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在南朝,李白根本作不了詩。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雖無玄豹姿,終隱南山霧’—”老盧煥醉倒了,一幾狼藉,淋漓嘔瀝,可是談興酒趣卻不稍減,也毫不在意橫陳於榻上的狼狽模樣。吟罷了這幾句謝朓的詩,喘著氣,道:“這等詩句,非但吾輩琅琅上口,或恐也將於千載之下,與屈、宋及曹氏父子爭名。李郎,汝可知其中緣故?”


    “謝玄暉其人,雖然畏怯反複,不過一旦論及詩心,則大不同。就好比—”李白悄悄探過手去,將三指搭在盧煥的腕脈上,細細數量,一麵應付著答道,“就好比盧少府今夕喝了不止一鬥,體貌亦不見寬肥,人雲‘酒在別腸’是也。詩心,也不同於常心。”


    “汝未答我問,”盧煥仰著臉,一肚子酒食早已化作糊泥,不時從嘴角漫溢而出,但是,他顯然還神智自明,字字朗落地搶道,“後生莫道我醉了!老夫問的是:謝玄暉詩句如何能與屈、宋及曹氏父子爭名?汝若不知,便道不知。”


    “某不知。”李白正不欲同盧煥爭辯,但覺他的脈象洪大有力,起伏如波濤,可是來時洶湧去時衰,大起大落,看來內熱不歇,有一種邪灼之感。他擔心老者會就此發熱不止。


    而盧煥卻仍一意糾纏著,他忽然坐起身,低聲道:“汝須得翫


    味聲字,乃能知其中窾竅—‘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雖無玄豹姿,終隱南山霧’,每句二字、四字,聲調皆是對反,這便是我朝以聲律考較士子的樞紐。知否?後生!”


    “然‘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則兩句二、四字皆平,又何說?”


    盧煥沒有料到李白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隻好悻悻然道:“偶不合例而已。汝看:‘天際識歸舟’即合。”


    “‘雲中辨江樹’便不合。”李白隨口敷衍了一句。


    盧煥簡直有些生氣了,抽開手腕,不讓切脈了,道:“‘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還是合。”


    “‘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兩句的二字、四字都無對,卻又不合例了。”


    “汝再讀:‘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便無不合。可知我朝詩法,正是依從了這‘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之論而來。”


    李白日夜隨趙蕤談辯,豈肯輕易棄甲?於是也提起了精神,道:“依某看來,也無常例可言—盧少府,試問:‘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囂塵自茲隔,賞心於此遇’出句不合,落句合;可是,‘辟館臨秋風,敞窗望寒旭’、‘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出句合,落句卻不合。由此可知,句中聲調,但憑天成,實在不能以一律繩之。”


    盧煥越聽越上火氣,吐息疾劇,臉色通紅,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隻含糊地吟念著謝朓的詩句,誰也聽不明白。他依稀聽見李白囑咐陳過:要趕緊為老人家煮一鐺白粥,雜以蔥白數兩,速解其內熱為上。


    李白交代完醫事,匆忙作別,直奔逆旅。這一場辯難下來,他不比盧煥好受,雖然臥處寬敞,席榻爽適,難得還有主人細心安頓的茶水燈燭,都是他料想不到的奢遇。不過,他卻一夜輾轉,怎麽也避不開盧煥的那張醉酲中的老臉。


    顯然,鬱結所在,非關謝朓的詩句究竟能合於“圓美”聲律者多少,甚至也非關乎“圓美”聲律之應該遵守與否。李白何嚐不明白,盡管在口舌上,盧煥看似不能與他爭鋒;可是,這老人家留意謝朓的詩,居然不問情誌、不究襟懷,隻追步於聲律的高下參差、迭宕變化。這種執念,反倒指出了一個令李白幾乎不可解的困惑—


    那些看來穩切工整、矩矱分明的格律,難道不是為了讓詩臻於“圓美”而設,卻是為了讓更多像他這樣“一介白身”之人能夠有所依循、有所持守而設?天下寒門,觸目即是,盧煥當然也是此中之一,終其一生,遊蕩於下僚,已經讓他感到榮幸而滿足;他不能不追隨和掌握這詩的法度,奉之、行之以為“不刊之弘教”。因為隻有如此,他—以及千千萬萬一代又一代的白身之人—才能夠很快地捕捉到詩篇抑揚頓挫、宮商流轉之美,其情猶似墮於江海之流而不能泅泳者,終於攫著了浮木,隻要能依傍聲調、講求對偶,吟來不失平仄,就差可以廁身於六朝諸大家之間了。詩,從而也就憑借著格律,打開了王謝家的大門,成為一種福緣廣被的布施,救拔能文之士,脫離白身。


    那麽,一條拔人出於泥淖的繩索,又怎能偏視之、鄙夷之為束縛之物呢?


    然而這使李白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安,猶如亂蹄踩踏在礫石地上,時近時遠,不辨東西。他躺在榻上,反複撥弄著忽長忽短的燭焰,低吟起宴席上口占的那一首詩:“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飛梯綠雲中,極目散我憂。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遊。”


    除了首聯次句的“光”字本是樓觀的名稱,實在不能更動之外,以下諸句:如果將“梯”字改為“級”字,將“目”字改為“觀”字,“繞雙”改為“回對”,“一登”改為“登一”,聲調便合乎盧煥所講究的變化,可是,若這樣的詩句放到趙蕤的眼前,不又換來一通“拘牽瑣碎,此即時風所染!”的訓斥,或者是“學舌鸚鵡,不知其為學舌,何以言詩?”的嘲笑了嗎?


    他分明記得,初從趙蕤受業之時,他還曾經豪邁地說過:“神仙!我寫詩恰是隨意!有時意到,有時無意;有時因意而生句,有時憑句而得意;有時無端造意,字句便來,有時字句相逐,不受節度,也任由之、順從之,落得個亂以它意—”


    也不過就是大半年前,他還毫不猶豫地吐出這麽一番痛快之語,如今隻身在這陌生的城市,忽一夕而眼界大開;從盧煥身上,他有如看見了百輩儕流、千萬士子。這些略識之無、手把經書,日夕吟諷讀寫的人,同他李白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人人必欲爭先得誌,而汲汲營營,近體格律則讓他們得心應手,操縱自如,獵取功名。那麽,李白不能不自問:我還能像先前那樣縱意所如地寫詩嗎?


    偏在此際,片刻之前那一陣走過礫石地的雜遝聲,竟然自虛無縹緲懸念深處走了出來—果真是一隊硬蹄牲口,從逆旅的石牆外行過,間歇傳來頸係的木鈴橐橐,雜以驅羊之鞭,全無節拍地起落,也像是在伴奏著他愈益沉墜的心緒。接著,讓這些不中節度的蹄聲、鞭聲完整統一起來的,卻是一句一句的吟唱:


    代有文豪忽一發,偏如野草爭奇突。鋪張咫尺掬清英,肯向風塵申討伐。吾輩非今兼妒古,疑他王謝笑屈父。驚聞舉世不觀書,卻對燈灰吹寂苦。寧不知樽前幾度竟成歡,且樂鯨吸化羽翰。一飲三吟羞夢囈,百年九死悔儒餐。狼毫颯颯攀銀壁,龍墨殷殷伏玉盤。再約明朝看筆跡,猶知波磔愧蹣跚。悄賦留仙曲,忍聽錄鬼簿。臨老見真章,平生欣然托。


    此歌不拘一體,乍聽之下,有一種“律而不律、散而不散”的趣味。它的每一聯和上下兩聯之間,看似極為鬆散,卻總能憑借著非常纖細、薄弱的意象相勾連。起筆,先是訕笑世人狂妄不學,而學子拘牽於腐儒之業,不外謀生而已;進一步,又讚賞和欣羨那種純粹飲酒、書字、賦詩,而無經世致用之念的寫作。然而,隨著時光流逝,哪怕隻經曆了昨夜、來到今朝,卻又對先前引為得意的作品與生活不能愜意,一輩子,也就這樣蹉跎著過去了。


    此歌吟到末了,倏然一變,刻意用了與通篇字句不一致的四個五言短句作收,前兩句還作成相當工穩的對偶,後兩句則又一翻揚,從齊梁結體,摶扶搖而入於晉人風調,一聽就明白:是從陶靖節詩“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化來。


    除了自己,李白從來沒有聽過任何一個人用這樣的語法、句式來吟詩。那人在牆外低唱,歌聲在牆裏回蕩,李白聽著,翻身肅立,又聽了幾句,決意要見一見這位歌者。


    雖隻一牆之隔,逆旅有管束出入的顧慮,客居之地,隻得從正門出入。李白等不及再換持那一盞夜行時能避罡風的短檠燈,逕直撲門而去。就在歌聲之中,摸索著一片闃黑天地,他隔著牆、也扶著牆,跌跌撞撞繞過院落中重重的回廊,到聽見那一句“平生欣然托”的時候,餘音已在數丈之外。他依稀看見了,蹄聲所自、鞭聲所著,是一群羊;也正因為羊群走得遲緩,所以歌聲回蕩得如此悠遠漫長。


    而那唱歌的人,竟然騎在羊背上。


    是個仙?李白轉念便想到劉向《列仙傳》裏所記載的葛由。


    葛由,是羌族人。相傳生於商末周初,在周成王時已經成立,是個靠手藝維生的木雕匠人,好刻木羊,在市集上兜售。有這麽一天,人見葛由居然騎在他手雕的木羊背上,直向西南方蜀中之地揚長而去。


    蜀地也有達官顯貴,道途風聞此人奇跡,不免好事,一路緊緊跟隨。然而,無論追趕的人腳程如何之快,總是差了幾丈遠。大多不能畢其功,中道而廢,徒呼負負。也有一意堅持,愈行愈遠的,便那麽亦步亦趨地跟著葛由上了綏山。綏山在峨眉山西南,其高無極,後人並不能探其究竟如何,隻傳言:騎羊、逐羊而去,且一去不回的人,都成了仙。


    羌人源流甚早,自夏以迄於商,一向散居於後世所稱青、甘與川西、滇北之地。葛由之後,蜀中始有羌人為這樣一個既沒有功業、又沒有嘉言、好似也沒有什麽德行的異人立了一座廟,居然香火鼎盛。


    裏諺流傳:“得綏山一桃,雖不得仙,亦足以豪。”這諺語將諧音“逃”的“桃”字和仙作為一事聯係,確有深意—像是宣稱:吾人所景仰、企羨、而追之不及的仙,不過是率先逃離俗世生涯的人。也是經過葛由故事的傳述,後世才會以“騎羊”來譬擬得道成仙之人。


    李白毫不遲疑,飛步追趕,可是無論他如何竭盡渾身氣力,就如同葛由故事裏那些跟著上了綏山的人一樣,相望不能相及。追逐著時,還分明聽見羊背上的人又換了首曲子唱:


    木可為羊,羊亦可靈。靈在葛由,一致無經。爰陟崇綏,舒翼揚聲。知術者仙,得桃者榮。


    的確是《列仙傳》中所記載的那首葛由之歌。李白先前未曾措意,直到騎羊者這一唱,他才了然。羊之馴良,唯牧奴深知,不是因為羊的性情柔好,而是因為其物遲鈍愚蠢;用木頭雕牛刻馬,乃至驢、騾,都不足以狀述那牲畜的冥頑,也就是無靈之極了,卻能役使之、驅趕之,使之馳走如風,而人不能及,可見道術畢竟還是在騎乘者的身上。


    故事裏鋪陳木、羊,都是借資反襯那“一致無經”—也就是學不來的—“靈”。凡人逐仙,其枉然亦複如此,追著追著,隻能消失於人世,當然不能像仙人那樣。這也就是歌詞最後兩句至為悲涼的深意:故事所象征的世界從來也永遠不會改變,得道者早就得道了,追隨者隻是襲取了成仙的名聲而已。故雲:“知術者仙,得桃者榮。”


    李白在這裏停下腳步,喘著氣,發現晨霧如紗,已經於不知何時籠身而來;他逐漸看不見那騎羊者,也看不見羊,甚至看不見兩旁原本曆曆在目的街道與房宅。他伸出手,不見手;轉身更不見來處。這一霎,果然是無邊無涯的茫然。


    正因為看不見他物,李白感覺自己也在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消失。他想起葛由故事裏那些放棄了家園、拋擲了生計,一心一意隻想趕上前去,緊緊追步於神仙的人,終於耗心竭血,筋疲力盡,迷失在綏山嶙峋的岩石之間。是世人無知自欺,才會說他們也成了仙。或者,更殘忍地看:世人刻意隱瞞了這些灰心失望而不知死地的冤魂,以癡以妄,賦予成仙的虛名。


    迷霧中,歌聲漸遠,李白知道:騎羊者不會讓他追上,但是總還會來他身邊周旋。倒是他沒有忘記:行篋之中,還有一封趙蕤交代的書簡在等著他,當初吩咐得明白:“日後你若見人騎羊,不免要追隨而去之際,還須慎念吾言,到時取出一讀便是。”


    他停下了追隨的腳步,啞然失笑,的確,不能再那麽浮塵也似的飄蕩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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