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撒內爾帕裏什是彭布羅克出版社小說類高級編輯,生活有些刻板,對十九世紀的陳述句有著極為敏銳的辨別力,是位認定小說應啟迪心智的教徒。他年輕時就精通俄語,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權威英譯本的首譯者。有人說他曾大老遠跑到托爾斯泰的家族莊園亞斯納亞波利亞納,隻是為了討論《安娜卡列尼娜》結尾一個晦澀的句子。帕裏什與契訶夫通過信,是華頓的導師、桑塔亞納 53 和詹姆斯 54 的朋友。戰後,像馬丁德克這樣的編輯靠鼓吹小說將死而出人頭地,而帕裏什卻選擇在沉默中思考。他不再做什麽選題,而是一聲不響,克製地看著他的作者一個接一個去世。他心平氣和地接受了一個信念,那就是他很快就要到極樂世界去和他們會合。在那裏,他們可以盡情討論情節、素材和標點符號的深意。


    我曾經在下班後去找伊芙時見到過帕裏什幾次。他的眉毛像掃帚,眼睛淡褐色,夏天穿泡泡紗衣服,冬天穿灰色舊衣。和其他年邁而笨拙的學究一樣,一旦年輕女士令他不安,他就會表現得很緊張。在離開辦公室去吃午飯時,他幾乎是跑著衝進電梯的。伊芙和其他姑娘喜歡折磨他,問他文學方麵的問題,或穿緊繃繃的毛衫擋住他的去路。出於自衛,他會揮舞雙臂,胡謅些不著邊際的借口(我和斯坦貝克 55 的見麵要遲到了!),然後來到老掉牙的“鍍金百合”餐館,每天他都是獨自用餐。


    我辭職那天正是在那裏見到他的。他坐在一貫的位子上,多餘地瀏覽了一下菜單,點了湯和半塊三明治。在把注意力轉向擺在碟子旁的那本書上之前,他和我們每個人一樣,先看看其他顧客都在做什麽。他帶著輕鬆的微笑掃視一遍餐館,為自己點了飯菜,為可以放空一小會兒,為這個世界一切尚好而感到心滿意足。這時,我拿著《維辛尼奧維沙德》(vishniovy sad)朝他走去。


    ——對不起,我問他。您是馬丁德克?


    ——當然不是!


    老編輯否認得如此果斷,連他自己也猝不及防。他帶著些許歉意補了一句:


    ——馬丁德克的年紀隻有我的一半。


    ——非常抱歉,我和他約好午餐時見麵,可我不知道他長什麽樣。


    ——他比我高幾英寸,一頭濃發,不過恐怕他現在在巴黎。


    ——巴黎?我沮喪地說。


    ——社會版是這麽說的。


    ——可我來這裏是為了麵試……


    我失手讓書掉落。帕裏什先生從椅子上俯下身,把書撿起來遞回給我。他稍為仔細地看了看我。


    ——你讀俄文?他問。


    ——是的。


    ——你認為這部劇怎麽樣?


    ——到目前為止,我喜歡它。


    ——你不覺得它過時了嗎?鄉下貴族的這種結局值得如此渲染嗎?我覺得對朗涅夫斯卡婭 56 這些舊時貴族的困境表示同情已經太過時了。


    ——哦,我認為您錯了,我想我們都背負著一些過去的包袱,它一點點變得破損,或一點點被出賣,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就是這樣,它不是櫻桃園,它是我們思索某事或某人的方式。


    帕裏什先生笑了,把書遞回給我。


    ——年輕的女士,德克先生肯定會因為失約而還你一個人情的,不過恐怕你的鑒賞力對他來說沒有用。


    ——我願把這視為一種誇獎。


    ——你大可以如此。


    ——我叫凱蒂。


    ——納撒內爾帕裏什。


    (驚呆。)


    ——您一定覺得我是個傻瓜,還大談契訶夫戲劇的含義,真是班門弄斧。


    他笑了。


    ——不會,這是我今天最愉快的時光。


    如同暗示一般,一碗維希奶油濃湯端上了桌。我低頭看了看湯,《霧都孤兒》裏最棒的湯也就是這樣了。


    第二天,我到彭布羅克出版社上班,做納撒內爾帕裏什的秘書。他給我這個職位後,馬上又勸我不要接受,他說我會發現彭布羅克落後時代四十年,他不會有足夠的活兒讓我幹,薪水可憐。最後他說,給他做秘書,會走進死胡同。


    他的預言有多靈呢?


    彭布羅克是落後時代四十年。我上班第一天就看出社裏的編輯和城裏比他們年輕的同行截然不同,他們不僅注重禮儀,而且認為重禮這一傳統值得保留。他們以考古學家對待陶器碎片一般的態度為女士開門或手寫婉拒字條,帶著我們通常隻在至關重要之事上才有的細心。特倫斯泰勒絕不會在雨中搶坐你要的出租車,貝克曼卡農不會在你走近時關上電梯門,帕裏什先生絕不會搶在你前麵舉起餐叉——哪怕他很快會餓暈。


    他們肯定不會炒作出“最大膽”的新奇聲音,不會軟磨硬泡拿下出版合同,然後跳上時代廣場的肥皂箱去宣傳他們作者的藝術創新。他們是在地鐵裏看錯地圖,不幸在世貿站下了車的英國公立學校教授。


    帕裏什先生的確沒有足夠的活兒讓我幹。他依然會收到大量的投稿,但他對新小說的熱情已經趕不上他的名聲,這些稿件一般都被退回,附上一封禮貌的道歉信——帕裏什先生為自己精力已不如從前而致歉,並給予這些藝術家他個人的鼓勵,希望他們繼續努力。到了這把年紀,帕裏什先生躲開各種會議和行政事務,和他真正保持通信的那個圈子已經萎縮到少數幾個可靠的七十歲老者,隻有他們才能辨認出彼此顫抖的筆跡。他電話很少,也不喝咖啡。更糟的是,我開始工作沒多久,日曆就翻到了七月。顯然,到了夏天,作家停下創作,編輯不再審稿,出版社暫不出書——所有人都會到海邊的家庭領地去度加長版周末。桌上郵件堆積,大廳裏的植物開始枯黃,有如偶爾不請自來,像找工作一樣等待讀者的學院派詩人。


    幸運的是,我問帕裏什先生把他的郵件歸類放到哪裏時,他說我不必麻煩,並含糊地提及他的裝置。我堅持讓他說清楚些,他不好意思地朝角落裏的一個紙箱看過去,似乎三十多年來,帕裏什先生每次看完一封重要的信件,都會歸到那裏,等箱子裝滿了,就把它搬走存好,換個空的。我解釋說這不是裝置,於是,經帕裏什先生同意,我把那幾個世紀之交的舊箱子拉出來,開始按時間先後和作者姓名的字母順序排好,再按主題進行分類。


    帕裏什先生盡管在科德角有一幢屋子,但自從妻子一九三六年去世後他就沒再去過那裏。他會說那隻是一間陋室,這關乎新英格蘭新教徒強加於己的簡樸態度,他們尊敬財富的一切,除了它的用途。妻子不在了,那些鉤針編結的地毯、柳條椅和暗灰色木瓦等一直以來都象征著完美的簡樸夏日的一切,突然變成了悲傷的源泉。


    我清理他從前的信件,發現他不時從我肩頭窺視,有時甚至會從信堆中抽出一封,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把門關嚴,在安靜的下午,他重溫逝去的老友、逝去的友情,沒有什麽打擾他,隻有遠處不時傳來斧頭砍劈的啪啪聲。


    薪水可憐。當然,可憐是相對而言,事實上帕裏什先生說這話時沒有給出具體數額。置身冷土豆湯營造的文明氛圍之中,我當然不能打聽薪水。


    第一個周五我去領薪水,當時還不知道有多少,看到周圍其他姑娘穿得不錯而且快活,我心情一振,可等我打開信封時,發現我的周薪隻有奎金-黑爾公司的一半。一半!


    噢,我的天,我想。我都幹了什麽呀?


    我看了看身邊的姑娘,她們帶著倦於享樂的微笑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周末打算去哪裏,這刺痛了我,她們當然倦於享樂——她們不需要薪水!這就是做秘書和做助理的區別。秘書以其勞動換取工資以維持生計,而助理來自不錯的家庭,上的是史密斯學院,因為母親碰巧在一次宴會上坐在總編輯旁邊,就弄到了這份工作。


    但盡管帕裏什先生勸阻我接受這份工作的三個理由都是對的,他說這份工作是個死胡同,卻錯得不能再錯了。


    我正站在薪水部裏舔舐受傷的心,這時蘇茜旺德懷爾問我想不想和其他幾個助理去喝一杯。當然,我想,為什麽不去?還有什麽比迫近的拮據更好的喝酒理由?


    在奎金-黑爾,你和姑娘們出去,一般都是步行,轉過街角,到鄰近的一個好去處消磨時光,想著各部門的相互傾軋,朝著愈演愈烈的醉意步步邁進。


    但我們走出彭布羅克出版社時,蘇茜叫了一輛出租車,我們全都鑽進去,駛向雷吉思賓館。蘇茜的弟弟迪奇在“科爾王酒吧”等我們,他剛從大學畢業,懶散,愛熱鬧,愛社交,和他在一起的是他普林斯頓大學的兩個同學和一個預科學校的室友。


    ——哈羅,姐兒們!


    ——嘿,迪奇,你認識海倫的,這是詹妮和凱蒂。


    迪奇像機關槍一樣劈劈啪啪地做了介紹。


    ——這是詹妮tj,這是tj.海倫、海倫威利、威利凱蒂、羅伯托羅伯托。


    似乎沒有誰注意到我比所有人年長幾歲。


    迪奇雙手一拍。


    ——那麽,現在怎麽樣?


    為大家點的是杜鬆子蘇打水,迪奇迅速從酒吧各處搜來椅子,推到我們這一桌,椅子像科尼島的碰碰車一樣相互碰撞。


    沒多久大家便講起了羅伯托的故事。他受到酒神的影響,卻沒得到海神的恩寵,在霧中走偏了路,沒把他父親的“伯特倫號”開到費希爾島,而是徑直撞到水泥堤岸上,把船撞成了碎片。


    ——我以為離岸邊還有四百米呢,羅伯托解釋道。因為我能聽到船艏左舵前麵傳來的裝鍾浮標的鍾聲。


    ——可惜呀,迪奇說。裝鍾浮標原來是麥克埃爾洛家到陽台用膳的鍾聲。


    迪奇一邊說,一邊用他那雙充滿活力而親和的眼神與所有的姑娘交流,他以自信的口吻講述故事細節時,似乎我們對此已經了如指掌:


    你知道費希爾島的霧有多厲害。


    你知道“伯特倫號”行駛起來像駁船一樣。


    你知道麥克埃爾洛家吃飯是什麽樣:三個老太和二十二個遠房親戚圍著牛裏脊肉,活像幼獸圍著獵物搶吃。


    是的,迪奇,我們知道。


    我們知道這個脾氣乖張的老紳士就站在紐黑文“默裏酒吧”的吧台後麵,我們知道梅德斯通那裏的人很沒意思,我們知道都布森家、羅伯遜家和費尼莫爾家的每一個人,我們知道三角帆(jib)和嘲弄(jibe)區別何在,我們知道棕櫚灘和棕櫚泉有何不同,我們知道普通叉子、色拉用叉子和特別的彎齒叉子的差異,這種彎齒叉用來刮取玉米棒上的玉米粒,我們對彼此知根知底……


    在彭布羅克出版社工作有兩個出乎意料的好處,其中頭一項就是這種假定。在彭布羅克工作的年輕姑娘薪酬菲薄,職業前景黯淡,不用說,選擇這份工作說明你衣食無憂。


    ——你跟著誰工作?一個姑娘在車裏問我。


    ——納撒內爾帕裏什。


    ——啊!太棒了!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我是怎麽認識他的?我父親和他一起在哈佛讀書?我奶奶和帕裏什夫人同在肯納邦克波特避暑?我和他侄女在佛羅倫薩共度了一個學期?親愛的,這幾樣隨你挑。


    這時,迪奇站起來,做出手把船舵的樣子,揚起頭,指了指裝鍾浮標的方向。


    埃涅阿斯王啊,眾神之父和萬民之王給了你平息波濤和攪起風暴的權力,你讓風加足氣力,讓他們的船隻顛覆沉沒,把他們的屍體撒在大海上。 57


    他以完美的節奏朗誦起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每個抑揚格都清晰畢現。不過,我們懷疑迪奇引用古典詩詞的能力的來源與其說是他對文學的熱愛,還不如是預科學校裏死記硬背這種我們這個時代仍未摒棄的學習方法。


    詹妮拍手,迪奇鞠躬,把一杯杜鬆子酒打翻到羅伯托的大腿上。


    ——我的天啊 58 ,羅伯托!夥計,腳動快一點兒嘛!


    ——腳動快一點兒?你又毀了我一條卡其布褲子。


    ——得了,你的卡其布褲子夠穿一輩子的了。


    ——不管夠不夠,我要一聲道歉。


    ——你會得到的!


    迪奇在空中伸出一根手指,老練地做出一個真心悔過的表情,張開嘴巴。


    ——龐西!


    我們全都轉頭去看龐西是什麽,原來是另一個常春藤大學的學生,他兩隻胳膊各摟著一個姑娘,走進門來。


    ——迪奇旺德懷爾!老天,接下來還有什麽。


    是的,迪奇是一個真正的混合體,他以相對的驕傲和絕對的快樂把自己生活的千絲萬縷編織在一起,隻要他用力扯動其中一根,所有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都會稀裏嘩啦地滾進門來。他是紐約這座城市塑造出來的那類人,如果你和迪奇旺德懷爾這種人混在一起,很快就會認識紐約的每一個人,至少是每一個二十五歲以下有錢的白種人。


    鍾敲十點,在迪奇的鼓動下,我們跌跌撞撞去“耶魯夜總會”,趕在這家烤肉店打烊前吃上一個漢堡。我們圍坐在舊木桌前,用水杯喝跑了氣的啤酒,講更加出格的趣聞逸事和俏皮話,更多熟麵孔加入,更長的連珠炮似的介紹,更多臆測、假定、從頭開始。


    ——是的,是的。我們以前見過,迪奇介紹我時,一個新到的說。我們在比利埃伯思利家跳過即興爵士舞。


    我原來以為沒人注意到我的年紀,我錯了,迪奇已經注意到了,顯然他覺得這挺誘人的。一旦有人說了很無知的話,他便在桌子那頭朝我會意地送來秋波,他在學校的哥們兒那裏聽過太多他們夏天和姐姐的朋友幹的出軌的事,對這些事他深信不疑。趁羅伯托和威利抓鬮決定用誰的老爸的錢來買單時,迪奇拖來一把椅子。


    ——告訴我,康騰小姐,周五晚上我們一般能在哪裏找得到你呢?


    他朝他姐姐和其他姑娘揮揮手。


    ——我想不是和這撥婦女社團在一起吧。


    ——周五晚上,你一般可以在家裏找到我。


    ——在家,呃?請把副詞用準確些。如果你是跟這幫人說“在家”,那麽我們會推測你是跟父母住在一起。威利穿著條紋睡衣待在一旁,羅伯托的飛機模型從床頂的天花板上掛下來。


    ——我也是。


    ——睡衣還是飛機模型?


    ——都有。


    ——我真想看一看呢。那麽這個家在哪裏呢,也就是說,星期五晚上在哪裏能看到你穿條紋睡衣呢?


    ——迪奇,是不是周五晚上一般都能在這兒找到你?


    ——這兒是什麽地方?!


    迪奇吃驚地環顧四周,然後輕蔑地揮揮手。


    ——當然不是,這兒太乏味了。老朽們和忙碌的總裁。


    他直視我的眼睛。


    ——我們離開這裏怎麽樣?轉個彎,到格林威治村走走。


    ——我不能把你從你朋友身邊偷走。


    ——噢,沒有我他們不會有事的。


    迪奇小心地把一隻手放到我的膝蓋上。


    ——……沒有他們我也不會有事。


    ——迪奇,你最好減減速,你在朝堤岸衝過去呢。


    迪奇熱切地把手拿開,同意地點點頭。


    ——對!時間將是我的同盟,而不是我們的敵人。


    他站起來,碰翻了椅子,朝空中伸出一根手指,向大家宣布道:


    ——讓今晚的結束如同它的開始一樣:充滿神秘!


    第二個出乎意料的好處?


    七月七號那天我剛到辦公室時,帕裏什先生正和一個英俊的陌生人說話。陌生人穿的是定做的西裝,五旬有餘,像剛過巔峰之年的領導人。從兩人談話的樣子看,他們很熟,但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就像來自同一宗教不同派別的高級牧師。


    陌生人離開後,帕裏什先生把我叫進去。


    ——凱瑟琳,親愛的,坐下,認識剛才和我說話的那位紳士嗎?


    ——不認識。


    ——他叫梅森泰特,年輕時為我工作過,後來找到了更有發展前途的工作,或者說找到了一連串更有發展前途的工作。現在他在康泰納仕公司幹,正在籌備發行新的文學期刊,他要找幾個助理編輯,我想你可以去見見他。


    ——帕裏什先生,我在這裏很開心。


    ——是的,我知道。如果是十五年前,這裏對你挺合適,但現在不是了。


    他拍了拍那堆等著他簽字的退稿信。


    ——梅森脾氣不好,但非常能幹,不管期刊辦得成還是辦不成,像你這樣聰明的姑娘跟在他身邊,會有機會學到很多東西的,時間長了,你會發現那裏肯定比彭布羅克出版社更有活力。


    ——如果您覺得我應該見他,那我就去見他。


    作為回答,帕裏什先生遞來泰特先生的名片。


    梅森泰特的辦公室在康泰納仕大樓的第二十五層。從外觀看,你會覺得他即將創刊的雜誌已成功多年。一位容貌出眾的接待員坐在定製的桌前,桌上飾有新摘的鮮花。我被領到泰特先生的辦公室,一路上經過了十五個在打電話或在嶄新的史密斯科羅納牌打字機上取打印件的年輕人。這裏看上去像美國裝飾最高檔的新聞編輯室,沿途的牆上掛著在紐約拍下的藝術照:阿斯特夫人 59 頭戴碩大的複活節帽子,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 60 坐在豪華大轎車的司機位子上,“棉花俱樂部”外麵一群穿著考究的人在雪中等候。


    泰特先生的辦公室在拐角處,玻璃牆麵,桌麵也是一塊玻璃,飄浮在無精打采的“x”型不鏽鋼架上,桌前是一個小會客區,有一張長沙發和椅子。


    ——進來,他叫道。


    他的口音是明顯的貴族腔——摻和了預科學校、英式英語與拘謹的調子。他下令似的指了指其中一張椅子,把長沙發留給他自己。


    ——康騰小姐,我聽到了對你的讚美之辭。


    ——謝謝。


    ——你聽說過我嗎?


    ——不太多。


    ——很好。你在哪裏長大?


    ——紐約。


    ——城裏?還是州裏?


    ——城裏。


    ——去過阿爾岡昆嗎?


    ——賓館?


    ——是的。


    ——沒去過。


    ——知道在哪裏嗎?


    ——44街西?


    ——沒錯。還有代爾莫尼克餐館,在那裏吃過飯嗎?


    ——它不是關門了嗎?


    ——可以這麽說。你父親是做什麽的?


    ——泰特先生,問這個有什麽用意呢?


    ——好了,告訴我你父親以什麽謀生不用這麽害怕吧。


    ——如果您告訴我為什麽想知道這個,我就告訴您。


    ——夠公平的。


    ——他在機械廠工作。


    ——無產階級。


    ——我想是吧。


    ——我告訴你為什麽你會在這兒。元月一日我將發行一本新雜誌,叫《哥譚鎮 61 》,是帶插圖的周刊,旨在描摹那些想要塑造曼哈頓,進而塑造整個世界的人。這本期刊會成為思想界的《時尚》 62 。我想找一位助手,能對我的電話、我的信件進行分類,在必要時,也對要洗的衣物進行分類。


    ——泰特先生,我以為您要找的是文學期刊的編輯助理。


    ——你這麽以為是因為我就是這麽對內森說的。如果我告訴他,我正在為我迷人的雜誌招聘一個聽差,那他絕不會把你推薦給我。


    ——反過來也一樣。


    泰特先生眯起眼睛,下令似的指著我的鼻子。


    ——一點兒沒錯,到這裏來。


    我們走到窗前的繪圖桌前,透過那麵窗可俯瞰布賴恩特公園,桌上放著塞爾達菲茨傑拉德 63 、約翰巴裏摩爾 64 和洛克菲勒家族一個年輕人的照片,照片是偷拍的。


    ——康騰小姐,人人都有善有惡。大致說來,《哥譚鎮》會涉及這個城市的名人、愛它的人、寫它的人和為它而失敗的人。


    他指了指桌上的三張照片。


    ——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些人屬於哪一類?


    ——他們屬於以上所有類別。


    他咬咬牙,笑了。


    ——說得好。與你和內森在一起相比,為我工作會截然不同:你的薪水將是原來的兩倍,工作時間是原來的三倍,工作目標是原來的四倍。但有個障礙——我已經有了一個助理。


    ——您真需要兩個助理?


    ——不太需要。我的想法是把你們兩位忙得筋疲力盡,直到元月一日,然後讓你們中的一位離開。


    ——我會交上我的簡曆。


    ——為什麽?


    ——求職。


    ——康騰小姐,這不是麵試,這是提供職位。你如果接受,就明天早上八點到這裏來。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旁。


    ——泰特先生。


    ——怎樣?


    ——您還沒有告訴我,您為什麽想知道我父親的職業。


    他驚訝地抬起頭。


    ——這還不清楚嗎?康騰小姐,我受不了剛進社交界的富家女。


    七月一日周五早上,我在一家走向衰落的出版社開始一份報酬極低的工作,有了一個半生不熟、逐漸萎縮的社交圈。七月八日周五,我一隻腳站在康泰納仕大樓的門裏,另一隻腳站在紐約人俱樂部的門裏——專業人士與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即將規劃我之後三十年的生活。


    紐約城就是這樣多變,有如風向標,抑或眼鏡蛇的腦袋。時間自會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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