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0月24日


    校舍建築尚未成功,學校在斧斤影裏,杭育聲中先行開課,將來擇吉補行開校典禮。今天上午七時十分,行最初次的紀念周。全校學生一百三十餘人,教師十餘人,雍容一堂,行禮如儀。我脫離教師生活,十年於茲。今日參加此會,猶疑身為來賓,不知自己已是此劇中的一角色了。


    校長和教務主任講了誠懇無間的訓話之後,校長便拉我講演。我推辭。學生席中一陣鼓掌聲把我趕上台去。許多臉孔仰望著我,我心中不免有些不自然。但立刻想起現在是角色登台,十年前當教師時曾經磨練過的那種演劇的本能就複活起來,簡短地講了一番話。大意如下:


    我與諸君行過相見禮,並且共唱黨歌。我們已由禮樂結合,成為新相知了。古人雲:“樂莫樂於新相知。”我今天覺得非常快樂!


    “我們的新相知,實在是很難得的:前幾天,我曾在桂林城內監督你們入學考試。那時我對著滿堂的投考者,曾經想道:不知這數百人中哪裏的幾位,是我們的學生,將與我共數晨夕?我看看數百隻臉孔,但臉孔上並沒有寫明,我不得而知。今天我才知道,原來與我有緣的就是你們這幾位!你們恐也有這樣的感想。當你們在考場中看見我時,也許有人真心想道:不知這胡子是不是我將來的先生?但現在你們也知道了。投考者有數百人之多,其中大多數與這學校無緣,偏偏你們這幾位有緣。這不是很難得的嗎?這是難得之一。


    其次,這裏的諸位先生,是由中華民國各省各地會集攏來的人。有河北人,江蘇人,浙江人,安徽人,湖北人,湖南人,仿佛是全國各省的代表!因了國難,東西南北地集合攏來,來作你們的導師教師。這是難得之二。


    又次,桂林以山水著名於全國。我們這學校位於山水之間,風景特別美麗,青天白日特別鮮明!我們有這樣的好環境,是難得之三。


    有這三重難得,我們的新相知特別快樂。希望諸君今後努力用功,不要辜負這難得的好機會!


    九時十分,我第一次上課,高師班的美術。點名後首先問:“剛才我在紀念周講話,你們都能懂嗎?倘有聽不懂的,請舉手。”沒有人舉手。我很高興,就對他們講美術的範圍和學習法。……


    十時的簡師圖畫課,僅講圖畫學習法,即上文的下半,但講得特別疏略。因為這班裏的人聽不懂我的語言,舉手者竟過半數。我的話風大受阻礙了。


    十時四十分下課後返寓,途遇章桂(2)。持醫生信催我即刻赴桂。因吾妻力民在桂林醫院患子癇症,要我去決定辦法。匆匆於二時半到車站,擬乘三時開之三班車赴桂林。彬然(3)從車站來,報道今天是陰曆九月初二。照例,初二、十六下午車停班。我近來慣於逃難,對於橫逆之來,心君泰然不動。隻是勉盡人力,以聽天命。於是我說姑且上站一看。


    到站,適有一小汽車滿載行客,將開桂林。我要求附搭,得其許可,但隻能坐司機之椅背上,身體屈作s形,且須出車資桂鈔二元五角。三點三刻,我的身體又由s恢複i,站在省立醫院的產科主任鄭萬育的麵前了。


    鄭醫師說,臨產期尚距三星期。但一患子癇症,今天非生產不可。倘延遲則危險性增大。他決定四點鍾行手術。我到得正好。又說,或破肚,或人工生產,須再診後決定。又說,萬一不能大小兩全,則保大抑保小?我知道生產破肚並無危險,關於手術悉聽醫師決定。至於不能兩全,則當然保大。醫生即出證書要我簽字蓋章。無印泥,用指蘸紅墨水抹印麵而蓋章,結果意外地清楚。


    我到醫院時,聯棠、梓生、魯彥、丙潮(4)諸君皆已在場,分我憂患,壯我膽量,心實萬分感激。此時我謝諸君,請其返家。梓翁獨留,相與坐手術室外走廊內燒香煙,談廣州失守、武漢放棄事。娓娓兩小時,而新枚(此是我第七子,名字在胎中時預為取定)出世,大小平安。蓋鄭醫師不但手術高,醫德更高。其動作之周詳,態度之和藹,令人感佩。母子二人平安脫險,實是他的醫德的所賜。他是我的讀者,一見相契。看護士中亦有周女士,為我昔日在上海時之學生。十餘年後五千裏外患難中相遇,亦奇緣也。六時半出醫院,拉梓翁到“秀林”(5),飽餐一頓。夜宿崇德書店(6)章桂床中(章桂留鄉)。


    1938年10月26日


    拂曉,力民忽蘇醒,且索食。自言自入院後即失知覺,直達這時候方才醒悟,但覺全身疲乏,卻並無痛苦。這樣說來,這回她雖然不是平產,卻比平產更少苦痛,真是所謂“因禍得福”了。她不相信已生下一個孩子,更不相信孩子是男。陳寶特請護士抱來給她看,方始疑信參半。我也直到此時方知嬰孩是男。昨晨送別馬先生時,馬先生道賀後即問我所生是男是女,我不能答,但說是一個“人”。聞者皆失笑。


    1938年10月28日


    晨五時,與一吟(7)離院赴桂益行,天方破曉。車直到七點半開,九點始到家。上午有課兩小時,已來不及去上。且日來奔走甚疲,今天要休息了。我赴桂之次日,恐嶽母年老,聞力民在院難產,不勝其憂,故不惜來往車費(桂洋三元六毫)特派楊子才(8)君鄉下報信。故家人早已安心。今我返家,備述詳情,皆大歡喜。諸兒更盼早見新弟。華瞻(9)即於是日下午上桂林,以慰其母,視其弟。


    牛棚上漏,我書房遷彬然所曾居之西室。擬請工人修牛棚之漏,平牛棚之地,留給新枚居住。倘他吃牛奶,住牛棚,將來力大如牛,可以衝散敵陣,收複失地。至少能種田,救世間的餓人。即使其笨也如牛,並不要緊。中國之所以有今日,實因人太聰明,不肯用笨功的緣故!


    1938年11月17日


    今日(舊曆九月廿六日)是我生日。年年此日必罷工一天,以資退省。今雖時值非常,此例亦不願廢止。早晨差嫂嫂(女工也)送信至教務處,請假一天。


    喝了兩杯老米酒,閉目靜坐,對過去生涯作一次總回顧。這次回顧,所見與往年略有不同。往年走的都是平路,今年走的路很崎嶇。站在崎嶇的丘壑中回顧過去的康莊,覺得太過平坦,竟變成了平凡。再過四天,十一月廿一日,是我們逃難周年紀念日。過去一年中,艱苦,焦灼,緊張,危險,已經備嚐。在他方麵,僥幸,脫險,新鮮,快意的滋味也嚐過不少。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用以比方我這一年間的生活,很是恰當。過去的生活,猶如一片大平原,長路漫漫,絕少變化,最多不過轉幾個彎,跳幾道溝,或是渡幾乘橋梁而已。而這一年間的崎嶇之路,增加我不少的經驗,給我不少的鍛煉。然而我決不是讚美崎嶇之路而不樂康莊大道。誰不願在康莊大道上緩步徐行呢?但走崎嶇之路也有它的辛勞的報酬,並非全然不辛,尤不必視為畏途而叫苦連天。這一點精神,是我四十一歲生辰的退省中可以自勉的一事。至少希望我的孩子們將來能接受我這筆遺產。


    說起孩子們,想起還未滿月的新枚。十年不育,流亡中忽添了這一個嬰孩,打破了十年來家庭的岑寂,改動了十年來固定不易的家庭章法,又可說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一個著例。


    1938年11月19日


    今日簡師作文。為了下星期要出壁報,稿子難得,今天在作文班中出了七八個題目,令諸生任擇一題寫作。有可觀者,即取作壁報材料,省得另外審閱來稿。這也是教師偷懶的一個好法子。


    午飯後召集各班宣傳股學術幹事,會議壁報事。我發見了廣西青年的一種強硬相,我主張漫畫不另立一欄,而分散在時事、評論、報告、文藝等欄中。因為一切漫畫猶文章,不過表現工具不同(文章用語言,漫畫用形象),應與文章同樣分欄。二者,文畫像錯雜,報紙形式好看(有變化)。畫集中一處,則報之一部分變成畫報,且疏密不勻,形式不好看。有二學生再三反對,必欲使文畫分居。但所持理由皆不健全,蓋常識缺乏而主觀強硬之表現也。姑聽之。將來他們向我征文時,我即拒絕,原因是為了我的文中有畫,不合你們的體例。同他們開個玩笑,使他們自悟頭腦的簡單。


    1938年11月21日


    前晚學校中發生了不幸的事:高師一個學生病死了。近來學生患病者甚多。而學校沒有校醫,聽病者自生自死。這不幸可說是應得的。


    我今天第一課是高師美術。開講之前,首先提及這件不幸之事,想表示一點抱歉、惋惜、勉勵的意思。剛說了“最近我們很不幸,損失了一位同學”一句話,發見座中有人竊笑的,深以為怪!想要當場指斥他,又覺得太察察,結果恐反不好;但以目示意,嚴厲地講了一番“生死事大”的話。預備將來再懲戒。第二課簡師圖畫,我照例先講這番話。座中又有人竊笑。我不複能耐,正想指斥,門口有人報告“敵機來了!”全堂學生鳥獸散。我也跟他們跑到了野外。我走到離校約數十步的樹蔭下,與一木匠南京人共座閑談,即聞東方有轟炸之聲,繼續三四次。不知何處正在遭殃!?約半小時,轟炸聲與機聲俱杳,乃返校。上課時間還有十分鍾。但教室中空空如也。蓋學生正從四野陸續返校,尚未畢至也。但見有一學生先返,正在門口質問事務主任:“警報電話線何日裝好?”事務主任正在搪塞應付。我想直到敵機來炸毀了校舍,掃殺了學生,警報線還沒有裝好呢。


    1938年11月26日


    彬然早車赴桂林晤愈之。我不去,因汽車太擠,而我牙病未愈。但告彬然,多帶些消息來。


    今天簡師國文,選讀《孟子》。講義是我自己抄的。因為校中隻有老少兩書記,而老者在病,少者甚忙。還是自抄,免得索債似的向人要講義,且有“沒得”的危險。簡師學生國文程度太壞,作文竟有遠不如我家十一歲之元草(10)者。今選《孟子》令學生熟讀,試看有無效果。我預定選二章:見牛及許子。《孟子》中此二章最長,且亦可見《孟子》的一斑。一年畢業的學生,隻能讀此二章,無暇窺全豹也。今天講“見牛”章上半,講到“善推其所為”,“舉斯心加之彼”處,很是感動;現代社會一切亂子,都由人不能“推其所為”,不能“舉斯心加之彼”而來。治人者不知從內治本,而從外統製,故亂子愈出愈多,而治終不可得。我把此理詳為學生講說。他們默默地聽,不知有否感動。


    此理可為我的藝術科教授法的佐證。我教藝術科,主張不求直接效果,而注重間接效果。不求學生能作直接有用之畫,但求涵養其愛美之心。能用作畫一般的心來處理生活,對付人世,則生活美化,人世和平。此為藝術的最大效用。學藝術科也要“舉斯心加之彼”,也要“善推其所為”。故雖在非常時期,圖畫科也不必專重抗戰畫。今之所為藝術教師,解此旨者,有幾人歟?


    1938年11月27日


    昨夜得鄭曉滄(11)兄電報,雲“浙大欲聘王星賢兄為英文講師,元旦開學,當為勸駕”。今晨王來,勸駕即成。蓋浙大原有此意,最近由我教唆,早已得王同意也。我夏間薦王於桂師,今又教唆浙大聘王,何太好事?實有用意:王久從馬湛翁(12)生遊,猶孔門遊夏之徒。我薦王於桂師,因湛翁居桂林也;我教唆浙大聘王,因湛翁居浙大也。王實難得之友人,我極盼與之共晨夕。但為更大的意誌——使湛翁師生相得益彰——不惜主動地送別他。相別當在一個月之內。此後校中惟彬然一舊友,餘皆新相知也。古語雲:樂莫樂於新相知。但又雲: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吾於友人實無分新舊,但覺送別總不如相見之高興。“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讀讀也夠岑寂了,何況實行!但吾聞藝術的感人,強於現實。讀書如此岑寂,實行恐亦不過爾爾。


    1938年12月1日


    晨間到校,驚悉昨日桂林慘遭轟炸:……死傷約二百餘人。諸熟悉友人所居,聞均未殃及,彬然、星賢正馳出慰問。吾八點鍾有講演,題為《漫畫宣傳藝術》。吾本有憤懣向學生發泄,今已不可複遏,上台即嚴責一頓:“昨日下午吾在簡師教室,將自作宣傳畫幅懸壁上,以示壁報漫畫組,忽聞哄堂大笑。時吾與王星賢先生同在教室,皆甚驚奇,一時不知笑之來由。事後王先生告我,彼當日換一新衣,以為諸生睹彼之新衣而笑也。我則回首細檢壁報上畫幅,以為恐有一幅倒懸,以致惹起此哄堂大笑也。但找求原因,了不可得。我問學生:‘笑什麽?’有人答曰:‘沒得頭。’原來四幅中,有一幅描寫敵機轟炸之慘狀者,畫一母親背負一嬰兒逃向防空洞,嬰兒頭已被彈片切去,飛向天空,而母親尚未之知,負著無頭嬰兒向防空洞狂奔。原來引起哄堂大笑者,即此無頭之嬰兒也。諸生此舉遠出吾意料之外!此畫所寫,根據廣州事實,乃現在吾同胞間確有慘狀,觸目驚心,莫甚於此。諸生不感動則已,哪裏笑得出?更何來哄堂大笑?我想諸生之心腸必非木石,所以能哄堂大笑者,大約戰禍猶未切身,不到眼前不能想象。報誌所報告,我所描寫,在諸生還以為是《水滸傳》、《封神榜》、《火燒紅蓮寺》所說,白光一道,人頭落地,光景新鮮,正好欣賞,所以哄堂大笑,而無同情之感。我們的敵人頗能體諒你們這脾氣,為要引起廣西全民抗戰,昨天已到桂林來演給你們看了:昨天下午,你們那組人正在對著無頭嬰兒哄堂大笑的時候,七十裏外的桂林城中,正在實演這種慘劇,也許比我所畫的更慘。四五裏寬廣的小城市中,擠著十八萬住民。向這人煙稠密的城中投下無數炸彈和燒夷彈!城中的慘狀請你們去想象,現在你們還能哄堂大笑嗎?……今天要我來講漫畫宣傳技法。但我覺得對你們這種人,畫的技法還講不到。第一先要矯正人的態度。一切宣傳,不誠意不能動人。自己對抗戰尚無切身之感,如何能使別人感動?……”


    1938年12月3日


    下午收集學生漫畫,得四十幅,單純明快,頗可用。將四十幅分為四份,交學生明日赴鄉間張貼。中午會議,教師分班率領學生下鄉。星期一、二赴山口(十餘裏),三、四赴蘇橋(廿餘裏),五、六即在兩江。我與李雨三被派在兩江,免得走路,且在星期五、六,明日起當有五天閑暇。


    下午四時正欲返家,校中得教育廳長秘函,謂蔣委員長明日來兩江謁李宗仁之老太太,道經桂師,或入參觀,囑校方預為整理。並謂秘密勿宣,對學生但言廳長來視察可也。校長因公赴桂林。代理者即集各教師會商,將廚房、廁所、教室、寢室分別整潔。立刻召集學生派任工作,動手掃除。瞬息之間,大廣場中磚礫一空,楚楚可觀。廣西學生喜於服從,能埋頭工作,甚是可嘉。


    1938年12月4日


    上午聞鄰人李雨三話聲,推想其方從校歸,擬去探問消息,而界門閂閉。從門隙中窺之,見李正在廊下劈柴,其夫人正在洗衣,二人相對工作,一麵打京片子(13)談話。此一對夫婦甚可愛,一口道地官話,不似廣西南方官話之扭捏,也不似吾江南藍青官話之柔膩,且二人皆擅長京戲,每晚飯後,引吭高歌,生旦一齊出場。我從隔壁聽戲,幾疑身在西湖歌舞之場。此家庭夫婦二人外尚有二孩,一家四口,不雇傭仆。自作自食,自得其樂。平日日間,李赴校教課,夫人在家操作。傍晚歸家,共辦晚飯,飽餐一頓,便專心唱戲。此猶高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人也。今日我從門隙中窺見此景,更覺可愛,即回室取紙和筆,為之寫生。夫婦二人並不知道,照舊工作。此為最好之寫生題材。倘令知之,彼等必局促不安,或加以做作,態度不自然矣。


    寫生畢,視原稿頗能成幅,即取宣紙為之放大,敷以彩色,題陶詩“衣食當須記,力耕不吾欺”兩句,持往相贈。近索畫者甚眾,積紙盈筐,每苦無力應囑,李君並不索吾畫,更不送紙來,而吾自動相贈。故畫不可索,須作者自贈方佳。


    ……


    1938年12月15日


    今日下午,學生發起開會,為星賢送別。演詞之後,有茶點,諸人輪唱京劇為餘興,一大盛會也。星賢臨別贈言,饒有意味。大約謂救國先須救己,彼此行實為從馬先生修學,以救自己。諸生倘亦以此自勉,則天涯猶比鄰也。予亦擬致辭,但學生相邀不甚力。大約因時間不早,恐茶點會與晚餐相遇,故急欲散會也。茶點席上,校長強予作補白,乃講短話一篇:“你們用茶點送先生,我前天作畫送先生。畫一人正在行路,回視路旁土中有果實嫩芽正在萌動,麵有喜色。為什麽作此畫送別王先生?你們有所不知:原來王先生的老先生——馬先生——歡喜吃果子,他家裏統統是好的果子。王先生常常去吃。有時老先生送他吃,有時王先生偷來吃。他到兩江來的時候,帶了許多果子來。他曾把其中一個果子的核拋在這公路旁,就是我們這學校裏。將來冬盡春來,一切種子普雨悉皆萌,這種子也萌芽起來。於是王先生再經過我們這地方,眼看見它已發芽,心裏很是歡喜。我的畫所指的正是這狀態。你們用茶點送別王先生,我也得吃茶點。我用這畫送別王先生,應把畫給你們看。但這畫已收藏在王先生的行李中,不便拿出來,隻好講給你們聽聽。這就算補白了。”五時半散會,同事複為王先生餞飲,我不參加。返家已將上燈。


    1938年12月22日


    上海一班無聊小文人,在報上攻擊我。起因是我寄表侄一帆(14)信中有句雲:“此次流離來桂林,雖道途勞頓,但一路飽覽名山大川,可謂因禍得福。”一帆以此信交《文匯報》發表,次日即有某報攻擊我與葉聖陶。因葉聖陶有詩句雲:“全家來看蜀中山”,亦曾在此報發表也。此事上月章雪村(15)先生最早來信相告。但言之甚略。今日得《文匯報》高季琳君來信,附辯護文二篇。我讀該二文,始知其半。但攻擊之文,終未見及,不知說些什麽。據該二文推測,其言一定是咬文嚼字,吹毛求疵,無聊之極,大約另有用意。或者,孤島人滿,生活困難;欲騙稿費,苦無材料,就拿我作本錢。如此則甚可憐。我惠而不費,做個善舉也罷。不然,則甚可悲觀:吾國有此種無賴青年,如何抗戰?


    1938年12月29日


    傷風,牙火升,請楊大夫診治,吃藥。傷風起於學校成立紀念會上,已六天矣。


    近每晨弄繈褓,為之喂乳,換尿布,唱歌,已成習慣。十五年前之“子煩惱”生活,今日重溫,並不生疏。非不生疏,一種親子之愛助它一溫即熟也。


    下午丙潮自桂林步行來此,雲昨日桂林被空襲,崇德書店被毀,幸章桂、楊子才等勇敢搶救,損失尚不大。但三人生活自今即成問題。此店於九月一日創設,我為墊本,設計,開明諸友亦幫不少忙。至今四個月,營業數為二千數百元,並不算壞,至少,四人生活可以維持。我原為救濟四人而作,可算能達目的。但今後又成問題。商量結果,決計結束。聞章桂、楊子才考別機關已被錄取,則丙潮夫婦容再設法,人的問題可以解決。餘款二百餘元,除還客賬外當歸同人,彼等每人按月十元之薪均未支足也。我之墊本,則作為資助,不求收回矣。


    1939年1月31日


    得鮑慧和(16)自上海來信,言嘉興失陷後其家屬在失地中輾轉遷徙,不勝其苦。曾在滬禾間販貨,一圖衣食,反耗百餘金。曾與黃涵秋(17)共應某廣告畫社招請,幾被騙。該社乃騙子所設也。末言“今將重返嘉興失地中,賦閑,每日‘看太陽出看太陽沒而已’。”最後一語幽默而沉痛。


    1939年2月6日


    天晴。上午步行到校,風和日暖,絕不覺道路之遠。惟有一事,甚不自然:校中近設門警,每日立大門口,專向進出之教職員行敬禮。然教職員僅十數人,且半住校內,難得進出。進出者僅數人耳。故此校警之職甚閑。吾每到校,離校半裏之遙,即見校警徜徉門口,百無聊賴之狀。見吾將至,預先準備,如臨大敵。吾行將近校門,則校警早已肅立門內,躍躍欲試。迨吾入內,則彼用盡平生之力,向吾行舉手禮。一若其半日之職務,盡在此一舉者。吾自遙見校警,至此始透一口大氣。猜想彼亦如此。在此一片大自然中,吾與校警共演此劇,甚是可笑。因此吾每到校,常以此事之不自然為苦。因此入校之後,非萬不得已不敢進出。前彬然曾提議廢除此舉,校長以為不可。


    1939年2月19日


    今日為廿八年古曆元旦。上午作畫八幅,題皆用古人句:嚴霜烈日皆經過,次第春風到草廬。而各幅形式不同。自留一幅,懸對座,餘者以贈桂師同事之索畫者。同事中多顛沛流離而來者,得此畫可資振作。


    1939年2月23日


    午丙潮家邀吃年酒。彬然、祖璋同席。五千裏外之荒村中,有此一桌浙江菜與浙江人,殊屬難得。


    夏丏尊先生來信,言弘一法師已閉關,信由彼轉。又言李榮祥(18)居士有出塵之思,前日忽失蹤。又言彼一月起已辭開明職,並函聖陶早為其女滿子完姻,以了大事,行將賦歸去來。上海陶亢德(19)寄來《眾生月刊》數冊,代為拉稿。翻閱之,見中有夏先生作《懷晚晴老人(20)》一文,述抗戰後老人言行之鎮靜。滿子雖未完姻,已隨夫入川,受舅姑保護,無異嫁了。今複以此為念,足見夏先生處世審慎,步驟穩健,故若是其多慮也。吾有子女七人,均未成立。但以一雙空手,糊口四方。而漠然泰然,自得其樂。在夏先生視之,真鋌而走險者也。設使夏先生與吾易地,則夏先生必積憂成疾,而將羽化登仙矣。


    1939年2月24日


    月珠內姐自上海來信,殷勤為問,並寄其新生之孫之照片。信末有雲:“昨天看見無錫報載子愷兄在亂山叢林之中步行萬裏,到達長沙。一掬長須,剃個幹淨。不知確實否?”閱信,全家大笑。抗戰以來,江浙報紙屢載我之行止,而大都荒唐可笑。前浙江某報,曾標題曰“豐子愷割須抗戰”。又有一報,雲記者親在開化見我“長須已去”。(實則我並未到過開化。)上海某小報則曰“一根不留”。今無錫報又言“剃個幹淨”。當此國家危急存亡之秋,我之胡須承蒙國人如此關念,實出意料之外。近日新枚在吾懷中,常以小手弄須,時或拔去數根,今後當勿許再弄。此乃報紙之題材,國人所矚目,小兒豈可亂弄亂拔?日內擬請聯華攝一影,以白巾襯須,使之特別明顯。多印幾張,寄與各地索稿之報誌,請其製版刊布,以明前此各報之傳訛,並以答其關念之誠。


    1939年2月28日


    今日為吾在桂林師範任課之最後一天。上午赴校,先入鬆林中對吾之野外廁所作最後之會晤。此野外廁所在離校約二三百步公路旁。鬆樹矮而密,身入其中,如入帳幕。林之深處,有一最矮之小鬆,幹上多折枝,如衣鉤,樹旁有一小窪,內生豐草叢棘。此即吾之廁所。吾發見此廁所已久。每晨赴校,行至此處,必一造訪。先將圍巾帽子掛衣鉤上,然後如廁。糞落豐草叢棘中,但聞其聲,不見其形,有似抽水馬桶然。今日最後一次造訪,不忍遽去。


    下午高中國文最後一課,特編講義,題曰“國文解話”,述詩詞趣事。吾為此講,有兩種意義:一則高尚之古代詩詞趣話,足以引起研究興味,對於艱苦質樸之廣西青年尤有調劑感情之效。二則自daudet作最後一課後,最後一課便帶不祥之氣。今吾國正在積極抗戰,最後勝利可操左券。故吾之最後一課必多歡笑,方可解除不祥也。


    下午三時學校為吾開歡送會,繼以茶點會,繼以宴會。此乃老套。王星賢開其始,莫一庸繼其後,我今為第三次。會中又請我訓辭一次。照前二人例,此辭體裁先述去因,次述訓話。吾亦照例;但措辭甚苦。蓋王星賢為追隨馬先生而去,莫一庸為“服從命令”而去,我則既不為追隨何人,亦非為服從命令,實無堂皇之理由可言。王星賢以“救國先救己”為訓話,莫一庸以“小處著手”為訓話,均簡明易曉,而切對時下青年之症結;我則再三思維,終不得簡明而對症之訓話可以遺贈此一群廣西青年。不得已,姑妄談之。其辭略謂:“吾之去有三因:一者吾擬利用此流離,以從事遊曆。在我多曆地方,可以增長見聞,在諸君多得師傅,亦可以集眾廣益。此利己利人之事也。二者吾鄉失陷,吾浙已非完土,吾心常有隱痛。浙江大學乃吾之鄉學,對吾有諸君不能想象之誘惑力。此乃吾去此就彼之主觀方麵之原因。三者,吾在此雖蒙學校當局優遇,學生諸君愛戴,然吾於美術不能教實技,貽誤諸君前程。不早告辭,罪將愈重,故不可不去也。至於訓話,平日課內所言皆是,今日實難特標一語。欲勉為臨別贈言,亦隻得概括平日課內所述,作一結論。總之,藝術不是孤獨的,必須與人生相關聯。美不是形式的,必須與真善相鼎立。至於求學之法,吾以為須眼明手快,方可有廣大真實之成就。眼明者,用明淨之眼光,從人生根本著眼之謂也。手快者,用敏捷之手腕,對各學科作切實之鑽研之謂也。故眼明乃革命精神之母,手快乃真才實學之源。諸君若能以此法求學,則吾此去,於心甚慰。吾十年不教課矣。抗戰後,始在此再執教鞭。西人有言曰:‘life begins at forty。’我正值四十之初,在此執教,可說是吾之真正生活之開始。故此校猶如吾之母校。今後遠遊他方,念及此校,當有老家之感。甚望諸君及時努力,將來各有廣大真實之成就也。記得吾與諸君初相見時,久雨方晴,青天白日,特別豐富。今吾與諸君相別,又值天雨方晴,陽光滿堂。此足證諸君前途之光明,祈各勉勵。”


    宴畢已六時。唐校長送我返家,校工文嵩攜燈引路。此情此景,今後永不能忘。


    1939年3月12日


    吾家將徙宜山,此消息已遍傳全村。蓋自二月底起即準備啟行,但舟車難得,遷延再三,行色已見半月餘,故村中遠近皆知也。昨日某鄰人不知因何誤會,到學校放一謠言,曰吾家明日離去。彬然父子及祖璋以為真,午後特來送別。實則桂林三十一集團軍為吾謀車尚無回音,此間雇船亦暫從緩,何日可走,尚不得而知也。座談片時,送三人到圩,正值市日,見有賣鐵樹者,每株一角。吾即買一株。將手植於租屋之空地中,以留紀念。他日抗戰勝利,吾率眷返杭州,道經桂林,必來此一訪舊居,此樹當欣然待我之來訪也。路遇數相識者,皆不解此意,訝我正欲遠徙而反買樹。我之所為,彼所謂“無益之事”也。古人雲:“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1939年3月16日


    欲行不行,今日已不知是第幾次。半月以來,天天準備走,而天天不走。初則懊惱,繼以忍耐,今則成為習慣,無所動心。似覺走也好,不走也好;家不異船,船不異家;兩江猶宜山也,宜山猶兩江也。不但吾個人為然,兒女亦皆如此。友人謂吾等皆有修養功夫。戲答之曰:“吾曾讀數行佛經,諸兒近讀一篇養生主,故克有此功夫。在廣西,非有此修養不可。”


    1939年3月21日


    天又雨,船不至。焦灼之極,反變安定。前日因候舟不至,為免焦急,即利用時間,重作《漫畫阿q正傳》,已成三分之一。今日焦急之極,又變安定,遂續作該畫。駕輕就熟,一朝而獲十幅。此畫共計五十四幅。若船遲遲不至,則畫或可在此完成,然後啟程。


    此畫今日已是第三次重作。第一次作於廿六年春,時閑居杭州田家園,茶餘酒後,取《阿q正傳》逐一描現,懸之床頭,以為友朋談笑之助。時張生逸心(21)同居杭州,出資自印吾所作西湖十二景將成,即要求再印《漫畫阿q正傳》。許之,夏間鋅版五十四塊已成,付上海南市城隍廟附近某印刷廠印行。正在印刷中,“八一三”事起,南市成為火海,此阿q漫畫之鋅版及原稿皆成灰燼。不久我即離鄉逃難,輾轉流離。途中常念及此稿,自念此身若再得安居,誓必重作此畫,以竟吾誌。廿七年春抵漢口,錢君匋(22)預知此事,從廣州來信,為《文叢》索此稿。吾許為重作,在《文叢》連載。即先寄二幅。續寄六幅。二幅後果刊出,六幅寄出後,正值廣州大轟炸,君匋逃避九龍,旋即返滬,郵件遂杳無著落。不久吾離漢,赴桂林,任桂林師範課。而《文叢》複刊,李采臣來函請續作;錢君匋則在滬辦《文藝新潮》,屢以航快及電報索此稿。吾對兩方皆不允,因一則第三次重畫,少有勇氣,二則身任師範教師,無複有描寫阿q之餘暇與餘興;三則兩誌並要此稿,使吾左右為難,索性兩皆不允,並非奇貨可居,實為避免糾紛。君匋函電紛繁,並在誌上預告,複將《文叢》曾載之二幅再製鋅版,刊於《文藝新潮》之上。吾知其不得已也,但吾之不應囑,亦非得已。遂另作他二幅寄贈之,並許以後再寄他畫。至於阿q漫畫則決不刊載任何雜誌。此亦可以對君匋矣。今者,桂師已辭,浙大未就,無職身輕,畫興又作。一朝而獲十,則預計五六天即可完成。倘舟車再遲五六天不至,則吾可在此完成此業,徑寄上海開明印單行本,然後動身赴宜山。此亦意外之收獲也。


    下午唐現之君來,贈羊毛筆一支,桃源石一方。石印請其轉請林半覺君鐫“緣緣堂主”四字,有便送宜山。半覺有金剛鑽,能刻桃源石,並許為再刻,故托之。唐君以謙懷求教校事,吾愧無以貢獻。但勸其留意物色音樂教師,多買風琴,造成注重音樂之校風,則其所抱“藝術辦學,禮樂治校”之宗旨,庶幾可以達到。蓋化民成俗,莫善於音樂。不必求證於古,即吾所親曆,亦有二著例:一者,幼時求學於浙江第一師範,李叔同先生教音樂甚嚴。全校置備大洋琴二,小風琴數十。吾輩午飯後十二時一刻,或夜飯後六時一刻,常為教習彈琴之時間。吾至今吃飯快速,不消十分鍾,蓋於此時養成習慣。浙一師後雖遷,然曾受李先生教化之畢業生中,不乏誌士仁人或社會之有力分子。吾確信其為音樂藝術之效果。二者,去歲馬一浮先生居開化,第八路軍暫時駐其村,與馬先生為鄰,聞馬先生言,八路軍紀律更好於五路軍,五路軍駐在時,軍官曾來叮囑,請將火腿等食物收藏內室,以免不良兵士見可欲而行非禮。八路軍到則不須軍官鎮壓,天然秋毫無犯。惟勤於唱歌。每日除操練外,盡是唱歌時間。蓋唱歌可以統禦感情,調劑生活力之過剩。兵士之心身皆得適度之發泄而調和圓滿,自無作惡為非之餘暇矣。然此猶音樂之小用耳。吾以此二例告唐君,勸其注重音樂。此外則愧無善言可以奉贈。唐君虛懷樂受,必不河海斯言。吾將拭目以待桂林師範之禮樂化也。


    1939年3月22日


    上午又作《阿q正傳》漫畫十幅。下午一時義寧船二艘開到。蘇元章君陪我同華瞻到江邊看船,約三點鍾放過浮橋,先將一部行李裝船。吾謝蘇君,偕華瞻急急返家,以為將盡半日之長以治行裝也。途遇元草呼號而至。問其所以,則曰:“傅、賈二先生來我家,說舒群在桂林打電話來,謂浙大有電報來,雲日內派校車來迎。故請勿雇船。”吾聞訊,不敢遽信。吾煞費辛苦,始得此舟。得舟才數十分鍾,又將舍去。天公太惡作劇。世間似無此事。故未敢遽信也。及返家,見傅、賈二兄,始知其詳。不久唐現之君派人持紙條來,亦言接舒群電如此。吾不悉此電浙大何人所發?何以由舒群打電話?不敢確信,即托傅、賈轉囑蘇元章君吩咐舟人,說我有事明日不能成行,行李暫緩裝船。且待車至,然後謝舟,津貼定錢若幹可也。


    欲行不行。感情驀地緊張,驀地寬弛,略覺異常。吾聞聽善養生者,心意泰然,不為外物所動。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而況區區舟車之事,豈足以動吾心哉?是夜續作《阿q正傳》漫畫如故。


    1939年3月27日


    昨夜陸聯棠君言友人今晨赴柳州,吾托其從柳拍一電報到宜山浙大催車。


    上午同張梓生訪胡愈之。遇之於生活書店棧房中。愈之所欲與吾談者,乃一大計劃:彼擬廣約朋友,編製抗戰宣傳文畫一大套,令全國五百家以上鄉村各置一份,名曰:“抗戰建國室”。此種文畫之讀者為民眾。故必須極端大眾化,且多用圖畫。圖畫方麵,彼意約我相助。我甚佩其計劃,允為襄助。吾意大眾閱讀之圖畫,以“肖似”為原則。構圖宜“明快”,用筆宜“工整”。君必欲吾相助者,吾當改革畫風,或借用他人之手,以表自己之心。愈之以為然。其第一步須接洽主辦機關。此全國之事,非有雄厚基金不辦。則私人團體恐難勝任,宜請政府擔任。若果實行,此事業比教書更有意義,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愈之贈吾福建茶二罐。憶昔緣緣堂初成時,有閩僧贈我此茶。今複得此,使我回憶往昔。


    午訪吳敬生,謝其汽車。即在其家午飯。席上有蠶豆,吾今年第一次吃。兩江未見,桂林聞已上市半月矣。下午同吳訪詹允明君。取回星賢兄所抄湛翁詩文十冊。此抄本詹極保重,未嚐須臾離身。曾欲擇一可繼續三四天之雨天,掛號付郵還星賢兄,而終未擇得。(雨繼續三四天,則自付郵至送到,可免轟炸。)今得吾便,喜不自勝。然吾今後多一擔負。幸攜有布袋。納之袋中,掛手腕上,須臾不離。


    於愈之處見一月份牌,乃上海所流行,設計頗佳。該月份牌中畫麻雀一桌。王寵惠,張伯倫,板垣,及達拉第四人共叉。王背後站蔣介石、林森二人。張背後站羅斯福。板垣背後站莫索裏尼、希特勒。達拉第背後有史太林(23)。窗外複有多人張望,吾不知其名。桌上麻雀,王寵惠已和倒,清筒子,九聽教。板垣南風一對與張伯倫對殺;白板一對,與達拉第對殺。各人視線集中於王寵惠之清筒子。此畫借中國社會中堅分子所縈心醉魄之麻雀而說明國際形勢,設想可謂巧妙。上海租界中隻知麻雀而不知世事之女太太們,亦得因此而知國際形勢。此畫之宣傳力可謂廣矣。


    下午電兩江傅彬然,請其明晨來桂林,共商《中學生》複刊事。蓋此次若不複興,後恐不再有機會,直須到太平後複刊。昔曾子居師賓之位,尚有人譏其寇至先去,寇退則返。況《中學生》一冊雜誌,豈可於患難中逃之夭夭,而亂平後再來做生意哉?


    1939年3月28日


    晨蔡定遠來訪,共吃早點。上午買零星物件。午彬然至。愈之約赴“大華”吃西菜,張誌讓君同座。


    晚章雪山兄宴客於美麗川菜館。彬然被推戴為《中學生》主編。列聖陶為社長,聯棠為發行人。吾亦列名為編輯委員。固辭不得。一年半以來,青年學生以此相詢者其多,吾每答以“不久終當複刊”,故今日竭力玉成之,使吾對詢者可以踐言耳。編輯之事,隻能掛名,稿則自當隨時寫投也。


    晚開明開來賓旅館,館彬然與吾二人。窗臨西湖,奇峰羅列窗前,形似犬齒。所謂桂林山水甲天下者,其此之謂歟。


    此旅館乃新開張者,其茶房廣西本地人,且似是新執此業者。其人忠實可笑,上午吾入室,見門口懸二牌,上書“傅彬然”及“豐子愷”。吾指第一牌,謂茶房,應加“先生”二字,不應直書姓名。茶房惟之,即去改寫。晚歸室,見其一已改為“傅先生”,其二仍是“豐子愷”。此人不能“舉一反二”,隻能“話一是幺”。忠實至於此極,真意想不到。


    將就睡,有客叩戶。迎而視之,麵貌依稀仿佛,而不能憶其姓名。及其自言。始知為沈平波,二十年前吾任教春暉中學,每半月赴寧波七塔寺育德小學教課一次。沈君即育德之音樂教師。當日曾與吾共晨夕。一翩翩少年也。今其麵貌特點如故,而蒼老深黑。猶似瓶花陳設太久,雖仍是此花,而枯縮憔悴,舊貌不可複識矣。彼之視我,當更甚於我之視彼。吾抗戰前兩鬢已霜,今則霜將成雪,鬢亦漸回黃轉白。昨夜在開明,看細字信甚吃力,怪油燈之太黯。雪山以老花眼鏡相借。吾取而戴之,頓覺字劃清晰。始知非關油燈,實乃視力已衰。今晨已買一百五十度之老花眼鏡矣。韓文公年未四十,而發蒼蒼,而視茫茫。吾今四十有二,視始茫茫。較之韓文公,尚不算早衰也。


    1939年3月30日


    ……


    《阿q正傳》漫畫早已完成。前攜赴桂林,請教於張梓生、章雪山兩紹興人。承彼等指示,改正數處。雪山兄善畫,親寫一烏篷船相示,遠近法頗正確。因憶其子章士釗昔在立達求學,長於圖畫,蓋有家學淵源也。今日再出《阿q正傳》漫畫全部校改一遍,寫一序冠其首,於是全稿完成矣。


    1939年3月31日


    本想將《阿q正傳》漫畫航寄上海開明,托為刊印。前在桂林,聞上海近有日本人搜查書店,並拉捉人。深恐再遭損失,令阿仙用薄紙及鉛筆,將逐幅印摹一套,保留副稿。萬一此稿有損失,可在鉛筆副稿塗墨,再畫出版。無論如何,此畫冊必須刊出。非為畫冊,乃欲堅持百折不撓之精神,以明炮火之不足畏。


    1939年4月5日


    上午十時,吾正作書與馬湛翁先生及章雪村兄,而聯棠來,入門高呼“校車來了”。校役同來,以總務長函呈閱,始知上次校車於廿四開到,誤聞人言吾已動身,遂即開回宜山。得電報,始再放來。以故遲至今日。真是冤哉枉也。約校役停車四小時,下午二時啟行。此四小時內,收拾行物,手忙腳亂。幸有舒群同來相助,唐校長亦親來幫忙。鋪蓋四個,皆舒、唐二君代為結束。他日亂平,回憶此事,正是一段佳話。彬然,祖璋,又信,丙潮皆來送行,張新虞君亦到車旁相送。舒群有友人一男一女,皆朝鮮人,欲搭吾車赴修仁參觀瑤民生活。故同來兩江。聯棠複有書九十包,已裝車中。吾家行李及十一人一齊上車,而車已擠滿。二時開車,遂與兩江告別。家具均不得帶走。此等家具共值不過大洋五十元,乃去夏初到桂林時所置。當時準備拋棄,故極度簡陋。今日果然。計竹榻三個,竹桌四個,竹凳七八個。一部分送房東,另一部分托彬然分送友人。吾與彼等相處半年矣。今日臨別,不勝依依。非為區區之財,實為彼等本身。情與無情,元共一體也。


    下午五時抵陽朔。浙大辦事處陳君出來招待,並為看定旅館。久仰“陽朔山水甲桂林”。今於夕陽中相見,果然玲瓏。縣城四周,犬齒山環列,山間有樹,有屋有亭,參差羅列。提神於太虛而俯矚之,宛如上海城隍廟所售假山盆景。所謂“甲天下”者,其在是乎?散步城內,見喪家甚多。門前各懸白布,止書“當大事”三字。此亦一特點。途遇梁寒鬆君,此人暑中曾在桂林藝術訓練班聽吾講,近執教於該地國民中學者。承其指示介紹,得一飯館,全家於此晚飯。力民入汽車檢點行李,發見有三箱二包一籃未曾上車。乃挑婦誤走別路,找不到汽車;而吾等人眾物多,匆匆未及檢點之故。然挑婦皆四嫂(房東)之本家,決不吃沒(24)。即走飯店隔壁長途電話局,打一電話與聯棠,托其轉電彬然,代為查詢,擇便送宜山。此次旅行,準備欠有規律。以致遺落行李。下次行李必須編號,上下舟車,必須檢點。


    1939年4月6日


    上午八時開車離陽朔。九時許到修仁,舒群及二朝鮮人下車。十時許車忽拋錨。司機修理約半小時,宣告絕望。準備下午搭車赴柳,明日另開校車來拖。於是隻得下車。幸公路旁有小村,名曰三江街,有小客棧,遂借宿其樓上,夥食須自備。其廚房甚寬廣。於是買米買菜,自炊自食。附近有蠶豆,甚新鮮。棧主有酒,味亦可。其人亦和藹。與之閑談。因知此街地近瑤民區,瑤民來貿易者甚多。明日為市,可以一看。查篋中日曆,知今日是陰曆二月十七日,正清明也。回憶承平之年,此日此時,正當插柳栽花,踏青掃墓。不意今日流離,至於此極!真可謂“路上行人欲斷魂”也。


    夜有兵一隊,來宿吾房門外地上。紀律尚好。黃昏聞兵士中有細語聲。從板縫中窺之,見群兵圍一洋燭,正在賭紙牌。語聲甚細,動作甚謹,似偷兒然。吾不覺失笑。即此亦可見廣西紀律尚佳。


    1939年4月7日


    下午三時另一校車自柳州來,吾等即改乘此車,拖病車而行。至榴江,放下病車,獨放柳州。抵柳已晚九時。浙大辦事處在樂群社,其執事陸君出迎,即托其在樂群社開三房間,攜老幼入憩。以電話通知柳州開明。十時曾宗岱偕章桂來。共赴市中晚餐。宗岱客氣,為付鈔四元餘。吾帶來開明貨八包,即交其帶去。


    黃昏遙望柳州城市,想見其相當繁盛。明日頗思逗留一天以資遊覽,但攜老幼十人,生怕警報,不如早發。韓文公柳侯廟碑首兩句曰:“荔子丹兮蕉黃,雜肴兮進侯之堂。”想見南國風光,必有可觀者。今吾於深夜默默經過,曾不一瞻柳侯之廟貌,誠憾事也。


    1939年4月8日


    晨八時開車,宗岱、桂榮(25)來送別。一時半抵宜山,甫抵西門口,警察攔阻,雲有緊急警報。司機急回車,開出三四公裏而後止。吾等下車,於公路旁草地上坐憩。遙望宜山,城雖小而屋宇稠密,正臥山腳下,靜待敵機之來襲,仿佛赤子仰臥地上,靜待虎狼之來食者。人間何世,有此景象?念之怒發衝冠。草地之旁有小流水。妻女乘此機會為新枚洗尿布。待警報解除,而尿布十餘塊已全幹。皆大歡喜,收拾登車。車抵西門口,偕華瞻先入城,約開明金君來助理進屋事。入西門,見一飯店,樓上可坐。吾囑華瞻折回,要家人來吃飯。吾獨赴開明訪金君,來此聚會。吾獨行將及十字街,忽見群眾蜂擁而來,知是警報又作。即隨眾出北門,渡浮橋,至對河岩石間坐憩。時已五點半,晨在柳吃麵一小碗,至此饑腸轆轆。乃連吸紙煙,用以代飯。旁江浙口音之長衫人物,正談遷校建水之事,定是浙大之人。據雲建水地方極好,四時皆春,遷校時取道安南,由鎮南關坐火車可以直達。而由此至鎮南關之路,校方已有汽車可借,每人路費不消五十元也。吾未見學校當局,而先在此岩石間聞知校訊,亦奇遇也。


    六時半解除警報。急赴開明,約金君同到西門外,知星賢兄父子已導引老太太及新枚等入龍崗園租屋中。乃打發挑婦,將行李押送龍崗園,然後偕滿哥及諸兒入城求食。不意是日自上午十時至此,警報連發三次。市民皆枵腹,飯店擠擁,絕無座位。於是入開明,托店員代煩。九時始得一飽。店員越釗同王公子鈞亮另送飯兩客至龍崗園,與老太太及力民。食事始畢。十時返龍崗園。見三室各僅方丈,有二床。十一人居之,殊無辦法。幸開明有貨堆存,即與諸兒共抬貨包,平鋪地上,作一大床,十一人始各得其所。開明二樓上三樓,有明窗靜室,乃吾所租定。內有大床二,亦吾所購置。但為警報,曠安室而勿居,而十一人擁擠於三方丈中。但不視為屋而視如船,則艨艟巨艦,何窄之有?


    1939年4月15日


    上午續講藝術教育,聽者驟增,共約百餘人,後排無座位,均站立,如看戲然。吾猶演獨角戲,頗感周章。下課後聞學生言,其中有許多人逃他課而來聽吾講。此大可不必。但亦無法阻止。不知彼等何為而來?為好奇乎?為藝術乎?為教育乎?抑另有所為乎?


    夜與四兒請其先生周君(26)在江南餐室吃西菜。菜殊簡陋,聊表敬師之意耳。


    1939年4月19日


    下午到文廟上藝術欣賞課,教室僅容二三十人,而聽者有百餘人,皆溢出門外,嗷嗷待坐。急赴注冊課,托為設法。因暫用飯廳為講堂。飯廳者,一大茅棚也。吾入門時,眾已曆亂就坐,而桌凳東坍西倒,橫陳地上,狀似初遷家者。幸有黑板,可以將就開講。因念如此講藝術欣賞,恐為古今所未有。他日亂平返杭州,回憶今日之情形,乃真可欣賞也。


    欣賞二字,似有未妥。名不正則言不順。故先正名。所謂欣賞,實即對藝術品之看與聽之事也。總稱此事之語有二:即欣賞與鑒賞。前者有歡樂之意,不宜於悲劇、哀詩。後者注重鑒別,含有批判之意,適於古畫、古玩等,而不宜於一般藝術品。今吾所以默認“藝術欣賞”之名目而從事開講者,即因想不出更妥之第三名,而權用“欣賞”。古人用欣賞二字者,如陶詩“奇文共欣賞”。然欣字不限歡欣之意,亦可當作“滿意”、“稱心”之意,如“悅”字然。滕文公從孟子學喪禮,定三年之喪,齊疏之服,而五月居廬,未有命戒,恪盡先王之製。故“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悅”。此“悅”字若訓為歡樂之意,則不近人情,應是“悅服”,即“心悅誠服”之意。即“滿意”、“稱心”之意也。今“欣”字亦可訓為“欣願”。故不妨用於一切藝術觀照。觀悲劇者,出錢買淚也。流淚有快美之感,乃人所欣願。故悲劇,哀詩,亦可用“欣賞”二字。


    1939年4月24日


    上午陳寶、寧馨、華瞻來上數學課。華瞻年十六,穿吾之廣西裝,不需改小,已能稱身。吾審其姿,驚年華之易逝,歎無常之迅速。吾舊作漫畫集中,有一幅題曰《穿了爸爸的衣服》者即以華瞻為模特兒。彼時此子年方三歲,穿吾之洋裝背心,其長過膝。扶床學步,其狀可笑。吾即取之入畫。匆匆十三年後,今日再穿爸爸的衣服,已成平常之事,毫無可笑味;更無入畫之資格矣。古人詩雲:“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今日誦之,似是吾自己所作。


    夜士雄請客。振中及新生書店陳君二人自為廚司,作素菜葷菜均可口。吾飲金橘酒至醉。


    下午陳寶、寧馨抱新枚種痘。王星賢夫人抱其幼子同來。彼等在西門外覓省立醫院不得,故入城。幸浙大辦事處有痘苗,即偕赴辦事處種痘。王家小弟弟不哭,新枚則大哭。種後抱到開明門口,哭猶不止。


    1939年5月2日


    浙大師院王院長送來教育部令:附初高中課程時間擬訂表,及六年一貫製中學課程時間擬訂表,囑就藝術科審閱,並發表意見。今日整日從事於此。對後者表示一意見:音樂一小時宜改為二小時,始終不減。理由雲:“音樂親和力最大,最善於統製群眾感情,團結民族精神。抗戰建國之時,尤不可忽。故宜增為始終二小時,且在事實上,較長較深之樂曲,一小時不能教完。若半途停止,過一星期再教,則學生都已忘卻,重溫頗為費力。一星期二次則易於教成。蓋此課與體育相似,必須團體練習,不宜個別自修,故宜照體育例始終二小時也。”……


    1939年6月2日


    為《中學生》寫文一篇,題曰《讀愛國詩選》。汪靜之君前日送我此書,吾讀之,頗有所感。因摘錄其中愛國女英雄之故事及詩詞,以告青年,鼓勵其節氣。……


    1939年6月5日


    聞人言,昨夜敵機四十餘架襲南寧,損失如何未悉。擬退租返鄉,商諸星賢兄,彼意尚擬流連,吾亦不動。離城返鄉,我二人各有不便:在彼,因家居燕山村,離城五六裏,每日上課,路途太遠。在我則龍崗園僅三方丈,十一人居之,且當夏日,實屬難堪。此外,尚有一事使吾等逡巡不忍分離。即吾等同居城中,每晚飯後必漫談。海闊天空,無所不語。雖是閑話,而交換思想,互述見聞,在我勝讀十年書。故雖有夜襲,未肯分手返鄉也。誰知傍午警報又作。吾匆匆隨眾出南門,行數十步,始知並無警報,又隨眾返城。事後調查,始知出於誤傳。蓋是日為市日,十字街口有某攤,因事收拾,其鄰攤誤以為警報將至,(宜山警報,每次先通知,後擊鍾,故未聞鍾聲,已先知之。)亦起而收拾,而動作急遽。諸攤見之,群起而收拾,路人即誤為警報,紛紛逃走。吾亦隨之而逃。實則三人成虎,甚為可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1939年6月7日


    傍晚收拾行李,離城返鄉。鄉中三方丈,非有巧妙之布置不可。為此,今下午課及明晨課請假。周家驥君送來,與之飲酒於竹林下。飲畢,諸兒已於三方丈中布置周妥,十一人皆得鷦鷯巢林之技矣。周君允來此為諸兒授課。幸有竹林,其下可設教桌。天雨則停課。


    1939年6月9日


    下午上課,講漫畫。國人皆以為漫畫在中國由吾倡始,實則陳師曾在《太平洋報》所載毛筆略畫,題意瀟灑,用筆簡勁,實為中國漫畫之始,第當時無其名,至吾畫發表於《文學周報》,始有“漫畫”之名也。憶陳作有《落日放船好》《獨樹老夫家》等,皆佳妙。今為學生詳說之。


    1939年6月16日


    夜請王星賢兄及其子鈞亮來便酌,目的在補分手後漫談廢止之憾。星兄於六時來,共坐竹林下吃茶漫談,繼之以飲酒漫談。直至九時始散。今日之漫談,題材意外奇特:初談賊,次談小便,終於談鬼。所以談賊者,緣前日吾訪王寓,見其壁上揭“每日課兒詩”五絕一首:


    鑿破青苔地,偷他一片天。白雲生鏡裏,明月落階前。


    乃杜牧所作,絕妙,堪畫,今晨為畫一圖,麵呈星兄,攜歸補壁,為其諸兒助詩興。因談及此“偷天”賊,高於偷花,偷酒,偷書,偷畫,又勝於偷閑,可謂賊中之最高尚者。所以談小便者,因星兄言此詩乃彼髫齡時在私塾中所誦者。為言私塾先生課學之嚴,因憶某日先生不準學生小便,彼竟遺溺於棉褲中。吾遂憶李笠翁“一家言”中,書房內設竹管通小便之法,於是小便亦成漫談題材。所以談鬼者,因星賢兄將長衫脫下,掛樹枝上,遙望形極難看。話題遂轉向於鬼。一直談到燈昏月落,毛發悚然,然後散歸。門口送別時,吾觀鈞亮執燈伴父夜歸之狀,忽憶日本人所書“漢詩”二句:月暗小西湖畔路,夜花深處一燈歸。臨歧亦為誦之。此句甚佳,不知是中國古詩,抑日本之“漢詩”?惟此二句所寫之歸人,倘是女人,則尤相稱。


    1939年6月23日


    下午至文廟上課,此是本學期藝術欣賞最後一課。結束講義外,又以米勒作品數枚相示,而指示其鑒賞之法。因此課名曰“藝術欣賞”,而半年來所講皆藝術理論。今日以實際鑒賞結束,猶之作文,結束歸根於本題也。然吾教授半年,迄未知道學生之藝術素養如何,因起初旁聽者眾,不便一一探詢個性。後來旁聽者少,而選科者皆靜聽而不發問,一直由吾信口講演。暑假將近,吾亦不複探詢聽者意見。故吾在浙大,實非授課,全是講演。今此長期講演已告結束。三時半離文廟,心情異常輕鬆。行經城區,在西門內買金橘酒一瓶而歸。


    1939年6月24日


    暑假開始矣。才過一早晨,即覺生活冗長散漫,反不如上課時之有節。此心理恐不獨我有,乃人類的弱點。貧者苦不足,富者又苦受累。獨身者苦孤單,有家室又苦擔負。無子者苦寂寥,有子則又苦作牛馬。如平民苦貧賤,做官又苦奔走。不學苦愚陋,學成又苦勞神,而反羨村夫豎子之無知。莎士比亞言“人是瞻前顧後之動物”,吾謂“人是到處尋苦之動物”。吾欲自拔於此惡習,則暑假不必視為樂事。暑假非樂事,則上課亦非苦事。苟能推度此心,則吾之辭典中可無“苦”字。


    上午坐竹林下讀《禮記》。汪靜之君來座談。前日吾畫宜山小景,郵寄汪一幅,今日彼來稱謝,吾甚慚。因自同客宜山以來,彼常來訪,而吾迄未回謁,因其家居小村中,路途甚難找也。然“禮尚往來”,今來而不往,非禮也。日內必當赴訪。


    星賢兄今日課畢,返家時過吾寓,手持金橘酒一瓶,約吾晚間赴燕山共飲。小坐即去。晚六時吾赴燕山,相與共飲於茅屋後草地上。肴饌甚豐,複以周明生信作酒。周明生信上勸賢兄學酒並學煙,盛稱微醉微醺之法悅境。是誠賄酒之好菜,但既曰微醉,則不可浮大白也。黃昏持電筒歸。途中樹林下有男女二人高聲唱歌,其聲淫溺。鄭衛之音,大約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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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標題見1939年2月28日《教師日記》。本文根據抗戰期間作者執教於桂林師範、浙江大學(宜山、遵義)和國立藝專(重慶沙坪壩)時所寫的日記編成。


    (2)即隨作者一家一起逃難的鄉親。


    (3)即傅彬然,作者之好友,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同學,昔年上海開明書店老同事。當時亦在桂林師範任教。


    (4)聯棠即陸聯棠,當時桂林開明書店負責人;梓生即張梓生;魯彥即王魯彥,皆作者之好友;丙潮,指周丙潮,作者的表弟,他隨作者一起從家鄉逃難至內地。


    (5)即當時桂林一餐館名。


    (6)即作者為解決一起逃難至內地的鄉親們的生活問題而開設的一家書店。


    (7)即作者之幼女。


    (8)即作者子女的同學,逃難途中邂逅,當時在崇德書店工作。


    (9)即作者之長子。


    (10)即作者之次子。


    (11)即作者之友,當時在宜山浙江大學任教務長。


    (12)即馬一浮,湛翁為其號。


    (13)方言,為舊時對北京話的稱呼。


    (14)即作者姑母之孫徐一帆


    (15)即章錫琛,上海開明書店負責人。


    (16)即作者寓居嘉興時所收的學畫弟子。


    (17)即作者在日本時結識的好友,後成為口琴家。


    (18)即作者之友李圓淨。


    (19)即作者之友,《宇宙風》雜誌編輯者之一。


    (20)即弘一法師。


    (21)即作者在石門緣緣堂時期私授弟子。後改名張心逸。


    (22)即作者在上海專科師範時的學生。後為金石書畫家。


    (23)即斯大林。


    (24)方言,意即吞沒。


    (25)即前文提到的章桂。


    (26)即浙江大學土木係學生周家驥,當時為作者子女的數學課家庭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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