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我的故事裏麵有三大“憤怒”的話,那麽他們的名字分別是:沮喪,恐懼和孤獨。這些是七年來——如果我的意識從時而昏睡時而清醒時算起的話,應該是九年——一直纏繞我的惡魔。雖然這些憤怒多次幾乎把我打倒,但幸運的是我有時也打敗了這些憤怒。


    首先是沮喪。如果奧運會開設和沮喪賽跑的項目,那我肯定會拿金牌。沮喪像一個古怪而又不滿意的主婦。這種感覺特別強烈,所以顯得與眾不同。恐懼可能就像肚子被猛打了一拳的感覺,孤獨就像背上重負千斤,但沮喪源自胸中,把我的勇氣變成一塊廢鐵,並且很快蔓延到全身,充滿我每個毛孔。


    我內心經常沮喪不已,因為我總想到,自己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即便在最細小的方麵。如果別人想讓我用同樣的姿勢連續幾個小時坐在那裏,我就完全無計可施了,雖然我全身都會疼痛不已。多年來,每天中午吃的都是冰冷的蛋奶沙司和西梅脯,言語無法表達我對它的痛恨。如果別人決定讓我走路的話,必定又會讓“沮喪”開始在我心底痛哭。


    爸媽仍然相信我還能走路,雖然我的四肢時常痙攣不受控製,但我並非癱瘓。媽媽帶我去理療,好讓我的肌肉和關節不會因為不活動而完全僵化。她和爸爸完全相信,有一天我能走路,所以有一次一名醫生建議永久性切斷我的幾根腳筋,以減少腳部痙攣時,爸媽都沒有同意。醫生說這沒有關係,因為我的腳肯定不會再有用了。爸媽拒絕了他的建議,帶我去看另一名醫生。兩年前,我做了一次全麵腳手術,後來又做了一次,矯正腳部蜷曲,他們希望能助我重新開始走路。


    相比其他不便,不能走路一直以來並沒那麽重要。更不方便的是,我不能自己用手吃飯或洗澡,做手勢或擁抱別人。也不能告訴別人我已經吃飽了,或者洗澡水太熱,又或是告訴別人我愛他們。這些是讓我覺得我活得最不像人的地方。畢竟,是語言將我們同動物區分開來。通過語言,我們能表達自己的願望,接受或者拒絕別人想讓我們做的事,給了我們自由抒發自我的渠道。不能說話,我連最基本的事情都無法控製,這也是為什麽沮喪會時常在我內心翻騰出強烈的失望。


    然後,就是沮喪的妹妹:恐懼——害怕一天天、一年年地這樣下去,卻無力改變,害怕自己慢慢長大,父母變老了就不能再繼續照顧我,他們隻會把我放到全日製護理中心。每次家人去旅行,或爸爸出差,都會把我放到鄉下的那一家療養院。一想到可能會被永遠留在那兒,我的內心就充滿了恐懼。每天和父母在一起的那幾個小時是我活著的力量。


    我被送去過許多地方,其中我最恨的就是鄉下的那家療養院。多年以前,我聽到爸媽說要在第二天送我去那家療養院,我不知道要做些什麽讓他們不要這樣做。恐懼讓我在半夜驚醒,我仔細聽了下,確定每個人都睡著了,慢慢把頭移到枕頭下方,鑽進了塑料枕套中。我把頭捂在裏麵,用盡全力把臉貼著枕頭,並且告訴自己:第二天就可以不用去鄉下了,我很快就能逃離恐懼了。


    呼吸越來越快,頭開始變輕,我也開始流汗。我找了一種逃離恐懼的方法,所以感到歡欣。但這種感覺很快變成了絕望,因為我意識到自己不會成功。不管我怎麽努力,可憐的身體還是沒有停止呼吸。第二天,我還是被按計劃送到了鄉下,並且之後每年都會被送去一次或兩次。


    “他們照顧得可比我好。”如果是媽媽開車送我去的話,她會一遍遍地跟我這樣說。


    她總是說同樣的話,仿佛這話能像魔咒一樣讓她逃避內心的愧疚。


    “他們會照顧好你的。”她堅持這樣說,並且仿佛深信不疑。


    如果媽媽知道我在那裏的遭遇,她絕不會說這種話。但她不知道,所以聽她這樣說的時候我心裏既憤怒又傷心:憤怒是因為爸媽讓我待在一個讓我如此痛恨的地方,傷心是因為媽媽真的相信陌生人會更好地照顧我。我想和媽媽待在一起,這種願望在心裏越燒越旺,我希望她能了解我多想和她,而不是和其他人在一起。


    最後,就是孤獨。這也許是三大憤怒裏麵最可怕的,因為即使房間裏都是人,我的活力也會被全部吸幹。這些人來來去去,聊天、爭論、和好後又繼續爭吵,我感到孤獨那幹瘦的手指緊緊抓住我的心髒,令我窒息。


    孤獨讓我覺得與外界隔絕,無論這種感覺多麽強烈,總能讓我感覺到她的存在。幾年前,我住院接受一次手術的時候被注射麻醉藥,爸媽因為要上班所以我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他們先離開了。護士扶著我的胳膊,麻醉師把滿滿一針管白色液體推到了靜脈中。


    “好夢。”他柔聲說道。一股灼熱感從胳膊向上延伸到了胸部。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側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床在動,而我看不太清楚。我努力想記起自己在哪兒,卻越發迷惘。我感到有一隻手抓著我在找針眼,我用力抓住這隻手,希望這接觸能擊敗孤獨的感覺。但我太無力了,那隻手一下就抽了出來,然後腳步聲逐漸遠去。我躺在那裏,羞愧難當,覺得剛才自己一定很惹人厭惡。


    但我發現,孤獨有一個致命弱點,我可以因此獲救。也就是說,纏繞著我的那層隔膜有時可以被打破,隻是我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


    我記得爸爸有次講他同事看過的一本書,說的是一個後天性癱瘓的成年人,抱怨坐輪椅最糟糕的地方,就是會因為被放的位置不佳而感到不舒服。我耳朵立刻豎了起來,因為隨著年齡增長,我也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經常坐在自己的睾丸上。這是種特別不一樣的不適感:開始的時候是疼,然後就麻木了,最後緊接著又是疼痛。


    那之後,爸爸放我進輪椅裏的時候就格外小心,怕我坐著壓到自己的睾丸。每次他這樣做的時候,孤獨就低吼著退回到那冷清的巢穴中,因為爸爸的動作顯示出他在為我著想,我們共同打敗了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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