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舊書,偶然檢出一冊手抄的樂譜來。暗黃的封麵已經半舊,藍墨水的顏色已變成深黑。我對這冊書似乎曾經有過密切的關係。翻看內容,都是附著洋琴伴奏的懷娥鈴曲譜。從曲題的文字上,可以顯然認識它是我自己的手筆。但是什麽時候,為了什麽,在什麽地方抄寫這冊樂譜的?一時自己也記不起來。翻到末頁,看見底封麵的裏麵橫斜地寫著三行英字,也是我自己的筆跡。其文曰:


    what is in your heart let no one know;


    when your friend bes your foe,


    then will the world your secret know,


    讀下去音調很熟,意味也很自然,好像是曾經熟讀而受它感動過的。對卷沉思了一會兒,字裏行間忽然隱約地現出一副毛發蓬鬆的林先生的臉麵來。別的回想也就跟了它浮到我的腦際。


    林先生是十六七年前我在東京時的音樂先生。他的名字叫什麽,我已忘記,但記得我叫他hayashi(林)先生。他住在東京最熱鬧的電車站之一的春日町的附近的一條小弄裏。他的音樂私人教授的招牌上畫著指路箭,掛在從春日町望去可以看見的地方。我到東京後,先在某音樂研究會中練習了幾個月懷娥鈴。技術上了軌道之後,嫌那研究會中的先生所教的基本練習書太枯燥,想換一個私人教授的地方去,點品學些懷娥鈴獨奏的短曲——尤其是夜曲之類的抒情曲,因為我當時酷嗜這種音樂。有一天,我在春日町望見了這塊招牌,就依路箭所示,轉進鋪著不規則形的石塊的小弄,尋到他家裏去索章程。他的家的表麵,隻有一扇開著的門,門內裝著一部扶梯,扶梯上頭有隱約的琴聲,卻不見一個人影。我入門,隻得喊聲gomen,跨上扶梯去。走完扶梯吃了一驚。那扶梯所導入的長方形房間中,四周有許多人圍著一張長方形矮桌,在靠牆腳的席地上正襟危坐。矮桌上放著一隻形似香爐的香煙灰缸,此外別無他物。這印象現在我想起了還覺得詫異,好似誰從廟裏搬了許多羅漢像來,用香爐供養在家裏。我對他們說:“請給我一份規則書。”一時無人接應,後來坐在門口的一人向矮桌子底下摸了一張紙,默默地遞給我。我接受了走下扶梯時,但聞內室琴聲乍起,悠揚婉轉,一直護送我到門外鋪著不規則形的石塊的小路上。


    第二天早上,我去報名,一個穿和服的毛發蓬鬆的男子出來接應。後來我知道他就是音樂教師林先生。林先生教的洋琴(piano)提琴(violin)與大提琴(cello)三科,學費相當地貴,每人每月六元,每星期授課三次。他先問我有否學過音樂。知道我已有些基本練習經驗,然後許我入學。我選習的是提琴科,而且指定要學提琴的小曲。他教我買一冊light opera melodies,就從這一天教起,每日下午三四點鍾來學。這一天下午,我帶了新書和提琴到課,所見的情形與昨日相同。這時候我才知道:扶梯室內的許多羅漢像,都是坐著等候順次受教的學生,而林先生這個塾中,除了他一人以外,是沒有家族仆人,或辦事員的。於是我也依來到的先後,挨次坐著靜候輪番。教室就在隔壁,先生在教室中按叫人鈴,我們中就有一人進去受教。這人課畢退出,即下樓歸家。第二次叫人鍾響時,第二人繼續進去受教。每人的教受時間久暫不一,平均每人要一刻鍾。但我坐著等候輪番,並不覺得十分心焦。因為琴聲可以分明地聽見,而學生大概都有相當程度,所教奏的樂曲不是淺近枯燥的基本練習,都是富有趣味的名曲。若是提琴或大提琴,林先生必用美麗的洋琴伴奏來幫助他學習。這在我們旁聽者,不但有興味,又有借鏡,觀摩的利益。因這緣故,扶梯上等待室中的人,大家像羅漢像一般地正襟危坐,絕無喧擾。有些人,課畢後還不肯返家,依舊坐在等待室中,專為旁聽。


    林先生的教法,嚴格而有趣味。對於沒有彈熟舊課的人,絕對不教新課,隻是給他一番勉勵和幾點指示,然後教他把已經彈熟的樂曲演奏一遍,自己用伴奏附和,圓滿地奏畢一曲,然後放他回去。學習者為求進步,自會用功起來,每次把舊課練得爛熟,然後去受課。於是林先生興味蓬勃,伴奏時手舞足蹈;同時那毛發蓬鬆的顏麵又隨了曲趣而裝出種種的表情來,以助長音樂的氣勢。故雖曰教授,所演奏的音樂都很圓熟,有如音樂會中的所聞,無怪學習者都願意逗留在等待室旁聽了。先生的技術非常純熟:自己一麵彈著複雜的伴奏,一麵還要周詳地顧到學習者,時時用嘴巴、眼色或態度來當作記號,預先通知學習者難關的來到,缺陷的校正,和演奏上種種注意點。所以學習者的課業即使練得未曾十分純熟,得了林先生的幫助自會順水推船;倘然已經練得十分純熟,得了先生的伴奏而演習便有濃厚的興味。我還記得:當年在東京時最大的樂事,是練熟了樂曲而去請林先生伴奏。


    有一次,為了要聽同學某君的受課,我課畢不還家,逗留在等待室中。直到全體退出,我方動身。不期林先生開門出來,見我早已受課而最後退出,驚奇地問:“你為什麽到現在才回家?”我直告所以,並且說愛聽先生的伴奏。他留住我,和我閑談起來。講了許多音樂上的話之後,又問我中國的情形,和我個人的情形。他不斷地吸紙煙,不斷地想出話題來問我。我知道他現在是結束了一天的教授工作,正在要求一個人同他閑談,以資休息而解沉悶。我也問起他個人的情形,他很願意告訴我。由此我知道他是一個孤寂的獨身者,曾經在本國音樂學校畢業,又到德國研究。回國後就在這條東京的小弄裏開設個人教授,十年於茲。每天自上午九時至下午五時,不絕地教人或伴人奏樂,生活很是呆板而辛苦。他自己說:“我是以音樂為生活的。”說著,伸出兩隻手給我看。手指尖上的皮厚得可怕,好似粘著十張螺鈿。我曾經聽同學的人說,這位先生生活很古怪,除音樂外,別無嗜好。平日足不出戶,也無朋友來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了以教授糊口之外,無求於世,世亦無求於他。這時候我從他手指尖上的十張螺鈿看到他那細長的手,筋肉強硬的臂,因了長年的提琴擔負而左高右低了的肩,以及他那不事修飾的衣服,毛發蓬鬆的顏麵,幾乎不能相信教課時那種美麗的音樂,是這個身體所作出來的。我便想象,他的身體好比一架巧妙的音樂演奏的機器,表麵雖因年代長久而汙舊,裏麵的發條、齒輪、螺旋等機件都很齊全堅強,而靈便,是世間上無論何種真的機器所不及的。又想:人間製作音樂藝術,原是為了心靈的陶冶,趣味的增加,生活的裝飾。這位先生卻屏除了一切世俗的榮樂,而把全生涯貢獻於這種藝術。一年四季,一天到晚,伏在這條小弄裏的小樓中為這種藝術做苦工,為別人的生活造幸福。若非有特殊的精神生活,安能樂此不倦?於是我覺得這個毛發蓬鬆的人可敬,這雙粘著螺鈿的手可愛。看他的年紀已近五十,推想他這種生活的延長,至多也不過頭二十年罷了。我私自扼腕:可惜這種特殊的精神,這種純熟的技術,托根在不久行將衰朽的肉體上,不能長存於世間。因此便問:“先生自編的伴奏譜,可曾出版行世?”他說:“不願意出版。但你歡喜時可借去抄。”這一天告別時我就借得了數曲,拿回去抄在一冊暗黃色硬麵的樂譜練習簿上。


    此後我為欲借樂譜,和質疑,屢屢最後退出。而林先生心照不宣,課畢時把門推開,探頭出來望望看。見我留著,照例笑著點點頭,拿著一支點著的香煙,出來和我閑談。這種機會積多起來,使我相信林先生確是一個孤獨而古怪的人。我從五時一直坐到天黑,從未看見有人來訪,也從未聽說他自己要出門。隻有隔壁的一個老太婆,是他的房東兼短工,難得來供給一壺開水,或是替他買一包香煙。稔熟之後,他有時引我走進他的臥室——他家一共隻有三間房間,扶梯頂上是等待室,隔壁是教室,再隔壁是他的臥室——我看見室內除了幾架音樂書譜,及一小桌,數蒲團以外,隻有壁間掛著兩幅壁飾,直的一幅是樂聖裴德芬(beethoven)像,橫的一幅是用毛筆寫的三行英詩,就是前麵所偈的三句,筆致是篆文的,而字是英文的。詩的文句很神秘,頗不乏牽惹青年時代的我的心的魔力。當時我便記在心頭,歸家後把它們寫在樂譜的底封麵裏。我覺得這三句詩與林先生的生活很調和。以後每逢去上音樂課,每逢見了林先生,每逢見了這冊書,甚至每逢經過春日町,心裏必暗誦起這三句詩來。直到我辭別林先生,離開東京為止,這三句詩常在我的心頭響著。


    我歸國後即疏遠音樂技術,十六七年長把這冊樂譜填塞在舊書篋底。這詩句的觀念,與林先生的印象,也在這十六七年中漸漸淡薄,幾乎褪盡。這會兒因整理舊書而重尋舊事,好比把一張褪色的照片用線條來重描一遍。雖然失卻了照相原來的寫實風,卻另得了一種畫意與詩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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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寫於1936年2月11日。原載《宇宙風》1936年3月1日第12期,原名《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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