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載悠悠,在這個生命萌生的春天,一聲歎息穿越時光歲月。像一台精彩的舞台劇,幾乎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結局,而此時,倉央嘉措卻還掙紮在政治陰謀的中心,等待命運的判決書。


    押送倉央嘉措進京的隊伍,一出拉薩便給倉央嘉措戴上了枷鎖。倉央嘉措正式以囚徒的身份向北京前進。於此,倉央嘉措經過的佛寺,一般不敢有人再來覲見。但亦有充滿野心的人,趕來看有沒有掌控六世達賴的機會。


    為了避開一切可能的麻煩,進京的隊伍在藏北和青海蜿蜒曲行。短短的道路,走了幾個月,尚沒有走出多遠。這樣的行進速度,是很難想象的。如果說,這是因為倉央嘉措對藏區的眷戀,但押送他的隊伍是沒有理由顧忌一個囚犯的感受的。如果說,是因為蒙古的士兵們仍把倉央嘉措當做他們的宗主,不願意讓其盡快離開,但有康熙的使者在,他的任務便應該是將其盡快送至京城,他沒理由讓隊伍拖延至太慢。


    唯一的解釋,是沿路的阻擾太多。不管拉藏汗以怎樣的方式對待達賴,不管朝廷想要如何處置倉央嘉措,對於蒙藏的人們和政權來說,六世達賴,意味的是統治、權力和信仰。無論為哪一條目標,但凡有力量的人,都會為此而奮爭。


    如果說之前在拉薩,康熙使者的進京朝覲的話,使得民眾們想象放行了。這後麵的一具枷鎖,則將拉藏汗對倉央嘉措的態度,表露無遺。康熙的使者沒有阻止這樣的行為,他當然不是顧忌蒙古士兵,而是尊崇皇帝安撫拉藏汗的政策。但這樣的縱容,也讓所有的人相信,這一行程,對倉央嘉措將是不利的。


    或明或暗的爭奪,在這短短的路程中,反複地上演。去京城的道路,變得極其遙遠。倉央嘉措在這些此起彼伏的爭鬥中,仿佛感覺到了這塊土地的不舍。同樣的,他何曾舍得離開這片生養他、供奉他的土地。他的生命之根在這裏,無論去到何處,他的心都會在這裏。


    但他厭倦了人們的爭鬥。即便是為了對他的愛,那也是刀光血影的恐怖。他不希望他的土地上,流著他所愛之人的鮮血,他希望這片土地的世人,都能獲得平安與幸福。可曆來沒有選擇權利的他,又能做什麽。


    他此生所做的選擇,都具有毀滅的力量。他真正能做決定的大事,隻有兩件:當他選擇放棄活佛身份時,他帶來的是友人的死亡,和政權的危機;當他選擇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取哲蚌寺上下性命的時候,他為自己帶來的可能是永久的囚禁。現在,他還能做什麽選擇,去結束這奮爭的一切呢?


    倉央嘉措想起了臨行前寫的一首詩:


    求汝雲間鶴,


    借翼一高翔,


    飛行不在遠,


    一度到理塘。(劉希武譯)


    飛行不在遠,但即便能做短暫的飛翔,那也能享有自由。他不願意離開生養他的土地,他還眷戀這片天地。


    看著前路,倉央嘉措心中湧動的,是不舍,和迷茫。


    當隊伍行至青海湖時,已經到了秋天。高原的天,在此時格外的高遠,但晚涼中,卻多了淒涼的氣息。


    月色朦朧中,茫茫的青海湖看不到邊際。清冷的晚風拂過,激起片片漣漪。倉央嘉措在小時候,就聽說過湖水的傳說:


    在不知多少年前,青海湖底是一片“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牧場,青草茂盛。在這肥美的草場中,有一口神奇的井。井水源源不斷地湧著甘泉,即使到了旱季都不會幹涸。甘甜的井水淙淙流出,匯成了一條清碧的小溪流。依靠這口井,這裏的牧民過著豐衣足食、無憂無慮的生活。


    後來,一位叫白馬江乃的智者住在神井邊上修行,同時給來往的人布施神井的水。一日,白馬江乃要去印度進修。臨走前,他囑咐自己的徒弟要繼續施水,還一定要記得蓋井蓋,但他卻忘了告訴他不蓋井蓋的後果。


    徒弟忘了蓋井蓋,不斷湧出的井水從神井裏噴湧而出,洶湧澎湃,衝走了牛羊,衝毀了房屋,也衝走了世代居住在這裏的人們。最後,這裏形成了汪洋大海,形成了如今的青海湖。


    倉央嘉措想看的不是神跡,他想看的,是他從未見過的遼闊。站在湖邊,這一望無際的清波,蕩漾著潮汐的聲響。清冷的風,吹拂著他的身體,仿若置身於宇宙的空曠。


    他知道,這冷冽的湖水是無情的。可這世間,有多少事是有情的呢?命運是無情的,權力是無情的,人心的有情在這些之前,也蒼白無力。他想到了佛祖所說的空,原本這世界就是無情的,它是空的,哪來的感情。可他卻一直執著於有情,這難道錯了麽?


    這湖水中的神井旁,那個無辜的小徒弟,他不過是執著地遵從師父的吩咐,為有情布施,他想學到一顆慈悲的善心,可隻是一個疏忽,卻帶來了自己和整個村莊的毀滅。是他的有情錯了麽?如果他什麽也不做,一切都不會發生。他如果無情,或許還能救更多的人。


    在這有情和無情中,倉央嘉措迷惑了。他不知道,他一生的有情,究竟有何意義,難道就是為這一路的爭鬥與營救的紛爭?雖然這些有情,有的令他感動,但他卻不喜。他不喜任何的紛擾,他寧願喜歡這湖水無情的清靜。


    突然,他想起了桑結嘉措的兒子。那個少年用無情的離去,去追求他向往的有情天地,這樣的選擇,成了一聲驚歎,它或許將使這少年得一生的逍遙。與他這被有情牢牢束縛的人相比,用無情去換取有情,竟能獲得更多。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這色界中,無的世界生出了有,有的世界呈現著無。正如佛所說的,無須執著,應物隨形,便能得最好的因果。倉央嘉措又何須,在這有情無情中困擾?


    看著寂靜的青海湖,倉央嘉措雙手合十,在這清涼的風中,念誦起了佛經。還有誰,比佛祖更了解這個世界!


    很快,一個消息傳到了康熙那裏:倉央嘉措病死在西寧。對於這個消息,朝廷的回複是:由於假達賴喇嘛行事悖亂,既然已經在途中病故,就依照西藏的慣例,拋棄他的屍體。


    就這樣,曆史的筆,讓倉央嘉措在青海湖邊,結束了他的一生。他詩意而激情的一生,在無情的青海湖湖水中,化為淡淡的輕波。他用有情,擁抱了無情,好讓這世界重歸於寂靜。


    萬籟中,一切應該恢複平靜了吧,一切的爭鬥都該完結了吧?生命結束了,就連屍骨也拋棄了,還有什麽值得去爭的呢?


    至少,倉央嘉措的人生,該不再受紛爭的騷擾了。他的性靈,將在萬籟中,享受平靜。


    他留給世人的,將是生前最美的圖景,而非繼續的流血與犧牲。這樣的結局,未嚐不是美的。隻是,此時,他才24歲。


    在萬物俱靜的世界,能聽到的,隻有他的詩歌輕輕吟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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