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道門裏,提著蓮花燈的男子已經放下手中的傘,那張臉,果然美得不可思議。“沒想到,她的仇人是你。”深姬站在他身後,“那又如何。”他眉微微一揚,“如果我要幫她呢?”深姬迅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垂眉眼,“若是樓主親自出手,深姬照樣奉陪到底。”殺風樓樓主江織風終於微歎一口氣,“你就是太倔了。”深姬握劍的手,越發緊了。


    顏顏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難不成她今天就要命葬於此,大仇未報,多少不甘心鬱結心頭,她捂住疼痛的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來。一盞晃晃悠悠的蓮花燈出現在雨裏,顏顏抬起頭,撐傘的男子又去而複返了。“既然你的仇人是深姬,為什麽還找上門來受罪?”顏顏臉色微黯,“聽聞殺風樓惜才愛才,有冤不得伸,有仇不得報者若闖過此樓,哪怕仇人是一國之王,照樣出力相助。”織風彎下腰,細細打量她的眉眼,“你這樣子,倒與我的故人有三四分像。”顏顏微微抬頭,“你的故人?”“她也闖到此門,不能再前進一步。後來,你猜,她怎麽做的。”顏顏不語,對方也沒有讓她回答的意思,他繼續說下去,“她走回去,把前兩門的對手殺了。”顏顏驚得一手捂嘴,“她,她可真有勇氣。”織風卻說,“此女心狠手辣,不留為己用,總有一日她的刀刃會指向殺風樓。”顏顏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你是誰?為什麽要跟我講這些?”織風直起腰,“因為我不想再出現第二個深姬。”


    顏顏來到殺風樓的第一件任命就是,到千裏之外誅殺西域王。


    深姬站在玉蘭花樹下,望著那個照樣身份不明的女子出發離去,“你為什麽要將她留在殺風樓,你明明知道她……”“她是來找你複仇的?我說過,我要幫她。”織風從樹後慢慢走出來,“還有,我要你立刻出發跟著她,一路護她安全。”深姬的臉逐漸蒼白下去,她凝視著對麵一臉雲淡風輕的男子,“你明明知道我……”她終究沒有說完,因為織風已經轉身離去。“你明明知道,我一心牽係著你。你怎能還在我麵前如此維護另一個女子!”深姬硬生生地咽下了這句話。她拔出長劍,輕輕地擦拭了一遍那銳利的刀鋒,冷光一閃,劍已入鞘。玉蘭花樹下,不見了那道黑色身影。


    深姬沒想到顏顏首先去的地方是一片墓地。那一片葬的都是墨門弟子,皆是無名無姓的孤兒,正如顏顏。深姬想到她對自己的入骨之恨,她握緊手,當初怎麽就漏了一個。那場對墨門的屠殺,仿佛就在深姬眼前,大火,大風,大雨,那般恐怖的夜晚,到處是冤死的亡靈,到處是破裂的殘肢,她握著長劍走在微熱的灰燼裏,雨水澆滅了大火,衝刷了鮮血,卻怎麽也衝不走她身上的血,她站在雨裏,任憑雨水大風的襲擊,直到一隻顫抖的手抓住她的腳踝,她蹲下身,那隻手無力垂下,她清楚地看到一個生命消逝了。她伸出手幫他闔上不肯閉上的眼睛,一串淚水混著雨水滑落,那晚,她才是唯一的屠夫。她站在一片廢墟裏,心裏卻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荒涼,一片摧枯拉朽的荒涼。即使是擁她入懷的男子也溫暖不了她這一顆冰冷的心,織風抹去她臉上的水,“殺同門的感覺如何?”深姬無力靠在他身上,“從此,深姬永穿喪服,不得好死!”


    “師姐,當日的誓言你可記得?”顏顏背對著她,望著同門之墓,聲音飄蕩在風裏。深姬一動不動,“那你又可曾記得你們所做之事?”顏顏慢慢轉過身,“當年,我還是個孩子。”深姬冷笑一聲,“孩子,有時也是這世上最殘忍的人,隻因為無知,便可將罪行掩去麽?”顏顏搖了搖頭,“不能。”深姬握緊手中長劍,“那日若不是你已傷痕累累,我定已將你斬殺劍下!”“那如今,又為何不殺?”“我已發誓,永不殺同門。“


    第一縷晨風揚過漫漫塵沙之城,舞姬當街起舞,鈴鐺之音不絕。被困在殺風樓第二道門的虛女便是西域女子,若是樓主派虛女來此地,倒是可以一解她思鄉之苦。深姬望著這異域風情,心中暗想。隻是,若真是這樣做了,虛女恐怕不會再回殺風樓了,久別故鄉的遊子,又怎能忍受第二次的離鄉背井!而前方不遠處的顏顏,已經順利地與織風事先安排好的人接應了。這次千裏誅殺,樓主已經謀劃許久。


    深姬懶倚酒肆欄杆,黑色連衣長裙雖隱藏了那把長劍,她那雙含滿冷意的眼睛依舊使得她充滿攻擊力。她整個人如一張蓄滿力道的弓,姿勢卻又那麽慵懶。忽然一隻手按住了她,“不許出手!”深姬的另一隻手已經點住對方要害之處,卻是本應遠在千裏的殺風樓的織風。深姬臉色一變,手慢慢鬆開,“你到底還是不信我。”織風目視街頭盡處,“若是她立了大功,我便娶她為妻。你不可插手。”深姬心中已是大亂,偏偏隻能強裝平靜,“那深姬預祝樓主這次能如願娶妻。”織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說道:“她會的。”


    顏顏手執雙刃從西域王坐騎上一掠而過之時,深姬握住了織風修長的手,“我若是不願你娶妻呢?”此時無數羽箭射向空中那道翩翩身影,織風伸手一指,“你看,西域王倒下了。”深姬不管不顧地踮起腳尖,她擁住他的肩膀,“織風,為什麽偏偏是她!”他卻掙開了她的手,將搖搖欲墜的她扶穩後,他轉身離去。深姬一動不動,她在他眼裏看到了一絲狼狽,因為隻有她最像她。


    樹下起舞


    月牙形的湖畔,晚風襲來,一大片的碧色草葉伏在地上,一株開得正豔的荷花臨水照影。顏顏怔怔地看著一步步走近的人,然後站立,她仰著臉,仿佛在遙望神祗,他的聲音一如他的容顏,完美得令人心折不已,“顏顏,嫁給我。”


    顏顏想,嫁給他是目前報複深姬最好的辦法了。她餘光掠過湖水對岸佇立著的一道黑色身影,點了點頭。


    事後想來,這也算最愚蠢的辦法了。竹林裏回憶往事的靈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淮漣看著這隻幽靈,“後來,你不可避免地愛上了自己丈夫,是嗎?”懸浮半空的人影畫像晃了晃身子,“不,是因為後來我有了葉葉。”


    葉葉,是她唯一的孩子。


    就在她加入殺風樓的那一年,織風舉辦了一個盛大的婚宴,那一天,深姬沒有出現。


    賓客散盡後,織風將顏顏壓在酒桌上,手裏舉著他們婚宴上的一支花燭,燭光照在顏顏微紅的臉上,織風凝視著她,尋尋覓覓仿佛在希冀在她臉上找出什麽,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花顏。顏顏沉浸此情此景有些醉了,她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喃喃念出這句詩。織風吻住她滑落的淚水,“顏顏,不哭。”聲音溫柔似水。顏顏縱容自己沉下去了。


    就在此時,殺風樓的樓頂,黑衣女子迎風落淚。她哭得恣意,到最後幾乎仰天嘶鳴,手中握著的劍柄幾欲捏碎,她從來不曾哭得如此慘烈,幾乎將一生的淚水都流光了。東邊殘月落了滿地的霜,她一直呆到月沉寒潭時分。


    一連幾日,深姬沒有出現在殺風樓。


    顏顏已經開始期待看見深姬失魂落魄的樣子了,她讓織風以一道命令急召深姬回樓。織風隻是勾起嘴角,“顏顏,不要惹她。”然後,深姬提著一顆頭顱回來了。


    她站在大廳,麵無表情地將手中已發出惡臭的頭顱擲在地上,“丘藏堂的首領已殺。”丘藏堂,僅次於殺風樓的殺手組織。織風麵色一變,緊盯著深姬,“你一人所為?”深姬摩挲著手中長劍,“樓主不用擔心結下怨仇,從此,不再有丘藏堂。”顏顏詫異地捂住嘴,她看向臉色有些蒼白的織風,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焦慮,又或者是擔憂,深姬瞥了一眼顏顏,“我把丘藏堂弟子殺光了,一人不剩。”顏顏驚懼地跌坐在座椅上,難怪織風叫她不要去惹深姬,如此心狠手辣,她怎是她的對手。


    深姬欲轉身離去,忽然織風一聲喝令,“跪下!”見深姬一動不動,他腳步輕移,顏顏之間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大廳一閃而過,待一眨眼,織風已重新站在自己身邊,而廳下那個有些蒼白的女子已倒在地上吐了一口血,昏了過去。織風看她的眼神有些冷漠,但更多的是莫名的戾氣,他在生氣!顏顏認知到這一點,再看看深姬,她忽然明白了什麽,但是又願深想下去,直到織風喚來樓中大夫替深姬療傷,顏顏腦中轟然一響,她終於知道他是在擔憂深姬的傷勢。深姬如此好強,明明身中重傷,依舊強撐回來,織風方才那一擊,分明就是將她鬱結心口的淤血打出!


    但是蘇醒的深姬,隻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織風,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恨意。原來,她也會恨自己。織風沒有解釋,他站在深姬的床邊彎下腰,看著她那一雙冷眸,“以後不要這樣做了,顏顏會被你嚇到的。”深姬緩緩閉上眼,她把頭偏了過去。


    偌大的殺風樓,在夏日的午後靜悄悄的。顏顏坐在枝葉繁茂的大樹下麵發呆。一道長影移來,她抬起頭,是戴著麵紗的虛女。這個美麗神秘的西域女子不會說話,她伸出手指了指顏顏腰間的雙刃,顏顏解下它遞給虛女。虛女雙手握刃,給顏顏跳了一支劍舞。那株枝葉繁茂的玉蘭樹落了一地綠葉,顏顏看到角落裏那個麵貌醜陋的鑄劍師正默默地看著樹下的虛女。原來虛女不是跳給她看的,她是為自己戀人而舞,用自己戀人打造的武器。顏顏有些恍惚,第一次覺得,情投意合兩情相悅是如此美好。


    自那次深姬在她麵前擲下血淋淋的頭顱之後,顏顏發現她的實力是太弱了,她看著自己的仇人在麵前,卻束手無策。顏顏頹然垂下頭,她該拿深姬如何是好?


    深姬傷好之後,又做出了令織風震怒的事情。


    虛女跟鑄劍師一起逃離了殺風樓。深姬一路掩護,織風派出追擊他們的殺手都負傷而歸。等織風親自出手,鑄劍師已帶著虛女回到了闊別許久的西域。沙塵彌漫的小道上,黑衣女子側身而立,長發飛揚,以劍撐地。織風勒住疾馳的駿馬,他的手已經按在袖口微露的刀柄,“深姬,你放肆了。”深姬緩緩勾起一抹笑容,“樓主,你看,大漠的夕陽。”西邊金色沙丘之上,正懸著一輪火紅殘陽。織風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仿佛有一道火,正一路連綿燒來。滿地的火光,而深姬已經揚起長劍,天空飛揚著金色的沙塵,白光一閃,織風袖中的刀已然出袖。刀與劍,在深紅色半空中狹路相逢,正好托住了那西邊的落日。深姬竟笑出了聲,她的笑顏在陽光下,顯得純淨無害,織風心中一刺,笑聲中的悲涼被刀劍相擊的聲音一一絞碎,他們最終還是兵刃相見了。


    黃昏刀劍


    黃昏老樹昏鴉,刀與劍劃出優美的光弧,一滴血砰然落地。


    遙遠的沙漠傳來駱駝鈴聲,又傳來蒼涼綿長的塤音,駱駝載著一位少女從遠處慢悠悠地走來,而一個相貌醜陋的男子正牽著這匹駱駝。


    長劍靜止在半空中,一滴血正沿著劍刃滑向劍尖,淩空襲來的刀鋒接住了這滴血,深姬一臉漠然地收劍,“我認輸。”她半跪在沙塵,以劍撐地,鮮血漸漸洇濕了她黑色的袖口。織風彎腰扶起她,“深姬,你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她抬起頭看著對方俊美的臉龐,夕陽正映照在他臉頰一側,一半明亮一半晦暝,灰褐色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無奈,她拂開他的手,依舊半跪在地,“樓主,放過他們!”織風無奈一笑,“你看,他們自己回來了。”駱駝鈴聲越來越近,深姬抬眼望去,鑄劍師正牽著一匹駱駝走來。夕陽將他們的影子無限拉長,一步一步,仿佛沒有盡頭。


    鑄劍師停下腳步,他鬆開握著韁繩的手,撩袍跪地,“樓主,屬下請罪而來。”深姬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看著織風走向鑄劍師,“你何罪之有?”鑄劍師低著頭,“屬下不該拐走虛女,逃離殺風樓。”織風淡淡地瞥了一眼駱駝背上一動不動的虛女,“那麽,你打算如何抵罪?”深姬聽到鑄劍師的聲音毫無感情地響起,“效忠樓主,至死不棄。”深姬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你們為什麽……”在看到一動不動的虛女的時候,深姬硬生生地咽下了後半句,虛女死了。


    這個不會說話的少女,在屠盡自己族人離鄉背井數年之後,跟隨自己的戀人回到舊故裏,不到一天,就死在了故鄉途中的夕陽之下。深姬衝過去將鑄劍師提起,“她怎麽死的?”鑄劍師滿臉鞭痕的臉龐有些扭曲,“她是自戕而死。”深姬一把將他摔在地上,“你胡說!”一隻手按住了她顫抖的肩膀,“深姬,你以為他們真的是為了所謂的愛逃走的嗎?”她轉過臉,滿眼恨意,“你又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說這些,你不光毀了我,毀了他們,還毀了殺風樓裏那麽多人!隻是為了你的野心,為了你的殺風樓,我們活著完全沒有意義!”織風鬆開手,淡笑,“既然如此不平,當初為何加入殺風樓?”他見深姬不語,又笑,“利用完殺風樓,便一走了之,你們還有理不成,此次我本不欲追究,深姬你如此不知好歹,你說,該如何罰你才好。”深姬手一鬆,長劍落地。而鑄劍師一直跪地不語。


    深姬後來才知道,虛女隻是想回到故鄉,利用她和鑄劍師,逃離殺風樓,然後在故鄉的路途上向家族以死謝罪了。鑄劍師從此呆在殺風樓沉默不語地打鐵鑄劍,不曾踏出一步。


    顏顏得知這些消息的時候,深姬已經被罰不得踏入殺風樓。顏顏想,織風這樣安排,倒也兩全其美了。但是,她偏不想讓他如願,既然深姬不能進,那她出去找她。


    這是一片竹林,竹林一旁是一條小溪,而再過去就是深姬住的竹屋了。這片竹林正是顏顏葬身之處。淮漣看著懸浮半空的虛影,淡淡的悲傷彌漫其中,幽靈伸出虛無的手,“下雨了。”淮漣抬頭,一滴雨,兩滴雨,春季的雨水就是這般纏綿,又濃烈,耳畔隱隱的春雷遙遙傳來,仿佛隔著這片竹林,還有一片刀風帶來的排山倒海之勢,一旁的竹林竹葉晃動,幽靈茫然地朝著竹林一端望去,“是他的刀風!”虛影搖搖欲墜,“他終於來看我了。”淮漣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隻有一片竹林,滿目蒼綠。“你的孩子呢?”幽靈回過神來,她繼續說著未完的故事。


    顏顏來到那座竹屋,她推開虛掩的竹門,一室寂靜,窗前靜靜佇立的修長身影,不是深姬,而是多日不見的織風。他聞聲轉過臉,一臉了然,“顏顏,我說過,不要惹她。”顏顏輕舉蓮步,“你怎知我會來找深姬。”她走到織風身旁,學他望著窗外的溪水。織風伸手攬住她的肩,“都要當母親的人了,怎麽還要這般滿腹仇怨。”顏顏撫著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這是我唯一能想到可以刺激深姬的籌碼。”織風抬起她的下巴,“顏顏,你不了解深姬。”顏顏偏過臉,“我知道,她會愛屋及烏,這個孩子她不會討厭。”織風無奈一笑,牽起她的手,“顏顏,我們一起回家。”顏顏不動,“阿風,你喜歡的是我嗎?”對方微微詫異地看著她,隨即一臉平靜地反問,“那你喜歡我嗎?”顏顏點頭。織風握緊她的手,“你忘了麽,是我要娶你的。江氏顏顏。”顏顏展顏一笑,“你聽到了嗎?”竹簾後,一道黑色身影慢慢走出,深姬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你們演這出戲給我看,真是夠幼稚的。”織風手一拉,“好了,戲也演完了,你也該回家了。”顏顏不情不願地跟在織風後麵,走出屋子的時候,她忽然轉臉朝著深姬做了個鬼臉,深姬一時愣住,心裏卻澀然一片。


    一年之後,顏顏抱著孩子再次出現在竹屋裏。深姬剛剛完成任務回來,正坐在溪水畔擦拭那把沾滿血的長劍,顏顏看到她的身影越來越清瘦,依舊一身黑色。孩子出生的時候,深姬托織風送了一隻長命鎖給孩子。顏顏將那隻長命鎖扔在深姬腳下,“我不需要你的禮物。”深姬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腳朝著那長命鎖輕輕一踢,金鎖掉進了溪水裏,顏顏一愣,深姬轉身繼續擦拭長劍,“既然不要,那就丟了吧。”顏顏忍住氣,“阿風說要叫葉葉認你為幹娘,我也不允許。”深姬抬頭,“既然不允許,你今日抱著他來做什麽?”顏顏一跺腳,“深姬,你不是應該很嫉妒很生氣嗎?!”深姬利落地收劍起立,淡淡地瞥了一眼顏顏懷中的孩子,“樓主怎麽放心讓你抱孩子出來找我?”畢竟江湖上仇家這麽多。顏顏朝後一看,手不知覺得抱緊孩子,“你不看看我跟阿風的孩子嗎?“深姬似乎有些動怒,但依舊麵無表情地看著顏顏,“我對你們的孩子沒興趣。”


    顏顏看著深姬走回竹屋,她轉過身,織風從竹林裏走出來,“顏顏,到了如今,複仇已經沒有必要了。”他接過來她手中的孩子,孩子正睡得酣甜。顏顏一時有些茫然,她這樣算已經複仇了麽?搶走深姬深愛的男人,擁有他的孩子,她擁有了這些,而深姬依舊守著同門之喪,孤身一人居住在這小小竹屋。顏顏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這些年在殺風樓裏,倒是被保護得忘記了以前腥風血雨的生涯。


    又是一個玉蘭花開的季節,剛剛蹣跚學步的葉葉繞著這株玉蘭樹獨自玩得不亦樂乎,而顏顏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自從那次從西域回來後,深姬就真的不再踏入殺風樓一步,但殺風樓的每一件大事,都會傳遞到竹林裏那座小小的竹屋。顏顏緩緩勾起一抹笑容,太平靜的生活,終究不會長久。


    魂斷塵土


    夜有點濃,一片烏黑裏,一股勁風穿堂而過,衣衫婆娑的聲音帶著這股風窸窸窣窣地響起,就在這片寂靜裏,嬰孩的啼叫聲破空鳴起。腳步聲越來越輕快,簡直要禦風而行了。一縷月光從堂口淡淡照來,腳步聲戛然而止。因為前方站立著一道黑色身影,擋住了唯一的出口。


    “閣下倒真有閑情,到這來賞月了。”抱著孩子的灰衣人隱在黑暗裏,聲音低沉。對方沒有說話,微低著頭,眼角有一絲冷光閃過。裏麵藏著的灰衣人不止這一個!堂中夜風呼嘯,除了孩子的哭聲,許久沒有其他聲音,深姬耐心地等著,一點兩點,越來越多的箭芒悄無聲息地閃在夜色裏。黑衣女子麵無表情地拔劍出鞘,對方有孩子在手,她不可輕易動手,若要出手,定要一招斃命,讓他們沒有時間出招挾製孩子。抱著孩子的灰衣人慢慢退後,同時手一舉,無數羽箭同時從黑暗裏激射而出,而那快如疾電的箭影裏,隻見一道白光直破夜空,“噗嗤”一聲,是利器割斷肉皮的聲音,弓箭落地,同時鮮血四濺。深姬持劍而立,身後是一群倒在地上的灰衣人。而冷光幽轉的劍尖直指唯一活著的灰衣人,“你們不該惹殺風樓。”話音未落,隻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灰衣人抱著孩子的手一鬆,長劍刺入喉嚨,深姬右腳輕抬,接住了直線下落的孩子。在長劍刺倒對方之時,她已用另一隻手抱起孩子,腳下一地的鮮血。


    深姬還未站穩,蓄勢許久的羽箭從上方斜斜襲來,她側身躲過,同時快速地抬頭望去,入目的是怎樣讓人心驚的畫麵嗬!一排的灰衣人半跪在屋簷上,手裏握著蓄勢待發的弓箭,月光下一片冷芒,深姬挺直背脊,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殺風樓的救兵遲遲不來,她手裏還有孩子這個累贅,正在高度提防上方對手的深姬不防腳踝被一隻冷冰冰的手突然握住,她低頭一看,半死的灰衣人亂發覆麵,一隻含笑的眼睛正陰冷地看著自己手中抱著的孩子。而那個孩子也不哭了,轉著黑溜溜的眼睛與他對視,深姬伸出手遮住孩子的眼睛,抬起一隻腳,將那顆腦袋踩碎在自己足下,與此同時,幾十支羽箭破空襲來。


    雙刃之光從堂口急速轉來,眼花繚亂之際,一隻纖細的手伸來將深姬手中的孩子抱了過去。正是急急趕來的顏顏。深姬飛身而上屋簷,長劍擊落羽箭,黑暗裏隻聞金屬撞擊的清脆聲音,月色下的黑衣女子猶如夜鬼遊走屋簷,所到之處皆是哀嚎一片。所有聲音消滅的時候,深姬望著下方,顏顏和她的孩子已經不知所蹤。


    而顏顏幾乎是以逃命的速度抱著孩子疾奔向那片竹林,忽然意識到什麽,她轉向早已空蕩蕩的殺風樓,將孩子放在那株玉蘭花樹下,希望深姬能夠救下這個孩子。待顏顏來到竹林,另一群灰衣人早已在那裏等待。


    深姬趕回殺風樓時,看到的竟是一座空樓!所有弟子都不見了,她第一次有了被遺棄的感覺。而那群神秘的灰衣人,到底是什麽人派來搶孩子的?!小貓鳴泣般的聲音引起了她的注意。深姬走過去,借著月光看到嬰孩的哭臉,她彎下腰將他輕輕抱起。


    竹林裏,“江夫人利用完我們就想撒手不管了嗎?”一個碧衫男子斜倚一株竹子,手裏拎著半滿的一壺酒,懶懶的聲音成功地使得顏顏停下腳步。顏顏倒退一步,手已經握上雙刃。“你們西域人就是如此不講道理。我千不該萬不該把你們這群虎狼引來。”碧衫人悠悠走近她,“說來,我們還得感謝你將殺風樓樓主引開,不然,哪能這般容易就搶走孩子呢?哈哈,江夫人,接下來就該輪到你了。”顏顏冷笑一聲,“我倒要看看你要怎麽對付我!”


    殺風樓的玉蘭花樹下,深姬正抱起孩子,忽然身後移來一道暗影,她快速轉身,反手一劈,“是我!”手停在半空,原來是鑄劍師。深姬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其他人呢?”鑄劍師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你跟我來。”


    他推開一道門,又一道門,進入樓中的最深層,“他們都在這裏。”鑄劍師手一指,地上睡了一地的殺風樓弟子。“是夫人,她在茶水裏下了迷魂藥,他們已經睡了三天。”深姬渾身一震,“那樓主人在哪裏?”“樓主還不知是夫人所為,他被騙去找解藥了。”深姬抱緊手中的孩子,“那你怎麽沒事?又是如何知道是夫人所為?”


    “是近日忽然出現的那群灰衣人讓我起了疑心,他們是西域人士。”鑄劍師苦笑一聲,“夫人做這些,就是想讓你孤軍奮戰。”深姬靜立不動,良久才說道:“你說,我該不該去救她。”鑄劍師吃驚地看著她,“救誰?”“現在,他們應該已經互相沒有利用價值,我們的樓主夫人恐怕有難了。”不等鑄劍師反應過來,她將手中的孩子遞給他,“你保護好少主,我去去就回。”


    一夜又快要過去了,碧衫人露出殘忍的笑容,“江夫人,你猜我們要怎樣招待你?”顏顏已經被縛住手腳,她狠狠地瞪著對方,對方舉起手,輕輕一拍,四個灰衣人從後麵走出來,他們手裏抬著一具棺材,“你看,我幫你把棺材都準備好了,你們中原人講究入土為安,那我就成全你。”顏顏驚懼地挪動身體,但還是被放入了棺材當中,碧衫人閑閑喝下一口酒,示意手下繼續下一步,顏顏絕望地看著棺蓋被合上,在一片黑暗裏,外麵傳來了沉悶的釘棺聲,一下一下,遲緩而沉重。她一動不動地聽完這淩遲般的聲音,腳步聲越走越遠,很快四周清淨下來。看來他們是想悶死自己。顏顏開始撞擊,但效果甚微。


    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寂靜之中,顏顏隻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空氣越來越稀薄,她如火苗之上的一條垂死掙紮的魚,那火是慢慢地燃燒著的,一點點地侵蝕著一條生命的意識,就在她絕望地停下所有掙紮的時候,她的腳碰到了一件堅硬的東西。顏顏用腳勾住它,憑感覺那是她的雙刃。一絲希望從心頭閃過,但是她雙手被縛,這裏空間又狹小幽閉,那雙刃隻能用腳夾著,顏顏努力抬起腳,試圖用鋒利的刀刃將上方的棺蓋刺穿。棺蓋發出咯吱咯吱的破裂聲,一些帶著漆的木頭屑紛紛落下,棺木的厚度令顏顏再度絕望。


    清晨第一縷陽光從竹林上端斜斜照入,不知名的鳥四處啼叫。淺睡著的顏顏被襲來的強大劍氣驚醒,她躺著的棺材木板四處飛濺,一道淩光一閃而過。她睜開眼,黑色的身影映入眼簾,是麵無表情的深姬。棺材裏的顏顏趕緊爬出來,見深姬手中隻握著一把劍,她大驚失色,“孩子呢?!”


    “在鑄劍師手裏。”


    “糟糕!殺風樓有危險!”


    兩道纖細的身影朝著殺風樓跑去。沒有跑出幾步,顏顏忽然停下腳步,她麵色蒼白,額頭沁出冷汗,深姬注意到的時候,她已經倒在地上,“是毒。他們下毒了!深姬,你快去救孩子。”黑衣女子半蹲下身,出手如電,點住了顏顏幾個穴道以遲緩毒發時間,“你撐住。”說完起身離開了。顏顏在劇痛當中悔之莫及。陽光越來越強烈,而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她努力地爬向隱僻的地方,隱隱約約聽到幾聲野獸的鳴叫聲,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舉起雙刃朝著自己脖子抹去,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顏顏感覺自己在黑暗裏摸索著來路,不知道自己是躺著的還是坐著的,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無形當中一股力量在催促她醒來。深層的無力感襲來,她舉不起手,甚至睜不開眼,她到底身處何方?一縷清風吹來,顏顏感覺自己再微微晃動,她慢慢地睜開眼,入目的是一副白骨。枯葉紅顏,化肉為骨,她死去,竟已如此之久。


    初醒的靈魂徘徊在竹林裏,它看到那個黑衣女子獨自推著沉重的棺材來到半山腰,然後又一點一點地挖土,顏顏努力地呼喊著對方的名字,但是深姬隻能感受到一股涼涼的夜風吹在自己耳畔。一座新墳慢慢形成,深姬半跪在地上,手裏的長劍一筆一畫地刻著碑字,月光淡淡地映在上方,顏顏趴在她肩頭望去,正是“江氏顏顏”四個大字,沒有生卒年。


    作者有話要說:很想開始另一個新的故事。。。。。


    龍翔鳳舞


    空中的靈魂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淮漣提起收魂之筆,空中的幻影一點點消逝,“我們去找他。”他就在竹林的另一端,雨下得越來越大了。


    淮漣靜靜地站在竹林下,白色披風漸漸被雨水淋濕,這時一把傘撐在她上端,玄色長袖在風裏微微拂動,她轉過身去,鳴眼睛看著前方,“你看,他哭了。”


    織風站在一片狼藉的墳墓前麵,俊美的臉龐上一片雨水。淮漣偏頭看向鳴,“你怎麽知道他哭了?”鳴搖搖頭,“我不知道,但是,你看那個黑衣女子的表情,你也會覺得他確實哭了。”深姬一貫冷漠的眼神,在此刻變得震驚與痛楚。淮漣微歎一口氣,她慢慢走出竹林。她意味深長地看向深姬,“你真不知江夫人的屍首在何處?”


    深姬麵無表情地看著突然出現的白披風女子,她注意到了對方全身綁著古怪的白色布帶,仿佛受了極大的傷需要包紮。她眼睛一沉,那麽這道傷口未免也太大了!“你是何人?”淮漣微微一笑,“我是收魂者。”深姬和織風的臉色皆是劇變,這世上真的存在收魂者嗎?傳說中的她們隻在黑夜出現,用一支收魂之筆專門收取充滿怨恨而鬼差無法牽走的幽靈, 而她們甚至是以這些怨靈為食的。淮漣忽視了他們將信將疑的表情,繼續說道,“江夫人的靈魂在我這裏,她的屍首就在深姬的竹屋旁邊一株竹子之下。不過,已經沒有安葬的必要了。”


    “為什麽?”


    “她在用這種方式懺悔。”


    織風一臉木然,“我知道,這群灰衣人是顏顏引來的,其實她沒有必要這樣,我從來沒有怪過她。”


    淮漣不再說什麽,轉身離去。腰間的長嘴葫蘆卻晃動起來,她按住它,“葉葉,我的孩子。”幽靈幾乎要衝出那葫蘆,那樣急切。淮漣轉過頭,看了一眼深姬,孩子應該在她手裏。


    然而,事情並沒有如淮漣想象的那般發展。孩子被那群灰衣人搶走了!


    織風看著自己的殺風樓,裏麵靜悄悄的,繁華不再,他所有的屬下在沉睡中被一擊斃命,唯一清醒的鑄劍師也消失不見了。深姬眼睛裏有些沉痛,“我趕到這裏的時候,已經晚了。”織風握住刀,霍然轉身,刀架在深姬的脖子上,“深姬,你實話告訴我,孩子是不是已經被他們殺了。”深姬凝視著麵前的人,她此生唯一傾心愛慕的人,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刀深入了幾分,血從她蒼白的皮膚滲出,她依舊搖頭,“織風,與其在這裏逼問我,不如去找那些灰衣人。”他的目光深沉沉地落在女子波瀾不驚的眼睛深處,良久,他放下刀,“我們先去找那個收魂者。”顏顏應該知道,這些灰衣人的身份。


    紅煙從葫蘆裏嫋嫋飄蕩而出,月色下虛浮的人影漸漸顯現輪廓,顏顏低眸淺語,“他們是西域王以前的部下,我最初以為他們是為了報仇才盯上殺風樓,現在想來,他們真實的目的是孩子。”幽靈透明的手朝著西邊一指,“越過那道山脈,廣闊的沙漠中央有座綠洲,他們在那裏建了一座城,就叫獨城。葉葉,應該是在那裏。”織風看著自己逝去的妻子,他應該恨她的,但是,看著那道如此飄渺的虛影,他伸手已經觸摸不到,所有的愛意與恨意,在生死麵前都失去它們的意義。而顏顏始終沒有看他們一眼,直到他們轉身離去,她才喃喃,“阿風,等你回來,我應該不在這裏了。”她已經沒有勇氣去等待孩子最終的宿命是如何,此番心願已了,也是離開的時候了。淮漣輕問她,“你真的願意放下所有怨恨與遺憾了嗎?”顏顏點點頭,“動手吧。”


    淮漣從小腿間拔出那把魚形小刀,光芒頃刻吐出,一支筆握在白衣女子手中,她朝著麵前低著頭的幽靈點去,忽然一道充滿霸氣與殺氣的刀影從中襲來,是去而複返的織風。淮漣被刀風襲擊,往後退了幾步,一隻手適時地攬住了她搖搖欲飛的身體,淮漣朝著鳴感激一笑,鳴的目光裏有些指責,“你怎麽又瞞著我獨自行動?!”淮漣拉住他的袖子,“下次不會了。”


    織風想要伸手抱住虛弱的顏顏,但望著穿透幽靈玻璃般的身子的雙手,他不禁苦笑一聲,“顏顏,你真傻。”懷中的幽靈點點頭,“阿風,你喜歡過我嗎?不,我應該問,你喜歡的,是我嗎?”織風一怔,顏顏那雙透明的眼睛此刻正溫柔地注視著他,眼神寬容而釋懷,“你不回答我,我也明白。是深姬,一直是深姬。我恨她,但是,我更嫉妒她。”顏顏偏頭望去,一身黑衣的女子隱在黑夜裏,但是她依舊清晰地看到了深姬那張清麗的臉龐,依稀記得新婚之夜,織風微醉,口中喃喃念叨的名字是,“阿深。”


    懷中的虛影漸漸消散,淮漣手中的收魂之筆吞吐著灰色的煙氣,一切的怨恨,都消逝了。一身透淨的靈魂朝著他們一揮手,前往黃泉路而去。


    而深姬與織風也踏上了尋子的路途,前往那座神秘的獨城。


    淮漣有些疲倦地靠著鳴的肩頭,“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他們所做的事。仇恨,愛情,殺戮,離別。循而複始,永遠沒有盡頭。鳴,你明白嗎?”一旁玄色長衫的男子默默地搖搖頭,他見淮漣露出不滿的神色,才開口說道,“我覺得,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接下來去哪裏。”淮漣站直身子,望著那兩道修長的身影漸漸遠去,“不如,我們也去獨城。”


    越過一道山脈,廣闊的沙漠中央有一片綠洲,那裏有一座叫做獨城的小城。這座小城,又即將開始嶄新的故事。而在這個故事之前,殺風樓的樓主與它的第一高手卻在山峰頂端,與他們的鑄劍師,狹路相逢。


    鑄劍師的一席話,讓他們停下了腳步,駐足山頂,遙望著那座神秘的小城。而山腳下,卻出現了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不急不緩地朝著沙漠中央走去。鑄劍師那張醜陋的臉在此刻露出神秘而古怪的笑容,他指著那個穿著白色披風的女子,“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天空,一抹溫柔善良的靈魂正悄悄蘇醒,所有的記憶,在此刻蘇醒。它掠過山頂的深姬與織風,掠過收魂者的身旁,掠過漫漫沙漠,飄到了那個叫做獨城的地方。它的故事,伴隨著烈烈焰火,緩緩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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