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大笑不止,白士良高興的圍著各桌轉圈,勸勸這個,勸勸那個,恐怕別人喝不好。而他自己也喝得小眼通紅,他叫人把事先備下的大紅喜字貼上,紅蠟燭點上。


    白士良這次站在了炕上,他說:“今天這喜事就算辦了,俺白家給姓於的小子預備了村東頭三間房和一個小院,還賠上了瑛子這麽好的大姑娘,你……”他喝多了,接不上話茬。


    於掌包連忙將二叔攙了下來。他讓淘金隊的哥們打開包襖皮,自己也上了炕。


    “這是一張熟好的金錢豹皮,算是送給長輩白二叔的訂婚禮。這裏還有一小壇沙金,算是俺給白瑛的嫁妝吧!”


    於掌包接著說:“俺既然算是嫁給了白家,從今天起俺再不淘金了,守著媳婦過安穩的田園生活吧。”白士良搶過話茬說:“按山東的習慣,白瑛今後也正式更名為於白氏。”


    從此,樺皮屯又多了一戶於家,屯子裏比以前更有人氣。於掌包夫妻倆的日子過的紅紅火火。


    臥虎山酷寒無羈的寒冬,像是時氣牽著的風箏,被立春的線扯落,大煙炮似的風雪銷聲匿跡,陽光一下子就豔麗起來,坡頭的雪漸漸發黑,還時時閃現出晶瑩的水珠。


    於掌包的小院向陽,十分的明亮,煙囪裏不時冒著生命的氣息,東屋收拾得十分幹淨,媳婦於白氏的臉就和初春的太陽一樣鮮嫩光滑,她半偎在炕頭,額頭上紮係了一條白毛巾,印有大朵牡丹花的被子蓋住胸下隆起的像鼓一樣的肚子,嘴裏不停的呻吟著,痛苦的表情中充滿了喜悅。


    於掌包蹲在炕下大紅的牆櫃邊的長條板凳上,悶悶地抽著關東煙,眉頭皺起了疙瘩,臉上沒有一絲喜悅。他不時偷偷地看上一眼炕上就要臨產的媳婦,這心裏翻騰成了一個個,他極力地控製著感情,稍一平靜,心窩深處又冒出一股山西的老陳醋,酸哪!


    於掌包沒有生育能力,於白氏再清楚不過,他三年的耕耘顆粒無收。屯子裏的人們譏笑他是頭騾子。沒有想到的是去年夏天剛過,於白氏卻有了身孕,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於掌包也覺得奇怪,難道自己是枯木逢春?屯子裏譏笑過他的男人女人們,見了麵都紅了臉,低頭走過去。每當這時,於掌包的五短身材才突然變得高大起來,臉上也泛起一絲得意。可是一旦回到家裏,瞧著瑛子高興地哼著小調和腆起的肚皮,心裏就空虛起來,又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種?


    瑛子的為人讓他相信,她決不會去偷男人,那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等著孩子的落地,才能辨別真假。


    十月懷胎,眼看就要分娩,於掌包的心裏像一鍋熬糊了的粥,被鍋鏟子翻來覆去鬧得不是滋味。


    二叔白士良風風火火地闖進屋來,身後跟著接生婆,他衝著於掌包喊道:“掌櫃的,都什麽時候了,還有閑工夫蹲在這裏抽煙,趕快燒鍋熱水去。”


    於掌包從痛苦的折磨中醒來,他跳下板凳,衝著白士良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水早就燒好了。”


    白士良瞪了一眼於掌包說:“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你就要當爹了,精神點,手腳麻利點!別誤事!”


    “你們這些男人啊,就知道當爹了樂和,這可是女人們受罪的日子,如果趕上難產,那就是人才兩空呀!”接生婆接過話茬說了一句。


    一切準備停當,於掌包和二叔白氏良來到院裏,沒成想小院裏擠滿了一堆童男少女,還有些小媳婦。誰家生孩子在屯子裏也算是個大事,湊個熱鬧並不新鮮,於掌包望著大家苦笑了笑,招呼眾人自找方便。


    屋裏的叫喊聲越來越大,屋外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於掌包沒有一點就要當爹的男人們的那種興奮。他既不滿院子裏行走,顯得焦急萬分,也不像有的當爹的扒著窗戶,恨不得衝進產房,幫助媳婦將兒子生下來。隻是蹲在院子的一角,仍舊地頭抽著悶煙。


    “哇”的一聲嘶鳴,哭聲衝破窗欞,他就像夏日裏的炸雷一般,從小院飛出,從屯子東頭響到了屯子西頭,驚得滿院子的人們跟著呼叫起來。“兒子!大胖兒子!”湊熱鬧的孩子們擠滿了窗前,不知哪個淘氣的小子,用舌頭舔濕了窗戶紙,露出了一個洞,擠進了一隻小眼睛,看見了那小家夥一頭金發,還有高高的鼻梁,這缺德的小子突然大叫起來:“嗨!咱白姑奶奶生下了一個二毛子。”大夥一陣哄笑。


    白士良心裏明白,侄女白瑛早就向他說破了因由,好叫二叔做丈夫於掌包的工作。此時用不著再藏著掖著,眼下先要把院子裏的人們趕走。他等笑聲一落,順手抄起插院門的門棍,高喊起來:“行了行了,都看見了吧,有什麽新鮮的,咱們和蘇聯老大哥一江之隔,沿江村屯,哪村沒有幾個‘二毛子’,這是風水,是於家的造化,走吧走吧。”


    人們走了,於掌包麻木地蹲在院門口一動不動,白士良走到跟前,用腳輕輕地踢了他一下:“還不進屋,看一看她們娘倆。”


    白士良拎著於掌包進了屋,接生婆見景揣著紅包走了。


    於掌包終於抬起來頭,看到了炕上的兒子,怒火一下子燃燒起來:“這不是我的兒子!這是個雜種!”


    於白氏好像沒有聽見丈夫的喊叫,蓬鬆的黑發下,越發覺得原本就十分俊俏的臉是那樣的白皙,她頭也不抬,一個勁地親吻著自己的兒子。


    “這不是我的兒子,這是個雜種!”平日裏脾氣溫和的於掌包變得暴跳如雷。


    於白氏一把扯下係在腦門上的毛巾,彎彎的眉梢立了起來,眼神卻仍舊是喜中帶怒,衝著地下喊著:“這兒子是老娘養的,也就是你的,是我們的兒子!什麽叫雜種?我就喜歡這黃頭發黃眼睛大鼻子,怎麽著!”


    於掌包當著二叔白士良覺著沒有麵子,他一個箭步衝到炕前,一手抱起炕上的二毛子:“我沒有這樣的兒子,我、我、我把他丟到山裏喂狼。”


    白士良大喊了一聲:“你敢,反了天了!”然後就堵住了門,像砌上一道牆。


    於白氏完全沒有了產婦的虛弱與溫柔,她像皮球一樣蹦了起來,順手從牆上摘下那杆雙筒獵槍,調過槍口推上子彈,高叫起來!


    “姓於的,你敢再往外挪動半步,這第一顆子彈讓你這個負心漢和這個雜種兒子命喪黃泉!這第二顆子彈送給我自己,我和你們一道去閻王殿鬧上個天翻地覆。”


    於掌包傻了,他覺得平日裏賢惠的媳婦變得那樣的陌生,她就像一尊天神站在炕上,她的雙眼和指著自己的一上一下的槍口黑洞洞不見底,他害怕了,從未有過的恐懼讓他僵住了雙腿。


    白士良見狀迅速搶過了孩子交給了瑛子,回過頭指著於掌包罵道:“你是個男人嗎?你給不了她兒子,誰給你們養老送終?你讓她在屯子裏找個種,你當活王八?老天有眼,給你一個老毛子的種,是你的造化!誰知那人是誰!你就是他親爹!仍舊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


    於掌包嗷的一聲痛哭起來……。


    其實,沿黑龍江一帶的女人,生下個“二毛子”的混血孩兒並不稀奇。黑龍江蘇聯叫它阿穆爾河,兩岸屯對屯,鎮對鎮,城對城,就像一根樹枝上對著的兩片葉子。一遇村屯就少不了邊防哨兵,兩國軍人也是隔江相望。無論是兩國的老百姓還是邊防軍人,經常的以物換物,互通有無。到了冬天就更方便了,大江一凍,趕著馬爬犁就過來了。這種民間貿易據說已有百年的曆史,有學問的人說,這種邊貿,原始叫卡座貿易。時間長了,兩國之間偷情的,通婚的就十分普遍。當然,蘇聯那邊的男人色膽包天,跑過來強奸中國婦女的事也時有發生。這二毛子的存在也是理所當然。


    男人畢竟還是男人,於掌包山東人倔脾氣拐過彎以後,心裏也就豁亮了,幾天以後那股勁也就漸漸地消了,加上屯子裏的鄉親並不歧視,隻是好奇罷了,想知道其中的秘密。


    白家是個大戶,白瑛又是娶的倒插門的女婿,白家族親覺得此事有礙臉麵,總要找個理由和說辭。


    白二爺說話了,去年的夏天,白家姑奶奶白瑛在江邊撅著屁股割草,正巧,江北有個蘇聯紅軍小夥子衝著江南撒尿,北風一吹,白姑奶奶就懷上了。白家這麽一傳,不管屯子裏的人們信不信,這事也就過去了,甚至把它當作了笑話。


    於掌包是個老實人,知道自己也隻能算上半個男人,瑛子生下這個毛兒子,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比抱養一個別人的孩兒強,想開了,心也就順了,他對這個兒子漸漸疼愛起來。


    於白氏也覺得有些對不起自己的丈夫,她更加疼愛於掌包。於掌包心中也有個秘密,他想這個機會來的正巧,是到了和媳婦討價還價的時候了。


    於掌包闖關東之前曾在老家山東娶過一房,生有一子,取名於金子,可媳婦得了產後風丟了性命。他痛苦萬分,把兒子交給了爺奶看著,自己到璦琿的胭脂溝淘金。他耐不了寂寞,逛了兩次窯子,得了花柳病,這才斷了後。


    於白氏聽了丈夫的述說,心裏毫不在乎。一個三十出頭的外鄉人,在老家有個媳婦也很正常,好在那命苦的女人已不在了人世,留下個兒子,正好給自己的兒子做個伴。兩個兒子,一人一個,這回擺平了,誰也不用挑誰。於白氏爽快的態度讓於掌包喜出望外,受命回了山東,將已經六歲的兒子於金子接回。


    二叔白士良見完成了任務,當年冬天就應征入伍,聽說後來又去了朝 鮮。


    於白氏高興,白撿了一個大小子,今後小哥倆相互也有個照應。得,就按照於金子的叫法,她給自己的親生兒子取名於毛子,這倒好了,堵住了屯子裏人們的嘴,省得整天圍著兒子叫什麽二毛子。


    於家添人進口,小日子一下就紅火起來。幾年過後,於掌包也更加喜歡於毛子。哥哥於金子雖比弟弟大了六歲,可毛子卻比金子高出了半頭。於掌包將自己的全部本領教給兒子們,這捕魚打獵孩子們樣樣精通。


    好時光不長,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反帝反修的浪潮也毫不例外地衝擊著這版圖上找不見的樺皮屯。


    中蘇邊境的反修任務最為艱巨,樺皮屯的形勢一下子緊張起來。屯子裏沒有地主富農,這鬥爭的焦點選在哪兒?於家成了被鬥爭的對象,於毛子也成了“蘇修小特務”。這一消息驚動了縣裏的造反派和軍宣隊,璦琿一中的紅衛兵聞風進駐了樺皮屯。


    十五歲的於毛子透著早熟,初中還未畢業身材已長到了一米八五,出落得虎背熊腰,金黃的頭發自來卷,白裏透紅的臉膛,高高的通天鼻梁,深深的眼窩裏鑲嵌著一雙金黃色的眼睛,絨絨的睫毛一眨一眨,就像一尊洋娃娃。招的屯裏的人們喜愛有加。雖說於毛子長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老毛子的坯子,可眸子裏流出的色彩卻是母親於白氏特有的樸實和善良。也可能是誰養大的像誰,他一點沒有俄羅斯人的性格與氣質,渾身裏透著山東漢子的狹義和豪氣,這和父親於掌包又如同一人。


    於毛子手腳勤快,善解人意,說他是個蘇修小特務,誰也不信。可是一中的紅衛兵不聽鄉親的勸阻,將於毛子五花大綁押到了臨江公社召開批判大會。


    哥哥於金子已經二十歲出頭,就像和爹爹於掌包一個模子裏塑出來的,車軸漢子,山東的火爆脾氣,他看著弟弟被紅衛兵押走了,心急火燎。別看於金子個小,卻一肚子心眼,表麵上裝著沒事一樣,心裏已經有了主意。他快步來到退伍回家當了村支書的白二爺家,道出了自己劫牢救弟的夜行計劃。


    白二爺大喜,沒想到金子這孫夥計和爺爺想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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