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冬天,知識青年開始了大規模的返城。知青政策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不再隻是給那些以獨生子女或病退困難為理由的知青辦理回城手續了。隻要知青下鄉單位和原住地的街道居委會開據證明,到區知青辦就可辦理。一時間成千上萬的知青又重新擁擠到人滿為患的城市,擠在老少三輩狹小的房屋裏,等候工作分配,哪怕是進街道辦的手工作坊。


    錢愛娣終於盼到了這一天,上海的父母隔幾天就來一封電報催女兒回城,胖姑娘她們六個一塊返回了上海。知青點人去房空,空蕩蕩的屋子和空蕩蕩的院落沒有了生機。錢愛娣領著三歲的於小毛幾次來到她熟悉的知青點,北風吹過,房簷上飛落的雪塵平空又給錢愛娣動蕩的心增添了幾分淒苦。


    錢愛娣和於毛子進行了幾次艱苦的爭吵,於白氏央求錢愛娣看在孫子於小毛的份上就留在樺皮屯。錢愛娣以契約為憑,以兒子於小毛今後的前途,學習和生活環境為由,最後又搬出了證人,縣武裝部長穀有成,這場拉了幾個月的舌戰終算告捷。


    大雪圍著樺皮屯整整飄了一夜,清晨雪停了,太陽爬上了窗欞。於家除了孫子於小毛之外,全都是徹夜未眠,於白氏自從丈夫死後已哭幹了淚水。錢愛娣要將孫子於小毛領走,今後再難見麵,這撕心裂肺的骨肉分離之痛,竟讓於白氏的淚腺恢複了功能,淚如雨下,眼泡哭得腫腫的。


    錢愛娣雖說歸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夢裏的上海。但她也是個知情知義的人,在於家住了幾年,生下了於家的根苗。婆婆於白氏把她當成了親生兒女養活。丈夫於毛子可以說是百裏挑一,在上海是絕對找不著第二個於毛子,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怎能輕易地就割舍斷這夫妻之情呢?


    她沒有別的辦法,上海是她終身唯一的選擇,況且現在有了兒子於小毛,她決不會讓自己的骨肉在這大山深處過上一輩子。


    錢愛娣哭得也是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原本溫暖溫馨的小屋已變得十分地清冷。


    於毛子天一放亮就出去了,他揮舞著笤帚從自家小院一直掃到科洛河的木橋,整整一裏地。積雪被他打掃得幹幹淨淨。於毛子通身大汗,幾天裏憋在心裏的火氣都是放了出去,他心裏想著這娘倆,讓她倆高高興興地走出咱這大山,走出樺皮屯。雖說不上十裏長亭黃土鋪路,光他這汗水甩在坎坷的小路上,留下了於毛子心中淚水般的一溜冰花。這是俺大山人的胸懷,是俺於毛子對她們娘倆的情誼。


    於毛子想得很開,留也留不住,那就幹脆讓她們走!錢愛娣早就身在曹營心在漢,這又何必呢?你既然愛她,更愛兒子於小毛,就應該讓她們比這裏過得更幸福。為了愛娣和小毛的將來,俺和俺娘再苦也認了。


    中午,穀有成部長的吉普車來了,這是一輛蘇製的嘎斯69,車的車距窄,壓不上車轍,兀在了村前坡下。一場風雪填平了這深深的山穀。屯子裏前來送行的鄉親們連忙回家取鐵鍁,大家一起動手將幾尺厚的積雪硬是給挖通了一條車道,眾人連拉帶拽地把小汽車給拖了出來。


    於家吃完了最後一頓散夥餃子。於毛子拎著隨身帶的簡易行李放在了車的後備箱裏。穀部長問:“就這麽點東西?”


    “前幾天我和金子跑了一趟嫩江,都在火車站托運走了,還請林業科批了一立方米的一等紅鬆,回到上海打個家俱什麽的。”


    “好了!好了!先都別哭了,把臉擦幹淨,咱先照個相,留個全家福。”穀部長吩咐司機把照相機拿了出來。


    於家老少坐在院子的中央,於金子從屋裏捧出了父親於掌包的遺像交給了媽媽。於白氏和白王氏坐在長條板凳上。孫子靠在兩位老人的中間,於毛子站在中間,兩邊是錢愛娣和於金子。


    “哢”地一聲,120型照相機記錄了這一曆史時刻,一張沒有笑容的全家福。


    “別哭了!這又不是上江北,這是去上海大城市,是高興的事,你看這左鄰右舍的都讓你們弄得眼紅了不是?”


    穀部長邊說邊攔住了於白氏,其實他心裏也是酸溜溜的。好好的這麽一個家,這不就完了,誰知道她們娘倆一走還能否回來?於毛子是走了背字了,爹沒了,兒子媳婦也遠走高飛了,扔下孤兒寡母……,嗨,認命吧。


    “爸爸我不走,我想你和奶奶,城裏人不喜歡三毛子。”小毛子哭成了淚人,抱著“蘇聯紅”不撒手。


    於小毛自打生下來就沒有離開過著小院,於家不敢叫錢愛娣領他回上海。錢愛娣看著兒子和奶奶篤實的感情,心裏不是個滋味,她已欲哭無淚。


    “上車!上車!爸和你奶奶會常到上海去看你們,要聽媽媽的話,長點出息,大小也算是個男子漢了!”於毛子把她們推上了車。


    “餘下的事,穀部長就全拜托你了!”於毛子眼睛紅了。


    “行了,別羅嗦了,我會安全地送她們到嫩江上火車。”穀部長一招手,司機發動了汽車。


    “到了上海趕緊地來封信,省了讓人惦記。”於白氏邊喊邊跑。


    吉普車瞬間就消失在路的盡頭。


    於毛子一連三天沒有去他的排長辦公室。民兵排的骨幹全都回了上海。他變成了光杆司令,不吃不喝地隻自躺在西屋藍漆火炕上發呆。隻要一閉上眼睛,滿腦袋裝的就是兒子於小毛和錢愛娣。


    於白氏躺在東屋裏頭,孫子的走比老頭子於掌包的死更讓她難受,牽心掛肚地難受。屋裏沒有星火變得和野外一樣寒冷,小院裏的積雪連推門都費了勁,日子過得沒有了盼頭。


    白王氏來了,身後跟著她侄女王香香。兩人進院二話沒說就鏟開了積雪,院子本來就不大,一袋煙的功夫就打掃得幹幹淨淨。


    姑侄兩人進屋添柴燒水開始做飯,於白氏和於毛子躺不住了,讓一個剛從公社回村的外姓姑娘忙裏忙外的不落忍。娘倆連忙下地,大家一塊動手,飯就做好了。有了人氣,屋裏也顯得暖和起來。這是王香香回屯之後第一次走出家門。


    王香香在痛苦和無望中醒悟過來,將自己的命運拴在範天寶的褲腰帶上已是無稽之談。父母早逝,哥嫂將自己帶大,嫂子經常開導她,男人立命之本,是要有一個能養家的行業,掙錢糊口。行業選正了,不光解決了溫飽,還能將日子過到了小康。女人呢?關鍵是找個好丈夫,一個疼愛女人,能給家裏摟錢的漢子。女人將一生都寄希望這個人,俗話說得好哇,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


    王香香的哥哥雖然長得是一表人才,心眼卻不靈光,打小辦事就不會拐彎。父母逝後,他沒有本事,家境過得不富裕。這些一直影響了王香香的世界觀,她從小就願攀高枝,羨慕那些有權有勢的。因此,才上了範天寶的當,最後落個人財兩空。還算範天寶有那麽一點情誼和良心,事情敗露後,知道留她也留不住了,香香家境又十分困難,他給了王香香幾千元錢,兩人算平了賬。


    白王氏這些日子簡直是踢破了香香家的門坎,說是替於家來說說。她哥嫂不拿主意,全憑香香自己做主,生怕選好選壞今後落埋怨。


    香香知道自己在於毛子手裏有短,上次在公社讓他碰個正著。可於毛子守口如瓶,沒有向外透露半點消息,香香心裏一直感激他。她知道於毛子的媳婦帶兒子回了上海,把於毛子甩了,現在他急需要得到女人的安慰。於毛子可是頂天立地的男人,過日子的好手。她不挑剔他曾娶媳生子,自己不也偷過男人嘛,兩人誰也不會給誰難看,香香主意已定。現在正是個機會,一旦於毛子緩過了洋,沒準還看不上她。


    王香香這才主動和白王氏來到了於家小院。


    王香香搞錯了,王白氏提親是給於金子。於金子已經三十出頭,五短的身材哪裏像個男人?除了人老實之外,沒有什麽優點可說。在農村開個拖拉機也算是技術活,但他倔強的山東脾氣犯了,幾頭牛也拉不回來。嫁給他不就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了嘛!


    香香不同意,要嫁俺嫁給於毛子!於毛子一聽生了氣。俺哪能搶哥哥的媳婦呀,再說自己已是娶妻生子,穀部長正在活動縣知青辦,請他們和上海的知青辦商量一下,於毛子能否隨妻到上海,給什麽樣的髒活累活都能幹。


    於毛子和王香香進行了一次單獨的談話。


    “香香,你再仔細地想一想,俺哥是個好人,是於家和白家兩家的兒子,俺倆家生活條件都好,家裏還有些積蓄,你又不是找個漂亮的秧子在家裏擺著,好看,頂吃頂喝呀!你哥哥還不是例子嗎?瞧這日子過的,讓你嫂子受了多少的罪,到頭來他還得到西崗子煤礦去下井,掙點賣命的錢。”


    “毛子哥,俺知道金子人不錯,但俺不愛他,你也知道俺愛誰,俺不能嫁給了哥哥,心裏卻想的是弟弟,你不願意,俺就嫁到屯子外麵去。”


    “咱們屯子工分高,到哪個村都是受窮的命,再說了,你現在不嫁?今後萬一和範主任的事傳了出去,你可怎麽做人?到那時候,像金子這樣的也沒有了。”


    王香香一想到範天寶,心裏就“咯噔”一聲,就沒了精神,幾天也緩不過那股勁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就這樣不值了錢,放到了處理品那堆裏去了。現在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呀,要立足現實。毛子哥說的也有道理。


    “毛子哥,你們現在誰也別逼俺,讓我想一想,再和俺哥嫂商量商量。”香香心裏還有別的尋思,就算俺同意了,這於金子到底是個什麽態度,敲鑼打鼓的挺熱鬧,唱戲的主角始終沒有上台,她要看看於金子的心是熱的還是涼的。


    於毛子的工作算是有了一些縫隙,香香給留下了一個活口。他和媽媽於白氏,二奶奶白王氏調過頭來,開始做於金子的工作。


    於金子一句話“同意”就算表明了態度,老大不小了,早就過了睡不著覺的時候了,一個漢子空躺在被窩裏,還有不想女人的?這生理上的需求有時還算好熬,可心理上要想挺過去還真有點困難。男大當婚,娶不上媳婦在農村被人們笑話,這還不說。金子總想著臥虎山上的爸爸,於家的血脈要靠俺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接續,是個女人也就行了,更何況王香香人漂亮又有文化。


    於金子知道王香香和公社範主任的那些醜事,他老跑公社給屯子裏拉農資肥料,早就聽供銷社的人議論過。他恨範天寶,幾年前將弟弟於毛子當蘇聯小特務抓了去。父親於掌包進山打鷹也跟他有關。更可氣的是,他那雙淫手到處劃啦,專找那些沒有結婚的黃花姑娘。玩夠了就這麽一推,算是萬事大吉,毫不負責任。


    於金子同情王香香的遭遇,他同意向王香香求婚。


    “王香香,俺是一個老實人,這你知道,經常搭俺的拖拉機回屯又不是一次兩次,雖然咱倆總共也說不過十句話,但俺不會繞圈子,山東人的脾氣就像山東人吃的大蔥,火辣辣的,直挺挺的,青是青,白是白,不摻假。”於金子抬頭看了一眼王香香,隻見她低著頭,憑你去說,手裏拿著一根樺樹枝在地上不停地畫著。


    “王香香,俺不會說啥,就想著把心掏出來給你看看,絕對是鮮紅鮮紅的。俺知道俺個人條件差,外表不像個老爺們,可骨子裏卻是一條堂堂正正的硬漢子,隻要俺認準了一個理,這條道就不會出岔!”


    王香香心裏想著,誰說這小子不會說話,她什麽道理都明白,上中學時的哲學老師說過,“不要看不起農民,那些普普通通的人,都有著精彩人生的一麵。每一塊平凡的墓碑下麵,都埋葬著一部生動的故事。”至理名言呀!王香香抬起了頭,她第一次仔細的端詳了這個不起眼的男人,小頭小臉卻棱角分明,眉毛挺黑形成了一條直線,兩眉連接在了一起。聽人說長這種眉毛的人心眼小,認死理。


    王香香看著突然地覺著於金子的眉宇之間還散發出一種與身材極不相符的氣息,一種霸氣的流露。怪了,他的身上男子漢的味道漸漸地濃厚起來。


    王香香對於金子的了解已經有了八成,她還想試探試探他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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