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跌跌撞撞去找流霜,現在能救他的人,隻有流霜了。


    額間的傷口,還在流著血。女孩子找到流霜的時候,臉頰一側已經流滿了鮮血,披散的黑發被血和汗弄得潮濕黏糊。流霜隻是冷冷地看著她,“你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去救他。”女孩子拉住她的袖子,滿眼的淚,“他喜歡你,他喜歡的,隻是你。”


    流霜自然不信,這個小乞丐不用說一句話,就可以將自己耍得團團轉。而這個女孩子,滿口謊言。“怪隻怪,你長得太惹人憐。”她托起女孩子尖峭的下巴,“他可是囑托我,要好好照顧你呢。”流霜明明在笑,卻更像是在哭。


    在海邊,小乞丐朝著漁村看了最後一眼,不知道是在看誰。然後,他掙脫了漁網,跑到高高的海崖,毫不猶豫地終身一躍,大海被激起極大的浪花。


    漁民們詫異地看向大海,那裏,無數的美人魚從海底遊出,托住了小乞丐的身體。“果然是一條魚妖呀!”他們很憤怒,魚妖一直以來就是以奸細的印象存在他們腦海裏。


    月光下,女孩子舉起手中攥著的貝殼風鈴,“你在海底裏,還好嗎?”


    人魚躍出水麵,劃出優美的弧線。仿佛是一支舞蹈。女孩子舉手一拋,將貝殼扔到一條人魚的嘴唇裏。在波光粼粼裏,仿佛正在閃閃發光。


    她輕輕地唱歌,仿佛一條上岸的小美人魚。而她的身後,是張燈結彩的漁村。兩條身影朝她慢慢走來。


    “他現在一定很快樂。”一道有些淡漠的聲音在月色裏極輕地響起。女孩子轉過頭,看到一個白披風女子,正滿懷悲憫地眺望大海。女孩子慢慢站起來,“你是收魂者。”


    淮漣朝她額間一點,女孩子這次看清她手中握著一支芒筆。她感到雙腿一陣疼痛,抬起眼睛無助地看著淮漣,“你,有沒有看到他的魂魄?”淮漣輕喟一聲,“你下去找他,便知道了。”


    女孩子朝自己雙腿望去,那裏,赫然變成了一條魚尾。


    魚妖,人魚與人類相結合之物。身體可魚形,亦可人形。壽命雖長,卻活得並不長。女孩子是一條被拋棄的美人魚。


    她感激得朝淮漣微微一笑,“你真好。”淮漣彎下腰,她的眸子極淡,仿佛隱忍著什麽,“隻希望你們,能在海底相遇,再也不要上岸了。”


    成群結隊的人魚圍著她們的新成員,朝著深深的海底遊去。女孩子心裏盡是甜蜜,她要聽收魂者的話,找到小乞丐,再也不上岸來。


    淮漣迎風而立,一隻手緊緊抓著鳴的手腕,“我們,也離開這裏吧。”


    這一次,什麽也沒有改變。她能做的,也就這些了。鳴忽然伸手抱住她,“不要再傷心了。”月光下,白披風女子的手慢慢抬起來,溫柔地環住了鳴的腰,“好。”她低低地回答道。


    淮漣想,或許,這是最後一次,她可以這樣擁抱他了。她的骷髏之身,早已支撐不了多久。燈油枯盡,竟是如此惶然可怕的事情。淮漣緊緊抱著他,她沒有心跳沒有呼吸,卻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鳴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她想,活著真好。


    滿滿的月光下,鳴靜靜地說道,“我得離開一些天,淮漣,接下來你準備去哪裏?我好去找你。”淮漣離開他的懷抱,偏著頭看他,“你離開去哪裏?不如我去找你。”鳴搖搖頭,“還是我來找你,我猜,你接下來,該去巫楚之地繼續尋找久冰君的戀人吧?”淮漣感歎他的聰明,“是,我還要弄清楚這些人魚與巫楚道士有何關係。她,似乎也牽涉進去了。”自從海神廢廟一別,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鳴用力地抱了抱她,“我會盡快來找你,你千萬要照顧好自己。”淮漣卻默不作聲,她無法給他確切的答應,死亡之身,早已命中注定。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竟就是永別了。


    一年之後。


    就在淮漣前往巫楚之地之時,漁村裏的故事,還在繼續。


    成親後的流霜,漸漸變得沉默寡言。她學著那些漁村婦人,穿著寬大的海藍色裙袍,坐在家門口織著繁密的漁網。而她的丈夫,海軻對她真的很好,他每天出海打漁,黃昏踩著一地金黃色餘暉歸家。流霜起初還會努力露出笑容來歡迎他,後來她連假裝也懶得演了,海軻在沉默的妻子麵前,也越來越消沉。


    流霜有時候會跑到海灘邊上眺望大海,她知道,女孩子已經去找小乞丐了。她一想到深海裏,他們團圓生活在一起,心裏就湧現出一股不甘心。她開始慫恿海軻去捕撈那些人魚,不管是月圓之夜,還是平常之日,她都要求海軻至少捕殺一條人魚。


    她惡毒地想,或許,女孩子就在裏麵。


    直到有一天,海軻終於忍受不了流霜的要求,“你既然嫁了我,就是我海軻的妻子,你膽敢再惦記著那個乞丐,我便找到他,將他殺了!”流霜眼睛斜斜挑著,“好呀,我巴不得你找到他呢!”海軻轉念一想,那個人早已死了,他竟淪落到與一個死人爭風吃醋,真是悲哀。


    流霜卻一直堅信,他沒有死。女孩子也沒有死。他們一定躲在哪裏,成雙成對地過著日子。都怪那兩個客人,不知做了什麽,竟讓女孩子憑空消失了。


    吵架在所難免,因為流霜的冷淡與沉默,海軻的脾氣越來越火爆。他常常紅著一雙眼睛,“我真後悔娶了你!”流霜沒有說話,她的眼眸裏早已失去了少女時期的光彩。


    直到有一天,海軻失控打了流霜一巴掌,流霜手裏還抓著白天織的漁網,倒在地上,眼睛裏盡是不可置信,“海哥哥,”她軟軟地叫了他一句,海軻趕緊彎下腰將她扶起,滿懷歉意與自責,“你怎麽不躲?”流霜苦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躲?她怎麽可能躲得過他的巴掌。她捂著自己的肚子,“我這裏疼。”


    海軻卻不信,明明打的地方是臉。怎麽疼的地方會是肚腹那裏?“你又要做什麽?”流霜抓著他的袖子,“是真的疼,你叫村長媽媽過來,快點。海哥哥。”


    沒想到,是有了孩子。


    海軻很高興,流霜卻悲苦得躺在床上,她捂著肚子,欲哭無淚。海軻安撫她,“別怕,我再也不發脾氣了。你以後也別做那些活了。”流霜偏過頭,沒有看他。


    因為漁村裏有經驗的婦人都跟海軻說,那些人魚肉是孕婦最好的補品,海軻便天天去捕人魚。在他家門口,每一個夜晚都有人魚淺淺的歌鳴聲。流霜聽著那些歌謠,在白天喝魚湯的時候,心裏總有一些惶恐。更多的,卻是解恨。她每天喝了吐,吐了喝。始終沒有放棄。


    就這樣,一直到了臨產期。流霜撫摸著肚子,第一次感到了罪惡感。這是因為九個月裏,她吃的人魚肉,不可計數。


    流霜去海灘的次數也漸漸少了,在她做夢夢到自己生了一條非人非魚的怪物後,她再也沒有去海邊。


    最後一天,海軻捕撈到了一條美人魚。小小的,長發覆麵,他什麽也沒想,就將她剖殺了。晚上,流霜就著昏暗的燈光,看到青藍色瓷碗裏的魚尾上吊著一個小小的貝殼足鏈。她將它小心翼翼地挑出來,是貝殼。


    肚裏頓時翻江倒海,她打翻了瓷碗,睜著眼看到門簾被海軻撩開,就在這一刹那,她看到了自家門口懸掛著的人魚頭,一條粉嫩的疤痕赫然在額頭上。


    當夜,她肚子陣痛不已,羊水已經破了。


    海軻點起蠟燭,將她放在毛毯上,流霜滿頭是汗,拉住海軻的手,“不要走,我疼。”不光肚子疼,心也疼。‘


    海軻一手的汗,八尺男兒竟然急得要哭出來,“我去村長,她們比較有經驗。”流霜咬著牙,點了點頭。


    帳篷裏點滿了蠟燭,雖然很亮,流霜卻覺得自己身處黑暗深淵,她終於痛得連連慘叫。村長媽媽趕來的時候,流霜躺著的毛毯裏已經被鮮血染濕了。就這樣,痛了三天三夜,因為沒有大夫和藥材,難產死了。孩子也沒有完全出來。


    海軻將被毛毯裹著的流霜和他們的孩子抱起來,跪在地上,哭了。


    門口懸掛的小美人魚的頭,在夜風裏,輕輕晃動。似乎,有悲哀的歌謠飄蕩著。


    這一年,流霜十八歲。


    而女孩子,才十五歲。


    深深的海底裏,小乞丐還在等著他的女孩子撿貝殼回來。寂寞的手指在跳舞,寂寞的人魚在海麵月光下跳舞。他,還在等她,等到滄海桑田,也還沒有等到。


    海底裏,有風吹過,吹過一堆等待的白骨。


    作者有話要說:即將開始第七個,也就是最後一個故事。都到尾聲了,多多留言嘛~嗚嗚嗚。。。。。。


    第七章


    他站在地上,看到台階上站著的尼姑。


    一身素服,戴著青色的帽子。雙手垂下,右手握著一串佛珠。她的臉龐寧靜,潔白。不容褻瀆。因為站得很高,他仰起臉遙望著她,仿佛是在瞻仰一個踩著蓮花降臨人世的菩薩。她的慈悲,也確實可以說得上是一個菩薩。


    隻是,她還那麽年輕。獻身佛祖的時候,她迷戀香火氣裏的誦經聲,迷戀清晨古寺的敲鍾聲,就像一個小女孩迷戀花朵與糖果般。從此青燈古卷,素服無發。倒也樂在其中。


    現在,他帶著對塵世的迷惘,帶著人世間的煙火氣息,帶著青春的熱烈闖入了這間深山古寺。


    一切那麽措不及防。


    “這古廟裏怎麽也住著尼姑?”他半是打趣半是疑惑地問道。般若垂眸,不願作答。手裏的佛珠悄悄地滾動了一顆,夾在她微微顫抖的指間,有些圓滑。


    他拾階而上,步履不急不緩。一直到走近了般若的身旁方才重複問剛才的問題。年輕的尼姑眼眸有些淡漠,“附近無庵,所幸方丈願接收小尼,不計世俗流言。”她說完低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眼神虔誠感激。卻也幹淨剔透。


    黥憶點頭,原來如此。她不願多話,抬腳走下台階。手裏的佛珠隨著她的腳步晃蕩碰撞,發出清脆的鈴鐺聲。恍惚間隱在樹叢中的鍾聲咣當響起,一聲聲,不緊不慢。卻驚起了棲息枝葉的群鳥。黥憶抬頭,看著飛向高空的白鳥心裏閃過奇異的想法。


    他轉身走進寺廟之時沒有看見已經走遠的小尼默默地站在樹下,正凝眸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般若心裏有些可惜,她以為這又是一個看破紅塵決定隱居於此的人。她低下頭默默念了一會經,直到一顆心完全靜下來。


    下山的路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徑,兩旁野花芬芳,蝶蜂撲飛。斜陽入暮的時分,馬蹄聲驟響。般若正放下手中泛黃的書卷,眼神疲倦而懶怠。她扶著一旁參天大樹的樹幹,靜靜地看著騎馬而來的人沿著那條人煙稀少的小徑,旋風一般逼近。那是一個紅衣執鞭的女郎。


    女郎掠過般若,騎向她身後高大的寺廟。十二級石階已經近在眼前,般若暗想,難不成她要騎馬闖大殿?


    巨大的馬鳴聲打破了山寺的寂靜,甚至有些淒厲。白馬的前蹄高高舉起,卻遲遲不肯落下。眼看女郎就要被甩下馬背,一道玄色身影從殿前斜斜飛來,伸手接過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正是白日剛來的黥憶。


    女郎卻反手抓住黥憶的手腕,“跟我回去!”


    黥憶隻是伸指一彈,抽出手漠然道:“大殿需要安靜,你騎馬喧鬧於此,是對佛祖的不敬。”其實不過是冠冕堂皇的托詞。般若卻轉眸看向他略顯淡薄的臉龐,暗道此人慧根不淺。


    她不說話,拿著馬鞭的手擰得漲紅。是極倔強的女子。她牽過馬,堅決地看著他。


    後來,般若甚至都忘記了這個女郎叫什麽名字,但是她這般神情卻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堅如磐石不可轉移的決絕。


    但是這樣的決定,也動搖不了黥憶的心思。他轉身回去沒有再看她,因為再看下去,他怕會抵製不了。


    般若走到她麵前,斂眉頷首。她沒有說話,那份從心底湧動的慈悲,仿佛幻化出來籠罩女郎四周,觸動了她最後一根柔軟的心弦。


    潯月不知為何油然生出一份信賴,“幫我勸勸他。”般若依舊低眸,“所勸何事?”一身紅裝的女郎莫名煩躁起來,她揮了揮鞭子,滿地灰塵揚起。“你也勸不住他,我還是走吧。”還沒等般若抬頭,潯月已經上馬疾馳離去。紅影沒入幽深的叢林中去。再也看不見。


    般若緩步拾階而上,無悲也無喜。卻莫名地歎了一口氣,悠悠地,宛若一汪起漣漪的春水,一刹那的悸動。


    那是因為她看到了那個俊兒郎正站在大殿門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這樣的少年,生來就是禍害女子的。而她,要很久才明白,至美的東西,從來不會隻屬於一個人。現在,她隻知道天下最好的,莫過於佛祖的拈花一笑。


    所以,此刻的她可以坦然麵對黥憶的凝視。那兩粒油黑寶石微微一轉,黥憶已經笑著轉開視線,頭偏向落日墜下的山尖,線條分明的側臉露在小尼姑淡然如水的眼睛裏,仿佛一座沒有生命的雕塑,但是隻有般若自己知道,死水之下已經有暗流湧動,甚至還有一絲火花慢慢舔舐著她的心底。她走得越來越近,淡淡的煙香氣拂來,還有青燈古卷的雋秀氣息。依舊低垂著眼,她輕啟蒼白的嘴唇近乎低喃,“人生苦短,施主何必流連此地,不念他人規勸。”黥憶揚眉,“照你這麽說,這地方不好嘍!”般若默念一句佛經,方解釋道,“好與不好,全看施主心境。”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推薦一個好看的紀錄片《奇形怪物》,海陸空各色怪異動物~


    清水火蓮


    秋天的早晨陰沉沉的,灰黃的枯草隱在秋霜裏,泛著冰冷的白光。淮漣趕了個大早,獨自走在板橋上,在尚來不及融化的淺霜上印下一個個足跡。


    人跡板橋霜,雞聲茅店月。遠處還有隱約的雞鳴聲。而整個天空,唯有此時最美。藍紫色的淡霧充盈了整個天地,水汽飽滿得觸手就是濕潤。這片土地是被施了蠱的。


    不遠處的群山之間隱約透著幾座寺廟的石鍾尖端,淮漣抬眸遙望,因為佛教聖地,這裏顯得寧靜聖潔。凡人的呼吸聲稍微重一點,都是一種褻瀆。


    就在藍紫色淡霧深處,一個纖細的身影嫋嫋走過來。想不到也有如她這般一大早就趕路的人。待她走近,淮漣才看清原來是一個尼姑。青袍無發,眉眼慈悲。此時正雙手舉著陶罐,穩穩地朝著那座古橋走去。淮漣側身讓路,這個正值妙齡的少女低眉念了一句經,“多謝施主。”她整個人就如已經活了一世的老人,有著看透紅塵的超脫與淡然。


    淮漣站在那裏沒有動,一直目送著她走到河邊。仿佛是一場幻術,原本空蕩蕩的河邊忽然浮現了一道身影。淮漣有些動容,這是巫術裏的隔霧顯影。


    然後,淮漣聽到了一聲輕笑,那個霧影懶洋洋的,“尼姑也要挑水嗎?”


    素服少女彎下腰,將手中的陶罐裝滿清水,才緩緩開口,“眾生平等,施主的水,也要自己來打,才好。”那道霧影一陣晃動,然後竟伸出了另一隻陶罐,“不知般若姑娘可否代勞。”這又是巫術裏的隔空傳物。


    這個人的巫術,信手拈來,早已爐火純青。而再聽他的聲音,分明是一個年輕人。淮漣心裏喟歎一聲,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般若卻沒有接過來,她放下手中的罐子,雙手合十,低念了幾聲“罪過罪過”。這裏,最忌諱偷懶之事。


    霧影大笑起來,將自己的陶罐收了回去,“你小小年紀,竟比書齋裏的老先生還要迂腐。這水,我還是自己打好了。”般若眉眼低垂,“如此,甚好。”


    半山上的古廟裏,黥憶連連搖頭歎笑,眉眼間倒都是真心實意的笑意。他偏頭朝窗外看去,上山的小路一旁古鬆奇樹,此時山風吹來,嘩嘩作響。而廂房前院的大廟裏,隱隱傳來念經聲。他悠閑地枕在臥榻之上,整個人都懶洋洋的。


    直到小徑上出現一道消瘦的白影。


    黥憶慢慢坐直身子,滿目綠色裏的白影就如一縷鬼影,飄著上了山。他推開窗扉,對方越走越近,他這才看清這是一個戴著白色帽子的女人。


    對方意識到了他的視線,慢慢抬起臉,黥憶看到了一張骷髏之臉。


    他想,這世上真有白骨精嗎。這個女人,竟是骷髏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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