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穀大部長,你可是咱們的縣級領導,平日裏下命令慣了,今天這是怎麽了,是不是要戲我這鄉幹部?我們是磨棚裏的磨,聽你的哈……。”範鄉長吃了豹子膽,竟敢指桑罵槐了。


    “都他媽什麽時候了,還他媽開玩笑,你的意思不就是你們聽驢的嗎,我就當回驢,民兵們!把火把點上!”


    穀有成沒軟沒硬地嗆了一句範鄉長,心裏罵道,他媽的什麽玩意兒,給臉不要臉的東西。然後頭也沒回,沿著搜尋八組在雪地中留下的腳印,撥開攔在眼前的鬆樹枝,低頭鑽進了密林。


    範鄉長鬧了個沒趣,又不敢得罪了這位縣委領導。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衝著民兵們喊道:“打開對講機,這裏離出事的地點不是很遠,對講機的距離能夠上了。”


    對講機有了回應,說前麵山坡下有一棵高大的魚鱗鬆,那裏就是出事現場,於毛子已經死了。


    範鄉長連忙跑到前麵追上了穀部長,穀有成已聽到了對講機裏傳來的消息,他眼窩一酸,可是眼淚怎麽也流不出來,睫毛都凍在一起,沾滿了冰霜。


    其實穀有成早有心理準備,六天了,於毛子沒有生存希望了,可是他不願意聽到找到於毛子的消息,這樣心裏總會留有那麽多各式各樣強烈的猜想,企望和坦然。如果於毛子永無消息,他和於毛子之間最後的那場交易就永遠不會讓外人知道。


    月亮已跳出山林,高高地掛在半空。穀有成和範天寶借著月光調整了一下方位,他們遠遠地看見山坡下的一片窪地裏,一棵高出樹叢黑黝黝的樹冠下,閃出了微弱的光亮,眾人一陣興奮,攙扶著兩位指揮連跑帶奔地衝下了山崗。


    穀有成驚呆了,淒冷的月光下,於毛子仰臥在叢林中的一塊平地中,胸前的血漿已經凝固,蘑菇狀地扣在左心窩處,草綠色的軍皮大衣上那蘑菇朵裏流出的血變成了一條封凍的小溪,在雪地中鋪展開來,它就像一塊隆起的鮮紅鮮紅的地毯,支起於毛子高大的身軀。周圍的火把將血漿照得彤紅。


    月亮被血色和火光映紅。


    於毛子的正前方,是一支全縣唯一留在村級民兵排的半自動步槍,那是縣委書記李衛江特批的。步槍半埋在積雪中,通身都掛滿了白霜。槍筒直直地對著於毛子僵硬的軀體。槍托的正前方,是一隻深褐色和深灰色相間的死鷹,死鷹橫臥展開的雙翅足足有兩米長,鷹的雙眼並沒有閉合,黃黃的眼球,黑亮的眼珠爆發出的凶光,被天然冰箱定格在那最後的一瞬。


    “海東清”,不知是誰叫了一聲,顯然有人認出了這是一隻鷹中之王。


    穀有成見狀兩腿一軟癱坐在雪地裏。然而隻是短短的一刻,他渾身突然爆發出了一股強勁的力,使他從雪地中一躍而起,撲向於毛子的屍體,並大聲呼叫著於毛子的名字。


    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兩位偵察員奮力地攔住了脫韁的穀部長,把他攔截在現場紅色的帶子外,偵察員說:“穀部長,現場勘查要等到天亮才能進行,這時候任何人也不能進入。請您支持我們的工作。”


    穀有成冷靜了下來,他決定自己和縣公安局的技術人員留下,其他人員由鄉長範天寶帶回駐地,搜尋工作結束。至於於毛子是怎麽死的,他與步槍、鷹王三者的因果關係,都有待於第二天公安局的偵察員們做出判定。


    太陽從臥虎山爬了出來,山林裏頓時光亮了,穀有成全身幾乎凝固的血液開始有了流動,他聚精會神地跟隨著偵察員一會測量距離,一會幫助檢察於毛子致命的傷口。子彈是從步槍槍膛裏射出的不容置疑,彈夾中一共射出兩發子彈,一發擊中了鷹王“海東清”的翅膀,一發擊中了於毛子的心髒。讓偵察員們不解的是,現場隻有於毛子一人的腳印,半尺厚的積雪上結有薄薄的一層硬殼,無論任何人和動物的出現,都將會留下痕跡,顯然事發地就是第一現場。從鷹王“海東清”被擊傷的部位分析,沒有致命的因素,為何“海東清”受傷之後沒有離開現場,即使單翅受傷,影響起飛,行走和跳躍是沒有問題的。


    於毛子的死更讓人疑慮重重。是誰擊斃了他?從現場和周圍的情況分析,偵察員們排除了有他人作案的可能。“海東清”如果說是被於毛子打傷的,那麽槍筒為什麽又會調過來指向他自己?又是誰扣動了扳機將子彈射入了於毛子的心髒部位,從而一槍斃命?於毛子、步槍、“海東清”三者一線,距離相等,於毛子和“海東清”誰也夠不著那支擺在他們中間的步槍,偵察員們陷入了困境,就連經驗豐富,出過多起槍擊現場的大隊長也是一籌莫展。


    必須鬧清楚做為民兵排長的於毛子進山的目的,這是破解疑案的關鍵。


    刑偵大隊長說是進山打獵,不然於毛子為何獨自一人帶鋼槍進山。


    穀有成不願意道出真情,他故意反對公安局提出的意見,理由是幾年的封山育林,臥虎山已是野生動物的天堂,野豬、麅子成群。為什麽於毛子這位方圓百裏的神槍手卻一無所獲?而每次陪他進山打獵的那條心愛的狗“蘇聯紅”卻被拴在了家裏?那支從不離手的齊齊哈爾造的雙筒獵槍也掛在於家的小屋裏。


    雙方的意見都有道理,爭論一直延續到中午。


    穀有成的對講機響了,是範天寶。他說他正陪著縣委書記李衛江和於毛子的母親於白氏,馬上就到現場,還有樺皮屯村送來的午飯。


    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農民,充其量不過頭上戴了一頂民兵排長的帽子,這在中蘇邊境氣氛變暖的季節,怎麽會驚動了縣委書記?看來這不僅僅是個沒有定性的案子問題了,於毛子這個混血兒,當地百姓俗稱二毛子的這個人,一定有說不清楚的什麽背景和關係。公安局的偵察員們不由自主地心裏一陣的緊張。


    於白氏的哭聲撕心裂肺,兩次暈倒在兒子於毛子的身旁,這位經曆太多打擊的母親,瘋狂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膛,忽而又拍打著兒子石板一樣僵硬的屍體。


    母親仰天狂叫著:“老天爺哪!你不公道啊,為何將天下所有的災難都讓我一個婦道人家承擔,是我於白氏得罪了蒼天,就讓俺一個人去死,為何將我的丈夫、大兒子的命相連奪去。老天爺呀!你也太殘忍了,連我的小兒子也不放過,這最後一點生活的希望也破滅了,讓俺活在這世上受活罪呀……”


    縣委書記李衛江的眼圈也紅了,他示意穀有成將於白氏拉開,不然這場麵會催化這幫鐵打的漢子們。現在案子還沒有結論,現場還需要保護。


    於白氏已無淚可哭,抽噎的聲音漸漸平和下來。穀有成招呼偵察員們繼續查找線索和痕跡。誰想這時,一聲炸雷般的哭聲又起,穀有成連忙回頭一看,竟然是樺皮屯村的老支部書記白二爺。噢,想起來了,就是這位白二爺當年把於毛子的爸爸於掌包誤殺,被判了十年徒刑這才剛剛放出獄半年,難道白二爺他……?


    “是我害了你呀,孫夥計,我欠了你們於家兩條人命呀!你爹是被我打死的,那是因為俺老爺倆打鷹得罪了山神,才使我當時心亂眼花,鬼迷心竅,錯把你爹當成了麅子。今天,你這個不聽勸的於毛子,非要打什麽‘海東清’,這才遭來天禍啊!”白二爺兩腿一軟跪在了於毛子的屍體前大哭不停。


    穀有成心裏一驚,看來白二爺知道於毛子進山的目的。


    縣公安局刑偵大隊長聽此哭喊,一下子興奮起來,這白二爺說於毛子非要打這鷹王“海東清”,這不就是一條最重要的線索嗎?


    大隊長一躍撲到白二爺的身邊,將老人一把拽起,職業的習慣讓他厲聲斥道:“白二爺,你可要把話說清楚,十年大獄蹲得你還不老實嗎!你是怎麽知道於毛子進山就是為打這‘海東清’的!”


    白二爺立刻就止住了哭聲,彎下腰來給大隊長鞠了個躬:“報告政府,兩個月前,於毛子曾到俺家,請教俺逮山鷹‘海東清’的要領。”


    眾人一聽立刻就安靜下來,於白氏也被攙扶到白二爺的身旁,縣委李書記、穀有成和偵察員們圍坐在老人身旁靜靜地聽著白二爺的講述。


    雖說白二爺剛出大獄,但仍舊是樺皮屯白家的長輩,加之白士良是個退伍軍人,曾和美國大兵在朝 鮮戰場上真刀真槍拚殺過,右眼負了傷,被人稱之為獨眼英雄,複員之後回到村裏又當上了個支部書記。因此,在村裏村外有很高的威望。


    但是,自打他誤殺了於毛子爹於掌包之後,於、白兩家的關係就有了本質上的破裂,雖然他們臉麵上還過得下去,可是於白氏及兒子於毛子內心深處總有那麽多說不清的記恨。十年過去了,白士良刑滿回村後,屯子裏的老少爺們麵子上還是接受了他,但卻無人問津這位當年英雄的冷暖。隻有於白氏,在這漫長的痛苦回味中,像是悟出了點什麽,她看到當年健壯如牛的白士良,如今瘦弱如柴,滿頭的白發和沒有一絲光澤的老臉。於白氏一陣陣心疼,孩子他爹的死也不能怪他呀!


    於白氏雖說是個農家婦女,可她知人情達事理,中國婦女的那種以恩報怨的美德都種在了她的身上。於白氏經常背著兒子,隔三差五地給這位沒出五符的二叔送點吃的用的。


    剛一入冬的一天早晨,孤苦伶仃獨身一人的白二爺在自家的小院裏不停地收拾著準備過冬的劈柴伴子,擦玻璃,溜窗縫。十年了,這小院子又複活了,有了一點生機。


    “二爺!”一個宏亮的喊叫聲越過用柞樹條子編織的籬笆牆飛了進來,白士良心裏一喜,於毛子這孩子終於又認他這個二爺了。


    白士良放下手中的活計,連忙跑到院門口,隻見於毛子氣喘籲籲地從坡下走來。十年不見,於毛子出落得十分英俊,看樣子身高將近兩米了,高大粗壯的身軀,紅白相間的臉膛泛著光亮,高高的大鼻子兩側深深的眼窩裏,黃黃的眸子像黑龍江的水,是那樣的深邃和洶湧。他左手裏拎著一頂狐狸皮帽子,金黃色的頭發冒著熱氣。


    白士良心想,這孩子怎麽通身上下沒有一點中國人的氣象,他母親於白氏的血統都注入了於毛子的五髒六腑,活脫脫的一個中國人的心髒,俄羅斯人的外型。


    “二爺,我媽讓我來看看你,給你老拿上點野味,是我剛打的,今後缺啥就吱個聲,可咱們臥虎山,沒有俺毛子辦不成的事。”於毛子邊說邊將身上背著的雙筒獵槍放到了窗台上,將右手裏的化肥袋子打開,將幾隻山雞和野兔倒在雪地裏。白二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吃這些東西了,心裏頭還真是有點想。於毛子順手抄起牆根的鐵鍁鏟積雪將野味埋上,這樣既能保鮮,又可保持野味的水分不被蒸發。然後才隨二爺進了屋。


    二爺東屋的火炕燒得熱乎,於毛子沒等讓就脫鞋上了炕,將炕頭上的紅漆炕桌拉了過來,從懷裏摸出一瓶璦琿大曲。二爺見狀,連忙將早晨用黃豆換的鮮嫩的水豆腐端了上來,放點蔥花、鹽水,又倒上了一勺生豆油拌在了一起,這生豆油和鮮豆腐一拌,就沒有了一點生豆油的腥味。


    “毛子,二爺家窮,沒有啥下酒的,咱爺倆就湊合著喝吧。”


    “二爺,咱有好酒菜,前兩天俺媽給你拿來的我曬的幹魚沙葫蘆子呢?用灶炕裏的火一燎,那叫一個香。”於毛子說完下了炕,接過白二爺遞過來的鹹魚去了外屋,不到一會,這菜就行了。


    爺倆三杯酒下肚,臉就沒了遮掩,二爺多年的豪氣遇到了溫度又冒了出來,從抗美援朝吹到和毛子爹打獵捕魚。


    於毛子見二爺高興,便將話題引到了鷹王“海東清”的身上,沒成想二爺一聽說鷹,臉色立刻就翻了過來,老人臉憋得通紅,氣急。


    “毛子,二爺今後不許你提鷹,否則別怪二爺翻臉不認人。二爺我這輩子沒有怕過誰,連抗美援朝的大江大河都過來了,俺卻在這鷹上栽了跟頭,害了你爹,也害了我……”。說完,二爺已是淚流滿麵,歪在炕被垛上。


    於毛子不敢再提,隻好悄悄下炕,將二爺的屋門帶上,他不忍讓老人剛才的那悲傷再現。


    一連十天,於毛子一共去白士良家五次,二爺漸漸失去了警惕,在一次酒醉之後,老人告訴了於毛子鷹王“海東清”的生活習性和出沒地點,這讓於毛子如獲至寶地高興。


    臥虎山群峰聳峙,厚厚的落葉被大雪覆蓋,走在上麵十分的鬆軟,落葉未盡的粗大柞樹像千軍萬馬靜靜地埋伏在這荒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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