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成長,就是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破滅了,而另一些合理的科學的理念一步一步變為現實。”王蒙在他的自傳裏說。


    他是14歲入黨的少年布爾什維克,10年的基層團幹部,22年的“右派”(其中16年在新疆),3年零5個月的共和國文化部部長,10年的中央委員,15年的政協委員,享受部級待遇的離休幹部,以及,寫作長達60年的作家。


    他有一些尊號或者注腳:大師(語出莫言)、貫通先生(語出賈平凹。行前得賈先生指點:他是貫通人,以此出發,大有寫頭)、人精(語出許多人)……關於他對某些事情的處理,有過一些爭議;關於他的絕頂聰明,毫無爭議。


    張賢亮講起一件舊事。某年出訪美國,一位希臘裔美國人教授他英語,幾天後,老師坦率地對他說:你比王蒙笨多了。此前,這位老師也教過王蒙。


    50年代王蒙在區團委工作時,就有人說,這孩子太聰明了。妻子崔瑞芳所在學校的校長,在終於放行崔瑞芳、允許分居兩地者團聚時,說了一句:王蒙,厲害!


    崔瑞芳是王蒙的初戀。一見鍾情。執子之手,與之偕老。王蒙說,這八個字會讓他落淚,“它是一種生命曆程啊”。


    因為父親缺乏家庭責任感,王蒙從小對女性有深切的同情。在自傳中,王蒙描寫了自己的父親,一個曾留學日本,喜歡哲學與咖啡、藝術與科學,晚年綽號王爾巴哈的書生。在全家斷糧的情況下,他得了點錢,先買溫濕度計(代表科學)或先給孩子們買巧克力和外國童話書(代表理想狀態)。二姨兜頭潑向父親的那鍋熱綠豆湯以及父親的應對,長長久久地刺痛著他。那些又怨又憐又痛的文字出版後,王蒙告訴我,同父異母的弟弟讀出了他對父親的感情。而據崔瑞芳回憶,年輕時的王蒙很少願意談論他的家庭—2005年至2006年書寫自傳的王蒙,將自己的心靈最大程度地打開了;但同時,他仍然必須“向還壓在井底的部分真相默哀”。


    “我不能對不起她(指妻子),我要讓她快樂並因我自豪而不是相反。”而崔瑞芳,“至少有五件事可與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相提並論”。她穿著半高跟鞋去京郊看望在那裏勞動的丈夫;跟所有勸她與“右派”丈夫劃清界限的親人劃清界限;當丈夫在電話裏告訴她決定去新疆,她立刻就同意了,而且,一直去到巴彥岱生產大隊……那些年裏,他們之間唯一的障礙似乎是“江青”——隻要提起這個名字,會影響夫妻生活,用王蒙在自傳中的表述:一夜無話。


    張賢亮曾對王蒙的不沾緋聞憤憤不平:一個作家,怎麽可以沒有緋聞!轉念一想:最好的女人被他娶到了,你有什麽辦法?


    1990年1月,王蒙發表了辭去部長(官方說法是“免去”)之職後的第一篇小說《我又夢見了你》。寫夢境、青春和愛情,寫一個青年坐火車、坐汽車、放棄等車走著去看未婚妻的旅程,那是1954—1958年王蒙往返於北京——太原之間的再現。


    “你可以有大快樂,事業、社會、人民……這些你都沒有了,你仍然可以有小的快樂,跟愛人一起吃西瓜,買到便宜的處理貨……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話。”


    2012年3月23日,崔瑞芳去世,享年80歲。告別遺體時,王蒙忽然大吼一聲:瑞芳!


    王蒙唯一的文憑是初中畢業時拿到的。因為跳級,他沒有小學文憑。他的聰明從人堆地氣裏來,首先表現為他的說話。


    陸文夫曾對一眾作家說:人家王蒙一個意思能用十八個詞兒,你行嗎?河南作家喬典運有言:瞧人家王蒙說話,領導上聽著像是在替領導講話,群眾聽著像替群眾說話。


    老作家們有戲言:國民黨的稅多,共產黨的會多。50年代中期以後又有說法:文人口才好,因為開會多。


    周揚、胡喬木、丁玲、老舍、馮雪峰、賀敬之、馮牧、林默涵、艾青、吳組緗、臧克家、嚴文井、康濯、邵荃麟……再後來,叢維熙、鄧友梅、劉紹棠、張賢亮、馮驥才……新中國的第一代和第二代文人作家從會場上、從王蒙身邊,一一走過。


    受丁玲批判的蕭也牧,受周揚批判的丁玲,受毛澤東批判的周揚;受老舍批判的劉紹棠,由紅衛兵抄家搜出美元始、以投湖終的老舍,在圖書館上了吊的徐寶倫……都是在他眼前留下過音容笑貌、命運殘篇的人。他們曾對著他說話。


    在曆時54天、批判“丁(玲)陳(企霞)”的作協黨組擴大會議上,23歲的王蒙聽著老作家們激動的發言,“隻覺一陣冰涼,又一陣遍體發麻發酥的溫暖,如得了瘧疾。”他還記得老舍的語言風格,那是老北京旗人的禮數:“丁玲同誌,您的態度是錯誤的……還有您,陳明同誌,您的思想是反動的……”批判、檢舉、檢討,已經成了一種語法,和活法。


    “文革”結束,四次文代會上,難兄難弟們紛紛亮相。王蒙環顧四周,都是久經錘煉的文藝戰士啊。


    後來,則是黨內的意識形態之爭。“先說是為了布防,後說的才是本意。比方說,一個講,有很大成績,但更要看到缺點和問題;另一個講,有很大問題,但更要看到偉大的成績。我相信一個生人或懂漢語的外國人在這種場合,一定會覺得兩邊說的沒有差別啊,可暗含著劍拔弩張。為了這點邏輯順序,我們消耗了多少時間,傷了多少和氣,絞了多少腦汁!”


    再後來,是文壇的明暗紛爭。“我說話利落,口齒清晰,喜歡辯論、婉轉解釋、稍作說明、淡淡一拂或以退為進或及時打住——休兵一笑。我用詞力求準確,有分寸,有棱角,自自然然,隨機應變而又有所控製。我說過,在政治上我有童子功,我太熟悉咱們的政治語碼。同樣一句話,我會從25種說法中找到一種比較恰當的說法。我不怕反駁不怕攻擊,我反應迅速。而更多的時候我明白不反應更好,我早就明白老子的道理:善者不辯,辯者不善。”


    他漸漸形成了另一套語法:幽默的、調侃的、戲弄的、高天闊地形式豁達暗含機鋒的,間或一露尖刻的、罵人不帶髒字的。他說,我原是多情的、敏銳的、夢幻的,時有偏激的;荒誕油滑實不得已,須讓深文周納者無跡可尋。這裏頭,既有命運的饋贈,也不無人的變化。


    90年代初重新登記黨員,安徽某詩人曾有暫緩登記的考慮,經過當地領導細致深入的思想工作,王蒙描述為:“沒有出現其他情況。”


    至於文人筆戰中的身段風度,一方麵各顯天性,一方麵也是雞同鴨講、有中國特色的現代辯論環境的寫照:總體質量下降、pm2.5上升。


    韓寒在網上發表了《王蒙的敏感和虛偽》,王蒙對以:“我是新概念大賽的評委會主任,韓寒的出現我有責任。”


    王彬彬發表了《過於聰明的中國作家》,王蒙對以《黑馬與黑駒》。因“彼時彼刻扯出黑馬有失品格”,一時遭遇眾多拍案而起。有批評者看出,這不僅僅是厚不厚道的問題,也是一個老共產黨員黨性和立場的一閃而過——其時,當事人未必自覺。


    他還有一篇經典之作《訓賢侄》,是對官場鬥爭、政治暗算的回擊。在自衛反擊方麵,王蒙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繼承者。他有自察,晚年亦有反省:還是火氣大了些,意氣用事了些,相泯一笑該多好。他仍然心向他推崇的老莊境界:大道無術、道法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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