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七個小時,火車駛入夜晚,在旅途中,文森特手邊一直放著一張德倫特省的地圖。離開前的幾周,他的思緒已經無數次在這塊土地上漫遊。他將目的地選定在“一大塊白色的區域,上麵沒有任何村莊的名字”,所有的運河和公路在這裏都走到了盡頭。附近有一片叫作“黑湖”的水域——“這真像是魔法故事之中的一個名字啊!”他感歎道。地名隻一個詞:veenen(泥煤沼)。


    次日早晨醒來時,文森特眼前出現的是一片蕭瑟。這一片荒野——密集、潮濕、淤積——向四周無限地延伸開來,一直到天邊。“就目光所及的地域而言,這一片荒野之中能夠有什麽迷人之處?”另一位早在三年前探訪過此地的人寫道,“除了令人乏味的單調,還有什麽值得期待?”這不是津德爾特的沙漠,也不是席凡寧根令人興致盎然的沙丘。在這片高原荒野上,唯一存活下來的樹木就是長在道路兩旁的行道樹——很高,形狀像紡錘,以十分怪異的姿勢牢牢地吸附在地麵上。和這裏的泥煤一樣,厚實烏黑的土地上,小而喜水的苔蘚類植物生長得十分繁茂——死掉很久的植物黑漆漆地堆積在一起,密不透風,像極了它的近親:煤。和煤一樣,泥煤可以燃燒——這塊荒蕪的土地上沒有什麽樹木,嚴寒的冬季也十分漫長,因此泥煤在這裏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由於多年來對這種珍貴燃料的不斷采集,過去那種荒涼的壯麗現在也已不複存在。文森特向四周望去,沼澤邊上的淤泥已被移除,取而代之的是網格狀的運河(確切地說是溝渠),用來不停地運送這些豐富的資源——用這種方式掠奪德倫特高原的荒野,就如煤礦開發掏空了博裏納日一樣。


    溝渠和蕭瑟的景象延伸至一個叫作霍赫芬的小鎮,文森特在那裏下了車。之所以選擇這裏,是因為在地圖上它被以紅點標示了出來。他寫道:“在地圖上它被歸為鎮,而事實上這裏甚至連塔都沒有一座。”霍赫芬是氤氳的荒野上一座臨時建成的小鎮,幾乎完全是由文森特所厭惡的簡單的現代磚房構成。主河道較為寬闊的一帶被大言不慚地冠上“港口”的名稱,那“港口”是在霍赫芬還是泥煤業中心時挖掘的。不過現在周圍的泥沼都已被挖空,實力雄厚一些的開采商早已將他們窮困的切割工大軍和挖泥船轉移到更東部的地區。為數不多的留下來的居民將曬幹的泥煤從泥沼運到市場上去賣,以此勉強維持生計。每天,一艘接一艘裝滿泥煤的駁船抵達港口——有些靠馬拉,有些則靠人拉。女人和小孩涉過泥沼去卸貨,襤褸的衣衫上濺滿了泥漿。運河邊,一頭頭瘦骨嶙峋的奶牛啜飲著渾濁的河水,上方沙質的道路上,一些年邁的老人牽引著狗拉的運貨車,而那些狗比河邊飲水的奶牛更顯瘦削。


    由於極度貧困,荷蘭的這一地區開始陷入混亂的狀態。多年來經濟的不景氣,尤其是農產品、惡劣的工作環境和政府的冷漠(連狗都要納稅)幾乎已經導致文明的完全淪喪,這一地區近乎於無政府主義的狀態。“人民更多的是被棄之不顧,任由其自生自滅,”當地的一名福音傳道者抱怨說,“他們幾乎就是處於野蠻狀態。”政府曾出台過一項政策,要求將罪犯和乞丐重新安置到荷蘭條件最惡劣的地方,為來自阿姆斯特丹的投資人提供廉價的勞動力,這一政策讓德倫特省付出了慘重代價。貧瘠的土地與空虛的心靈組成的不僅僅是一幅荒涼孤寂的景象,還是一個“國中之國”:一個嬰兒死亡率高、酗酒成風、犯罪猖獗的西伯利亞,一片在一個已有5000年曆史的國度中依然未開化的荒原。


    “這一片荒原非常壯觀,”文森特讚歎道,“無論走到哪裏,一切都是那麽美不勝收。”


    文森特曾向弟弟,也向自己允諾過,德倫特就是自己夢想中的天堂:這是一片有著秋熟之美和道德真實性的土地,這是一個與他們共同記憶之中的布拉班特一樣完美的地方。隻有天堂一般的景色,才能證明他拋棄家庭的合理性。無論這是不是他所見到的德倫特,在描述德倫特時,他說起了“壯觀”而“無以言表地可愛的”泥煤地、像布拉班特一樣“美好”和“令人心曠神怡”的天氣、“如此高貴、典雅和莊嚴”的景色,這一切使他很想永遠留在那裏。“我很高興我在這裏,”他寫道,“因為,夥計,這裏真的是美不勝收。”


    在簡陋的草皮房子中,農民們和牲口擠住在一起。看到這一景象之後,他同樣讚美說:“真的是非常美麗。”滿載著泥煤的古怪駁船讓他想起自己和弟弟在賴斯韋克運河看到的船隻,而可憐的卸貨婦女則被他比作米勒畫中美麗的農場工。車站附近的旅店老板被他形容為“一位真正的苦力”。每到一處,當他看到鎮上居民們滿是皺紋的、憔悴的臉龐時,他就興高采烈,並且將這樣的外貌稱作“會讓人想起豬或烏鴉的臉龐”。在他們單調乏味的陰鬱之中,他看到了“一種健康的憂鬱”。“我越是在這裏四處漫遊,我就越喜歡霍赫芬……它越來越美……它是如此美麗。”文森特如是說。


    霍赫芬是如此美麗,以至於才來一天,文森特就宣布要坐駁船去這一偉大的勞動中心看看,那裏,泥煤的開采因為季節的原因正慢慢放緩。文森特稱,他要橫穿整個泥煤開采區,直到普魯士的邊界,因為“越是深入到鄉村的內部,景色也就越是美麗”。


    為了渲染這種田園風光的迷人之處,文森特搜羅了兄弟二人最喜歡的所有風景畫畫家筆下的形象,從黃金時代到巴比鬆畫派。在這片荒野之中,揚·範·戈因、菲利普·德考克尼、喬治·邁克爾、朱爾斯·杜雷以及西奧多·盧梭畫筆下的風景畫隨處可見。文森特尤其多次提到了邁克爾(熱烈如暴雨般的以天空為主題的畫作使他成了梵高兄弟倆一直以來心目之中的英雄),正式宣布了自己的新家所具有的浪漫魅力。他的信中滿是用語言進行的細致而生動的描述,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富有詩意,從女人的妖嬈到荒野樸素的美:


    在細膩的淡紫色夜空下,寬闊無垠的焦土黑黝黝地,十分顯眼。地平線上的最後一條深藍色的線將天與地分開……那一大片深色的鬆木林將還散發著微弱光芒的天空與崎嶇不平的地麵分開,那裏總體上呈現出微弱的紅色——黃褐色——褐色,黃色,而每一處又都帶著點兒淡紫色。


    然後,全部印象最後都被轉化為油畫。在一年的抵製之中,他終於完全屈服於提奧的請求,重拾油畫畫筆。他寫道:“你很清楚,作畫必須盡可能地被當成一件最主要的事。”他發誓要畫“一百件認真的作品”,之後便帶著畫架和顏料盒跑到鄉下去尋找一些怡人的繪畫題材,以使自己所描繪的德倫特更令提奧信服。他畫了朦朧黃昏之中切煤工人的房子(不過是一些堆砌起來的草皮,用棍子連接在一起)的輪廓。他畫了荒野和沼澤的遠景,用粗線條勾勒出寬闊的天空和空曠的地平線,整個視野中空無一人。他讚美這鄉村“嚴肅的、莊重的特征”,還解釋說,一定要用提奧一直籲求的那種光線、色彩和細膩才能將其呈現出來。


    在這一如詩如畫、或真或假的伊甸園之中,文森特找到了又一個重新開始的希望。幾周後,他把自己的一些畫作寄到巴黎,並大膽地建議提奧送給交易商們看看。他想象著帶著裝滿了有著“自然的典型特征”作品的畫夾凱旋回到海牙,這些畫作一定能夠引起買家的“共鳴”,尤其是在英國。他把自己比作都德小說之中的人物,一個“淳樸的小夥子……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無憂無慮並且沒有什麽長遠的打算,也沒有什麽欲求”,然而最後卻找到了財富。在畫架上,他給這種最新的拯救幻想冠以一個非常古老的意象:一位誇張地在德倫特的泥煤沼澤中邁著大步,將手裏的種子拋撒在貧瘠荒原上的播種者。


    即使是文森特也無法長久維持這一幻象。孤獨——“這種特別的折磨”——很快席卷而來,將他打垮。在荒野無垠的空曠之中,“你可以漫步幾個小時,卻找不到一丁點生命的氣息,”1880年到訪德倫特的一位參觀者如此寫道,“當然,也許偶爾可能會碰到一位牧羊人、他的狗和羊,其中就屬狗最有趣了。”郵件來得很慢,更顯出了這裏的僻遠。“我幾乎與世隔絕。”文森特抱怨道。他承認說,自然無論“多麽美麗和多麽令人振奮”,都不夠,“必須要有人的心靈,大家可以追求和感知相同的事物”。然而在霍赫芬卻無法找到這樣的心靈。對於這個從西部來的怪人,以家庭為單位的小鎮居民們投去的是懷疑甚至輕蔑的眼光。在街上,他們停下來瞪著他,把他當成一位“窮困潦倒的小販”。當他敲開陌生人的門尋找作畫的對象時——在埃滕時他就是這麽做的,關於這個“瘋子”的謠言開始在鎮上散布開來。人們疏遠文森特,這讓他很難過(“沒有能夠更好地與人相處,真的讓我很傷心”),但他卻以同樣的方式回應這些人。他說這個小鎮“很不幸”,當地人是“原始人”,他們甚至表現得“一點都不通情達理,還不如他們的豬”。


    不斷增強的敵對情緒使得模特們也不再和文森特往來,而他們是他在海牙僅有的可以稱得上親密的人。他滿懷期望地來到德倫特,憧憬著可以找到更多、更便宜的模特,信心十足地認為自己能夠給當地的農民留下深刻印象,就像當初在埃滕一樣。然而時光荏苒,文森特已不再是兩年前的夏天那位有著雄心壯誌的紳士藝術家。同莫夫和泰斯提格的爭吵、施恩韋格畫室的與世隔絕,以及身體和頭腦的狂熱,早已讓他麵目全非。文森特變得更尖刻、更暴躁、更憤憤不平、更易怒、更容易驚慌失措,隨時都會爆發。霍赫芬的煤工和船夫亦不是布拉班特天真爛漫的農民。隨著關於他的怪異行為的流言越傳越廣,人們的拒絕也開始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他們嘲笑我,拿我開玩笑,”到這裏還不到兩周,文森特就憂傷地向提奧訴苦,“模特們不願意配合,已經開始的人物肖像畫習作已經難以為繼。”


    文森特將這一係列的羞辱歸咎於沒有像樣的畫室,或燈光不理想,並且批評當地人“對一些合理的、理性的要求置若罔聞”。就像在海牙時一樣,那些“我非常希望能過來為我做模特,但卻無法得到的人”,讓他感到無比失落。這種挫敗感導致他不得不轉向另一種他唯一知道的能夠用錢換來親密關係的人:妓女。在一封憂傷的長信中,他極力讚美了這些“仁慈的姐妹們”的美德,並且為自己長期需要她們的陪伴辯護。“我看不到她們有什麽錯,”他解釋道,“我在她們身上感受到了人性。”


    他想念西恩和那個男孩。他考慮再三離開了海牙,當初的想法像複仇女神一樣跟著他來到了德倫特。在抵達德倫特後沒幾天他就承認說,一想起她,“我就會心如刀絞,帶著無比溫柔的遺憾,我思念著她”。就像“幽靈”一般,她的身影無所不在。當看到荒原上一位可憐的女人,一個帶著小孩坐駁船出行的女人,或旅店裏的一張空搖籃,他的“心就融化了”,“眼睛就會變得潮濕”。圍繞著自己的離開是否正當和她能否獲得拯救,他的內心又開始充滿不斷的衝突。“像她這樣的女人,應該被無限地——對,無限地——給予更多的同情,而不是斥責,”他寫道,“可憐的、可憐的、可憐的人啊。”在孤寂的沼澤地,他渴望她的陪伴,懊悔當初沒有更堅定地要求和她結婚。“那樣興許能拯救她,”他想象著,“而且也會結束我在精神上的巨大折磨,現在我已經是加倍地不幸。”每天,他都在等著能夠有一封她寄來的信,直到不安與焦躁幾乎使他崩潰。“那個女人的命運,我的可憐的孩子以及另外一個孩子的命運讓我心碎,”他慟哭不已,“一定是哪裏出了什麽錯。”出於內疚和恐懼,他給她寄了些錢過去。


    文森特從未告訴提奧,離開時(以及離開後)他究竟給了西恩多少錢,但無疑是傾其所有。所以,在他到達德倫特還不到一周後,熟悉的悲悼之情又開始萌發:“我的錢都沒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房租到期,當地人拒絕繼續讓他賒欠。他無法償還向拉帕德借的款項——這一尷尬擾亂了他去遙遠的北方和拉帕德重聚的計劃。當錢花得一幹二淨時,繪畫材料也告罄了。離開海牙時,準備的材料隻夠畫一到兩個月,盡管他知道在德倫特買不到這些材料,必須從海牙訂購。離開那座城市時,他還有一大堆沒有支付的賬單,因此那裏也沒有人願意繼續讓他欠賬。同時,即將到來的冬天榨幹了這片土地上的色彩,使得很多好的繪畫題材一去不複返。“在這裏,我發現了非常多的美景,”他極度沮喪地呐喊,“浪費時間是最大的經濟損失。”由於沒有足夠的材料,他不得不推遲深入沼澤地探索的計劃——這種艱難的冒險是剛剛來到這一陌生的鄉村時的主要活動。“沒有足夠的繪畫材料,采取這樣的行動無疑是很魯莽的。”文森特痛心地說道。


    到9月的第三周,文森特的顏料盒已差不多空空如也。自博裏納日以來,他第一次開始麵對碌碌無為。“沒有工作來填補我空虛的心靈,我感到一種無以言表的憂傷,”他說,“我必須工作,努力工作,必須在工作中忘卻自我,否則空虛感會讓我崩潰。”


    文森特激烈地批評科爾叔叔,從海牙給他寄過去的大量作品,全部都石沉大海。在這種沉默中,文森特讀到的是自己在過去遭受到的全部輕蔑和背叛。“對於我,他似乎有著某種不可動搖的看法,”他對科爾叔叔這樣評價道,除了提奧,這是唯一曾經支持過他的藝術事業的家族成員,“我當然不需要忍受侮辱,這完完全全就是侮辱,因為他甚至沒有告知我他收到了我上一次寄過去的一遝習作。”在極度憤怒的情況下,他威脅說要“攻擊”他那已經59歲的叔叔,“和他說清楚,讓心裏暢快一些”。


    我如果就這樣算了,那將是懦夫的行為。我應該,也必須要求得到一個解釋……如果他拒絕,我將——我確實有這個權利——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然後,輪到我不受約束地、毫不留情地羞辱他……我無法忍受被當作一個道德敗壞的人來對待,無法忍受在我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評判、被指責。


    最後,文森特將對博裏納日的痛苦記憶轉向自己怒火的真正目標——提奧。他指責弟弟殘忍,給自己的錢僅夠生活,永久地延續他的苦痛,並且,他堅持認為,如果提奧能夠更慷慨一點,那麽不僅自己的事業,而且與西恩的戀愛都將成功。“本來,我寧可與她待在一起,”他寫道,“但是我無法按照我希望的方式來對待她。”前麵的“黑暗的未來”、自己的那顆“滴血的心”,一直纏繞他的“失望和憂鬱的情緒”,以及最深處的那種“空虛”,現在全部被他歸咎於弟弟。


    回想起1880年冬季那段自我放逐的苦難歲月(“像流浪者般永遠地遊蕩”),文森特再次警告,自己快要崩潰。“也許,你記得,在博裏納日我是怎麽過的,”他寫道,“是的,我很害怕一切在這兒會重演。”他辯稱,逃避可怕命運的唯一辦法就是提奧提供“真誠的證明”:首先,馬上寄來足夠的現金,供他購置一批新的繪畫材料;其次,提供可靠的保證(一個“明確而固定的安排”),不管怎樣,都會每個月給他150法郎。在那段時間,他知道弟弟在經濟上十分窘迫,他威脅說:如果沒有更多的錢,“我必須為一切可能的事情作好準備”,包括“發瘋”。


    海牙交易的後果開始慢慢地顯露。放棄西恩,而選擇提奧,他放棄了太多,而得到的卻微乎其微。想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變得越來越沮喪——“失望與絕望已達到無法描述的地步”,即使是在他越來越用力地擠壓顏料管,以便完成自己一天的工作的時候。沒有錢、沒有材料、沒有模特、沒有夥伴,也沒有慰藉——沒有“信心和溫暖”,他痛苦地坦白:“我完全迷失了……我無法擺脫深深的憂鬱感。”


    僅僅兩周後,德倫特的探險之旅似乎就已經走到頭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散文,”他悲歎道,“最後,都以一首詩作為結局。”他開始用全新的眼光來看待這片寂寥的荒野,將它們描述為單調的、使人心情沉重的——“永遠腐爛著的”屍體般的——景象,唯一產出的作物就是黴菌。不管目光投向哪裏,都隻能發現死亡或瀕臨死亡:自己畫過的一塊當地的墓地、一位裹著縐紗的哀悼之中的婦女、沼澤之中挖掘出來的遠古時代樹樁的腐爛遺骸。他曾向提奧詳細描述過葬禮船神秘地滑過荒野,男人們在運河岸邊拉著船,而送葬的婦女坐在船內的景象。


    《沼櫟樹幹的風景》,1883年10月,紙上鉛筆和墨水,英寸x英寸。


    這些關於死亡的跡象將文森特的思緒帶入了“思想的沼澤和無法解決的問題”之中。他形容自己“完完全全地被擊敗”,在空閑的日子裏,他再次一遍遍地回憶過去的失敗並自責。他再次想象以逃避來解決問題。他精心地製訂計劃,以便“進一步深入到鄉村之中,盡管眼下並不是理想的季節”,或者“在離荒野更遠的地方”找一個新家。但是,沒有弟弟寄過來的錢,一切都隻能是幻想。“我愈發清晰地明白我現在陷在這裏了,”他承認,“我是多麽無助。”


    就在未來看起來灰暗無望,讓人無法忍受時,雨季開始了。荒野的上空烏雲密布,雨水不停地傾瀉而下。沼澤越來越滿,水溢出了運河的兩岸,道路再次變為沼澤,文森特坐在昏暗的閣樓裏,不斷地在自己的腦海裏重複著一首朗費羅的詩:


    我的生活寒冷、陰鬱、沉悶;


    下著雨,風也在不停地刮;


    我的思想還糾纏著往事,


    狂風中,我青春的希望相繼熄滅,


    天真是陰暗而沉悶。


    安靜吧,憂傷的心!別再悔恨;


    烏雲後麵太陽依然燦爛;


    你的命運和大家的一樣,


    每個人一生都得逢上陰雨,


    有些日子注定陰暗而沉悶。


    在給提奧的信中,他隻引用了最後兩句,又悶悶不樂地加上了:“陰暗而沉悶的日子是不是太久了?”


    9月末,在一個沉悶的日子裏,文森特的精神終於瀕臨崩潰。第二次精神錯亂一觸即發。經曆了在海牙的良心危機以及眼前德倫特的災難,他的精神狀態已經如此脆弱,以至於微小的挑撥就能掀起一場風暴。他回到房間,從陰暗的閣樓望過去,看到黑暗之中的顏料盒被一束透過一塊玻璃的陽光照亮。眼中那空空的盒子、幹巴巴的調色板、被遺棄的扭曲的顏料管、“用壞了的畫筆”,都在以一種隻有隱喻般的方式向他訴說。


    “一切都太痛苦,太匱乏,太令人疲憊。”他痛哭失聲,不僅為自己,還為自己那可憐的工具箱。無休無止的計劃與悲摧的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顯現在他的麵前,他感到“一切都是那麽令人絕望”。一股恐懼的感覺一直由於發瘋地工作而長期沉澱在心裏,現在則試圖將他吞噬。“關於未來的一些不好的預兆,徹底將我打敗。”在寫給提奧的一封信中,他如是說。他說寫這封信是為了“呼吸更多的空氣”。他在罪惡感和遺憾中窒息,思考著屈服於失敗,甚至屈服於自我毀滅。“讓我在命運中自生自滅吧,”他乞求弟弟,“已經沒有任何作用;這一切早已超過人所能承受的,也沒有機會從其他任何地方獲得幫助。這些難道不夠表明我們該放棄了嗎?”


    那一天,為了逃避四散在閣樓房間之中的惡魔,文森特陷入到想象之中——就像他經常做的一樣。僅僅幾天之後出現的困擾,將遠遠地超過他一生中所有的困擾。


    “來吧,弟弟,來和我一起在荒野上畫畫。”


    這是1883年10月初,來自德倫特荒野的呼喊。接下來的兩個月裏,文森特用盡所有的智慧、激情與想象去說服弟弟放棄巴黎和古庇爾畫廊,來與自己一起在荒野上生活。“來吧,與我一起漫步在犁和牧羊人後麵,”他請求道,“讓刮過荒野的風暴吹在你的身上。”


    在一連串的信中,他抱怨提奧對自己在渴望和虛幻中追尋幸福的最新計劃漠不關心。“我忍不住想象未來我不再一個人工作,”他在一種充滿憧憬的狂喜之中寫道,“而是你和我,作為畫家,在這片荒野上如同夥伴般一起工作。”博裏納日的布道、對凱·沃斯的追求,甚至對西恩·霍尼克的拯救,都從來沒有讓文森特陷入如此這般狂熱的幻想和渴望之中。就像過去所有的戰役一樣,這一全新戰役的目標無法達到,他調動了全部自我欺騙的力量來實現它。他自我辯解:“我沒有活在夢裏……或一座空中的城堡之中。”即使此時,他知道提奧已經多次拒絕過這一邀請。最近的一次是在1883年夏天,當時文森特讓提奧“搬去鄉村”和“當一位畫家”,但提奧對這一請求充耳不聞。


    對於這一已經遭到提奧多次拒絕的提議(其中一次就發生在不久前),為什麽文森特卻又如此迅速地舊事重提(尤其是一個看起來如此荒謬可笑的提議)?提奧每月寄給文森特的錢使他免於陷入極度的窮困。提奧在古庇爾畫廊的薪水還支撐著他的弟弟、姐妹以及父母的生活。作為家裏的頂梁柱,家中這位最為盡職盡責的兒子一旦放棄前途光明的事業,去最荒涼的鄉下,加入聲名狼藉的懶漢的行列,整個家庭將陷入困頓,更不要說羞辱了。然而,文森特的需要使得他喪失了理性。他獨自一人在德倫特的荒野上生活,就像在博裏納日一樣,無處可去。9月末的事件使他充滿了恐懼,他無法對自己坦誠,更無法對提奧坦誠。與此同時,提奧開始情緒化地抱怨自己在巴黎的處境,輕率地表示說想要離開古庇爾畫廊。提奧的憂鬱和不滿的周期性發作,使文森特陷入到手足之情的狂喜之中,他在其中找到了對自己離經叛道的人生道路的肯定。但是這次,提奧做出了比以往更令人震驚的舉動。他揚言不僅要辭去古庇爾畫廊的工作,還要徹底離開歐洲,前往美國。


    此時,文森特正彈盡糧絕,麵對即將被徹底拋棄的命運,他不顧一切地進行了一場無望的抗爭。不到五年後他又以同樣的方式勸誘保羅·高更去普羅旺斯。


    過去,他經常向弟弟吹噓藝術家的工作是多麽具有“男子氣概”。而現在,他又加倍地控訴藝術品經銷商和“那些靠收入維持生計的人”多麽缺乏男子氣概。“一個畫家,”他承諾,“比其他人更具男子氣概。”他警告提奧,如果不當畫家,那麽他將“像其他的那些人一樣不斷退化”;然而,作為畫家,他就可以“自由地出入於”左拉書上那些充滿力比多的本地人之中。文森特勸告提奧說,藝術家和工匠——例如鐵匠——一樣具有男子氣概,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借用提奧早期在博裏納日時提出的一種觀點,文森特高度讚揚藝術作為一門“手藝”是多麽簡樸和誠實,並稱它為“令人愉悅的事”,說它能使提奧成為一個“更好和更深刻的人”。他援引1793年的精神來喚起提奧人生的一場革命,並且還提到了自己畫冊之中的一幅畫作,他宣稱,提奧和更早時期的一場革命之中的英雄們——清教徒——在外表上極為相似。在他看來,弟弟與“五月花”號上的清教徒們有著“簡直是一模一樣的麵容”,他還勝利地得出結論說,他們都有著相同的“紅頭發”和“方正的額頭”。這些人為了尋找“簡樸的生活”和“康莊大道”,勇敢地開創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還需要什麽更令人信服的證據來證明他是注定要跟隨這些“行動者”的腳步呢?


    隻是不是去美國。在矛盾又模糊的信息中,文森特反對弟弟越洋去美國的計劃(這是提奧迄今為止提出的唯一真正具有“革命性的”願望)。帶著一絲的諷刺,文森特把這解釋為提奧因過度緊張而產生的胡思亂想——“人的腦子裏裝了太多東西,感到痛苦和沮喪的時刻”的產物。他將其與自殺傾向相比較,責備弟弟居然會有如此“不恰當的”念頭。“聽著,”他感歎道,“就避世消失而言,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你和我永遠不該那樣做,更不該自殺。”他以牙還牙——為了防止被弟弟拋棄,他暗示說自己什麽極端的事都做得出來。“如果你想著要去美國的話,”他警告道,“我就會準備應征入伍,前往東印度群島。”


    在文森特狂熱的召喚中,地球上沒有地方可以與德倫特這片荒野相比。在發現四處都彌漫著死亡氣息後的幾天,文森特在自己的腦海中重新找回了過去的天堂景象——“我的小王國,”他這樣稱呼,“在我腦海之中想到的美景,絕對就和這一模一樣……荒野會跟你說話……大自然的那種沉靜的聲音……美麗而又平靜。”還有些時候,荒野裏回響著“撕心裂肺的交響樂”,生活“如夢境般”一天天過去。文森特保證,那些“美得難以言喻”的景色不僅讓人迷醉,而且可以撫慰人心。以自己平靜的心態作為證據,文森特竭力勸說體弱多病、神經緊張的弟弟相信荒野所具有的治療性力量。隻有這樣的寧靜可以治愈提奧的神經衰弱——“這是你和我長期的敵人”,甚至是神經崩潰。在多年來激烈抨擊所有宗教之後,文森特召喚弟弟到荒野裏尋找精神上的重生,召喚他進入一個比自然、藝術更加崇高的境界,一種“不可思議”和“無法名狀”的境界。“相信我所相信的。”他寫道,他還重新啟用了兄弟倆在描述不可名狀的事物時使用的代號——“本真”。


    似乎是為了用自己的真實體驗來闡述自己的觀點,文森特離開了霍赫芬,到了泥煤采集區的更深處。有了提奧寄過來的款項、向父親借的一筆錢和新近通過花言巧語從海牙賒來的繪畫材料,文森特手頭還算闊綽。他搭乘一艘很慢的駁船,向東行駛了16英裏,到達一個叫作維諾德的小鎮——被他稱為“德倫特最為偏遠的角落”。同另一塊居住地新阿姆斯特丹一樣,維諾德位於采泥煤區的腹地。整個夏天,成千上萬的切割機和挖煤船從各個方向蜂擁穿過這片沒有樹林的土地,一大堆一大堆的泥煤在臨時搭建的工棚周圍堆積如山。文森特到達那裏時剛進入10月,多數的泥煤都已被運走,工人們則已經開始忍受冬日嚴寒的煎熬,和牲畜一起擠在臭氣熏天的茅屋裏,像農奴一樣被這可恨的“貨運係統”所束縛。夏天,泥煤業老板們支付微薄的工資,讓勞工們維持生活;現在到了冬天,他們就通過在自己公司經營的商店裏高價出售商品賺錢,等春天來臨時,很多勞工就又負債累累,不得不依附於這塊土地。惡性循環的剝削體製帶來的苦難是如此深重,采泥煤的工人們隻能通過大規模的罷工進行反抗。


    然而,正如在博裏納日一樣,文森特心裏隻有天堂般的鄉村景象,因此對周圍的不公平和令人憤怒的現實,他完全熟視無睹。文森特在房間陽台上就可以俯瞰運河,他看到的隻是“堂吉訶德式美不勝收的剪影——如同磨坊”,還有“神秘的吊橋襯著活力四射的夜空”。他報告說,周圍的村莊看上去“極其舒適”,泥煤工人的茅屋“平靜而又簡樸”。


    到了10月下旬,文森特進行了最具雄心的一次探險,他要用這些探險來證明自己的說法,他去了維諾德西北部十英裏遠處的古村落茲韋洛。文森特聲稱,這次長途跋涉源於藝術的靈感(“想象淩晨3點在一輛敞篷的小馬車內穿越荒野”),正如三年前從博裏納日到朱爾斯·布萊頓在庫裏耶爾的畫室一樣。在得到提奧的讚同後,在沒有任何前期準備的情況下,他出發去尋找阿爾薩斯藝術家馬克思·李卜曼,幾個月前,李卜曼在茲韋洛遊覽,並且據文森特所說,人們謠傳他目前仍在那裏。從茲韋洛回來以後,他向提奧敘述了自己的旅行,這些描述可以說是他所有書信中用詞最精美、最具詩情畫意的。


    他描述說,這就像是在柯羅畫作的風景之中旅行(“隻有他能夠畫出那種靜謐、神秘和祥和”),雷斯達爾畫中那樣的天空下(“除了那種無邊無際的大地和天空,其他什麽都沒有”),到處都是莫夫畫中的那種“迷霧般的氛圍”,到處都是米勒筆下的農夫、雅克畫中“有些粗放的”的牧羊人和伊斯雷爾畫中的老年婦女。恍惚中,一幅又一幅的畫麵在他的大腦之中交織在一起,單調乏味、不太怡人的德倫特的冬天變為了令人心動的關於伊甸園的幻想。“現在,你可以看看這裏到底是一番什麽樣的景象,”他總結著自己生動形象的簡要介紹,“這樣的一天可以收獲些什麽呢?僅僅是幾張寫生。但還有更為豐富的收獲——工作時享受到的寧靜的愉悅。”


    德倫特如果是天堂的話,古庇爾畫廊則是侵入的毒蛇。利用提奧長期以來的失望,文森特時常對他的雇主進行批評,但是用詞從來沒有像這次這麽尖刻和毫不妥協。“令人憎惡、荒唐放肆、反複無常、膽大妄為”,這是個“苟延殘喘”的機構,正在滅亡是“罪有應得”。在他看來,畫廊使體麵的藝術品銷售行業——正如他們的伯伯和叔叔們曾經從事的——墮落為“完完全全的賭博”。至於使提奧走投無路的古庇爾畫廊的紳士們,文森特譴責他們“難以容忍的自負”、“極度的不公平”和“自私自利”。他排除了任何妥協的可能(“千萬不要想著用和解來麻痹自己”),並且勸弟弟像自己一樣反抗——“堅持自己的立場……不要屈服。”為了勸阻提奧跳槽成為另一個經銷商的雇員或者自己開畫廊,文森特不僅譴責古庇爾畫廊,而且譴責各地所有的經銷商。“這些人都半斤八兩,”他爭論道,“整個藝術行業全都已經被腐蝕了。”左拉對資產階級趣味的強烈譴責,被他用來攻擊整個藝術行業:“這是平庸、虛無和荒誕的勝利。”


    但仍存在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如果提奧辭職,兄弟倆又該如何維持生計?文森特經常以德倫特消費水平低為由,說明兄弟倆的生活費用實際上可以節省一半。畫家不需要太多的錢,他提醒提奧:“錢會使我們變得冷漠。”另外,他補充道,貧困都隻是短暫的,因為“很快,我的畫作就可能會帶來財富”。更何況在任何情況下,上帝都不會坐視不管。以一種崇高的召喚為名,他安慰弟弟說“一種無限強大的力量”將會保護他們,讓他們完成建立完美兄弟情義的全新使命。“如果人能夠僅僅帶著喜愛、帶著對彼此的一定了解,合作和互助地從事一項工作,”他寫道,“很多本來無法忍受的事情都會變得可以接受。”


    根據文森特的“精心計算”,在可以完全通過繪畫養活自己之前,兄弟倆有兩年時間每個月需要200法郎。因此他建議提奧從一位富裕的伯伯或叔叔那裏多借些錢,並且還鄭重地保證可以用自己的作品作抵押。他說,這些抵押品可以證明“我們並不是在建造空中的城堡”。他寄給提奧詳盡的預算單(“我不知道該從哪裏和如何獲得這些錢,但是我會告訴你我們該如何花這筆錢”)。然而,即使在堅定地論證自己觀點的合理性時,他也請求要更多的錢,並提出了一個以防萬一的計劃——兄弟倆可以回家跟父母一起住,這肯定讓提奧目瞪口呆。


    事實上,這一建議看似隨意,卻表明了位於文森特激烈抗爭背後的一個核心幻想。他將完美的兄弟情義和家庭和解合二為一,想象著在津德爾特牧師公館的全家大團圓。文森特將帶領全家人團聚在弟弟的周圍。他們將一起支持提奧成為畫家的夢想——以他們從來不曾支持過文森特的各種方式。他們將勇敢地承擔貧窮的苦難和壞名聲的打擊。他們攜手共進,一起締造全新的偉大藝術“現象,即兄弟倆同時成為偉大的畫家”。文森特夢想在牧師公館裏,他和提奧不再需要“遵從”。父親會將自己的權威讓位於提奧使命的“巨大力量”——盡管他從來沒有為文森特的使命這樣做過,並且會以“友好和愛”來對待兩個兒子。


    文森特沉浸在這一全新的救贖幻想中,無法自拔,他要求提奧不再反對自己回布拉班特,同時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一方麵邀請他加入這個全新的家庭形式,另一方麵警告他不要再次把事情搞砸,他說道:“如果我非得在家裏住一段時間,我希望,為了我,同時也是為了你,大家應該明智點,不要因為不和而把事情搞砸,大家都應盡棄前嫌,順其自然地接受這一新形勢可能帶給我們的一切。”文森特堅定地認為自己這一夢想的實現現在完全取決於提奧的到來,從而將懇求升級為一種狂熱的渴望。“住在一起……這將會是多麽開心。如此讓人高興,我都不敢去想,但又情不自禁,盡管這樣的快樂顯得太過奢侈。”他想象兄弟倆合租一間農夫的小屋,一起來裝修屋子。漸漸地,請求變得像求婚一樣熱烈:


    兩個人都不會孤獨,我們的工作會互相融合。一開始,也許不得不過一段艱苦的日子,我們必須為此作好準備,並且采取措施克服困難;我們不應該退縮,不應該回首,也無法回首;相反,應該強迫自己向前看……我們將遠離所有朋友和熟人,沒有任何人的注視,孤軍奮戰,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因為這樣就沒有任何人會妨礙我們。我們將期待勝利——我們可以在自己的身體內感覺到勝利。我們將忙於工作,完完全全地投身於工作,這樣就完全無法去想任何工作之外的事情。


    爭論開始讓位於不理性的勸說(“必須、必須、必須前進並且獲得勝利”),然而信中加入了更多的法語— patience d’un boeuf(以公牛般的耐心),以及閱讀過的書籍之中的名言警句。在醉漢一樣的喋喋不休的懇求中,他堅持說提奧有著一位真正畫家的靈魂和特質。他預計提奧將會發現繪畫要容易得多,並且取得比他那時更快的進步。“隻要你一拿起畫筆或蠟筆,你就會成為一位當之無愧的出色藝術家。”他大膽保證說。對提奧應該選擇哪種類型的藝術,他甚至作出了明確的指導。他舉出了兄弟倆的最愛,邁克爾,作為提奧的榜樣,他建議弟弟“馬上試一試風景畫”。德倫特寬廣的高沼地和激動人心的天空呈現出無窮無盡的遠景,就如同出自這位法國繪畫大師的畫筆。“這完全就是邁克爾的風格,”他寫道,“邁克爾筆下的風景絕對就是這個樣子。”“我希望你馬上去嚐試一下這種風格……我已經考慮了很長時間了。”


    “大家通過繪畫而成為畫家,”他宣稱,將自我辯護同靈感相結合,“如果你想要成為一位畫家,如果你很喜歡這個……你就能成功。”


    的確,在文森特的竭力懇求中,他和提奧達成了一致。雖然聲稱對弟弟的內心有特殊的洞見,文森特看到的隻是自己內心的投射。他在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之間搖擺,不僅是在指導提奧,也是在安慰自己:


    他們將會告訴你說你是一個瘋子,但確定無疑的是——在經曆過這麽多精神折磨後,你知道你不可能是瘋子……不要讓他們黑白顛倒,至少我是不會的!


    隻要一有機會,他就向提奧宣講自己的冒失(“我的計劃總是有太多的冒險,而不是太少”)和反抗(“如果你聽到你身體中有一個聲音在訴說,‘你不是一位藝術家’,那麽不顧一切地畫畫吧,夥計,那聲音最終一定會銷聲匿跡”)。“我人生的目標就是畫畫,盡可能地畫最多、最好的畫作,”這既是在解釋,也是在懇求,“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我希望在離開人世之際,以一種愛意和溫柔的遺憾回顧過去,想道:‘噢,我本該完成的那些作品啊!’……你會反對嗎,不管是為我還是為了你自己?”


    所有這些觀點,以及更多其他的觀點,最終都在畫麵之中得以表達。在發起這一提議的信中,文森特附上了一張素描,他曾在這張畫上花了很多時間:半打關於德倫特生活的小插圖——地裏、運河岸上和鄉村道路上的農民——全都以一種蒙太奇的方式精心地安排在一起,就像他曾經在《繪畫》上看到的向讀者介紹奇怪的工業或美麗的當地景觀的那些畫麵一樣。當他勸說提奧像邁克爾當時畫蒙馬特的天空那樣,畫高沼地的天空時,他還同時寄去了一些“有著邁克爾風格的”素描和油畫:由棕色大地和石版一樣的灰色天空構成的遠景。他將自己喜悅的呼喊——“這片土地是多麽靜謐、遼闊和安寧啊”——轉化為旋渦形的雲彩和濃墨重彩的大地上的溝壑。運用鉛筆、鋼筆和墨水,他向弟弟傳達等待他用畫筆去描繪的那種安寧,這是用文字永遠無法傳達的:長長的運河、行進之中的駁船和無邊的珠光般的黃昏。


    他極力邀請提奧來荒野過簡樸的生活——“來和我坐在一起,看著火堆。”他一次次用一種最為溫柔的、最為哀怨的形式,用一種半透明的很粗的灰色筆觸來呈現黃昏天空之下孤寂的村舍。為了突出這是一種高尚的勞動——“一件不錯的事情,一種誠實的事業”,文森特畫了一係列米勒式的農民形象:一位趕著羊群經過鄉村教堂的牧羊人、美國西部一樣寬闊的天幕下的一位耕地人、兩位在風暴之中的沼澤地上弓腰的女性、一位拉著重耙的肩膀寬闊的農夫(以公牛般的耐心傾斜著身體,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目光盯著無垠的地平線)。


    在德倫特,藝術最終完全服務於文森特更宏大的追尋。自博裏納日以來,藝術一直都是一顆恒星,他所有的爭辯都在圍繞其旋轉:在憤怒和痛苦的風暴之中,藝術始終是這一風暴的中心。和提奧會合的夢想,狂野而又無法壓製,將一切連根拔起。這一夢想讓他拋棄了在海牙時統攝自己全部生活的摯愛——人物素描,放棄了過去三年之中叛逆性的執著。以後,他還會時不時地回到人物素描,不僅是因為對偉大的素描大師作品的喜愛,還因為隻有和模特們在一起,他才能找到那種溫暖和控製。但是他不會再局限於此。


    他對鉛筆、鋼筆、墨水以及它們創作出的黑白形象的熱愛,在1883年10月和11月的風暴中減弱了。在德倫特,他發現油畫非常具有表現力,還有水彩和畫筆。“對我而言,油畫更容易。”他從維諾德給提奧寫信說,這時對文森特和西方藝術而言,都是一個轉折點。“我現在非常急切地想要去嚐試一下至今都還沒有去做的事情。”這一次他將說到做到。在德倫特,他畫油畫不僅僅是為了自衛,為了迎合弟弟,而且是為了更有力地論爭——為了調動主宰他生命的強大的傳教式激情進行有力的勸說。在德倫特,文森特發現除了夢想或者為這些空中的城堡進行辯解外,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他可以將它們畫下來。


    《德倫特風景》,1883年9月-10月,紙上鉛筆和墨水,英寸x英寸。


    《人拉耙》,1883年10月,信中速寫,紙上鉛筆和墨水,英寸x英寸。


    一開始,以淡淡的反對(家人都還得依靠他)和禮貌的異議(畫家是天生的,不是造就的),提奧回絕了哥哥的請求。但是文森特采取了更大的攻勢。不久後,當文森特激烈地攻擊古庇爾畫廊和藝術交易時,提奧開始從這一幻想之中清醒過來。他慣常認定責任重於團結,他批評哥哥是一位夢想家,並且坦白說藝術品交易仍然是自己的興趣。“為了大家的利益,我必須堅持下去。”在信中,他表達了自己的拒絕,但在文森特的眼裏,這一拒絕很模棱。“所有這些都是廢話。”文森特反駁說,對弟弟的理由不屑一顧。一封懇求的信件緊接著另一封。但文森特的信越長越複雜,提奧最終的回複就越簡明越扼要;文森特的理由越全麵越熱枕,提奧也就越是不為所動。


    最後,文森特將自己的窘境主要歸咎於提奧的情人瑪麗。有時候,文森特鼓勵弟弟與這位已經在一起一年的伴侶正式訂婚,想象著她會成為自己計劃之中的同盟,勸說提奧離開巴黎。幻想一家人都是荒野上的畫家,文森特甚至建議提奧將瑪麗一起帶到德倫特。“人越多,大家就越高興,”他喊道,並且補充說,“如果這位女性來的話,當然她也必須畫畫。”但是提奧的沉默改變了這一切。文森特開始反對這位入侵者,五年後,當提奧向另外一位女性求婚時,文森特也作出了這樣的反應。“你的這個女人她好嗎?誠實嗎?”他盤問道。文森特指出說,也許瑪麗“迷惑”了他,用“毒藥”和“魅惑”這樣的詞來播撒懷疑的種子。他將瑪麗比作麥克白夫人——一位邪惡的女人,有著“對‘偉大’的危險的渴望”,並且警告說,提奧就像那位女士聲名狼藉的丈夫一樣,正冒著失去“是非感”的危險。


    言辭和對立越來越激烈,文森特不可避免地放出了更狠的話。他完全不顧提奧不斷的反對,反複重申如果提奧不離開古庇爾畫廊,自己將前往布拉班特,把自己丟給年邁的父母。他甚至威脅將恢複同西恩的關係。“我不會為了取悅任何人而不去看望她,”他有目的地警告說,“隨便別人怎麽想,怎麽說。”對任何挑釁,提奧采取的都是拖延和謙恭的回複方式,甚至聰明地邀請文森特去巴黎,誘惑他加入藝術品交易。這一意料之外的邀請一時讓文森特措手不及(“在巴黎和這裏的沼澤都有我需要學習的東西。”他承認道),但他很快就恢複了立場,說這個計劃“對我的品味而言,太不靠譜”,並且勸阻弟弟做任何其他的事,除了在德倫特畫畫之外。


    11月初,提奧再次試圖停止通信,他寫下了一張極其簡略的便條:“目前,一切仍保持原樣。”這話卻起了反作用。暴怒的文森特發出最後通牒,他的詞窮暴露了他最原始的需求。他警告說,如果提奧不離開古庇爾畫廊,“我將不再接受你在經濟上的支持”。盡管文森特努力把這個自我毀滅的威脅描述為自我犧牲(“我不希望我的需求成為你留下來的理由”),他也沒法隱藏陰暗的、強迫的意味。他發誓要把自己扔進“暴風雨”裏,嚴厲地要提奧在最後期限之前作出最終決定,還鄭重其事地允許自己的弟弟“與我再無一點瓜葛”。他保證會找工作,任何工作,來養活自己,但警告說會因此而變得“衰弱”。他隨信附了一些習作“作為生命還有一息尚存的標誌”,但又痛苦地補充說:“當然我不奢想它們會被認為有銷路。”


    在寄出這封信之前,他曾一度因信中的威脅和蠻橫的口吻而後悔。他又加了兩段語氣弱一些的附言(“請不要誤解我跟你說的話”),但最後,他還是把這封信寄了出去。當提奧沒回信,也沒有按時寄來50法郎時,文森特有些驚慌失措,害怕弟弟將最後通牒信以為真,於是含糊地作了大量解釋,並懺悔道:“收不到你的回信,我要瘋了。”


    一如既往,提奧最終又寄來了一些錢,但很明顯,爭吵讓他非常憤怒,以至於他拒絕補上之前沒寄的錢。提奧非常傷人地指責文森特,堅持說自己在古庇爾畫廊的工作中“重新找到了快樂”,把文森特比作狂暴的、有底層情結的無政府主義者,這些人最近對俄國沙皇實施了暗殺——這些人代表了毀滅性的狂熱和對文明準則的蔑視。


    這足夠讓文森特最後殘存的希望徹底粉碎——他將其稱為“最後一根稻草”。“盡管觀念不同,但這並不能掩蓋我們是兄弟的事實,”他沮喪地寫道,“我們不應該彼此責怪,與彼此為敵,或為彼此製造障礙。”


    僅僅幾天後,文森特便離開了德倫特省。原本他計劃在那裏待一年,但由於債務和絕望,他待了不到三個月便匆匆離開。他走得很突然,都沒有和維諾德旅店老板或提奧打聲招呼。但為了前往霍赫芬的火車站,他隻能不甚體麵地步行了16英裏。他衣衫襤褸,受寒受凍,還被當地人斥責為“殺人犯和流浪漢”。在寒冷徹骨的雨雪風暴之中,他步行了六小時,帶著自己所能攜帶的東西,穿過單調的荒野。根據文森特自己的敘述,在路上,他大部分時候都在哭泣。每走一步,他都會想起提奧:前一分鍾為弟弟的拒絕怒火中燒,痛苦地排演著下一次的爭吵;下一分鍾他的心裏又會充滿沉重的愧疚和悔意,步履蹣跚。後來,他用最能撫慰人心的意象來總結這次艱難的旅途:“播種眼淚”。


    當然,他的方向是自己的家:部分是為了省錢,部分是為了反抗提奧,部分是為了效仿拉帕德(拉帕德離開了德倫特省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部分是因為無處可去。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所有他麵前的道路最終都通往那個方向。舊恨新傷讓他背負起難以忍受的重負,他像一個囚犯,不得不恭順地回到獄警身邊。“我們必須繼續生活下去,直至心碎,”他寫信給提奧,“我們就是我們自己。”他開始追求另一種新生的意象——“太陽下,扭曲盤錯的老蘋果樹開出最纖弱、最嬌美、最純潔的花朵”,他將用顏料盒對這一番景象作全新的表達。


    他回家的時候正好是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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