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導演、作家)


    這個人即便不說話,光就一張臉擺在那兒也是有味道的。


    那神情總讓人無法猜透,這家夥下一刻究竟會出手還是張口,是會做出一些讓人瞠目結舌的事,講出一些讓人無法預料的話,還是,忽然搞笑起來。


    但無論他做什麽、講什麽,鐵定就是有他獨特的風格(或說是“魅力”),不是戲謔地嚴肅著,就是嚴肅地戲謔著。


    從搞笑藝人、電視紅人,一直到威尼斯影展金獅獎最佳影片導演,這人一路走來仿佛都是這種調調:我行我素、遊戲人間,工作或言行舉止“不驚人,誓不休”,總是跌破一堆人的眼鏡。


    例如,我想許多人應該都還記得他當年喧騰一時的“暴走事件”——就因為某雜誌登了一篇讓他不爽的報道,這家夥竟然就帶了一眾人馬直接殺到雜誌編輯部,翻桌、揍人,完全不顧藝人形象、法律後果,甚至未來前途等等的“普遍性價值思維”。先幹再說,完全符合他的作品主題之一:不尊嚴,毋寧死!


    又例如拍片現場,看到摩托車覺得好玩,根本還沒搞清楚性能和操控細節,騎著就走,結果連人帶車撞個稀巴爛。人是救回來了,臉孔也經過修補勉強恢複原貌,但卻留下了麵部神經損傷、悲喜表情無法完全準確表達的後遺症。


    不過,有個日本記者就曾十分誠懇又略帶著豔羨和醋意的語氣跟我說:北野武這是“因禍得福”!因為他覺得,北野武受傷之後,臉上少了“浮氣”,多了一股憨厚和無辜,於是“成了許多女人都想把他抱在懷裏,好好疼惜的傷痕累累的大孩子”!


    其實這樣的描述並不離譜,如果你願意多認識一點這個人的話,我想你會跟我一樣,覺得他骨子裏原本就是一個大人和小孩的綜合體,仿佛在外表、言行都很man很man的男人身體裏,卻有一個調皮搗蛋、活潑過度,而且可能隨時闖禍的小北野武共生著。隻是這兩個形體同時也共用著一顆心,一顆多情、易感而且柔軟的心。


    這個令人好奇的綜合體,到底“起源”於什麽樣的環境,經過了怎樣的“製作過程”,同樣讓人好奇。


    過去我們雖然在零碎的報道或者他朋友的著作裏(比如島田洋七《佐賀的超級阿嬤》),看到一些點點滴滴,但總不及主角自己站出來表白來得完整過癮,而這回北野武就用文字親自告訴你。


    你將讀到的是他的出身、他的父母、兄弟和家庭的故事。但請放心,這絕對不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或自我感覺偉大的人所寫的那種仰之彌高的“優良課外讀物”。相反地,北野武用的是搞笑到甚至刻薄的角度和敘述方式描繪這些人和事,但也讓我們在笑與淚交織的閱讀過程裏,看到真情和真實,看到前頭說過的,那麽多情、易感而柔軟的心。


    一直覺得中國家庭和日本家庭仿佛都有一個相似之處,那就是“一家之主”這個名號對男人來說,通常隻是一個有名無實的虛位,實際的權力通常掌握在看似弱勢(甚至永遠相信,並且不斷抱怨自己弱勢)的女性身上。北野武家當然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母親不但不覺得自己弱勢,相反地,始終以貴族家庭出身自傲的她,老覺得自己根本是“舊時王謝堂前燕”,倒了大黴才掉進這個尋常百姓家。在北野武的白描下,母親這個角色,在我看來簡直就是cute版的武則天,勢力範圍雖然隻有屋頂之下的小小江山,但她不僅掌控了所有人的生活起居,甚至還幹涉到家裏每個腦袋的思維、意識。


    北野武說,這輩子和母親的相處過程基本上是一種“折磨”,然而最後卻不得不承認:正是她的折磨,讓他這隻失控的野馬成為良駒。


    忽然想起好久以前聽來的“小知識”。據說早年台灣鰻魚銷售到日本的時候,因為保鮮技術尚未成熟,運送過程中死亡率偏高。後來有人便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在每隻鰻魚箱裏放進一隻梭子蟹,鰻魚因為害怕梭子蟹攻擊,一路上,不得不逼迫自己分分秒秒活在生死一線間的警戒狀態裏,於是抵達終點時,果然每條鰻魚都還雄赳赳、活跳跳。


    北野武和母親的關係好像也是如此。因為有一隻梭子蟹隨時虎視眈眈,所以鰻魚不得不在自我警覺之中認真地活著。


    不久之前,一堆老男人聚在一起談婚姻、談女性,最後的結論是:男人不管多老,心裏永遠都隱藏著一個好奇、好動,對未知世界充滿想象、欲望無窮的小孩;至於女人呢……不管年紀多小,心裏都有一個巴不得全世界都能依照她規範的方式運轉的媽媽藏在裏頭。


    既然如此,再厲害的男人都得乖乖認命:除非女人已經不在意或已然放棄了你,否則沒有一個“小孩”可以逃離“媽媽”的掌心和眼睛,但是相應地,你也將得到她全部的愛和理解,以及永遠不間斷的關心。


    北野武對母親的總結正是如此。


    如果說北野武對母親始終心存敬畏,相較之下,對父親的描述則充滿男人和男人之間的那種相知相惜。


    在以貴族後裔自居的母親那龐大陰影和強大氣勢之下,以刷油漆為業的父親再怎麽看都讓人覺得卑微而窩囊。


    我不知道作者是有心或是不自覺地,總把有關父親的記憶留在最蒼涼的殘影中,以至於身為讀者的我,記得的他的父親不是穿著沾滿油漆的衣服委身在陰暗、老舊的工作場所,就是無神地叼著煙呆坐在“扒金庫”的機台前,或者喝醉之後腳步蹣跚地踟躕在黑夜的街道上。


    然而,當我看到北野武在寫完父親記憶的最後,竟然寫下“以上純屬虛構”這個看似畫蛇添足的注記時,卻忽然熱淚盈眶。因為我理解這是一個兒子對父親最深沉的同情、思念與不舍。


    記得父親過世後的幾年間,也許是某種心理防衛機製自然啟動的關係,每當和朋友談起父親時,說的往往都不是父親正常、溫暖、動人的一麵,反而是一些荒唐、好笑,抑或不堪、悲涼的部分。好像唯有這樣說著,才能讓自己心裏最痛的部分,透過聽者的笑聲得到紓解。然而,當別人的笑聲即將消失之際,自己卻又會忍住即將泛出的淚水,笑著說:沒有啦,我編的,騙你們的啦。


    “以上純屬虛構”,北野武真的夠搞笑,但我好像真的理解,真的懂。


    別人的書竟然可以說到自己的心事,可見這家夥的文字的確觸動到自己某些隱秘之處。


    忘了是誰曾經說過,種族、國家和父母是人無法預先選擇的部分,歌頌他們不難,抱怨他們更是容易。一旦可以毫不隱諱地說出他們過往的一切,以及包容、接受他們曾帶給你的種種不悅或磨難的時候,方才意味著你已經是一個成熟、有自信,而且可能為他們帶來榮耀與驕傲的人。


    北野武做到了,我們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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