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滌之死,時當隆冬。他與司馬承禎、丹丘子在孟春時節與李白一晤而別於江陵,還沒來得及撞上這一樁婚媒因緣。匆匆握別之際,崔滌若有心、似無心地問了李白一句:“此地一別,卻不知日後何處相逢了?”


    李白的答複很妙:“某家昌明故裏,閭門外有紫荊一,可十圍,華蓋濃深,以蔭公侯車駕。”


    此番李白之所以汲汲登程,則是為了吳指南的兩句半癲半醉之語話:“汝同某過洞庭去罷?某好至彼處死去,汝便了無罣礙!”


    此前一日,司馬承禎在天梁觀升壇講“服氣精義論”。這一套道法都為九論,以養生持體為宗旨,分兩日成一通說。前一夜掌燈燃燭,講慎忌論和五髒論;次日自晨至午講療病論及病候論;午後至暮講五牙論、服氣論、導引論;入夜之後,再講符水論與服藥論。來聽講的,俱是前一日在擲甲驛苦候多時、來自臨州近縣的道士、女冠。


    李白早年在大匡山隨趙蕤讀書,趙蕤就曾授以“舍淮南而就句曲”的大判斷。句曲者,句曲山也,亦即齊、梁時陶弘景隱居的茅山。陶弘景號華陽隱居之所隱,正是此地。隱伏句曲四十年,除了《真誥》一書之外,所撰《效驗方》、《補闕肘後百一方》、《陶氏本草》、《藥總訣》等,皆是趙蕤一向所稱道的“實學”。司馬承禎為陶弘景嫡裔三傳弟子,“服氣經義論”則恰為發揚陶氏之學的一部集成之說。


    久聞其名,未詳其情,李白自然俯首下心,專誌聆教,司馬承禎對這“仙風道骨”的少年青眼有加,不隻令其踞列前席,還吩咐厲以常為添幾硯紙墨,並鬆油短檠佐書,堪說格外禮遇了。


    司馬承禎以五髒論開講,指畫囊軀,譬喻五行,雜以星辰運行、周天環動的道理,數以百計的道者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雜以讚許嗟歎之聲。唯獨吳指南聽講不過片刻,就不再能辨識字句了,但覺腹中空洞,饑餒難當,霍地自站起身,甩開大步,穿越人叢,朝大殿之外揚長而去。


    由於水運利便,近年來的江陵已經逐漸追步長安、洛陽,形形色色的行市熱絡,交易蓬勃,商店侵街的情形也時有所見。在鄰近水陸碼頭之地,出現了許多為迎迓不時往來的旅客而開張的酒食鋪子。相較起來,京師尚有朝開晚閉的宵禁,江陵在地的律令反而寬弛得多,居宅、商家、逆旅、酒樓更無坊牆的囿限,隨處可見。


    吳指南信步遊蕩,東家食罷西家飲,醉飽之餘,高歌迤行,漫無南北。走得口幹唇燥,複見有炊煙爐火之處,便一頭搶入,解下腰間錢囊,聽任主東估值,呼酒不歇。


    如此行醉,沉酣至再,直落得夜色由暗而明,天色複由明而暗,到了次日昏暮時分,迷離茫昧間,他隻覺此廓此垣熟悉得無以複加,眼中所見之人、耳邊所聞之語,竟與他所出身的昌明縣城並無二致。就這麽一麵趔趔趄趄地走,吳指南一麵環顧周身越發不清不明的光景,一麵疑道:“嗚呼呼呀!某卻如此一路回家了麽?”


    “可不?”忽地一人在身後應道。


    回頭一眼接著,倒教他通身上下的酒氣猛可間散去五分。但見身後站著個蒼發盈尺、散亂披覆的漢子,身上條縷襤衫,百孔千瘡,肩頭站著一隻鸚鵡。他影影綽綽記得這人,仿佛見過的——


    “汝是那天上的、不不,是那墮水的——”吳指南無論如何再也想不起來了。


    此人正是文曲星張夜叉。


    張夜叉也不遑同吳指南寒暄,隻一勁拽起他的衣袖疾行,邊走邊叨念著:要尋覓一處火家,沽得上好“水邊賣”來共飲。“水邊賣”又名“芙蓉酪”,也叫“容城春”,是當地古傳五百年的佳釀,自三國時代荊州南郡容城鎮漁市販者手中初創而得名。


    此酒當得楚地一寶,由來也十分意外。原本酒之另名為春,多以產地相號,如劍南春、羅浮春者皆是。釀造容城春亦然,凡溢產穀米,即取以為釀,耕家自飲有餘,添為買賣。久而久之,釀者自有體會:但凡碾磨愈精而細者,其出釀愈香而存愈久,然量亦愈稀,價亦愈昂。耕漁之徒,逐漸以此圖利,江陵之人遂多販之於行商估客。


    《容城爨錄·水邊賣》有載:“漁市一愚婦,見灶上一鐺,中有濁漿,誤作稀粥,乃添薪火沸煮,移時而不記,複令自沸自涼,如是者三。無何,忽憶鐺中有粥,舉以食,瞿然醉矣。審其餘瀝,清澈如水,蓋容城春也。酒用餾法存聖甚秘,始此。”


    張夜叉此時神情愉悅,與大半年前在江船之中倨傲輕慢的樣貌,迥不相侔。他極口稱道那“水邊賣”的滋味天下無雙;其佳處還有來曆,端在釀造之時,以芙蓉葉為曲池鋪墊,盡得國色天香之美雲雲。這話說得吳指南舌底生津,又醒了一二分,筋力氣血登時暢旺起來,歡歡喜喜與這萍水相逢的丐者痛飲。直到戌時前後,肩頭的鸚鵡突然撲打著翅翼,高聲喊了兩句:“空餘秋草洞庭間,空餘秋草洞庭間。”


    就在這一刻,張夜叉臉色忽地沉了下來,凝眸直視吳指南,擎杯道:“芙蓉葉,盡化為糟泥,形軀泯滅,而於酒瀝之中留得些許簡淡餘香——此物,便是汝子了!”


    醉意可是被張夜叉的神色驚得十分全消,可他話裏的玄機,吳指南卻怎麽也參不透,隻隨手朝那鸚鵡指畫,漫口問道:“這鳥說些甚話?腔字好似李十二呀。”


    “信然!”張夜叉微微一頷首,道,“李郎日後當有此句。”


    “他尚未作得?”


    “汝尚未死,彼豈能作?”


    吳指南若有所悟,籲聲囁語著:“空餘秋草——?”


    張夜叉灑然一笑,道:“洞庭間。”


    吳指南當夜趁著一天的爛星明月,奔回天梁觀,正逢司馬承禎講服藥論將罷,吳指南旁若無人,大步闖入,逕至李白席前,朗聲道:“汝同某過洞庭去罷?某好至彼處死去,汝便了無罣礙!”


    李白既羞且窘,簡直無地自容,搶忙向壇坫之上的司馬承禎匆匆施了一禮,拽住吳指南的衣袂,箭步奔出殿門,仍極力按耐,咬牙切齒低聲道:“汝隨某遊山玩水,訪道求仙,一行無羈無絆,身作載酒之船,浮沉煙波而已。有什麽罣礙?鬧什麽生死?”


    “某受汝父之托,為汝兄汝弟接濟錢財,但此事不了,便合得一死。”


    吳指南的憂忡焦急固有其義正辭嚴之理。自從離開綿州,李白一意漫遊,涉納溪、下渝州、經巫山、過荊門、到江陵,秋去春來,似乎從無一時片刻著意於完遂李客所交代的事。道途之間,吳指南一旦略微清醒些,總忍不住要探問:何若直放九江,再返棹上三峽,且將錢財與李氏兄弟交割分明,也免得牽掛?然而李白總是亂以他語,或說:李尋、李常向不缺錢,何必為他們的不急之需而辜負大好山川?或說:沿途未見與李客往來交兌契券的櫃坊,也就不能持“便換”提取通寶。


    可是吳指南“合得一死”四字出口,李白卻愣住了,仿佛不能置信,當下虎起一雙圓眼,注視著吳指南,仔細打量他的臉,似乎將吳指南看得陌生起來;而吳指南被他這麽凝神看著,不由得一凜:李白的臉,竟然也在這一瞬間變得不可捉摸甚至不可辨識。兩人就這麽對望了不知多久,李白忽然縱聲長笑,笑罷大袖一拂,道:“那麽——明日同道君辭行便走。”


    “去洞庭?”


    “去洞庭。”


    “洞庭——”吳指南怯生生地又問了一句,“究竟是何地?”


    “撫以湘兮扣以沅,回按夫夷兮挾以赧,澧水來伏兮廣波瀾,並為我作雲夢之觀。”啟口四句,原無作篇之意,不過是把他從古書古文上讀來的洞庭之地,略加指點,說的是自南而北注積成湖的四條河流,分別為湘江、沅江、澧水與資江;資江複有二源——在南為赧水,在西為夫夷水——是以為辭。


    李白吟著吟著,興致來了,便忍不住以較為誇張的聲調縱聲唱了起來:“古之有大澤兮,乃在楚宮之東南。八百裏展臂乎扶桑兮,一掬朝日於沉酣。帝之二女處兮,是常遊於江源。旦暮而發雲雨兮,以營蒼生之精魂。鹹池之樂,張於洞庭之野。其聲震震兮,凡耳不能假。姑且酌之滿腹兮,毋乃以此湖為三雅。”


    這是他出蜀之後的第一篇賦,《雲夢賦》。此賦從“撫以湘”到“三雅”,是開篇第一章。這一章脫口而成,文不加點,可謂神授。而當時他並未親即湖山之觀,是以縱橫時空,所描寫的對象,純屬想象中的大澤。其中(堪說是相當節製地)隻用了兩個典故。其一是“帝之二女”,這個詞就是“天帝有兩個女兒”,此二女被封為江神,也就是《列仙傳》上所說的“江妃”二女也。證之以《離騷·九歌》聲稱“湘夫人”者便是。


    可是後人附會多端,必欲將“湘夫人”歸宗為帝堯之女,是極大的誤會。這個誤會,顯然也與秦始皇身邊的博士有關。據聞:始皇浮江至湘山,逢大風,於是問博士,湘君何神?博士曰:“聞之堯二女舜妃也,死而葬此。”後來劉向作《列女傳》,承襲了這個說法,並且說:“二女死於江湘之間,俗謂為‘湘君’。”漢代的經學大家鄭眾也以訛傳訛,舉證舜妃為湘君。此後“帝之二女”就變成了“帝堯之二女”;“湘夫人”也就成了“湘君”。甚至還增添了“舜陟方而死,二妃從之,俱溺死而湘江,遂號為湘夫人”的枝葉。


    李白在此處用“帝之二女”,主要的用意是點明地理,不涉於神話枝蔓之說,同時也經由這兩個帝女之登場,鋪墊稍後“鹹池之樂,張於洞庭之野”的文句,因為下令在洞庭的曠野中演奏《鹹池》樂章的,正是“天帝”,也可以說是昊天上帝——而決計不會是帝堯——此語,出於《莊子·天運》。


    另一個典故“三雅”則切切與吳指南這酒鬼有關。曹丕《典論》雲:“劉表有酒爵三,大曰伯雅,次曰仲雅,小曰季雅。伯雅容七升,仲雅六升,季雅五升。”從此文問世以後,人們便常以“三雅”泛指酒器,而且是豪飲、劇飲、狂飲之人所用的、容量極大的酒器。“姑且酌之滿腹兮,毋乃以此湖為三雅”就是將東、南、西三洞庭比擬成當年劉表的三種酒器,那豈不喝得太痛快了?


    吳指南聽李白解說時,不由得笑了起來:“如此喝死亦值!”


    後人可以如此設想:《雲夢賦》首章之文,已經預先埋設了“飲湖而醉,釃酒臨江”的壯闊之情,即使不免附會穿鑿,也可以說成是為吳指南一奠神魂的草蛇灰線。這開篇第一章,就寫在天梁觀南院的塞門內側,字如拳大,墨瀋光鮮,根骨勁挺,筆趣酣暢。題壁當時,為李白捧硯的是厲以常。書畢之際,詩人與厲以常口頭相約:洞庭罷遊歸來,必有續章完篇,將會回到天梁觀來寫就。


    即將登程的時候,崔滌朝李白一頷首,問道:“此地一別,卻不知日後何處相逢了?”


    李白笑道:“某家昌明故裏,閭門外有紫荊一,可十圍,華蓋濃深,以蔭公侯車駕。”


    吳指南先一步催趲著新雇的騾車,揚長而去,但見他捧著一壺容城春,信口哼唱的,還是那些傳唱於綿州的俚曲雜謠,歌聲越發遠了,李白也不得不攀鞍跨馬,朝眾人拱手,道:“握別、揖別而揮別,終須一別,自此去了。”


    “十二郎緩緩其行。”司馬承禎一麵說,一麵衝丹丘子點點頭,使了個眼色。


    丹丘子隨即拔步趨前,為李白一帶韁索,順手將一柄油紅晶亮的傘順手給插在李白鞍韉之旁的囊鞘裏,低聲囑咐了幾句:“雲夢大澤,雨霧繁滋,十二郎珍重。此天台山玉霄峰白雲宮中之物,向不外傳;隻今道君所貺,必有其用。某奉道君、崔監於此略事盤桓,亦將南訪,後會有期了。”


    司馬承禎注視著李白的背影,神情不像是送行,倒像是滿心滿眼在迎迓著什麽似的,沉聲對一旁的丹丘子道:“卻不知這華蓋之下,究竟是誰家公侯了。”


    李白的背影,即此直下複州,再渡江到嶽州,走進了《雲夢賦》的第二章——


    鄉人告予兮,此水古渺茫。洞庭之山惝恍兮,西望裁彼楚江。憑飆風而臨高,極雲海之蒼蒼,何餘心之縹緲?寄相思而飄揚。大澤何以為名?禹書狀其漭泱。曆十萬載而成泥沼兮,又八千紀而漫汪洋。陂陀縱橫而卑濕兮,若有雜處之陰陽。魚龍交陳而出入兮,寧無啼笑之虎狼?然而高士安在?霸王何方?楚君田獵九百裏,猶不得翻覆滄浪。雲夢之水看無際兮,唯子虛、上林之荒唐。江淵渟以待風起兮,子何為而彷徨?


    欲詳洞庭,須先解李白稱之為雲夢的故實。


    在李白那個時代,雲夢、洞庭名異而指同,隻是一個約略的統稱。直到數百年後的北宋元豐年間,有郭思其人,能知古代漢沔間地理,才下了一個定論,認為:“亦謂江南為夢,江北為雲。”這是根據《左傳》的記載而推斷出來的。《左傳·定公四年》:“吳入郢……楚子涉睢,濟江,入於雲中。王寢,盜攻之,以戈擊王……王奔鄖。”


    根據這一段文字,可知當時楚子從郢西出走,涉過睢水,則車駕啟程之地,應該就在江南。而後“濟江,入於雲中……奔鄖”,鄖就是大唐宰相許圉師、郝處俊等人寓家之所,唐時為安陸——無疑“雲”也在江北。此外,據《爾雅注疏》引《左傳·昭公三年》,有:“鄭伯如楚,子產相,楚子享之……既享,子產乃具田,備王以田江南之夢。”更明白指出:夢,是在江南。這個字極可能是同音通假而來,在古代楚國方言裏,借之以表“湖澤”之意,本字寫作“漭”。而李白所作“楚君田獵九百裏”便不是一句空話,其典出於《左傳》,以此語點染壯懷天下之誌,才能與下文中的“子何為而彷徨”呼應。


    《雲夢賦》的第二章,可以看成是李白在洞庭湖畔遊走時所做的劄記。他走訪了當地父老,從鄉人口中得知洞庭湖的曆史。其中“曆十萬載而成泥沼兮,又八千紀而漫汪洋”堪稱相當貼近此湖水文實況。


    僅從前文“鹹池之樂,張於洞庭之野”可知:在黃帝那個時代,洞庭山周圍還是土地平曠的原野。到了屈原寫《楚辭·九歌·湘夫人》有“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之句,應該已經有了湖泊,然而,可以想見的是,當時尚未浩渺如海,還是許多小湖,零散如陂塘的樣貌。然而就地質而言,古之大雲夢澤是在不斷地沉降之中,有水處蓄積愈深,不患淤積;歲月既久,毗連著的許多小湖泊便逐漸淹漫成一大湖。


    春秋戰國時期以降,直到秦始皇二十六年,整整五百年,中原各地氣候濕暖多雨,尤有甚者,西漢時代益加潮熱濕潤,各地江河溪水都充足肥漲。雖然從西漢末葉到隋初的將近六百年,大體上氣候轉為寒旱,不過,“夏霜夏雪”的情況要遠甚於“冬無雪冰”。雖然間有不少荒年,使得東晉前後雲夢澤日漸萎縮,但是連年巨大的長江之水,竟然像是有心滋潤幹渴的大地一般,洶洶湧湧而來,向荊江南岸奔流,進入下沉中的沼澤平原,因此洞庭之湖便煙波浩瀚而成。


    於是,到了北魏的酈道元筆下,《水經》的記載就同上古黃帝時期有了很大的不同。他描述澧水:“東至長沙下雋縣西北,東入於江。”沅水:“東至長沙下雋縣西,北入於江。”湘水:“北過下雋縣西……北至巴丘山,入於江。”資水:“東與沅水合於湖中,東北入於江也。”終至於:“湖水廣圓五百餘裏,日月若出沒於其中。”


    “曆十萬載而成泥沼兮,又八千紀而漫汪洋”殆非虛語,說明了湖澤地區的鄉人一向對於生涯所寄的環境,有一種滄海桑田、變動不拘的認識,曆百千萬年而湖幹涸為沼;又曆萬千百年而沼複淹填為湖。自天地自然的角度來看,洞庭湖豈有一定的尺幅寬仄?這就是它湖中有山、湖外有湖的根柢。


    也正因為水景地貌本質上有著驚人的變化,李白賦中以下數句便可以看作呼應著這環境而點染的生態:“陂陀縱橫而卑濕兮,若有雜處之陰陽。魚龍交陳而出入兮,寧無啼笑之虎狼?”將就著傾斜欹側、顛簸起伏的地勢,道路交錯曲折,無處不蒸騰著令人不安的氤氳之氣,似霧似雲,以煙以波,又如奇妖怪獸雜處於人世之間所施設的障蔽之術——既像是在吸引著愚夫蠢婦前去一探究竟,又像是在儆示著凡夫俗子不可妄加侵擾。所謂“魚龍交陳”、“虎狼啼笑”,一方麵顯現了旅者對陌生物類的遐想,一方麵也透露出詩人意圖親近那神秘地界的渴望。


    李白是全心全意地相信:古雲夢之地,有他企慕的神仙。初臨這書中所形容的、猶如滄海一般橫無際涯的湖泊,盡忘所從所欲而行,隻是吳指南不時就要發著譫囈:“盡這大好湖山,畢竟何處死好?”


    李白原本不把這醉鬼的言語當真,卻著實覺得他口口聲聲死去活來掃興,這一刻目睹江煙湖靄彌漫,忽然靈機一動,遙指北麵雲氣深濃之處,笑道:“彼處可死。”


    “彼是何處?”


    “極目不見者,是為南郡。”李白道,“某日前在天梁觀,曾接聞於司馬道君,謂南郡張玉子渡江南來夢澤學道,居此湖之北,精研‘務魁’之術,會須便在是處。”


    “張玉子是汝朋友?”


    “張玉子是神仙。”


    “然則‘五魁’呢?”吳指南伸出右手,搖晃著五根手指頭,道,“汝不憶某等在鄉時豁酒拳,須是‘免魁忌寶’,五字不得猜的。”


    “非也,‘務魁’是一套功法。”


    張震,號玉子,西周末季時的一個庶民。周幽王頗聞其通曉墳典之名,征之入朝,卻被他拒絕了。張玉子留下幾句千古紛傳的慨歎:“人居世間,日失一日,去生轉遠,去死轉近,而貪富貴,不知養性,命盡氣絕即死。位為王侯,金玉如山,何益形為灰土乎?獨有神仙度世,可以無窮耳。”


    既然不屑進取於當局,則很難維持其既有學養、又圖清靜之身。張玉子遂放棄了國人身份,成為不折不扣的野人,追隨一個據說能夠“巾金巾,入天門;呼長精,吸玄泉;鳴天鼓,養丹田”的術士長桑公子學習諸般法術。這些法術,在長桑子之前,皆由口傳心受,不立文字;但是從張玉子開始,以文書載錄的形式為道術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軌跡。晉葛洪著《神仙傳》稱他:“乃造一家之法,著道書百餘篇,其術以務魁為主,而精於五行之意,演其微妙以養性治病,消災散禍。”


    關於他涉江南下,居停於雲夢之地習道的載記,即使連《神仙傳》所記也相當簡略,嶽州當地父老口耳相傳之說,則曆千餘年不滅;最主要的原因,是張玉子其人不隻是一個道者,他所擁有的力量過於強大,在俗民心目之中,儼然一鬼神矣。


    張玉子異能驚人之術,已經到了化真入幻、假幻為真的地步,他的嫡傳弟子甚至記錄:張玉子能夠“俯臨一水,見千裏外人事”,或者是 “聞臨郡有酒食佳美,片刻持回飲啖”。歸根究柢,仍須從“務魁”說起。


    務魁初有一法,要用木器盛水,捧對兩魁之間,施術者吹而噓之,緩緩讓那皿水興發漣漪,漣漪深可寸許,水上也逐漸生出赤光,光暈曄曄繞走,曆一時又三刻而成。其間,北鬥不能為閑雲遮掩,否則此術立敗。祝禱之禮既畢,那皿中之水可以“治百病,在內者飲之,在外者浴之,皆使立愈”。這種方術日後仍不斷地演變,到了南朝齊、梁之間,就發展成一種在特定時刻麵對魁星持誦咒訣,而能感格天地的禮儀,卻未必能治病了。


    魁,是北鬥前四星——亦即天樞、天璿、天機、天權——的統稱。務魁,則是“存思北鬥”的代稱,這正是道教在展開上清派之後所發動的一樁極為特殊的道法。


    “且待一天清月明之夜,汝與某至湖墅灘頭,雇一條夜漁船——”李白道,“容某為汝一敘這‘務魁’的玄機。”


    “還需趁酒!”吳指南笑了。


    “汝自飲得,”李白道,“某於彼時須齋戒事神,不能飲。”


    “事神又則甚?”


    “雲夢自古為仙家洞府,”李白形容嚴肅地說,“某千裏而來,合當交感於山川,拜候天庭故舊諸君。”


    原本佛家有末法惡世之說,以為人世間災劫連綿,旱澇饑兵之災無時或已,這都是人心卑下,造作惡業所致。也由於人間怨氣衝霄,邪魔外道充斥,龍天護法莫之能禦——諸如此類關於人與自然之間相互呼應的解釋,在亂世中更普遍深植人心,也就不隻是佛家宣教時多所運用,道術之士非但借持此說,也發展出獨到的祈禳儀式。


    北鬥七星,鬥柄所指,可以應天時。此外,北鬥也是天帝之鑾輿;太一神乘此車駕,巡回八表,統有十方,別陰陽、分四季、調五行。連先秦儒家也以之為指喻:“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東漢以降,讖緯之學大興,《尚書緯》說:“七星在人為七瑞。北鬥居天之中,當昆侖之上,運轉所指,隨二十四氣,正十二辰,建十二月,又州國分野、年命,莫不政之,故為七政。”由此而為北鬥之崇拜奠定了基礎。


    在道術之士眼中,北鬥七星君是共同崇奉的星神。分別是:北鬥第一宮之天樞為陽明司命星君,主陽德;第二宮之天璿,為陰精司祿星君,司陰刑;第三宮之天機,為真人祿存星君,司災禍;第四宮之天權,為玄冥延壽星君,主天理、伐無道;第五宮之玉衡,為丹元益算星君,司中央、助四旁、殺有罪;第六宮之開陽,為北極度厄星君,主天倉五穀;第七宮之搖光,為天關上生星君,主刀兵。


    北鬥星論並不以此為足,到了三國兩晉之後,應須是在隋代以前,《黃帝鬥圖》進一步發揚原旨,推陳出新,更賦稱名;將天樞呼為貪狼,將天璿呼為巨門,將天機呼為祿存,將天權呼為文曲,將玉衡呼為廉貞,將開陽呼為武曲,將搖光呼為破軍。顧名而思義,北鬥星官又有了更繁複的人事征應。


    道經代代相傳,轉益發揮此旨,不斷強調北鬥對萬物生民的支配和影響。《太上玄靈北鬥本命長生妙經》的記載相當詳盡,以為:“北鬥司生司殺,養物濟人之都會也。凡諸有情之人,既稟天地之氣,陰陽之令,為男為女,可壽可夭,皆出其北鬥之政命也。”這恰是數百年來,民間道者串走天下州郡,四處宣揚的結果。北鬥崇拜長久流行,也影響到佛門的立論,致有二十八宿攝理行病鬼王祟害之說,也有用紙錢、醪酒、肉脯供養二十八宿,以期禳災的方術。


    更有一個廣泛為人采信的說法,以為凡是天上重要的星君謫落凡間,成為肉身,即使不憶前事,也不免時時矯首穹蒼,彷徨瞻望,以一種不能自禁而親近故鄉或家人的情感麵對繁星。


    就在這一條夜漁船上,吳指南抱著酒囊,仰臉環視燦若織錦的星空,冷不防插嘴道:“天遙地遠,星子不及豆大,看不出它管得我何事!”


    “舉頭得見,本身而已。”李白道,“此即‘務魁’之妙諦。”


    既然深信自己來自天星,李白會這麽說,並不誇張。他之所以潛心向道,也是基於生小自信為太白星之謫身。這個容或出於父母家人之間的笑談,不料正合於存思北鬥的論證。


    昔年張玉子精修“務魁”,創錄存思北鬥之法,開端便宗法一不易之理,認為每一個人的肉身之質,其微乎其微、不可析分者,都是來自遠古天上群星的灰塵。所以養性治病,消災散禍,要始於抬頭一望,回視這肉身所從來處。而後,無盡觀想,窮極思慮,讓自己全副的元神經由心念召喚,與天星相呼應,爾後,才能透過道術的推動——像是持咒、念訣、燒符、誦籙等等活動,與星官交通。


    這自天而降的感應,有時劇烈無匹,有時隱微難察。據說張玉子作法,“能起飄風發木折屋,作雲雷雨霧”。到了這個地步,從風中隨手摭拾些草芥瓦石,隨念賦形,可以為六畜、可以為百禽、可以為龍虎。原本就是一人,倏忽分而為數十百千,形軀無二。一旦作起法來,大踏步涉江踏浪而不溺,含水於口中,一噀噴出,盡為琳琅珠玉。還有些時候,他能閉氣不息,“舉之不起,推之不動,屈之不曲,嗒然若木石”,如此過了好幾十天,才矍然而起,行坐如常。


    “玉子之術,畢竟有絕不可及者。”李白越說越亢奮,竟然在這條兩丈有餘長、不過一尋寬的小舟之上手舞足蹈起來,“說他摶泥成丸,噓氣為馬,與弟子結群而走,一日可行千裏。行道之間,口吐五色雲,指飛鳥而墮地;一旦臨淵授符,那符所過之處,寸波不興,魚鱉皆走上岸——”


    說到這裏,情節荒誕已極;非徒吳指南,連那舟子都樂了,大笑道:“習得此術,漁家何等稱意哉!”


    “汝等不信乎?”李白立身朝北,矯首四魁,隨即雙目一瞑,口中喃喃念誦起來,絕不類日常說話,亦不像作詩吟哦,他的聲音變得沉濃而厚重,初時尚能辨別唇舌齒牙的鼓動,片刻之後,那念誦便不再是人聲,而近似鍾磬鼓鼙了。其聲調起伏,有如在回壁淵潭之間緩緩吹起一陣夾雜著林葉喧呶的風;這風,鼓動著四麵八方山石樹木上的每一個孔竅,又複曲折繚繞,甕甕震響。無論是聽在吳指南或舟子的耳中,字句都不明白,仿佛是一種來自鬼神的呼吼。


    吳指南一轉念,猛然想到了趙蕤,不禁脫口喊道:“你同那趙黑子果然學了些怪道!”


    這邊喊聲未落,四麵湖水忽地響應起來——繞舟方圓數十丈外,忽然八麵生波,空隆作吼;在星光和月光的映照之下,隻見泛起一圈高可半尺的白浪。這浪不前不後、不進不退,隻原處汩湧浮突,有如沸煮之勢。遠處君山之上原本密林蓊鬱,在夜色之中,猶如老蜃盤曲。此時像是應那湖水翻騰,居然飛出一大片禽鳥,為數不下百千。群鳥先自繞著七十二螺峰翱翔了一圈,接著便振翮直上,向北鬥的第四顆星——也就是被稱為天權或文曲的那顆星——高舉而去。


    李白在這時睜開了眼,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中天之鬥,隨即抬手指著飛鳥消跡之處:“今夜來值者,竟是張夜叉!”


    “就是他,客年呼我短命畜生——”吳指南舉起酒囊來,傾口而入,亢聲道,“今番又道,某會須死在洞庭。”


    李白再也聽不得這廝使酒胡言,大袖一拂,甩了吳指南頭臉一記,道:“汝乃不知張玉子垂訓之言‘人居世間,日失一日,去生轉遠,去死轉近’乎?死乃日常,生者時刻不離死事,生一時即是死一時,夫複何言?”


    “死卻不怕,但恐死前都不曉事。”吳指南說著,嗬嗬一笑,又往嘴裏倒了一注酒。


    “何事不曉?”


    “事事不曉。”吳指南轉臉看著李白——這人與他相識二十年,二十年間,他們從未像此番行旅一般日夕相隨相親;然而,吳指南卻覺得李白離他愈發遙遠,他不但不再認識這眼中之人,甚至看不見他了。


    不但看不見李白,片刻之間,他什麽也看不見了。耳邊槳楫之聲碌碌,舟子似是將船蕩入湖心了。一邊蕩著,一邊還唱著:“學陶朱,浮五湖;喚留侯,戲滄州——此身在不在?江河萬古流。”


    吳指南隨即聽見,李白也隨著那舟子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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