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仁有一個好習慣,早練之後,他在省政府附近的小攤上吃兩根油條,喝一口豆漿,然後步行到單位也才七點鍾,離上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這時,他會坐在寬大的寫字台邊,批閱前一天的文件,然後看一看報紙,先看《龍江日報》,再看《人民日報》、《經濟日報》,依次排序形成了習慣。


    鄭仁坐下來,掏出老花鏡戴上。桌子收拾得十分整潔,奇怪的是,寫字台的正中間不知是誰把《龍江日報》打開,端端正正地放在省長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二版頭條一行醒目黑體字引起了鄭仁的注意,《海東青擊斃民兵排長,興安嶺血寫驚世奇聞》。他心裏一顫,潛意識地把自己和這篇通訊聯係在了一起。難道這和自己那一趟璦琿之行有關?鄭仁急不可待地認真閱讀起來。


    鄭仁震驚了,報紙沒有點名地道出了事態的原由,一位省級領導要什麽海東青的標本,璦琿縣的領導組織了這場捕殺,造成了一位璦琿縣臨江鄉樺皮屯民兵的慘死。文章批判了這一罪行,隱含了對省、縣領導破壞野生動物保護的揭露,以及官場投桃報李、溜須拍馬的不良行徑。


    “小崔!”鄭仁吼叫起來。


    “省長!”秘書小崔聞聲跑進屋來。


    “這是怎麽回事,你看看,我們一趟邊境之行,怎麽會招惹得如此大禍,是誰向他們要海東青了,這裏有沒有你的摻合?你說!”


    崔秘書從來就沒有體驗過這位平日裏溫和的省長發脾氣,雷霆般的吼叫。他的臉憋得通紅,知道是自己闖下了禍,但自己並沒有讓那個該死的縣委書記李衛江打什麽“海東青”,不過是一句暗示。現在決不能承認和這血案有關,連暗示也不能承認,他心裏有了主意。


    “省長,這怎麽能和我們牽扯在一起呢?您隻不過給他們講了一段曆史故事,他們就斷章取義,簡直在破壞省領導的聲譽。省長放心,我在這保證,這事和咱們沒有一點關係。”


    崔秘書心眼活分,這件事一旦省紀委知道插手查處就有了麻煩,不如先入為主……。


    “省長,我給你提個建議,這件事正在你的分管之內,我們應該主動派工作組下去,查清此事,給造肇事者以黨紀處理。我自願擔任調查組的組長,抽調省林業廳紀委,林業公安局的幾位同誌,以省委、省政府的名譽,明天就赴璦琿。待事態查清,您再和省委主要領導匯報,不知……”


    “好!就這麽辦,一定要查出打著省長旗號的人,做出損壞百姓利益的那些人。到那以後,調查的情況隨時向我報告!”鄭仁安排妥當,心裏稍稍踏實了一些,但那些文件和報紙再也看不下去了。


    李衛江如臨大敵,他和穀有成躲進璦琿賓館的一號樓商量著對策。


    穀有成自打於毛子死後,他就把命運全都寄托在李衛江的身上,隻要李書記這杆大旗不倒,俺穀有成在璦琿地麵上仍然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於家三條人命雖然不是他有意造成的,也不是直接的肇事者,可他穀有成脫不了幹係,每樁慘案的起因總和他有牽連,用穀有成自己的話說,叫做好心沒好報。於毛子的死算是到了頭,隻剩下一條命根於小毛了,於小毛早就脫離了這塊是非之地,也無需他穀有成掌控……


    這回完了,穀有成看完《龍江日報》的報導之後,心裏那股拚命往上爬,想當更大的官的政治奢望算是徹底地煙消雲散了。連李衛江書記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到頭來,還不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他穀有成身上。如果能保住李書記的政治生命,他甘願為其犧牲。還是那句話,隻要李書記的那杆大旗不倒,穀有成自有出頭之日,可以東山再起。


    “書記,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這件事你就裝作不知,與你毫無關係,我穀有成一個人擔著,鷹是我讓打的,任務是我布置的,槍是我請示打報告批的。我穀有成是軍人,響當當的漢子,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出賣書記,我不放心的倒是那位範天寶,那是一位搖頭擺尾當漢奸的材料,這件事他清楚,連同那隻黑鷹……”


    “沒關係,範天寶雖然滑頭滑腦,對我還算忠誠,再說了,他和王香香的事,那封悔改書還在我們手裏,他不置於滑到那種程度吧。


    “書記說得對,再說打海東青你雖然給他布置了任務,可於毛子的工作他並沒有做下來。我找柳大師的事他全然不知,隻是案發現場才見到了那隻海東青,他隻能推測是我穀有成做的工作,這倒好了,隻要我不說是你書記給我交辦的任務,他全知道也沒有關係,到時候省工作組一來,我就一根筋了,扯不斷,沒有破綻,讓他們處理我好了!”


    李衛江十分感動,有這樣的部下,就是栽了跟頭也不枉當了這麽一回縣太爺,手下擁護自己,關鍵時候站出來替領導挨刀子,穀有成這小子沒白提拔他。


    “那隻海東青怎麽辦?還在冰櫃裏凍著呢?那可是物證呀!”穀有成說。


    “現在還有什麽用了,派工作組下來,聽說是鄭仁省長親自派的,而且要一查到底。海東青決不能讓他們知道。樺皮屯的鄉親們作證,那鷹王已經給於家父子陪葬了,至於是誰掘墳盜墓那就天知地知了。好了,將海東青送到齊齊哈爾繼續做成標本,總有一天,它會派上用場。”


    穀有成按照李書記的吩咐準備去了。


    璦琿賓館在初春的晨曦中別有情致,丁香冒出了嫩綠的葉子,花蕊把苞皮擠破,拚命地往外顯露出粉紅和潔白。江岸上的楊樹展開枝丫,掛起一串串毛茸茸褐色的穗兒,在春風中抖動。不知名的花草精神抖擻青翠欲滴,伴著樓角背陰處的殘留下發黑的汙雪,靜謐中讓人感受到勃發的生機和鮮活的氣息。八棟外觀各異的參差錯落的米黃色小樓無聲地沉默著,掩蓋著室內緊張、壓抑的空氣。


    範天寶坐在一號樓“冬宮”餐廳的一角,看著對麵一排鋪著白色台布桌子後麵的崔組長,和那穿著公安服的調查組的三位成員。心理的防線漸漸開始了鬆動,自己與海東青的案子毫無關係,給李書記死扛秘密弄個共守同盟的同案犯值得嗎?不如順水推舟,將自己知道的全都報告給工作組,崔組長說立功有賞,這不也是一次政治機遇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如果李衛江這次受了處分,垮了名,自己在他手裏的小辮子不也就沒了把手,好!不如來個落井下石,幹脆再把那台電視機的事也揭發出來,說不定我範天寶會因禍得福。


    範天寶又想到了王香香,他在城郊給她租了一間房,安排在武裝部當了民兵器械倉庫的保管員。她與他斷了多年的線又重新接上了。香香很實際,總要有一個男人當靠山,縣城人多,誰也不會注意到她,更不知道她的往事。這次李衛江書記要是栽了,穀有成也會隨之完蛋,範天寶就可以無所顧慮的進入王香香的小家了。範天寶心裏十分明白,隻要有了權力,除了出人頭地的外表風光之外,讓他最動心的是,用權力可以得到他最心愛的二件寶貝,一個是錢,一個就是女人。


    挺了四個小時的範天寶終於開口了,他講了縣委李書記派他去找樺皮屯於毛子打鷹的前後經過;講了此事最終完成的是縣委常委武裝部長穀有成,慘案應該是他一手造成的。他還講了當年於掌包之死和白二爺入獄。當然,在這些過程中,他都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還把自己扮演成李衛江的政治迫害對象。


    範天寶在崔組長麵前控訴了李書記、穀部長陷害自己和鄉電話員的桃色事件,自己被逼無奈,寫了兩份檢討書,便成了他們手中的木偶。打海東青的事,李衛江紅口白牙說的就是給鄭仁省長的。範天寶的海口一開,有關無關的,添油加醋地神吹一通,讓崔組長他們喜出望外,並當著範天寶和省城通了電話,向省長匯報了情況。


    鄭仁省長來了指示,接觸穀有成,找出突破口,最後再動李衛江。


    穀有成不像範天寶,調查組在他身上一無所獲。死豬不怕開水燙,崔組長怎麽做工作,施加壓力,封官許願,軟的硬的一齊上,都毫無結果。穀有成特意穿了一身嶄新的軍裝,高大魁梧的身板直挺挺地坐了四個小時,紋絲不動。崔組長沒了辦法,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


    “穀有成同誌,你大小也是個縣級幹部,你知道輕重,知道隱情不報的嚴重後果,難道你認為自己扛一扛,李衛江就沒有事了嗎?我實話告訴你,你們臨江鄉的鄉長範天寶同誌已經把事情的曲直全都說出來了,你還在這裏充硬!現在把問題說清楚,還算是你主動的交待,怎麽樣,穀部長?”


    穀有成內心裏一陣翻騰,範天寶喪盡了良心,把李書記給賣了,他要對得起那番承諾。


    “範天寶算是個什麽東西!鷹是我讓於毛子打的,跟李書記沒有關係。李衛江沒有跟我要什麽海東青,我隻知道是範天寶找過於毛子,是他說的,省裏一個姓鄭省長的秘書,叫什麽崔八?是他點名要的‘海東青’。”


    穀有成見事情已經敗露,幹脆就往崔秘書身上一推,再無言語。


    崔組長聽了惱羞成怒,這個該死的穀有成,竟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崔八”,這是有意侮辱自己,麵對眼前這位高大的軍人卻又束手無策。惱羞成怒,摔碎了桌子上的玻璃茶杯,遭到了穀有成的破口大罵!詢問結束了。


    縣委後院的一棟紅磚平房從中一分兩半,東麵是書記李衛江的家,西麵是縣長的家。平房有很深的院落,四周都用落葉鬆木板夾成柵欄。院南蓋有門鬥,從門鬥到房門被一條用紅磚鋪成的甬道連接,道兩邊是紅磚砌成的花牆。牆的外邊,新平整的黑土地裏,已有花草和蔬菜露頭。李衛江下班之餘,總願意在自家的小院裏幹一些農活,等到秋天,結滿了成架的豆角、西紅柿、頂花帶刺的黃瓜、紫黑的茄子和掛滿木板障子上的老倭瓜。他總是摘下一些,送給機關的司機或公務員,這是他勞動的成果。


    這兩天李衛江的心情糟糕極了。以崔秘書為組長的調查組顯然是衝著他來的,中午、晚上的飯一律不讓他作陪。今天,西邊的太陽還有老高的時候,他就回到了自家溫馨的小院,換了鞋到園子裏侍弄蔬菜,鋤鋤雜草,可他心不在焉,不是把茄子秧鏟掉,就是把柿子苗連根拔掉。


    穀有成把範天寶當叛徒的事告訴了李衛江之後,他的心折騰了個,他心想,省裏總不能卸磨殺驢吧,看看自己這幾年辛辛苦苦為璦琿縣做了多少工作。農民人均收入一直在全省名列前茅,尤其這兩年,縣裏工業突飛猛進,啤酒廠、白酒廠全都扭虧為盈,森林覆蓋率也由封山育林前的23%提升到45%,農民喂養的奶牛,鮮奶賣不出去,是他李衛江跑省政府立項目,要來資金建起了乳品加工廠……對了,去年他還被評為全省的優秀縣委書記。


    李衛江越想越覺得委屈,不就是打了個海東青嗎?這不能說是什麽罪過。自己是有私欲,總還想往上再爬一爬,提了個地師級,弄一個高幹當當。這才釀成了禍根,他翻過來倒過去的想了想這幾年的事情,給領導送山珍海味,順著上級的杆子往上爬,也做過一些錯事。樺皮屯於掌包家這幾年發生的慘事,不能說自己一點責任沒有,隻能算上個好的出發點,落下一個不盡人意的結局。就這點小事,省裏居然派出調查組,糾著不放,非要治個罪名不行。


    李衛江不願再想下去,“該死該活屌朝上!”他罵了一句,丟下鋤頭,換了鞋子回屋去了。


    院子門鬥的門鈴響了,隨後傳來範天寶的聲音:“李書記在家嗎?開開門,我領崔組長到書記家串門來了!”


    黃鼠狼給雞拜年,漢奸領著鬼子找上家門來了。李衛江給愛人使了個眼色,媳婦才慢慢悠悠,磨磨蹭蹭地走出了房門。


    “誰呀!門也沒插,不怕喊破了喉嚨。”


    “哎呀!嫂子,我是範天寶,領著省裏的領導來看看李書記,崔組長說怕你家養狗。”


    “噢,俺家那條狗是白眼狼,喂不熟,瘋了!光咬主人,俺家衛江把那狗的腿都打斷了,送到屠宰場殺了。”


    範天寶知道李書記的夫人在罵他,他根本不在乎,仍然笑嗬嗬領著省裏的檢查組闖進了屋裏。


    李衛江搭拉著個眼皮,沒給這幾個人好臉,用手往那牆邊上一指,算是給他們讓了座位。書記夫人指著範天寶說:“範大鄉長有功之臣,還當上了向導,坐著吧,我給你們燒水去。”夫人一扭屁股進了裏屋,再也就沒有出來。


    李衛江合上了眼睛,伸直了兩條大腿,依偎在沙發裏,全身呈現一個大字閉目養神了。


    範天寶看了一眼崔組長,他們幾個人似乎並不在意李衛江的冷待,眼睛都聚神地搜索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崔組長圍著那台東芝牌彩色電視機不停地端詳。出乎調查組的意料,這位縣委書記家的陳設十分簡單,一個老式的寫字台上堆滿了文件材料,翡翠綠的台燈,圓鏡片的老花鏡,看來這位李書記回家之後也仍在處理文件和辦公。寫字台的後麵是兩組簡易的書架,沒有拉門,各類書籍散堆碼放,隨意抽取。不大的客廳就被擠滿了,屋子的一角就是這幾支舊沙發,彈簧已沒了力量,做下去就塌陷進去。屋裏最值錢的就是這台進口電視機了。


    屋裏收拾得十分幹淨,脫落漆皮的地板被主人擦得露出了本色,崔書記真不敢相信,一個林區的縣委書記的家俱竟如此簡陋,這裏遍地的紅鬆,打上一套時尚的組合家俱還不是手到擒來。


    調查組被裏屋門楣上的一塊精致的木匾吸引住了。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印出了主人的身份和地位,“愛民模範”這是哪一級政府命名的?崔秘書走到跟前一看,大字上麵寫的是“贈給人民的縣委書記李衛江”,大字的下麵寫的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最後還有個臨江鄉農民等。看來是老百姓給任命的,崔秘書從內心裏笑了,農民封的,有什麽權威性?沽名釣譽!


    “喂,李書記!”崔組長說話了,這種僵局總是要打破的,他想就從這塊匾說起,最後進入實質性的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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