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聖城,俯瞰著腳下的世界。它用高度,彰顯著自己的權威。


    桑結嘉措坐在阿旺嘉措的麵前,他向轉世靈童講述了他的真實身世。阿旺嘉措忐忑地聽著這裏麵的曲折,那頗具戲劇性的故事,讓他感覺似乎在聽別人的故事。他仍恍惚在夢中,一切都那麽不真實。


    阿旺嘉措任人擺布地,做著各種事物。他的思維似乎暫停了,隻機械地做著人們要求他做的事,直到五世班禪來到他的麵前。


    那個慈悲的老人走到了他的跟前,他從老人的眼神中,仿佛看到救星。老人親切地跟他說話,安慰他,跟他說轉世的事,他就如他敬愛的父親和老師一般,話語溫暖到他的心底。他的心,在老人的話語中沉靜了下來,他終於準備去麵對自己的身份了。


    康熙三十六年(1697),五世班禪為阿旺嘉措受戒出家了。阿旺嘉措拜五世班禪為師,班禪親手為他剪去了三千煩惱絲。在他對著大昭寺的《顯宗龍喜立邦經》磕了頭後,班禪賜給他一個全新的名字——普慧羅布藏仁青倉央嘉措。這是他作為六世達賴的法名,從此他不再是阿旺嘉措,而是倉央嘉措了。他徹底割斷了俗緣,成為了佛的弟子。


    桑結嘉措頒布了文告,向世人宣布,五世達賴早已去世,他遵從其吩咐,一直對此事秘而不宣。此時時機已到,他將讓被他秘密保護多年的轉世靈童坐床,成為六世達賴。在此之前,桑結嘉措早已給康熙去了密信,告知皇帝一切。康熙沒有多說什麽,算是默許了,畢竟這偏遠的疆域,還是應該以安定為第一位。既然皇帝沒有說什麽,自然沒有其他人敢有半句不滿。六世達賴喇嘛的坐床儀式,就順利地開始進行了。


    在這一年的黃教始祖宗喀巴的紀念日,倉央嘉措正式坐床了。當他穿著專為活佛供奉的精美衣衫,坐在高廣平穩的轎子裏,在人們的頂禮膜拜與讚賞中,徐徐地穿過拉薩城。他的眼中,滿是專為他而設的、綿延開的、壯闊的繁華。


    法螺與歌舞的聲音,和著對他的敬畏,傳入耳中。十五歲的少年,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自己的雙手。這雙手,被阿爸阿媽牽過,後來翻閱過無數經書,又撫過愛人蓮花一般的臉頰。然而此時,他麵對的,是人們的頂禮膜拜,是高大華麗的宮殿。這一切,讓他有些眼花繚亂了。在親身經曆這樣的盛大場麵之後,愛情在他的心中似乎淡了一點。


    仁增旺姆,她現在又在做什麽?她是在家裏以淚洗麵,還是開始了新的生活?少年活佛對這一切,都不得而知。在這樣盛大的場麵中,少年活佛的心有些飄忽了,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他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他似乎一下子想明白了他和仁增旺姆的關係:我們將走上兩條完全不同的路,我們完全沒有可能在一起;既然這樣,便是緣分斷了,我又何必耿耿於懷呢?我既已是活佛,便該好好接受將要麵對的一切。


    他為這頓悟寫下了一首詩:


    我與伊人本一家,


    情緣雖盡莫谘嗟。


    清明過了春歸去,


    幾見狂蜂戀落花。(曾緘譯)


    塵世間的事情,就是如此。變換,轉瞬而至,落葉和塵埃,很快就會掩蓋之前曾經有過的痕跡,一切都會重新開始。春去秋來,這本是世間的基本規律,但人心卻往往執著於過去,那虛無的已不存在的過去。


    但,那究竟有什麽意義呢?就連蜜蜂都不迷戀那些墜落的花朵,無論它們以前如何鮮妍,一旦墜落,所有的美好都成了明日黃花。人,或許就應該順應這世事的變遷來活著,這才能真正體會萬物的呼吸。


    所以,還是順命吧!


    倉央嘉措決定放開手,去順應這命定的變換,去順應他不可扭轉的道路。想到這裏,他的心仿佛一下子寬了。他的目光看向虔誠的人們,那讚頌,便如潮水一般向他湧來。


    達賴,是格魯派黃教的活佛。格魯派是西藏四個藏傳佛教派別中,最晚發展起來的。在公元14世紀,格魯派的創建人宗喀巴來到了西藏。在這裏,他為成為一個合格的僧人而努力。很快,他就成為了學識淵博的學者。


    從他學習完滿開始,他就戴上了黃帽。在朗達瑪滅佛後,為了興盛佛教的大律師貢巴饒塞,曾把自己戴的黃帽,送給即將去西藏弘法的盧梅大師。他說,你隻要戴上這個帽子,就能想起我來了。於是黃帽所代表的,是持律法的律者。宗喀巴覺得,當時的佛教中有不少壞的習氣,如果不能嚴守戒律,很難使佛教得到昌盛。他戴上黃帽,就是要學習古代的大持律者,成為一名複興戒律的傳教者。


    後來,宗喀巴總結了大小乘、顯密一切的教誡理論,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言論,他以囊括大典、眾家的氣度,嚴謹的治學態度和持律修行,成為有眾多追隨者的一代宗師。他的弟子們也以他為楷模,戴上黃帽,成為嚴守戒律的修行者。


    自此,格魯派也被稱為黃教,是所有宗派中最嚴守戒律的。所以,紅教所認可的僧侶婚姻,在黃教看來是絕不允許的,一旦犯戒,必將遭到懲罰和驅逐。


    倉央嘉措正是這樣一個宗教派別的活佛,作為一派的宗主,他不可能再有婚戀的自由。他被宗教生生割斷了與俗世情感的聯係,他必須成為守著清規、一心向佛的聖人。


    這一點,是所有人再清楚不過的事情,也是所有人認為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當所有人,將這當做自然、正常之時,又有誰去過問當事人的內心?


    通常,出家為僧都是自願而行的。即便出於生計,不得不去寺中度日,也是做好了割斷塵世的準備的。但唯有這活佛,不會經過當事人的同意,一旦認定,便是生而為僧,個人的意願,遠沒有生前注定的權力大。更何況,有多少人爭著想去當這活佛,誰會想到有人不願意?


    確實,權力有其絕對誘人的香氣,連倉央嘉措也在聲聲的讚頌中,感到有些許的飄然。雖然不是自願,但他的心也慢慢地開始接受,權力成為侵蝕人心最快的蜜糖。


    與此同時,那個叫做仁增旺姆的少女,正望著天空。天上的佛祖啊,你為什麽要帶走我的愛人?他現在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正肝腸寸斷呢?或者……他已淡然地麵對自己的命運,把我忘記……


    我們無法還原當時的場景,但心中卻有些微的疼痛。可以想象,那少女有怎樣的痛苦,但當她回憶起與之一起度過的點滴時,又是怎樣的甜蜜。這苦澀與甜蜜融在一起,成為一杯青稞酒,她必須慢慢地飲下去。直到流年將那苦與甜都洗淨,留下無悲無喜的往事。回望時,隻如閱讀一個發生在他人身上的故事。


    這就是無可奈何,是必須斷去的愛情。這世上,有多少擁有七竅玲瓏心的女子,又有多少無可奈何斷去的愛情?想那唐琬亦曾如此悲婉過。她本與陸遊是青梅竹馬的表親,她終於成為他的妻子,卻被婆婆趕回了家門。雖然再嫁,卻哪抵得過那從小滋長在心底的愛情。


    那日,她隨了丈夫去沈園,偶遇陸遊一張蒼白的臉。她看到了他為她留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她悵然離開,不久便因憂鬱與傷懷而臥病。在病中自作一闋《釵頭鳳》相和: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長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此後她漸漸病重,不過30餘歲,便離開了人世。


    是因陸遊態度太曖昧不明吧?他這樣輕易地屈從,放棄了他愛且愛著他的女子。大抵他亦是這樣勸慰自己:既然緣分已結束,何必要苦苦糾纏?他沒有抗爭,屈從於漸漸平庸的日常。卻未知,她心中的傷痛越來越深。他畢竟自有前途,有花團錦簇的事業。哪比得上那女子,整顆心都燒在一段愛戀裏。


    這世上,有幾個男子,能夠為了自己的愛人,勇敢地抗爭?


    當然也有《浮生六記》的作者,明朝文士沈三白,為了保全妻子離開家族,自過起了悠閑的生活,這才有了《浮生六記》,這才是共患難的愛情。而杜牧筆下“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的故事,則是女子因珍視自己的丈夫,跳樓殉情的傳奇。


    這是血淋淋的愛情,是生死不渝的執著。倉央嘉措未作這樣的選擇,但對此,我們亦無法責備。畢竟,他還太小,他還有他的信仰、他的佛,在桎梏著他。


    而身為一個女子,到底希望怎樣呢?是願那人安於現實,懷著歉疚慢慢老去,還是與他一起血濺三尺,為愛情放棄一切?


    此時,我們尚不知仁增旺姆會做怎樣的選擇。但我知道,那個少年僧人,已改變了初衷,願意接受一切。痛苦的,令人豔羨的,他都認了——或許未來的他,坐在寂寂的殿堂中會後悔,然而此時,他的心與雙眼,都已被新奇的景象,與崇高的地位所擄獲。


    但我們,仍舊無法責備他。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命運。選擇好好地活下去,或許,並不比選擇絕望的愛情更加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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