實隻落在毛裏齊歐和卡拉身上。他坐在她身旁,我的正對麵,一隻手擺在她椅背。他相當靠近她,兩人講話時頭幾乎碰在一塊。


    醜男人看到帥哥時,心裏會很不是滋味,那感覺還不到痛恨,但更甚於厭惡。那感覺當然是不可理喻且沒有來由,但揮之不去,藏在嫉妒所投下的長長陰影裏。你愛上美麗女子時,那感覺就會偷偷爬出,爬進你的眼神裏。我看著毛裏齊歐,心裏就生起些許這樣的感覺。他整齊潔白的牙齒、平滑的肌膚、濃密而黑的頭發,比他性格上的缺陷,讓我更快更堅定地討厭他。


    卡拉很美:她的頭發梳成法式卷卷頭,明亮如流過黑石的河水,綠色眼睛綻放堅定而愉悅的光采。身穿印度長袖紗瓦爾1 上裝,下擺超過她膝蓋,下身是橄欖綠絲質布料的寬鬆長褲。


    “玩得很開心,yaar 。”新加入者維克蘭說,這時我的思緒也回到眼前。“丹麥非常新潮,非常酷。那裏的人很有教養。他們真是他媽的自製,叫我無法相信。在哥本哈根,我去飽三溫暖。那地方真他媽的大,yaar ,男女混浴,男男女女在一塊,全光著身子走來走去。完完全全、百分之百脫光光,但沒有人有反應,甚至沒有人偷瞄,yaar 。印度男人辦不到。他們會沸騰,我告訴你。”


    “你沸騰了嗎,維克蘭老兄?”莉蒂希亞問,聲音可人。


    “開玩笑?我是那裏唯一包浴巾的男人,也是唯一勃起的男人。”


    “我不懂。”烏拉說,我們止住大笑。那話說得很平淡,既不是在抱怨,也不是在要求進一步解釋。


    “嘿,我每天去那裏,去了三星期,yaar , ”維克蘭接著說,“我想隻要在那裏耗得夠久,我就會習慣,就像那些超酷的丹麥人一樣。”


    “習慣什麽?”烏拉問。


    維克蘭對她皺起眉頭,覺得很傷腦筋,然後轉向莉蒂希亞。


    “無效,沒有用。三個星期後,我仍然得包著浴巾。我再怎麽常去那裏,看到那些有彈性的奶子上下左右晃啊晃的,我就翹起來。我能說什麽?我太印度,不適合那個地方。”


    1 salwar ,南亞國家女子穿的寬鬆套裝一般有三個套件,分別是上衣、圍巾與長褲。


    “印度女人也一樣,”毛裏齊歐有感而發說,“她們即使做愛時都不肯脫光。”“唉,也不盡然,”維克蘭繼續說,“總之,問題出在男人。印度女人是願意改變的。中產階級家庭的印度少女,急著想改變,yaar 。她們受過教育,接受短發、短裙、短暫戀情。她們願意改變,但男人扯她們後腿。一般印度男人十四歲左右就性成熟了。”“這個我想聽。”莉蒂希亞低聲說。


    卡維塔·辛格在不久前走近我們,維克蘭發表他對印度女人的高論時,她已站在維克蘭身後。她留著有型的短發,身穿牛仔褲和白色針織套衫,套衫上印有紐約大學的校徽。她是活生生的女人,維克蘭剛剛高談闊論的對象,如今就活生生站在眼前。“你真是個爛人,維克蘭,”她說,在他對麵、我右手邊坐下。“你說了這麽多,結果你卻和其他男人一樣壞。你妹妹如果敢穿牛仔褲和緊身針織套衫,yaar ,看你會怎麽說她。”


    “嘿,那件緊身針織套衫是我去年在倫敦買給她的!”維克蘭反駁。“但她穿著去聽爵士音樂會時,你還是沒給她好臉色看,不是嗎?" “唉,我哪知道她會把那穿去外頭?”他自知理虧地說,引來大家的大笑和嘲笑。維克蘭本人笑得最大聲。


    維克蘭·帕特爾身材與身高普通,但他普通的地方就隻有這兩方麵。濃密卷曲的黑發,襯托他俊俏而聰明的臉龐。炯炯有神的淡褐色眼睛散發自信,鼻子長而呈鷹鉤狀,唇上的小胡子兩端沿著嘴邊向下彎曲,線條分明,修剪得非常整齊。一身黑色打扮,牛仔靴、牛仔褲、襯衫、皮背心,一頂黑色西班牙佛朗明哥扁帽,靠著掛在他脖子上的帽帶,垂在背上。他的波洛領帶1 、飾有美元硬幣圖案的腰帶、帽帶,全是銀色。他看上去像是意大利人拍的美國西部片裏的英雄,而事實上,他就是以那人物為師,來打造自己的風格。維克蘭很迷塞吉歐·萊昂的電影《日落黃之妙、橫昏雙鏢客》 。後來,當我更了解他,當我看著他贏得所愛女人的芳心,當我們一起對抗想殺死我的敵人時,我知道他是個英雄,知道他如果有機會,會和他仰慕的那些銀幕硬漢一樣不凡。第一次見麵時,我坐在他對麵,他擁抱黑色牛仔夢時的昂然自得,他自認能實現那夢想時的飄然自信,叫我印象深刻。卡拉說,維克蘭是那種豬油蒙了心的人。這是好友之間的玩笑話,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懂的玩笑話,但話中也帶著一絲冷冷的輕蔑。她說這話時,我沒跟其他人一樣大笑。像維克蘭那樣自得於自己的執著的人,總叫我折服,因為他們的率直深得我心。


    1 bolo tie ,美國西部人截的有飾扣線編領帶或皮領帶。


    “真的,真的有!”他堅持道,“在哥本哈根,真有這種俱樂部,他們稱為電話俱樂部。那裏都是這樣的桌子,yaar ,每張桌子上有一個亮著紅燈的號碼。如果看上某個火辣性感的女人,坐在十二號桌,那就直接撥打十二號,跟對方講話。真他媽無聊的東西,老哥。有一半時間,你不知道是誰打來的,或者對方不知道你是誰。有時你講一個小時,還是不知道你在跟誰講話,因為每個人都同時在講話,然後互相告訴對方自己在哪一桌。我跟你說,我在那裏辦了一場非常棒的派對,但如果在這裏辦,大概撐不到五分鍾,因為這裏的男人做不來。有太多印度男人是chutia (蠢蛋), yaar 。他們會罵髒話,說各種不雅的話,幼稚而令人討厭,就像我在這裏會講的話。在哥本哈根,人比較上道,印度要趕上他們,變得那麽上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想情況已有改善,”烏拉主動發言,“我對印度的未來很樂觀。我認為未來一定會更好,比現在更好,而且很多人的生活會改善許多。”


    我們全轉頭看她。全桌鴉雀無聲。我們很震驚,震驚這個以出賣肉體供印度有錢人玩樂的年輕女子,竟會發表這樣的看法。她被人當玩物一樣使用、糟蹋,我原以為她會比較憤世嫉俗,對未來比較悲觀。樂觀是伴隨愛而衍生的首要事物,而且和愛一樣具有三種特性:強勢積極、沒有幽默感、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我的傻大姐烏拉,其實什麽都沒改變。”狄迪耶說,厭惡地撅起嘴。“如果想讓人性的善良像牛奶一樣凝固,或者想把同情心轉化為鄙夷,去幹侍者或清潔工就會如願。要對人類和人類命運生出明智的厭惡,最快的兩個辦法,就是去端盤子上菜或在客人用餐後收拾桌麵,而隻領取微薄的工資。這兩樣工作我都幹過,在我為了填飽肚子而不得不幹的那些悲慘歲月裏。實在悲慘。如今想起,我還是心有餘悸。但我就在那樣的地方,認識到世界其實完全沒改變。老實說,我現在很慶幸世界是這樣。世界變好或變糟,我大概都賺不到錢。”


    “胡扯,”莉蒂希亞說,“情況可能會改善,也可能會變糟。問問貧民窟裏的人,情況可能會變得多糟,他們最清楚。是不是,卡拉?"眾人把目光都投向她。她把弄碟中的杯子片刻,再用她修長的食指慢慢轉動它。“我想我們所有人,每個人,都得去爭取未來,”她一字一字慢慢說,“我認為未來和其他任何重要的東西一樣,必須爭取才能得到。不爭取,就沒有未來。如果我們不爭取,如果我們不配擁有未來,我們就得永遠活在現狀。或者更糟,得活在過去。我想愛的用意大概就在這裏,愛是爭取未來的方式。”


    “這個嘛,我同意狄迪耶的話。”毛裏齊歐開口,喝下冰水結束他的用餐。“我喜歡現狀,我很滿意現狀沒有改變。”


    “你呢?”卡拉問,轉頭看我。


    “我?”我微笑。


    “如果你能感受快樂,真正快樂,隻有片刻,但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那最終會讓你難過、痛苦,那你會選擇享受那快樂,還是逃避?"眾人的目光和這提問,讓我不安,鴉雀無聲等著我回答的氣氛,讓我一時之間很不自在。我覺得她先前問過這問題,在測試我。或許她已問過同桌的其他人,他們都已答過,現在正等著聽我的答案。我不確定她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麽,但我的人生已回答這問題。逃獄時,我已做了抉擇。


    “我會選擇快樂。”我答,卡拉回我以似笑非笑,那表情似在表示認可或驚喜,也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我不會。”烏拉說,皺起眉頭。“我討厭難過,受不了難過。寧可什麽都不要,也不要一點點難過。我想這就是為什麽我那麽愛睡覺,na ?睡覺時不可能難過。在夢中,可以快樂、害怕、生氣,但得非常清醒才可能難過,是不是?"“我同意,烏拉,”維克蘭附和,“這世上有太多他媽的令人難過的事,yaar 。這就是為什麽每個人總是想讓自己那麽麻木的原因。我知道那就是為什麽,我總是想讓自己那麽麻木的原因。


    “嗯嗯嗯,不,我會跟你一樣,林。”卡維塔插話,但我不清楚她讚同我到什麽程度,不清楚這在多大程度上隻是她對維克蘭本能性的反彈。”如果有機會享有真正的快樂,不管要付出什麽代價,都應該把握住。”


    狄迪耶變得坐立難安,對話題變成這樣相當惱火。


    “你們太嚴肅了,你們所有人。


    “我沒有!”維克蘭反駁,被狄迪耶的看法給激怒。


    狄迪耶揚起一邊眉毛,盯著他。


    “我是說你們把事情弄得超乎事實的困難,或者說沒有必要的困難。生活的真實情況很簡單。最初我們什麽都怕,怕動物、天氣、樹木、夜空,但就是不怕同類。如今我們怕同類,卻幾乎不怕其他東西。沒有人知道別人為何做了某某事,沒有人說真話,沒有人快樂,沒有人安全。麵對這個處處不對勁的世界,人最不幸的事就是活下來。而人得活下來。就是這樣陷入兩難,讓我們深信人有靈魂、有個上帝在掌理靈魂的命運這樣的謊言。於是你有了靈魂。


    他往後靠著椅背,雙手撚著他達達尼昂江式小胡子的末梢。


    “我不清楚他剛剛說了什麽,”維克蘭在停頓片刻後,低聲說道,“但不知為什麽,我既同意他的看法,也覺得受侮辱。


    1 artagnan ,達達尼昂是法國小說家大仲馬《三劍客》 裏的主人公。


    毛裏齊歐起身離開。把一隻手擺在卡拉肩膀上,轉身麵對我們其他人,麵帶歡快的微笑,既和藹又迷人。那笑容叫我不得不欣賞,但也叫我氣得牙癢癢。“別被搞胡塗了,維克蘭,”他和藹地說,“狄迪耶隻想談一樣東西,他自己。”“而且扯的是,”卡拉立即補充道,“他認為那是有趣的話題。


    " merei (謝了),卡拉小姐。”狄迪耶低聲說道,並對她獻上小小的鞠躬。" allora (那麽),莫德納,我們走吧!我們稍後會再跟你們碰麵,在總統咖啡館,51 (對吧)? ciao (再見)。”


    他吻了卡拉的臉頰,戴上雷朋墨鏡,與莫德納一道昂首闊步走進擁擠的夜街裏。那個西班牙人莫德納,整個晚上沒說一句話,甚至連笑都不笑。但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街頭穿梭的人群裏時,我見到他激動地跟毛裏齊歐講話,揮舞緊握的拳頭。我看著他們直到消失不見,然後聽到莉蒂希亞說出我心坎裏最幽微、最卑鄙的心思,猛然一驚,有些羞愧。


    “他其實沒有外表看來那麽好。”她吼著說。


    “男人都沒有外表看來那麽好。”卡拉說,笑著伸出一隻手蓋住莉蒂希亞的手。“你不再喜歡毛裏齊歐了?”烏拉問。


    “我恨他。不,我不恨他。但我瞧不起他,看到他就想吐。


    “我的莉蒂希亞大姐——”狄迪耶還沒說完,就被卡拉給打斷。


    “現在不要,狄迪耶,暫時不要講。”


    “我怎麽會那麽蠢。”莉蒂希亞咬牙切齒,氣鼓鼓的。


    " naja .··… ”烏拉緩緩說,“我不想說我早跟你說過,但……”


    “唉,為什麽不說?”卡維塔問,“我很愛說我早跟你說過。我跟維克蘭講我早跟你說過,每個星期至少一次。我愛說我早跟你說過,比吃巧克力更愛。


    “我喜歡這家夥,”維克蘭插話,“你們可知道他馬術超棒?他能像克林伊斯威特那樣騎馬,yaar 。上星期我在昭帕提看到他,他和這位性感迷人的金發瑞典妞在海灘上騎馬。他騎馬的樣子,活脫脫就像幻斃野浪子》 裏的克林伊斯威特,真的。真他媽像斃7 。


    “是啊,他騎馬,”莉蒂希亞說,“我怎麽會瞎了狗眼跟他在一塊?以前我什麽都相信他。”


    “他公寓裏還有套非常高檔的音響,”維克蘭補充說,似乎未察覺到莉蒂希亞的情緒,“還有一些超棒的原版意大利電影配樂。


    “沒錯!我要走了!”莉蒂希亞斷然宣布,起身,抓起手提包和她帶來的書。微卷的紅色頭發垂下,襯托她迷人的臉龐,頭發因憤怒而頗動。心形的臉蛋曲線柔和,臉部皮膚潔白無瑕,在明亮白光照耀下,一時之間,好似一尊憤怒的大理石聖母像,而我想起卡拉說的:我想莉蒂希亞是我們之中最有靈性的……維克蘭猛然起身想跟上。


    “我送你回飯店,順路。”


    “是這樣嗎?”莉蒂希亞問,突然轉身對著他,他身子動了一下。“那請問你接下來往哪裏走?"“我……我……我要去,這個,無處不去,yaar 。我要去散個長步。所以·一所以……不管你要去哪裏,我都跟你順路。


    “好吧,如果你非要這樣不可。”她嘀咕道,緊咬著牙,雙眼閃現藍光。“卡拉,明天,泰姬咖啡館見,喝杯咖啡。我保證這次不會遲到。”


    “到時候見。”卡拉同意。


    “那,各位再見了!”莉蒂希亞揮手。


    “哈,我也是!”維克蘭跟著說,快步跟在她後麵。


    “你們知道,莉蒂希亞最叫我欣賞的地方,”狄迪耶若有所思地說,“就是她身上沒有一絲法國味。我們法國文化如此普及,如此具影響力,因而,世界上幾乎每個人都至少帶有一點法國味,尤其是女人。幾乎世上每個女人都在某方麵帶有法國味。但莉蒂希亞,她是我見過最沒有法國味的女人。”


    “你說個沒完,狄迪耶,”卡維塔說道,“你今晚話特別多,怎麽了?戀愛了,還是失戀了?"他歎口氣,盯著自己上下交疊的雙手。


    “兩者都有一點,我想。我覺得很憂鬱。費德裏科,你認識他的,他信了教。實在讓人不爽,我承認那事叫我難過。事實上,他的虔誠傷了我的心。但甭提了。伊姆提婭茲·達克爾在賈汗季辦了場新展覽。她的作品一向賞心悅目,而且有點狂放不羈,讓我恢複清醒。卡維塔,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當然行,”卡維塔微笑,“樂意之至。”


    “我跟你們走去國王路口,”烏拉歎氣道,“我得見莫德納。”


    他們起身,告辭,走過科茲威拱門,但狄迪耶又跑回來,站在我身旁。他把一隻手放在我肩上,仿佛想藉此穩住身子,然後笑笑低頭看著我,帶著出奇深情的表情。“跟他去,林,”他說,“跟普拉巴克去那個村子。全世界每個城市,在其心髒地帶都有個村子。不先了解那村子,就不可能了解這城市,去吧。回來時,我會看見印度把你改造成什麽樣子。bonnechance (祝好運)! "他轉身匆匆離開,剩下我和卡拉兩人。狄迪耶和其他人在場時,這餐廳很嘈雜。突然間,變得非常安靜,或者說似乎非常安靜,讓我覺得我講的每句話都會在這大空間裏回蕩,讓每桌客人都聽到。


    “你要離開我們?”卡拉問,好心先開口。


    “哦,普拉巴克邀我去他父母村子看看。他出生的地方,他這麽說。”“你要去?"“是啊,我想我會去。受到這樣的邀請是種榮幸,我欣然接受。他告訴我,他每年回村子探望父母一次,大概待六個月左右。在孟買當導遊的九年來,他年年如此。但我是他第一個邀請一起去那裏的外國人。”


    她對我眨眼,嘴角泛起笑意。


    “你未必是第一個受他邀請的人。你可能是第一個傻到答應他的遊客,但總之沒有兩樣。”


    “你覺得我很傻才會答應?"


    “絕不是!或者至少可說是和我們其他人一樣傻。村子在哪裏?" “我完全不知道,隻知道位在這個邦的北部。他告訴我要搭一趟火車、兩趟巴士。”“狄迪耶說得沒錯。你該去。如果,如你所說的,想在孟買住下,你就該在鄉下住些日子。鄉下是關鍵。”


    我們向經過的侍者點了最後一道吃的,一段時間後,侍者送來卡拉的香蕉酸奶和我的茶。


    “你花了多久時間才習慣這裏,卡拉?我是說,你看來總是那麽輕鬆自在,好像一直就住在這裏。”


    “這個,我不曉得。這裏讓我覺得如魚得水——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而且在第一天來到這裏的第一個小時,就這麽覺得。所以,從某個角度來說,我是從一開始就很自在。”


    “意外你這麽說,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下飛機不到一小時,我就有這種不可思議的強烈感覺,覺得來到這裏我會如魚得水。”


    “我猜想真正的突破與語言有關。開始在夢裏說印地語後,我知道我在這裏已不再格格不人。自那之後,一切豁然開朗。”


    “就是現在這樣嗎?你打算永遠待在這裏?"“世上沒有永遠的事,”她以一貫緩慢而從容的語氣回答,“我不知道人用這字眼作啥。”


    “你知道我的意思。”


    “沒錯,沒錯。我會一直待到得到我想要的,然後,或許會去別的地方。”“你想要什麽,卡拉?"她一臉專注,緊皺眉頭,然後轉移視線,直直盯著我的眼睛。那是我已漸漸了解的表情,那似乎在說,即使你非問這問題不可,你也沒有權利要求我給你答案。“我什麽都要。”她答,帶著淡淡的自嘲微笑。“你知道,我曾跟某個朋友聊過這件事,而那位朋友告訴我,真正高明的人生乃是一無所求,並成功達到那境界。”後來,我們穿過科茲威路和斯特蘭大街上的人潮,走過科拉巴市場後枝葉交會成拱形的街道,在她公寓附近一棵高聳榆樹下的長椅邊停下。入夜後科拉巴市場寂靜無聲,市場後麵那些街道也冷冷清清的。


    “這其實是種典範轉移,”我說,想解釋剛剛路上我提出的一個論點,“一個看待事物、思索事物截然不同的方式。”


    “你說得沒錯,正是如此。”


    “普拉巴克帶我去一個類似晚期病人收容所的地方,是一棟古老的公寓建築,位在聖喬治醫院附近。裏麵滿是病人和垂死的人,他們在這裏求得了一小塊地板,躺在上麵,等死。那機構的經營者,享有類似聖徒的美名,他四處走動,在病人身上加卷標,卷標上有符號表示那人有多少可用的器官。那其實是家龐大的器官銀行,裏麵收容了許多願意提供身上器官給經營者的活人,而那些活人則藉此掙得一塊安靜、幹淨的地方等死,以免死在街頭。那些人為此對經營者感激涕零,非常尊敬,看著他時的神情仿佛深愛著他。”


    “你的朋友,普拉巴克,過去兩星期給了你嚴厲的考驗,是不是?"“啊,還有比那更嚴厲的。但真正的問題在於你完全無能為力。看到那些小孩……唉,他們生活那麽苦。看到貧民窟裏的人。他帶我去了他住的貧民窟,露天茅廁臭得不得了,環境雜亂不堪,住所髒亂,居民站在家門口盯著你……而你隻能袖手旁觀,什麽都改變不了。情況隻可能會更糟,永遠不可能大幅改善,你對此完全無能為力,你隻能無奈接受。”


    “了解世界出了什麽毛病,的確是件好事,”隔了一會之後,卡拉說,“但了解不管世界出了多大毛病,你都無法改變,也同樣重要。這世上有些不幸的事,其實是在有人想改變時,才變得更加不幸。”


    “我不清楚自己該不該相信,我想你是對的。我知道,有時候,我們愈是想改善,結果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但我傾向於認為,如果我們做得對,每件事、每個人都能變得更好。”


    “你知道嗎,我今天無意中遇見普拉巴克。他要我問你有關水的事,盡管我不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


    “行,”我大笑,“就在昨天,我從飯店下來,要去街上和普拉巴克見麵。但在樓梯間,有些印度漢子一個接一個頂著大水罐,往樓上走。我側身緊貼著牆壁,讓他們通過。走到一樓時,我看一個附有鐵輛輪的大木桶,類似水車。另有一個漢子拿著水桶,從木桶裏舀水,注入那些大水罐裏。


    “我盯了好久,那些漢子上下樓梯好幾趟。普拉巴克來時,我問他們在幹什麽。他告訴我,那就是我衝澡的水。衝澡的水來自屋頂上的水槽,而那些人用罐子替水槽注滿水。”


    “的確。”


    “咦,你知道,我是現在才知道,昨天我第一次聽到。這種熱天氣,我一直有一天衝澡三次的習慣。我一直不知道得有人得爬六段樓梯,替水槽添水,我才能衝那些澡。我為此覺得愧疚,你知道嗎?我告訴普拉巴克,從此不在那飯店衝澡,絕不。”“他怎麽說?"“他說,不,你不懂。他說那是人們的飯碗。他解釋說,正因為有像我這樣的遊客,那些人才有工作做。他還告訴我,他們每個人都靠這些工資養活一家子。你應該每天衝澡三次、四次,甚至五次。”


    她點頭認同。


    “然後他要我看他們如何準備就緒,以便推著水車,再度穿過這城市。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要我看什麽。那些男人強壯、自傲又健康,他們不乞討也不偷搶,努力工作養活一家人,為此而自豪。他們跑步,衝進車陣裏,展露健壯的肌肉,引來一些印度年輕姑娘的偷瞄,那時,我看到他們昂著頭,眼神直視前方。”


    “而你住在那飯店仍然衝操?"


    “一天三次。”我大笑,“對了,莉蒂希亞為什麽那麽氣毛裏齊歐?" 她望著我,那天晚上是第二次這麽定定盯著我眼睛。


    “莉蒂希亞跟外國人登記處的某個人很熟。那人是個高級警官,很愛收藏藍寶石,莉蒂希亞以批發價或更低的價錢賣藍寶石給他。有時,藉以換取……特殊照顧……讓她可以延長簽證期限,幾乎是無限期延長。毛裏齊歐想把簽證再延長一年,於是假意愛上莉蒂希亞,哎!也可以說是勾引莉蒂希亞。達到目的後,就把她甩了。”


    “莉蒂希亞是你的朋友……”


    “我警告過她,毛裏齊歐這個男人不值得愛。你跟他做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愛上他。她不聽。”


    “你仍然喜歡毛裏齊歐?即使他那麽對待你朋友?"“毛裏齊歐的所作所為,就和我預想的一模一樣。在他看來,他拿愛情當買賣換取簽證,兩不虧欠很公平。他絕不會找我試這種事。”


    “他怕你?”我問,笑笑。


    “沒錯,我想他是有點怕我,這是我喜歡他的原因之一。一點都不怕我的男人就是笨,我絕不可能尊重這種男人。”


    她站起身,我跟著起來。街燈下,她綠色的眼眸是引人遐思的明珠,水汪汪泛著光澤。她的嘴唇張開,似笑非笑,那表情、那時刻隻有我一人獨享,而我的心如乞討者,開始期盼、懇求。


    “明天,”她說,“你去普拉巴克的村子時,試著完全放鬆,跟著感覺走。放開自己就是了。有時,在印度,得先認輸才能贏。”


    “你總是能給人智慧的建言,不是嗎?”我說,輕聲笑。


    “那不是智慧,林。我認為明智被過度高估了。智慧隻是把所有主觀感情都抽離掉的聰明。我寧可要聰明,不要智慧,永遠。我認識的智者,大部分都叫我頭疼,但我遇過的聰明男女,沒有一個我不喜歡。如果我給了智慧的建議——我其實沒給——我會說別喝醉,別把錢花光,別愛上村裏的漂亮姑娘。那就是智慧,那就是聰明與智慧的差別。我偏愛聰明,因此我才會告訴你,到那村子去時,不管碰上什麽,都要認輸。好,我要走了。回來時來看我。我很期盼那一天,真的。”


    她吻了我的臉頰,轉身離去。我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懷裏,吻她。我看著她走,黑色的身影沒入夜色。然後她走進她公寓大門附近的黃色溫暖燈光中,仿佛我注視的眼神已使她的影子複活,仿佛光靠我的心就能讓她從黑暗中跳出,替她染上愛的光澤與色彩。她再度轉身,看到我在看她,然後輕輕關上門,上鎖。


    那時候,我很篤定地認為,跟她在一起的最後一小時是個博爾薩利諾帽測驗。走回飯店途中,我問自己是否已通過那測驗,或者沒有。那之後這麽些年,我仍然在想這問題,依舊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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