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鶯傳》的故事


    有一個問題,一個女人,如果一輩子都沒有碰到過一個讓他心動的男人,你說這個女人幸不幸福?


    我想,大多數女人的答案肯定會覺得那是不幸福的。


    但反過來,如果一個女人,碰到了一個讓他心動的男人,你說這個女人會不會幸福?


    按道理,當然是會幸福的,人生的意義,愛情的意義就在於此嘛!


    但我覺得,答案還真難說。就像那個有名的崔鶯鶯,應該說她是碰到了那個讓她心動的男人,張珙,張君瑞,但她們的結局到底是一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喜劇呢?還是一出“始亂終棄”的悲劇呢?


    大概有人聽了我這個問題會覺得奇怪,說你沒看過《西廂記》啊?你不知道那《西廂記》最後一句台詞兒是“願普天下有情的人都成了眷屬”,那就是說張生與崔鶯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嘛?你怎麽又說他們最後走向悲劇了呢?


    事實上,《西廂記》這出戲的影響太大了,它基本上確立了中國古代“才子佳人”戲的典型情愛模式。尤其是最後的那句“願普天下有情的人都成了眷屬”,大概是我們中國人最具東方色彩的愛情宣言了!這個美麗的愛情宣言毫無疑問應該來自於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但這個美麗愛情故事的背後卻有著不為人知的悲劇性一麵。


    這就要說到《西廂記》這出戲的故事祖本,唐代元稹所作的傳奇《鶯鶯傳》的故事。


    《鶯鶯傳》,元稹在唐代寫這部傳奇的時候,原名就叫《傳奇》,但因為元稹在其中寫了一首“會真詩”,所以又把它叫作《會真記》。


    《鶯鶯傳》這個名字的意思我們理解,那就是為崔鶯鶯作的一個傳,那《會真記》這個名字又是什麽意思呢?


    據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考證,在唐代的語言使用環境中,“真”或“仙”不僅指女子美貌,而且語含輕佻,甚至“多用作妖豔婦人,或風流放誕之女道士之代稱,亦竟有以之目倡妓者”。而“會真遇仙或遊仙之謂也。”也就是說,“會真”這個詞,內在的情感意義是有著那麽點輕浮、輕佻,甚至是輕薄的意思的,“會真記”就是對男主人公一次豔遇的記錄而已。而男主人公所會的這個“真”,毫無疑問,就是崔鶯鶯。


    所以在《鶯鶯傳》的最後,那個曾經讓崔鶯鶯心動過的男人——張珙張君瑞就有一段著名的評論說: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這段話的意思不過是老調重談,說女色誤國,說夏、商、周都毀在妹喜、褒姒和妲己的手裏。但張珙又引申了一下,說女色在大處是誤國,在小處則是要耽誤男人的一生,尤其是漂亮女人,既是尤物,又是妖孽。像崔鶯鶯這樣的美色,我張珙張君瑞,差點兒就被她迷惑以致誤入歧途,幸好我是克製住了,所以達到了“忍情”的境界。這段話,在張珙看來,或者說在元稹看來,是段沾沾自喜的話,是麵對其他男人時的一段自我誇耀,但在我看來,我相信也是在大多數現代人看來,這簡直就是段屁話,就是段毫不知羞恥的汙蔑。


    請原諒我說髒話,因為每次讀到這段話都很來火。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張珙他評論崔鶯鶯這段話的初衷實在見不得人。


    他當時是在長安和他的一些男性同僚說這番話的,說這番話的原因是他剛剛收到崔鶯鶯寄來的信,崔鶯鶯為什麽會寄信來呢?是因為這個張生在京城寂寞,買了“花勝一合,口脂五寸”也就是一些胭脂水粉托人給鶯鶯捎去,鶯鶯收到後寄來這封信,隨信寄給張生玉環一枚,鶯鶯信裏說“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絕”,按道理這兩個人你送我還,情意綿綿,正是情愛中男女的正常表現,這個張珙張君瑞怎麽又會說詆毀崔鶯鶯的話呢?


    這就要揭示這個男人心態的可悲、可恨之處了。


    是因為這次要來京城之前,他曾與崔鶯鶯相聚了一個月,臨走前,傳奇裏說“當去之夕,不複自言其情,愁歎於崔氏之側。崔已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就是說張生臨別之前,整天愁眉不展,長籲短歎,一般人自然以為他不過是傷離別而已,但崔鶯鶯已經看出來兩個人的感情大概要到了盡頭,張生這一走,恐怕再見到也不易,更別提等著他回來娶自己了。於是她幽怨地說張生“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就是你這種男人對女人終將會始亂終棄,這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兒。說完之後,鶯鶯彈了一首悲苦的琴曲,彈了一半,鶯鶯是悲傷落淚,然後棄琴而去,再不與張生相見。這就是兩個人最後的一次離別。


    我估計這也是張珙這個男人心底最難平的一次離別。


    在這場最後的離別中,崔鶯鶯作為一個女子,即使將來的婚姻與愛情無望,也不肯放棄自己的尊嚴,用一種雖然哀怨,但卻很自尊的方式,向這個當初勾引了她,如今又要拋棄她的男人表達了自己的憤怒與控訴。


    這種方式,我覺得對於張生這個男人是很難接受的。雖然他本來就要拋棄鶯鶯了,(這是鶯鶯作為當事人的判斷,我想不應該有假),但他還是想奪回一些自己的麵子,於是他在京城裏又寫了封動人的情書給崔鶯鶯,當鶯鶯以為愛情又有了指望,回複了一封纏綿的信的時候,他當即將之公之於眾,並有了前麵那段誣蔑鶯鶯的無恥言論。這就是我說張珙這個男人特別讓人覺得惡心的地方。他的意思是“看,這就是那個糾纏我的女人,她到現在還在寫信糾纏我,但我早已達到了忍情的境界,這個女人是不可能再迷惑我了!”這是一段多麽無恥的話啊!此後,他便再不與崔鶯鶯聯係,讓鶯鶯在不知情的等待中斷絕了一切消息。


    所以我不得不說,這個張生很無恥。


    但這隻是《鶯鶯傳》中的那個張生,而不是《西廂記》中的那個張生。


    《西廂記》中那個張生赴京城之前與崔鶯鶯的最後一次離別感人之極,先是長亭送別一段,有段著名的“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的傷感唱詞。說是鶯鶯和張生離別之後,思念之情難斷,當夜還追到張生住的旅店與張生幽會,要夜以繼日地再送一程,那情感的纏綿與《鶯鶯傳》裏的一句“始亂之,終棄之”的怨懣之情真是天差地別了。


    那麽,為什麽會有這麽大差別呢?


    從《鶯鶯傳》到《西廂記》,故事雖然是差不多,但得出來的結論卻幾乎南轅北轍,而且兩部作品的影響同樣巨大的得。是什麽讓王實甫把張珙這個本來可恥的男人最後塑造成了一個可愛的男人的呢?


    這一切還要從崔鶯鶯的那句“始亂之,終棄之”的名言說起。


    我和大多數人一樣,當年是在沒讀《鶯鶯傳》之前,先讀的《西廂記》。說實話,這個故事一下就打動了我,覺得青年男女之間那種出於自然的情愛狀態實在被王實甫寫得是活靈活現。但我記得也產生過一個重要的疑問,那就是崔鶯鶯以一個相國小姐的淑女身份,怎麽會與張生發生“一夜情”呢?


    請原諒我用“一夜情”這個過分現代的詞,這可能有些不妥,但我實在找不到一個更貼切的詞兒了。你看,張生在普救寺遇到崔鶯鶯之後,立即被鶯鶯的花容月貌所吸引,《鶯鶯傳》裏的張生有段心理獨白,是說宋玉有篇著名的文章叫《登徒子好色賦》,張生說那個登徒子並不是真的好色,我張珙才是真的好色,因為碰不到真正的人間尤物,所以我一直都保持著處男之身,直到今天我等到崔鶯鶯這樣的真正的人間美色。為了證明崔鶯鶯確實是人間美色,說當時周圍有一批亂軍孫飛虎的部隊,包圍了普救寺,為的就是要搶崔鶯鶯作押寨夫人。鄭老夫人說誰能解普救寺之圍就把女兒鶯鶯許配給他,張生正好與當地守軍將領白馬將軍杜確是拜把兄弟,於是一封信解了普救寺之圍。結果老太太反悔了,隻讓張生與鶯鶯認兄妹,張生這個憋屈啊,就聲稱病了賴在鶯鶯住的西廂之側的僧房裏一住就是一個月。期間通過紅娘幫忙,他先是月下彈琴,琴挑鶯鶯;然後讓紅娘幫他傳紙條,結果崔鶯鶯回了一首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生一看,高興得抓耳撓腮,說是鶯鶯約我晚上見麵。紅娘問他你怎麽知道啊?他說“待月西廂下”,就是讓我月上柳梢頭,人約半夜後;“迎風戶半開”,就是也會開門等我;“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就是讓我跳牆過來。紅娘就笑話他說你會跳牆嗎?張生說不會也得會啊。於是半夜的時候,紅娘陪崔鶯鶯到園裏賞月,這時候張生就真的跳牆過來了,結果滿心歡喜見到鶯鶯時,卻被崔鶯鶯當頭一頓臭罵,說“先生雖有活人之恩,恩則當報。既為兄妹,何生此心?萬一夫人知之,先生何以自安?今後再勿如此,若更為之,與足下決無幹休。”就是說你一個讀書人怎麽能幹這種事兒呢?要是讓我媽知道,你和我可都是要丟盡臉麵的。張生被罵糊塗了,隻得狼狽地再爬牆回去,老老實實地躲在他的窩裏不敢出來了。可過了兩天,紅娘又來看他,說小姐今晚會來看他,弄得張生也不知道這次又會有什麽難料之事,結果到了晚上,紅娘果然拿著枕頭、被子來了,把一個羞答答的崔鶯鶯送進張生的屋裏,兩個人這一晚就巫山雲雨地睡在了一起。早晨紅娘又來把枕頭被子抱走了,而崔鶯鶯竟然是“終夕無一言”,就是從來到張生屋裏到離開,竟然什麽話也沒說過。以至於張生早晨起來,“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就是怎麽也難相信這是真的,以為還是在做夢呢?這一晚之後,“是後十餘日,杳不複知”,就是十幾天又沒有崔鶯鶯的消息了,好像壓根兒就沒這事兒。於是張生又寫了一首長長的情詩,這一次崔鶯鶯放下矜持,開始經常偷偷地晚上住到張生這兒來,兩個人開始了同居時代。


    所以你看,我剛才不得已要用“一夜情”來形容那一晚,就是崔鶯鶯怎麽會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呢?


    前兩天還把人家罵得狗血噴頭,可突然就投懷送抱了!


    要說前麵矜持是裝的我們理解,可也不能矜持起來很嚇人,不矜持起來就更嚇人、就嚇死人吧!


    崔鶯鶯和張生都是未婚男女,又不是什麽曠夫怨婦,就算是彼此有情,也不可能一下就這麽極端吧?這又不像現代,真的有這種一夜情泛濫、婚前性行為泛濫的社會氛圍。


    所以在那個時代,崔鶯鶯的這種改變,或者說是這種突變,至少我覺得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不合邏輯!


    直到我後來看到《鶯鶯傳》,並仔細閱讀了n遍之後,才明白了崔鶯鶯的這種轉變,那就是為了演繹“始亂之,終棄之”那句話的。而在這個過程中,那個美麗、真情的女子崔鶯鶯的形象才顯示出她份外動人的一麵來。


    《鶯鶯傳》裏寫張生解了普救寺之圍的時候,鄭老夫人並無誰解圍就招誰為婿的承諾,但解圍後,老夫人設宴招待了張生。這時候老夫人讓鶯鶯出來拜見張生,鶯鶯先是推辭不見,原因很簡單,就是她不想跟陌生人說話。這時候老夫人說,是他救我們的,你當然應該去見見了。然後鶯鶯的表現是“久之,辭疾”,就是磨蹭得來,就是不想見。這下子鄭老太發火了,說你怎麽這麽忘恩負義呢,不是他,你現在早被賊人給擄走了,還談什麽避嫌不避嫌啊!在母親發火的情況下,崔鶯鶯是“久之,乃至”。你看,用了兩個“久之”,就足以看出崔鶯鶯的不情願。最後即使出來了,鶯鶯的表現還是“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就是也不拾掇,也不打扮,完全是為了敷衍一下下,才出來一下下的。所以席間,張生“稍以詞導之”,鶯鶯的表現則是“不對”,就是麵對酒席上張生的搭訕,崔鶯鶯根本就不理他。


    那麽崔鶯鶯為什麽對這個救了她們全家性命的張生這麽不上眼呢?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到這個時候,雖然張生關注過鶯鶯,但鶯鶯從來就沒關注過張生,因為她根本就不是一個隨便的女孩子,更不是那種一見帥哥就兩眼放電的女孩子,這是一個矜持而有內涵的女孩子,那麽這樣的一個女孩兒為什麽又會像卓文君一樣突然就“夜奔張生”了呢?


    先來看看那位鄭老夫人的表現,也就是崔鶯鶯她媽。在《西廂記》裏,這無疑是個惡老太的形象,先是悔婚,然後又阻撓鶯鶯與張生相見,最後還有一出有名“拷紅”戲,就是拷問紅娘,要不是紅娘一番機智的回答,這個滅絕師太一樣的老頑固當時就要親手扼殺了鶯鶯和張生的愛情。但這決不是《鶯鶯傳》裏的那個老夫人。你看她一個勁兒地催著鶯鶯來見張生這個陌生人,女兒不肯見,她還要逼著她來見。等到讓女兒坐到酒席上,她居然聊的話題是張生的家庭、出身,甚至還問到張生的年齡、生辰八字,這哪像是在表示感謝,分明是在挑女婿嗎!後來鶯鶯和張生在小小的普救寺裏同居,先後兩次,共達兩個月之久,你說一個做母親的,而且就在身旁,能一點兒都沒察覺嗎?我覺得那是決不可能的。所以後來張生向鶯鶯詢問她母親的態度時,這裏《鶯鶯傳》記載鶯鶯回答的原文是:


    “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


    老實說,這句話說得有些含糊,古文是不加標點的,所以沒有引號,我們不知道鶯鶯是就隻說了句“我不可奈何矣”還是連後麵那句“因欲就成之”都是她說的話。如果隻說了前麵半句,那就是鶯鶯說“我也不知道”,於是張生就想跟鄭夫人談這樁婚事。但如果兩句都是鶯鶯說的,那意思說是“沒辦法了,媽已經知道了,現在就想著怎麽讓我們結婚了。”不管是哪一種,我想都透露出鄭老太一定是知道女兒跟張生有私情的,而她的表現也是願意鶯鶯跟張生好的。


    那麽沒有了鄭老太這個最大的阻力,張生又是怎樣獲得鶯鶯的芳心的呢?我以為有兩個關鍵因素:第一,是張生的才情;第二,是紅娘的幫助。


    《鶯鶯傳》裏體現鶯鶯第一次對張生關注是張生通過紅娘傳詩於鶯鶯之後,鶯鶯這種女子你隻憑外貌,隻憑油嘴滑舌是很難打動他的,但一首好詩、一手好琴完全就可能獲得她的芳心,張生先是精心創作了《春詞》兩首,後來又創作了長達三十韻的長篇情詩,既然得到了崔鶯鶯的回複,就說明張生的詩才是打動了鶯鶯的。


    第二個因素大概更關鍵,就是紅娘的援手了。但紅娘為什麽會幫助張生呢?我以為其實也是張生的另一種才情打動了紅娘。紅娘雖然在麵對老夫人時表現得很機智,但通過作品我們可以知道她其實文化水平不高,張生和鶯鶯寫的詩她都看不懂。所以張生打動她的地方就不是靠兩首情詩了,而是靠口才,事實上大概在紅娘看來,口才好才顯得有才情。張生第一次求紅娘幫忙的時候,紅娘也曾經反問張生,你既然喜歡我家小姐,找老夫人提親就是了,老夫人那意思又不像不同意。結果張生說,自酒席上別了你家鶯鶯小姐之後,“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這話說得比較俏皮,就是我想鶯鶯已經想得要病入膏肓了,這要等媒人提親,下聘,納彩禮,不得等個三四個月啊,那時侯你紅娘姐隻能在幹魚店裏見到我了,就是我早已等得病死變成木乃伊了。這紅娘聽了這種機智的俏皮話一下就樂了,當即就真得去給張生當“紅娘”了。


    從張生對紅娘和鶯鶯的不同手法我們也可以看出來,這段戀情純粹是張生死追鶯鶯而致。鶯鶯複詩固然有些心動,但到張生真的半夜跳牆過來相見時,鶯鶯在嚇斥張生的時候說的理由卻是“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也就是說“你開始是保護別人免受兵亂,這是義,最終乘危要挾來索取,這是以亂換亂,二者相差無幾。”這番斥責之後,張生縮回他那小窩裏病了,這時候老夫人也派紅娘去慰問,紅娘又借機把鶯鶯埋怨了一番,看到後果如此嚴重,而心中對張生的才情又不是不看重,所以這時候鶯鶯心裏大概是真的亂了,所以她衝破了內心的矜持,勇敢地踏出了一大步,開始選擇她認為擺到眼前的那份真摯的愛情。這就是“始亂之”了。而鶯鶯的這種夜奔張生的“一夜情”行為也就最貼切地體現了這個“亂”字。


    當然,如果結果真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這種“始亂之”的說法又不能成立了,所以《西廂記》裏自始至終沒提“始亂之”這幾個字,因為如果沒有“終棄之”,“始亂之”也就談不上了。


    問題是張生最後的態度就是采取了“終棄之”的處理方式。我們前麵說過他曾兩次與鶯鶯同居月餘,在老夫人絲毫不加阻撓,甚至“因欲就成之”的這種態度下,張生就是沒去提親,以科舉功名為由,最終離開了崔鶯鶯;在崔鶯鶯“始亂終棄”的指責之後,他再一次“亂之”,騙得鶯鶯自訴癡情的信,以此向同僚們炫耀,向朋友們展示,以獲得“終棄之”前的心理滿足,他以為這是男人的自尊,說白了,不過是可憐的自欺欺人的虛榮心而已。


    他最荒唐的表現是在傳奇《鶯鶯傳》的結尾,在他與鶯鶯斷絕消息一年多之後,鶯鶯這時已另嫁他人,他上門以表兄的身份求見,鶯鶯這時並不見他,他卻自詡這樣就是彌補了情感上的過錯,以為這樣就可以無愧麵對世人,可以無愧麵對這段“始亂終棄”的往事了!這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天真自私漢”!說難聽點兒,就是個愛情中的阿q 。


    所以我很佩服王實甫,他不像元稹,他從這段故事裏看到了更多的真、善、美,他從一個真情實意的女子身上發掘出真愛的意義來,又從真愛的意義出發,發掘一個男人也應該天生具有的那種純粹而美麗的情感來。因為這種眼光,他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具備了人類來自於自然的那種純美屬性。所以“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麗願望,才最終戰勝了“始亂終棄”的慘酷現實。


    當然,“王西廂”是站在“董西廂”的肩膀上來成就偉大的。元代的《董解元西廂記》已經開始了從《鶯鶯傳》向王實甫《西廂記》的轉變。


    但我們仍然不禁想問,元稹為什麽在《鶯鶯傳》裏會把這個故事寫成這個樣子呢?而且他的語氣還是要為張生辯護的。


    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於後人大多推斷他就是那個將鶯鶯“始亂之、終棄之”的張生!而鶯鶯就是他當年初戀的女子!這一點從魯迅開始,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卞孝萱先生都有過詳實的考證,幾成定論。


    但我總覺得有些遺憾,甚至心有些不甘,因為這個將鶯鶯始亂終棄的元稹,竟然就是那個寫得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傑出詩人!


    說到詩,我們知道中國號稱是一個詩的國度,我以為一個重要的證據就是大概自唐以後,幾乎所有的經典愛情故事莫不與詩人有關,莫不與詩有關。就連晚唐步飛煙那場驚世的婚外戀,也是因為詩而起的。


    請看下回:步飛煙的故事——“一場驚世的婚外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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