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是個有體香的地方,尤其在深秋。


    推開劉恒在西溪文創園區裏的小院門,見他正靠在躺椅上,手裏拿一本筆記,一整頁上寫滿了字。見有人來,他一雙腳挪下地,插進一對軟耷耷的黑布鞋裏。


    院子裏有暗香,不知來自那棵柚子樹,還是別的什麽。三支拖把斜斜插著曬太陽,桌子上一支電蚊拍,一瓶止癢金水,一瓶六神花露水,一瓶叮痱靈。在這個綠蔭環抱,小溪從旁流過的靜處,隻有蚊蟲對閉關寫作的主人,以及院牆上的顏體大字“淨”“敬”“靜”無所顧忌。


    劉恒剛從美國回來,看兒子去了。在那裏,他頭一次點開了“江南style”的視頻,迷惑著,琢磨著,最後“時不時點一下,樂一樂”。


    他跟園裏的幾位保安招呼“你好,你好,你值班兒啊”,如同在北京招呼街坊“您遛彎兒啊”。他跟妻子通電話細語溫存,不見中國男人慣常的“賤內不用客氣”。他在園裏的食堂吃完飯,下起雨來,朋友說,我去給您拿把傘吧,他連說“不用不用”,頂了張報紙一頭紮進細雨裏。曾經被謠言潑了汙水,他說“挨了一刀,卻沒有丟了性命,應該感到慶幸才是”。對第一讀者老伴的評語,他淨揀好的聽,“一打開門,我虛心著呢,嘴在別人臉上,我不虛心也占不著什麽便宜”。走在杭州大街上,沒人認得他,“走哪兒都不會有人認出我”……這是一個文壇公認的“活明白了”的人。


    作家趙大年曾說,當年“北京四劉”,除了小說寫得漂亮,大概因為都是從農村出來的青年作家,語言精彩,還有一份農民的“狡猾”。朋友們聊天,劉恒不插嘴,看似漫不經心,卻句句入耳,篩過之後便一一做了他寫作的材料。


    劉家祖居北京門頭溝地區的齋堂,劉恒的父親剛解放那會兒進的城,“等於是進城打工留下來的城市貧民”。


    三年饑荒時,劉恒正上小學。“早上起來,拿個小碗,倒點醬油,撒幾粒蔥花,拿開水沏,喝一碗湯,上學去,沒幹糧。”


    “鐵勾子後頭拴一繩子,扔河裏,把水草勾上來,洗幹淨,拿開水煮,完了清水淘,放點兒玉米拌著吃。大楊樹上咖啡色的穗兒,如法炮製,跟棒子麵、玉米麵和著蒸,蒸也不成團,是散的。印象最深是有客人(我姑父)來,蒸饅頭,揭開鍋一看,隻有一個饅頭,是給客人吃的。秋天北京郊區紅薯收完了,我們小孩兒去揀,揀沒收幹淨的。個兒又小,搶不過人家,怎麽辦呢,就捋幾把白薯葉兒,裝書包裏,帶回去。”


    “寒暑假都要回農村,‘文革’停課,整個就回去了。我對農村的感受,在15歲當兵前就有了。”1986年,劉恒的短篇小說《狗日的糧食》問世,引人注目。


    “饑餓這東西,挺要命的。老說中國人窩裏鬥,中國人什麽時候夠吃過啊?從來糧食就不夠吃,不爭行嗎?”


    劉恒轉過頭來看西方:“人家社會的長處一定是一個綜合的結果,而不是一個政治理念的產物。我甚至覺得還有天文地理的基礎,比如遼闊的土地,適宜的氣候利於農作物生長,農作物長好了就不缺吃的,不缺吃的就不會爭奪,不爭不奪人性中的惡就會相對被遏製。”


    “‘文革’回農村,農村也在搞運動,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兒,真是不堪回首啊。我寫過一個長篇小說《逍遙頌》,發在《鍾山》,剛好1989年,出來以後無聲無息。寫的是我們院裏的故事。我們院裏有個小孩,他自己成立了一個紅衛兵組織,刻章,印袖標,印紅衛兵證。完了晚上騎個三輪出去,打砸搶,就是不同的紅衛兵組織之間火拚,完了把搶來的東西放三輪車上拉回來。”


    劉恒說,因為貧農出身,“紅五類”,抄家、下放、勞改,這些事沒發生在他們家,他是在一種非常熱鬧、新奇的環境裏度過“文革”的。


    “看到死人,被打死的,然後人和人之間相互欺侮。我曾經參加過一個學校給有問題的老師和教職員工辦的學習班兒,它要找一些出身好的學生摻進去看著他們。我們幾個小夥伴,出身都比較低,有的就會動手打人,十二三歲,小孩兒,動手打老師。我在邊上看著,心裏就發緊,我不會動手。但是打人那個也是非常好的孩子,他打完也挺高興的。有被辦學習班兒的是因為生活作風問題,小孩兒就會往他身上吐唾沫,我也覺得有點別扭。事後我就想,他為什麽會這麽做呢?還是人和人的類型不一樣,性格類型不同,個體差異很大。”


    跟那一代許多青少年一樣,劉恒也是為魯迅“落了枕”的。十幾歲開始讀魯迅,一直讀到30歲左右。“像小說《傷逝》,年輕時讀特別有感覺,就是這個社會讓自己特別委屈。現在讀,沒那麽強烈了。”


    劉恒正在寫一個關於魯迅的話劇,切入的時間點是1936年魯迅去世前。《窩頭會館》的巨大成功讓他對話劇這種折舊率較低的創作有了信心。他要從密密麻麻的筆記裏,從幾十年的思考裏煉出“一個作家和那個令他傷感的世界的關係”。他所有的作品,幾乎都指向“死亡”。


    劉恒說,好作家都是很難過的作家,對這個世界比較悲觀,比較絕望。一個智力和感受力過剩的寫作者,若生來內向,隻好折磨自己。長期的自我要求甚至苛責已經和他的相貌長在了一起。他身上,有一種溫暖的消極。


    劉恒寫過:“這個人刻苦,執拗,還有點兒傷感,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寫作者。”這個人,現在就在我麵前。


    問:您寫了35年,是因為愛寫吧。


    劉恒:要說愛,倒不是說愛這門手藝,愛這個事業,追根兒的話還是愛自己吧。十六七歲喜歡魯迅的時候就想當個作家,迷戀表達,當然對文字也迷戀,但更多的是借著文學自我完成,想塑造自己,塑造成一個有作為甚至是有地位的人,跟老的考取功名的觀念差不多,也信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一些最基本的欲望跟寫作是捆綁的。再加上,那時候年輕人隻有很少的選擇,然後掌握了一定的技能,用它來跟社會交往。


    捆綁之後,如果能力很低,老也達不到自己的要求,就會產生自卑感。這種自卑感會帶給你壓力,迫使你更大地反彈,更瘋狂地努力。然後機會來了,或者你確實有一點兒才華,你夠到了那個東西,就會有適度的滿足感,然後一步一步走。走著走著還是脫不了悲觀的底子,還是有自我否定,看自己的局限性看得很清楚,於是有點兒乏味。這也很正常,人不可能始終在跳高。


    問:有時候回頭去看自己的作品,覺得沮喪?


    劉恒:我都沒有興趣回頭去看自己的作品。寫作者的一個痛苦就是自我貶低、自我否定,時間長了,這是極大的心理摧殘啊。特別是那種敏感的、內向的人,會不停地審視自己、反省自己。有可能你在某一刻確實抓到了自己的弱點,也找到了解決弱點的方法,但大部分時間,你是不確定的,而且束手無策。這很折磨人。隻要你寫作,痛苦就會伴隨。


    問:外人淨看風光了。跟同行聊過這話題嗎?


    劉恒:以前聊的時候會說,比如川端康成、海明威,都是攀到過文學頂峰的人,最後會用那麽自我否定的方式:吞煤氣管,還有一支獵槍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動作本身就有極大的象征意義:極端的自我否定就是剝奪自己的生命。從這裏你就可以看出,他寫作品的時候自我否定到了什麽程度。不滿意、沒靈感的時候,那真是,譴責自己、毀滅自己的心情都會有。我相信川端康成、海明威、三島由紀夫,都是長期受折磨,長期心理積累,最後走到懸崖邊上,那就隻能跳下去了。


    作家這個職業,無論你取得多大成功,都會給自己提出新的要求,作家的心理類型就是這一種。所以有時候一想,就中庸吧,不要再難為自己了。可這樣就沒了壓力,反彈的可能性就沒有了,皮球不拍,就滾到角落裏去了。很多作家寫著寫著就放棄了,再寫下去他心理承受不了啊。現在選擇多了,可以陶淵明了,可以采菊東籬下了,可以淡泊淡定,給自己找很多台階,比方說:它(寫作)沒那麽大價值,生活裏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實際上是告別折磨,退出競爭。寫作最難的恐怕是這一點。80年代成名的一大批作家現在都看不到了,這可能也是客觀上的、心理學意義上的淘汰機製,它考驗一個人的韌性。


    問:所以最後勝出的是馬拉鬆型選手,比如王安憶老師?


    劉恒:我倒覺得她是天才型的作家。她對事物非常敏銳,超越常人。有人說她的作品是工筆畫,我覺得還不是很準確。敏感,而且細膩,駕馭文字的能力非常強,這是天才的標誌。她還有一個奇異點,她的理性分析也非常厲害,對文學作品的分析,觀點非常獨到,包括對社會生活的看法。


    問:也有人嚐試借力超越這痛苦,比如用藥物。


    劉恒:我非常能體會那種痛苦。這也說明那人是個好作家,他對寫作非常珍惜,希望出好東西啊。他太享受、太迷戀靈感噴湧的感覺了,等於是通過傷害自己來達到作品的升華。但這個太危險了,等於是物理和化學作用,化學作用跟精神活動應該是有抵觸的地方。希望將來有科學家能發明致幻藥物,對身體沒有損害,又能讓幻覺完整,助需要的人一臂之力。


    問:江郎才盡是必然的嗎?


    劉恒:文學創作好像有這麽回事兒。隨著年齡的增大,你能感覺到身心都在走下坡路,創造力越來越低,寫作能力越來越低。我覺得我就處在這麽個檻上。快60了,身體上都有感覺,就是體力不濟,不能長時間熬,至少晚上不能熬了,靈感不如青壯年時期那麽充沛,注意力也老不能集中,可還有滿腔壯誌,心裏還藏著許多較勁的東西要去實現,怎麽辦。當然也可以安慰自己:你已經取得一定的成績了,也有了一點實際的利益。但就這麽劃句號,是絕對不甘心的。


    問:目標是什麽?


    劉恒:跟一個完美的雕塑一樣,擺在那裏,會不朽。


    問:我們現在羨慕莫言的高密,您待過的門頭溝和北京南城,覺得那才是生活,是創作的源泉。相比之下,都市生活太單薄了。


    劉恒:其實那時候我們的生活也簡單,也同質化,都是一樣的啊:門頭溝一個生產隊跟上海郊區、跟廣西某個生產隊,組織結構基本相似。現在,都按揭買房,壓力都很大,都上網,看一樣的網站,看電視看一樣的節目;在單位,組織機構都一樣,想當官了該怎麽走,走的是相似的路,職稱在那兒爭來爭去,幾乎所有單位都一樣。要弄(嫩音)出不一樣來,各顯其能唄。


    問:您是怎麽讓作品中的人物開口說話的,您怎麽會用他的語言?比方《狗日的糧食》裏楊天寬和他的女人“癭袋”、貧嘴張大民,還有《窩頭會館》裏的男男女女。


    劉恒:這跟作者的聽覺記憶有關,有許多作家就是還原不了口語。電視劇要求還原口語的能力特別強,有的人就是沒這個能力,寫出來特別死板或者書麵;有的人能力就特別強,這個人說了什麽,下句該怎麽接……這確實是一個單獨的能力。但是,門頭溝的語言,北京南城的語言,寫進小說,搬上舞台表麵上很隨意,實際上它是有邏輯的,生活中不是這樣的,誰說話按著邏輯走,大多數是跟著感覺走。所以,這還原裏頭還得有功夫。


    問:您怎麽看網絡寫作和它的語言?


    劉恒:民間的口語是豐富極了,現在網絡上密密麻麻都是。現在是信息泛濫,隨意寫作。一個人可能寫作能力不強,但寫出一個段子精彩極了。如果要以生動作為衡量標準,那網絡的生動無窮無盡,但時間長了,人會麻木,口味會重。在信息海洋裏,誇張是引人注目的方式,甚至是唯一的方式,至於你所傳達信息的真實性和價值,都在其次。像魯迅的雜文,現在讀起來衝擊力也沒有那麽強了。網絡上天天在發表雜文,雜文家很多,辛辣的觀點和語言層出不窮。我想魯迅要生活在今天,他的雜文會被淹沒掉,不會被當成金子一樣。


    我認為這是被科技支持的民主化表達,隻要有表達的欲望,都能參與到這一輪寫作中。寫作的門檻很低,但能留下來的東西也很少。表達的折舊率很高,一天就死掉了,好像某種昆蟲,壽命非常短。這裏頭的精英分子,如何表達,如何作戰,如何形成比較牢固穩定的價值,是考驗才華的。而傳統的、經典的表達,就像千年龜一樣,可以持久地傳遞信息。


    問:網絡上有沒有可能產生千年龜式的表達?


    劉恒:你得多強大的一個表達才能經得住別的信息的覆蓋啊。我覺得在網絡上沒有這種信息。


    問:那就回到紙本?這回莫言得獎,出版社的印刷機可是通宵達旦啊。


    劉恒:未來也不好講。但我覺得這次莫言得諾貝爾文學獎對純文學是非常好的事。在自然狀態下,一般大眾是不會關心純文學的,有興趣讀的人也很少,通過一個作家的獲獎把純文學領到大家眼前,就像一個大大的廣告詞,潛在的讀者、消費者就一下子被吸引過來了。打個空間的比喻,很多作家隱藏在一個城市的角落裏,都在寫作,讀者想看他們的東西,得知道他住在哪兒。大部分作家住在哪兒大家是不知道的,也不感興趣,這時候在某個路口突然樹起一個路標:莫言住在某巷幾號,他那兒有好書。諾獎就是這麽一個路標,吸引著喜歡文學的人,或者看熱鬧的過客,走進去。在時間上也是路標,後代會知道,某個年代,在中國的某個地方有這樣一個作家,他的作品非常好,你們都去看看;其餘的,不會引起這麽強烈的注意。


    這還牽涉到這個獎巨大的權威性。權威性就是話語權。這十幾位、幾十位評委說出這個觀點之後,你就得接受,曆史也要接受。這是一個巨大的成功,是莫言的成功,是中國的成功,最主要還是純文學的成功。在這樣一個商業的、急功近利的時代,一個小小的動作,一個小小的評價,會引發這樣的效果,嗬嗬。


    問:莫言的東西一直在那兒,非得這個獎來了,大夥兒一窩蜂撲過去,也挺那什麽的。


    劉恒:在中國,發生在莫言身上是這樣,發生在餘華、王安憶身上也會是這樣。在美國,一個作家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跟一個13億人口、從沒得過這獎的東方國家的效果是不一樣的。比方現在一下子冒出許多企業家要給莫言送別墅,在美國,可能會被認為沒品味。中國人有偶像崇拜,中國人還認名牌兒。縣裏的、省裏的、國家的、國際的名牌兒,我們中國人是分得很清楚的。當你指著說,這是國際名牌兒,結果可能就是這樣,嗬嗬。


    問:您說過,小說是妻,影視創作是妾。知道妻的端莊,但架不住妾的妖嬈,也挺較勁的吧。


    拍攝者:傅擁軍


    劉恒:我和朱蘇進轉影視轉得比較狠。妻與妾,其實就是一個敘述策略的轉移:你寫的東西是給什麽人看的。一個創作者想把作品傳播得更廣一點,接受的人更多一點,這在心理學角度也是成立的。當然背後也有商業利益,掌握文化資本的人,他要利益最大化,所以一個作品在智力上要接近最廣泛的受眾。我們總詬病好萊塢電影,因為他要讓13歲到81歲之間的人都能掏錢買電影票。那種深刻的、純粹的,受眾麵很小。


    影視之所以被掌握文化資本的人盯上,就是因為它創造利潤的能力非常強。電影剛誕生的時候,這個屬性就有了。它隻是曾經被歐洲的知識分子利用,來表達一些獨特深刻的看法,但是這一支後來基本上就式微了,差不多隻剩下娛樂功能,好萊塢統治之後就更明顯了。現在的電影院跟從前的大煙館差不多,裏麵是一些刺激性的東西,視覺的、聲音的。這就是社會的常態。社會需要這個東西,需要有人提供。


    問:會不會是我們低估了讀者和觀眾?


    劉恒:不會,事實上讀者是不可高估的。如果說你想表達的主題是青草,觀眾好比是尋草吃的牛,青草在灌木叢後麵,他呢不知道繞過去吃草,你怎麽辦呢?我覺得好些觀眾需要一根牽牛鼻子的繩,把他拉到青草跟前:你嚐嚐,是不是青草?他這才說,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了。


    你看現在流行的“江南style”,流行得莫名其妙,這麽多人接受。它整個的音樂、舞步、mv的色彩、自我調侃的態度,把全世界的觀眾給迷住了。我覺得2012年東亞文化有兩個高峰,一個是莫言的得獎,經典文化;一個就是這個江南,流行文化,而且跨語種跨階層。這說明什麽?說明人,不僅肉體基因相似,精神基因也相似啊。


    問:能不能舉個例子,說說讀者或觀眾跟您的貌合神離。


    劉恒:《窩頭會館》,我覺得想表達的東西傳遞出去了,但看的人似乎看不到。我在節目單前麵還專門說了一段話,想把觀眾往那兒引,但大量觀眾根本不過去。當你用隱晦或暗示的方式傳遞信息的時候,很可能信息就被遮蔽掉了,觀眾感受不到甚至感受的跟你想傳達的相反。會誤讀到什麽程度?有些人覺得我是在說,舊中國都爛掉了,新中國會解決一切問題。我看了之後,很難過。要是這麽容易解決,就談不上“人的困境”了。


    問:對於認真的寫作者,確實夠糟心的。


    劉恒:我為什麽做電影電視劇也像寫小說那樣認真呢?還是想把我對世界的看法、我的善惡觀融到裏邊去,打動更多的人,這跟我看好的作品時的那種感動應該是相似的。那年寫歌劇,借來許多歐洲的名歌劇,茶花女啊,納博科夫啊,一看,還真是感動。我希望我表達的時候也能有那種效果。但往往是你希望傳達的跟你的設想有很大的距離,你不能設想每個讀者跟你一樣,你視為珍貴的東西在他那兒可能一錢不值,這可能是創作者最傷感的時候。照顧到最大多數,可能就離精英讀者遠了,你就得在這之間取舍。


    問:說到《窩頭會館》,我去看了。人藝的演員真棒!隱約覺得宋丹丹的表演過了,誇張恣肆,但觀眾很有反應。


    劉恒:演員有強烈的控製觀眾的企圖,用的手段不同,但肯定會用他擅長的手段、他的長處去征服觀眾,這是必然的。到觀眾那兒是什麽結果?正好,還不夠,太濃了,見仁見智的事兒。我有時候覺得啊,被現代傳媒或者廣告熏陶的這幫觀眾啊,你不誇張都對不住他——說得更刻薄一點,他隻配接受誇大其辭的東西。


    問:可一個勁兒喂誇張的、弱智的文化產品,怎麽能指望觀眾成熟?飼養員沒責任?


    劉恒:這是潮流,這是世界大潮。你看政治,那邊是用選票,這邊是用和諧,把權力集中在少數精英手裏,用最簡便的方式操控。經濟也是這樣,蘋果和微軟幹的不就是這個麽?高度壟斷之後,盡可能覆蓋,讓全世界膜拜腳下,塑造你的消費習慣,消費趣味、生活方式,這些,統統是他創造利潤的手段。那麽,藝術怎麽可能不這樣呢?它受那些控製,是從那兒來的。他就是要你簡單化,3歲要能用,80歲老頭也能用。最後隻能這樣,你沒法兒深奧,沒法兒深刻,沒法兒端莊,因為這些跟利潤是相抵觸的。整個世界就是這個潮流,一切都被操縱在各路精英手裏——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藝術家本身,也希望得到更大多數人的接受和關注,隻不過有的方法巧妙些,有的笨拙些。


    所以眼下發生的一切都有它的合理性,也可以說,一切都在局限之中。藝術表達的局限也在這裏。到最後,就是大部分人去做快餐、做大路貨,那些過眼煙雲也是需要的;一小部分人去精雕細刻,各取所需,更得其所。你不能指望所有的嚴肅創作都得諾貝爾獎,但總得有人去幹這個事情。我相信人類的良知裏會有殘存的需求,必須有一小部分鍥而不舍的人去幹,給人類留下一筆精神財富。


    這個世界越來越不樂觀,如果掌握最大權力的那幫精英發了瘋,或者是一幫壞人,那就完蛋了。但我想人類不至於傻到那個程度。


    問:從1988年到現在,您寫了十來個劇本,寫一個成一個。合作過的導演從謝飛、黃蜀芹、張藝謀,到馮小剛、尹力,在這個過程中可有些見識?


    劉恒:感觸最深的:韌性比較高的、能夠廣泛吸收別人意見的導演成功率比較高。我接觸的不太成功或者合作不太愉快的導演,通常是把接收意見的大門關得死死的,“我就是對的,你那個不對”。好導演通常是側耳傾聽,有時候為了逗你說出更多的意見來,他可能會試著反駁你,實際上也是在反駁他自己,看看對方能不能自圓其說,貢獻出更多的智慧來。導演通常處於這麽一個有利的位置,根據自己的需要進退,通常不把自己的判斷說出來。


    編劇可以有自我評價,但地位不夠高的時候,這評價是不算數的。我現在可以跟導演溝通,試著說服他,但如果沒有地位,沒有人重視你說什麽。這就是江湖的博弈。


    有時候導演拿到一個劇本,覺得太好了,但他覺得這作者還有潛力,還要掏他,就會讓所有的合作者統一表達對這個劇本的不滿,讓這個編劇繼續自我反省,自我挖掘,把肚子裏那點金子再挖出來。這對編劇其實不公平,但在職業上它又符合職業道德,就是要把最高智慧拿過來。而掌握資本的人,大老板,他可能因為一個什麽理由把導演辭掉——可能是得罪了他喜歡的女演員,也可能導演要價太高——拍完你滾吧,我換一個人來剪片子。這個行業裏充滿了這種相互的博弈。最後出來的,在我們眼裏是一個藝術品,但它實際上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東西。在別的藝術門類裏,很少有這種情況。這也是悲觀之處,就是我們幹的不是純粹的藝術,是在一個鏈條裏,是其中一節。一個編劇的價值和一個一線演員相比,是相對的不公平,但這又符合整個社會的規律,這個社會就是相對不公平的。官場也是這樣,一個正直廉潔的幹部他可能就是升不上去,相反一個人品不好的人倒有可能飛黃騰達。不公平就是社會的常態。


    問:您這樣的性格,會跟人談錢嗎?


    劉恒:會。這也是摸索出來的。最初不好意思談,覺得臉上不好看嘛。心想這麽好的朋友,不談人家也會想到的吧。從小是這麽長大的,覺得付出的好,會有回報。但實際上,博弈搏的就是利益。在一個大的利益裏頭,憑什麽你的利益要靠別人去幫你爭取呢?時間長了你會發覺,自己的利益要靠自己去爭取。如果不爭,幾乎沒有人會為你爭,你的親人會,但插不上手。如果不爭,吃了虧了,不能抱怨任何人,不能怨朋友:我對你那麽好,你怎麽不考慮我。在這個利益鏈裏,你少了一塊,他就多了一塊,他是對的。現在有許多小編劇受委屈了,我說,是你自己的責任,你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那就鍛煉嘛;或者你沒有保護自己的智慧,那就積累智慧嘛。不管優雅還是齷齪,基本的守則要遵循。爭取自己利益的時候,不能傷害別人的利益。名利場的利益是個綜合體,除了金錢,還有榮譽、麵子、驕傲。


    問:還有潛規則。


    劉恒:最後走到一線的導演也好,演員也好,都是有才華支撐的。一個女孩,你說她就靠長得漂亮,不光是這樣。衝到一線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能說會道的孩子:會說話,嘴很甜,而且知道在什麽場合說什麽話,特別得體。你就知道,這孩子的智力是非常充足的。潛規則,坦率地說,它跟社會觀念的鬆動有關,有時候不完全是利益的交換。這個行業不是那麽規範,跟江湖似的,能掙紮出來,自我保護又很好的,確實需要充足的智力和才華。傻乎乎進去被騙了,那都是智力不夠,成為電影工業的犧牲品。


    問:您會去片場看他們拍戲嗎?


    劉恒:偶爾去。《集結號》去過,《金陵十三釵》去過。早期導演拍的我如果不滿意,我還願意表達,時間長了我發現根本用不著說,因為現場太混亂了,頭緒太多了,他能保持頭腦清醒完完整整拍下來就很不容易了,再有什麽毛病,一笑了之就完了。我現在基本不挑剔導演,合作之初會考慮這個導演是不是信得過,完了人家愛怎麽做怎麽做。然後麵對媒體,除了誇人家什麽都不要說。覺得有問題,私下交流,用不著跟媒體說三道四,這就是既保護自己,也保護人家。這也是這個行業的定理。如果實在要說些什麽,不妨自嘲,自我貶低一下。


    問:您怎麽看評論?


    劉恒:我相信有能力評論的人很多,但願意付出這個能力的不多。能認認真真看完,以真誠的態度來評論,這個指望我現在沒有了。人家很忙,沒空看。或者有人寫了不那麽出色的東西,他也能說很好的話,至於指鹿為馬,指黑變白的,那就甭提了。這都符合現在的常理。


    觀眾呢,自己不去分辨,順著那個思路就過去了。他跟別人說觀感的時候,就是引用,相當於認可了一段廣告詞。這種時候,就覺得付出了那麽些心思心血,不值。


    我現在有點三十功名塵與土的感覺,但還期待八千裏路雲和月。關鍵在於,六十了,功名還不是塵與土,還沒看透啊。


    采於杭州  寫於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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