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隻小板凳”《思慮中國》出版沒多久,一位朋友對我說:有沒覺得,你書裏那些人,假假的?我一愣,很快明白他的意思:經過媒體仰視和提煉的人物,尤其學術文化大佬,或多或少會失真。


    又一天,一位同行跟我抱怨他那奢侈的東家總是千方百計提供跟訪企業家或者明星大腕的機會,他說,被跟的人演得累,跟的人也累,總之,無聊得緊。


    如果不能在內心裏回答這兩個問題,我是沒法安心做活的。記者麵對一個人,看、聽、記、想,再全麵豐富終是時空一段,不是全部,無法涵蓋主人公的過去現在,做和說,善和惡,表麵和內心,故事的陽麵陰麵以及所有的中間地帶。在這個意義上,迄今為止,視線所及,我還沒能看到一部“真的”人物報道,包括紀錄片,包括那些標榜揭秘、真相的事件陳述。更何況,所有的人和事,都在變動中。即使在相對靜止的一段時間裏,要真正把握一個人是多麽艱難——想想你跟最親密的人之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場域吧。我們隻能描述在時間上相繼發生的事,並建立邏輯,那是思維作業的痕跡。沒費太多時間我就想明白了:這世間沒有純粹的“真”;純粹,是哲學家們用來說事的模型。


    但不意味著可以無視這兩個問題的存在,至少可以從祛魅二字下手。對世間萬物,不俯不仰,取平視——小學二年級我在少年宮給穆鐵柱係過紅領巾,他坐下,我爬上一張特製的椅子,便能平視他的眼睛——那感覺不錯。我是多麽喜歡莊子“齊物”的“齊”字,拿來給兒子報戶口用了。祛魅還包括,對所有的知識、理論、意識形態不輕信,不譫妄。


    有一次看到作家劉恒說:“如果訪談也算文章,理應是最口語化的文章。實際情形卻相反,我們讀到的這類東西大多數都被過分書麵化了。我不知道應該賴誰。以我有限的經驗而論,學問不大,可是一談學問肯定端著,不像談自己喜歡的吃喝那麽隨意。有些訪問者也端著,發問的時候使勁兒找板眼,落實到紙上勁兒就更大了。”記者筆下的人物看著假,可能也跟“勁兒大”有關。這一兩年,我本該琢磨琢磨放鬆的事,後來跟兒子一起在地上爬爬,多發單音節詞語,少啃大部頭,自然就鬆落了些。


    我們與之交道的,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曆史和命運。然而,再往前走走,回頭望,還是看到一個一個的人。我已經習慣於把一個人扔進一個背景裏去打量,但這樣做是有危險的:平衡得不好,所有的人物最後都會麵目模糊、大體相似,成為宏大敘事的一行注腳。所以我常提醒自己:別忘了人,啊人。


    一篇一萬字的人物訪談就像一幢房子,房子要穩,地基須比地上部分打得深。它被賦予地上的形式,但地基部分應該受到控製。祛魅用於觀察、理解,控製表現在提問和下筆,袪魅也是一種控製。有一陣子,我沉迷於夯地基而忽視了造門窗和塗抹外牆,多半是小時候營養不良落下的病,自然要經曆的階段,我也就隨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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