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上午,我們的船到了蘭溪。一停泊,我妻和長女陳寶即刻登岸,奔向汽車站去。約一小時,兩人回來,站在岸上向船裏歡呼:“外婆失而複得!”船裏也起一陣歡呼。


    為的是我們避地桐廬時,寇犯杭州。我決心西行赴長沙。有一班無知的鄉人說,杭州一破,浙江馬上失守。衢州,江山非常緊張,到江西,湖南的路交通斷絕。要去隻有徒步。我們這團體中,都能徒步,隻有最小的和最老的走不動。最小的是親戚家的三歲孩子,他的父母預備背了逃。最老的是我妻的七十歲的母親,但沒有人能背了她逃。我們計慮:與其半途尷尬,不如寄在桐廬山中,免得飄泊。於是就用轎子將老太太抬上桐廬的深山中,寄托在一位畫友黃賓虹君的家裏。黃君與我原不相識。萍水相逢,同道相謀。一見如故,竟把家族托付他。好在他家也有老人,可以相伴。且在深山中,可以放心。但我們開船後,發見行路並不困難,船舶無阻,汽車照常,鄉人的話全是謠言。同時我妻忽忽若有所失,茶飯無心。諸兒聞炮聲即紀念外婆。連同行的親戚也為之流淚。於是我下個決心,托章桂(親戚)半途上岸,回到桐廬山中,陪老太太乘汽車南行,預約在蘭溪相會。所以我們的船一到蘭溪,我妻首先到汽車站等候她的母親。奇巧得很!相差僅半小時,先後來到。我們的團體缺而複完,大家歡喜,小孩們歡呼“外婆失而複得!”


    然我在途中曾一度懊悔。因為我的船停泊在建德附近的三河鎮時,上岸遇一操上海白的女人。她皺著眉頭告訴我,她有親戚在江西,想去投奔。可是人告訴她,江山,玉山之路不通,江西到不得。於是她失望了,流落在這小鎮上。我聽了這話驚心,回想桐廬鄉人之言到底不是無據。但事已至此,非努力向前不可。我又下個決心:我定要帶了完全無缺的團體到湖南!


    但這決心又幾乎打消。為的是我在蘭溪臨江旅館一宿,遇見老同學曹聚仁兄。他渾身軍裝,擔任各報戰地記者,正在握筆從戎。我一見他如獲至寶,立刻探問他前途的情況。他斷然地告訴我:“你們要到長沙,漢口,不能!我們單身軍人,可搭軍用車的,尚且不容易去,何況你帶了老幼十餘人!你去了一定半途折回。我為你計,還是到浙江的永康或仙居。那裏路近,生活程度又低。設或有警,我會通知你。”他說話向來毅然決然。穿了軍裝說話更加力強。我確信他,且感謝他。立刻打消了西行的決心。


    是晚,他說是地主,請我全家在聚豐園會餐。我辭謝不得,就同家姐帶了四個小孩赴約。席上聚仁兄把前線的模樣描寫給我們聽,有聲有色,使我們如同身曆其境。“大時代到了!”這句話他反複了數次。隨後他注視我說:“你胡不也做點事?”我摸摸我的胡須說:“我是老弱者,哪能跟你一樣做事呢?在這大時代有甚事好做呢?不過,我其實隻有四十歲。西洋人有一句諺語說:life begins at forty,照西洋人說,我現在正是生活開始的時候。現在我的犧牲雖然很大,但今後可以重新來過。灰心我是決不會的。”(近見《少年先鋒》第二期聚仁兄的雜感中,也記錄著我和他蘭溪相會事。內有數處錯誤:他說我對他自稱以前“昏聵”,又說“以後要改變做人的態度”,皆非我說的話,恐是他軍事繁忙,記不清這些小事之故,或另有他故。還有,他說我從桐鄉逃來,非也。我是崇德人,乃從崇德逃來。又說我四十一歲,亦非也。我當時四十歲。又說我的兒子瞻瞻是高中生,亦非也。他十四歲,是初中二年級生。此等事在他雖甚小,但在我卻有關係:例如外人看了他的文,以為我是桐鄉人而冒充崇德籍,或者以為我的兒子以初中二年級生冒充高中學生,豈不冤枉。故須在此附筆聲明。)


    是晚我同他住在同一旅館。他明天要到鄉下去。我原約在旅館等他,一同把家眷送到仙居去,投奔我們的老同學黃隱秋兄。但他去後,我同家姐商量一會兒,覺得非西行不可,同行的一位朋友也主張西行。於是我的決心死而複活:“我決定要到長沙!否則半路轉入溝壑!但決不願居浙江!仙居也許比長沙好,但我決定要到長沙!”吾心既決,就留一張條子在旅館老板處,托他轉交聚仁兄,謝他招待的厚意,並道失約之歉。遂另雇一舟,載了老幼十餘人和兩擔行物,開向衢州去了。


    我們離蘭溪後,一路順風地到衢州,經常山,上饒,南昌,萍鄉,終於平安地到達長沙。現在我個人且已到了漢口。沿途非但毫無阻礙,並且到處蒙當地老百姓的同情,受兵士的幫忙。(事實將見另文。)我覺得比太平時行路更容易。因為敵愾同仇,軍民一家,同胞互相愛護,不如太平時代的分你我了。但我相信聚仁兄的話決不是騙我,一定是當時時局緊張,交通情形驟變莫測之故。現在幸賴將士捍衛之勞,仙居和長沙均無恙。我感佩聚仁兄的眼光和誠意,同時又慶幸自己的決心的成功。就補寫這篇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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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載《少年先鋒》1938年4月5日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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