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是怎樣一個地方?貧民的孩子,沒見過什麽世麵,對他們來說,那圍牆包圍著的殿宇,輝煌得像宮殿一樣。這裏是佛國聖地,一堵圍牆,隔絕了塵世。裏麵,是佛陀相信的世界,黃金、佛像、經書、經幡,以及搖曳著的燈盞,和吟誦的合唱,構成了神聖不可侵犯的地界。


    一旦見過藏傳佛教的佛寺,很難忘掉它們的獨特。或許是藏區高寒的關係,藏傳佛寺一律少有窗戶,一道大門,就是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這裏彌漫著濃重的黑,仿佛這世間,原本就是處於無邊的黑暗。這裏亮的,唯有那些酥油燈,搖晃著的燈光,是在黑暗中艱難存在的真智慧。佛像的身影,就在這些搖曳的光線中晃動,他們如如不動的身形,是智慧充盈的象征。他們俯瞰著佛殿中的眾生,仿佛俯瞰著迷失了自我的羔羊。


    無論殿堂是大是小,你一旦進入,就首先被那無邊的黑包圍。你仿佛站在宇宙之中,沒有方向。一顆心驟然緊縮,卻又不知道該掉往何方。迷茫,那是身處未知世界的迷茫。佛說,世人並不了解所在世界的真相。他們總是埋著頭,去做眼前的種種。待他們突發了心意,去看身處的世界,他們就會迷茫。他們看不清這個世界的真相,它陌生得讓他們戰栗。


    於是,佛為世人點起了熒熒的燈光,那是他的智慧之光。他替世人照亮了宇宙的黑暗,給世人一個前進的方向。那燈光,便是這黑暗中唯一的暖意,引得人要去看它照亮的身軀,看燈光晃動中,那垂視的眼神。在靜默地對望中,你仿佛能融入那眼,受他的慈愛,感他的智慧。


    不知道那時的藏民們,是否會如此端望,心目中最神聖的佛。他們或許隻看上一眼,就把那光暈所籠罩的所有影像,都攝入心中。即使那影像,模糊得隻是一團光暈,也已經足夠。佛祖原本也不讚成用偶像的方式去占據人心。但智慧的光,卻是普照世間的真理。隻要把那神聖的光藏在心裏,在身處黑暗的世間,就有了行走的方向,有了分別善惡的智慧。


    在黑暗的光影中,還藏著一些身影,那是一些不對普通世人宣告的秘密。藏傳佛教是密宗的集大成者。密宗,被稱為是能最快修得成就的宗派,就連佛經也說,修顯宗,需要經過相當長的轉世輪回,才能成佛;而修密宗,則可以“即身成佛”。密宗所傳授的知識,都一針見血,直指真理。


    密宗吸收了印度瑜伽的精髓,在修行中,能顯現出不少的神異。密宗的修行者,能擁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所以密宗供奉了明王的塑像。所謂明王,不是一個佛,而是一群護持佛國的神明。有時,他們其實就是佛的憤怒化身。他們用充滿智慧的神力,製服世間的一切惡魔和障礙。世人容易被眼前的利益所迷障,明王就以恐怖威嚴的形象,來幫助人們趕走迷障。


    在漢地,代表神威的四大天王隻會出現在前殿,守護佛寺的入口;兼具各種神通的八百羅漢,也隻是聚一殿而居。而藏傳佛教,除了那最神聖的主座是永遠留給佛的之外,威猛的明王可以布於寺中的任何位置。他們猙獰的麵孔直視著內心充滿迷障的世人。每一次對視,都將是一次驚心。


    行走在漢地寺院,處處可感受到慈眉善目。但身於藏傳佛教寺院,永遠都會心存敬畏。那些黑暗、佛燈,和注視的眼神,處處透露著拯救世人於黑暗的權威。似乎隻有在這些佛燈和佛像的保護下,世人才能安然生存。


    這是一種極大的威懾力量,即便成人的心神,也能被輕易震懾,更何況孩子。


    第一次進入這世界,孩子們心中戰栗著敬畏。他們在昏黃的燈光下,看不清佛殿的真相。他們在吟誦的氤氳空氣中,恍惚地看到一群紅雲,在膠著地搖擺。紅雲發出的聲響,如咒語一般盤旋在佛殿的上空。紅雲中望向他們的眼睛,和周圍那些張牙舞爪著的雕像,一起射出猙獰的光。


    小小的孩子們縮在一起,這個處處透著陌生的世界,讓他們有些許害怕,讓他們的心縮起來,躲進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身體裏,不敢出來。老喇嘛讓他們從側麵繞著走,到佛像前去參拜。他們忙不迭地拜了,待到抬頭,才看到熟悉的佛祖,在靜靜地凝視他們。這是他們唯一見過的事物,那是阿爸阿媽們一生膜拜的雕像。他們的心底,升起一股暖意。他們知道,這裏將是他們未來的家。


    孩子們穿上了紅色的袈裟。雖然不用剃發,但這一裝束,已經將他們圈在了佛牆之內。從此,他們將與這佛寺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為伴,和那些紅雲一起,吟誦出咒語般的聲響。


    阿旺嘉措和所有的孩子,開始了學經的生涯,這時他9歲。現在的小學教育,從6歲就開始,與之相比,他算是入學很晚的孩子。可對那時的藏民來說,能接受教育已非常不易,那是天賜的福氣。不過,與其他的孩子相比,阿旺嘉措有自己的優勢。他的父親已經給了他啟蒙教育,這使他很快就適應了學習的氛圍。他的聰慧,在孩子中非常打眼。


    寺院確實如父親所說的那樣,裏麵藏著無盡的知識。如今,一個從未接觸過的世界,為阿旺嘉措開了一道門。那些經師們,是真正學問淵博的人,他曾經疑惑的問題,總能在他們那裏得到滿意的解答。他們為他打開了一道可以滿足他全部好奇的門。


    看著這些經師,阿旺嘉措會想起父親。父親雖然沒有這些經師們博學,但亦是一個滿腹經綸的人,這讓父親在家鄉受到了尊敬。他想要成為父親一樣的人,他想像這些經師們一樣博學。他收起了放野山林的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經師們的教學上。


    阿旺嘉措學得很認真,也學得很快。那些複雜的藏文,他不久就能識讀。經師們教的經文,他隻聽一遍就能背誦。他記下了經文的解釋,還能提出自己的問題。所有成績好的孩子,都會受到老師更多的青睞,阿旺嘉措也成了學經孩子中最受經師們喜愛的。他們樂意為他解答疑問,有時還會多點撥他一二。這讓他在孩子們中更加出眾。


    用現在的話來說,阿旺嘉措算是天才兒童了,他一早就表現出了獨特的天賦。如果他的這種天賦,是源於他是達賴轉世,那麽漢地的諸多天才兒童,當也是學富五車之人的轉世。


    看那仲永,才5歲,就能在未見過紙筆的情況下,要求寫詩。不僅寫了,還寫得極有文采。此後隻要指定事物讓他寫詩,他都能立即完成。這份天賦,即便在一個成年儒生那裏,也不是件易事。可仲永就可以未學而成詩,即便七步成詩的天才曹植,也是十多歲才以詩文聞名。如果我們不以轉世來作注解,很難解釋這份天賦的異稟。


    借著藏文化的浪漫,我們可以想象,那些天賦異稟的孩子們,或許真繼承了前世的學識。但此生是否能將此繼續,卻是未知。王安石在《傷仲永》中講到,天才的父親把孩子當了搖錢樹,每天帶著仲永四處拜訪,給有錢人有償作詩,而不是給他教育。等仲永長到20歲時,他就和平常人沒兩樣了。


    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在三四十年前,中國曾是神童滿天飛的國度,神童畫家、神童音樂家、神童詩人,成為令我們羨慕的神奇人物。這些神童們四處應酬,和當年仲永的遭遇一樣。可今日,我們幾乎沒再聽到他們的名字,他們消失在人海之中,甚至比一般人還普通。


    當年,王安石就已經對此作了總結,他說:“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賢於材人遠矣。卒之為眾人,則其受與人者不至也。”仲永之所以聰慧,是因為天賦的異稟,使他擁有了比常人更高的智慧。他之所以成為了普通人,是他沒有受到後天應有的教育。


    即便是天才,沒有後天的教育,仍可變為庸才。藏傳佛教的轉世製度,至少讓一部分先天聰穎的孩子,擁有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機會。阿旺嘉措是這些幸運孩子中的一位,他的聰穎,讓他有機會得到最好的教育。雖然不知道這樣的機會,對他是幸,還是不幸。


    桑結嘉措雖然有政治野心,但對轉世靈童的教育,卻沒有馬虎。他為阿旺嘉措準備的經師,不僅學識淵博,更兼有各個派別。這給了阿旺嘉措一個機會,去全麵了解藏傳佛教,這是他成為全藏宗教首領的第一步。


    這樣的教育,應該是成功的。他們在他的頭腦中建立起了牢固的信仰,他後來曾寫詩讚頌佛法:


    十地莊嚴住法王,


    誓言訶護有金剛。


    神通大力知無敵,


    盡逐魔軍去八荒。(曾緘譯)


    此時的阿旺嘉措,是虔誠而好學的信徒。與佛經、燈盞相伴的日子,他不感到厭倦,至少此時還沒有厭倦。他用繁瑣的經文,為自己構築起一座堡壘;他用其中的智慧,充實自己的內心。他知道,他正在一個有限的空間中,去觀望無限的知識,他正在逐步成為一個有學問的學者。他的神經興奮著,他為他能處身於這樣的佛界,自豪。


    阿旺嘉措此時還不知道,他將有一天會為身處佛界而憤慨,恨不得遠離佛界。但此時的阿旺嘉措,還沒有發展出靈異的未知能力。他不知未來的世界,他隻為漸入佳境而興奮。他做著一個少年對未知渴求的夢,他願意在這裏,傾盡他所有的心智。


    黑暗的殿堂中,那個小小的身影,獨自搖晃出一朵紅雲。他輕拿出一頁佛經,放在一側,繼而接著誦讀。清朗的聲音,在凝重的佛殿中回響。酥油燈的光,沒有搖動。神佛們,也出奇地靜穆。它們都在注視這少年的成長,都想要注視他將要經曆的,不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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