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平公欲伐齊,使範昭往觀焉。景公觴之,飲酒酣。範昭曰:“請君之棄樽。”公曰:“酌寡人之樽,進之於客。”範昭已飲,晏子曰:“撤樽更之。”……範昭歸以報平公曰:“齊未可伐也。臣欲試其君,而晏子識之。”


    ?——《晏子春秋內篇雜上第五第十六》


    荊策聽孤竹子一說,雖不明白荊矛與黑影乞兒之間到底有何恩怨,但也隻得停下腳步。


    四人會和,孤竹子拱手道:“田兄二人,來此應經五日,才具之名,早已傳遍青梅酒塢。今日小將軍亦到,何不共入書酒院中一飲?”


    便領著三人穿過比武場,徑直往後走去。又見一條甬道,極其平整,夾道牆壁上,卻已被人題滿詩文。荊策邊走邊看,雖然隻能領略大概,但也覺得雖然有些是故作高言大論,有些卻是真的道理深遠,發人深思。人行走其中,隻覺心神俱凝。


    四人往右行走片刻,身後噪雜之聲已消,盡頭又見一門,門口立著一妙齡女子,眉清目秀,卻另有一番書卷之氣,見得四人走來,便將門打開。


    孤竹子請田穰苴與伍雲進去,卻將荊策攔在門外。拱手道:“書酒院規矩,小將軍須得自取一題,自解其問,而後方能入院。”說罷以手示意荊策。


    荊策順著孤竹子所指望去,隻見右側牆壁原是一個個暗格組成,每個暗格上又釘有銅質手環一枚,一拉手環,暗格便開。恰如棋盤上布滿棋子,縱橫排列,錯落有致。想是每拉開一個暗格,裏麵便有一道題目。


    荊策往院中望了一眼,隻見院中仍是兩層樓房,合圍相抱,園種植翠,廊下流水。隻是此時卻頗為安靜。偶爾有人行走,皆是曲裾深衣,腰中仗劍,士子打扮。便也不多想,走至暗格旁,隨手拉開一個。隻見裏麵一片竹簡,竹簡上書四字:樽俎折衝。


    據說晉國想要攻打齊國,便先派大夫範昭出使齊國,以觀齊國君臣朝堂之勢,齊王盛宴款待範昭,酒酣耳熱之際,範昭向齊王道:“齊國素來愛賢重士,昭渴慕已久,今日得瞻齊王盛顏,敢請齊王賜酒一樽!”齊王聞言喜之,便命左右之人將酒倒進自己酒杯,再遞給範昭。範昭結過,一飲而盡,卻不謝恩。晏赤子知其故意試探,便厲聲命令侍臣道:“將此樽扔掉,為我王另換一樽。”範昭回國,奏報晉公曰:“齊國宮廷,深遠之士有之,奇兵有之,故此時攻齊,恐不得天時矣!”晉國遂罷了攻齊之意。故有“樽俎折衝”之說。不出樽俎之間,而折衝千裏之外。晏赤子是也。


    荊策平日居於晉國為多,又對齊國之政頗為關注,何況是晏赤子之事,他自然知道。隻是不知此簡何意。不禁皺皺眉頭,將竹簡遞給孤竹子。


    孤竹子看看,似乎也微蹙了眉頭,又笑笑,將竹簡遞給那位清秀少女。少女便拿著竹簡向院中走去。伍雲頑皮,跟在那少女身後走得兩步,待看清上麵內容,便返身回來,直對田穰苴眉開眼笑,低聲說出簡上四字,田穰苴聞之一愣。


    荊策卻仍是不解。


    忽聽鍾聲大響,傳徹院中,繼而院中之人紛紛而來。有年輕士子,有皓首學究,隻見人頭攢動,腳步紛紛。荊策吃了一驚,不知這又是何道理。


    周青陽正飲酒微醺,問鍾之響,便出來張望片刻。正要轉身回去,看見站在門外之人原來是荊策,登時臉色一變,猶豫半晌,還是走了過來。伍雲看見她,便對她一笑,她卻冷冷剜了伍雲一眼。伍雲便轉過頭來,仍是止不住笑。


    周青陽將那名清秀女子叫到身邊,低聲耳語幾句。那女子便穿過人群,與孤竹子輕聲耳語了些什麽。隻見孤竹子點點頭,卻又拱手對荊策道:“小將軍遠道而來,自然是青梅酒塢貴客,隻是書酒院自來如此規矩,在下也不敢破例,還請小將軍見諒。”此言卻極有諷刺之味。


    荊策自然聽得出來。心性頓起,昂然道:“荊策雖是江湖之人,文墨粗淺。但先生有何見教,荊策洗耳恭聽便是!”


    “好!小將軍是爽快之人!”孤竹子故意將聲音略微提高,好讓周青陽聽到。


    青梅酒塢四進院落,第一進位普通酒肆,任何人,隻要付得出錢財,都可入內。第二進院落中卻有二人守門,遊學士子,仍可直入,江湖之人,卻須在那二人手上過得幾招才行。第三進院落,所入之人,不管你有多富裕,也不管你武功多高,都得從牆上暗格中取出一題,然後自作其解,考量的往往卻是一個人的見識如何。題目淺時,可能隻是一句話出處,題目深時,卻是令人敲響院中所置“夜雨楚公鍾”,此時不管院中有多少客人,皆可對取題者發問,自然便是極難。不管題目難易,隻要取題者答出,隻需在一片空竹簡上再留下一題,便可入得院中。若答不上來,便隻能轉頭回去,待明日之時,方可再來。那第二院落中的士子,多便是因為不能自解題目,隻得轉身回去,又多不甘心,便暫時在第二進院落中待得一日,明日便可再試。田穰苴與伍雲卻本都在書酒院中,但書酒院中安靜,倆人談文可以,談武之時便難免想要比劃兩招,在書酒院中卻是極不盡興,又會影響別人,便自己去了第二進院落罷了。


    此時院中士子雲集,學究深古,見荊策麵容滄桑,身形峻峭,身後一把大劍,顯是一江湖之人,頓時唏噓一陣。


    田穰苴那日來時,卻不是此番題目。但他也知道規矩。見此情景,不禁頗費思量。伍雲方才因為在劍上輸給荊策,此時倒極是願意看見荊策輸掉一局,故仍是眉開眼笑。


    此時門外若是別人,周青陽自然不管,說不定還會與別人一道瞧瞧熱鬧,但若是荊策,便得另當別論。


    隻見一年輕士子拱手道:“在下楚國李季。足下所取,樽俎折衝。敢問足下,可是齊國人士?”這句話問得極是平常,眾士子卻連連稱好。


    荊策覺得這句話問得似乎毫無邏輯可言,又見眾士子連連稱好,不知何意。忽地恍然大悟:若是這個士子隻問他是否是齊國人士,便會顯得極為幹巴,極不符合士子身份。他雖在文墨上粗淺,但畢竟荊懦與周藏墨也都曾教過他一些。何況金烏城中來往士子極多,他也常常與之交談,所以對他們的言語風格倒也極為熟悉。


    轉而又想:他既以如此語言問我,我便不能以江湖之言答他才是。遂說道:“在下幼年之時居於齊國,雖多在邊塞一帶,但齊國風物,至今猶記於心。閣下列國遊學,可有到過齊魯之地?”


    眾士子見他不上當,竟然還能反問一句,便有人唏噓,有人叫好。


    又一士子拱手道:“在下宋國戴潛。足下即是齊國人士,可知‘樽俎折衝’四字由來?”


    孤竹子見那人年紀輕輕,問題卻有些死板,不禁微微皺眉。眾士子也各自對他一陣唏噓。荊策答得也是尚為流利,言語也算工整。倒是讓孤竹子一愣,轉眼看見周青陽望著自己,目光幽冷,畢竟也不好折她麵子。待荊策話落,便說道:“公子幸甚!齊國富甲一方,兵強將精,桓公霸業,至今無人能出其左右。隻是可惜……可惜時至今日,卻是凋落不興,朝綱不舉,大業難繼呀!”


    士子們卻與江湖俠客不一樣,遂規矩頗多,但個個都是靈透之人,何況長年遊學各國,所見所聞,恐怕往往要比江湖俠客更勝一籌。孤竹子此言,眾士子乍聽之下,都知是提示之語,遂又一陣唏噓。


    周青陽此時,卻想起荊策幼年無母少時又慘遭橫禍,隻得流落江湖,至今連冠禮都沒有行過,心中便一陣慘然,遂以手按住金柳劍,她也不知道若荊策真的答不上來,自己該如何做,隻是下意識地如此罷了。


    荊策也是機敏之人,聽孤竹子之言,便知他有心提示自己。當下略一思索,便道:“先生此言差矣。齊國自薑太公封國建邦,便煮鹽墾田,富甲一方,兵甲數萬,得天子授征伐之權。然而這些都是末尾之事,在下以為,齊國王室,曆來敬賢愛士,天下士子,每每遊學,必先至齊國,遂使齊國文風,蔚然深秀。若無此,何來管仲良輔?若無管仲,又何來桓公霸業?雖然近幾年來,強臣據國,屢有事端,但曆代齊王,並不一味暗弱,識人之明,用人之信,尚且有之,不然又何來晏赤子輔政?又何來樽俎折衝一事?在下倒是覺得,若是齊國再得一員良將,稍待時日,未嚐不可與晉國並肩稱霸,長遠來看,更是不可量也。何來先生凋落不興之說?”


    這些話卻不是他一時之間能說的出來的,隻是記憶中晏赤子講過一些,周藏墨講過一些,金烏城中各國遊學士子講過一些,拚湊得來的。他說時畢竟有些心虛,便全無慷慨之氣。隻是他在內心想著,以孤竹子之才,必能識得出他此言是東挪西湊而來,雖然日後在他那兒臉上須是不大好看,但總要強過今時在眾人麵前丟臉。何況周青陽尚在,若要讓他就此不發一言,退回前院,他寧可從此以後遁入山林,再不出來見人。心想至此,便言語朗朗,加上他自有一種坦率之氣,眾人聽得,反倒覺得更為可信。


    這番話又說得極為符合眾士子口味。眾人不料他竟能有如此見識,吃驚之下,便拍手叫好!


    叫好聲畢,便又有人拱手道:“足下說得自是輕巧,殊不知自來良將便是獸中麟龜,鳥中鳳凰,談何易得?”


    荊策一愣,遂道:“天地毓秀,若是貴胄中沒有,鄉野中去尋;若是本國沒有,外邦中亦可求賢。當今之世,列國爭強,戰局紛紛,人人皆有功業之心。若是誠心求賢,怎麽尋不來良將大才?”這番話倒是他的肺腑之言。


    田穰苴聽得,驀然想起荊懦來,隻覺荊策此言,與其父親平日所思,倒是頗為一致。


    伍雲卻先是一番錯愕,後來又聽得心中高興,便與眾人一道,拍手叫好!


    有此一番話,他自便可入得院中。周青陽鬆了一口氣,穿過人群,拉著他便往院中走去,又對孤竹子道:“以後不許再為難荊策哥哥!”


    荊策見她眼眶泛紅,幾欲流淚一般,心下不解。但聽她對孤竹子一言,頗有責難之意,旋即恍然大悟。


    孤竹子頓了一頓,還是又將荊策叫住,道:“小將軍既已答出題目,請在此留下一題,再進入院中。”


    隻見方才那名清秀少女走上前來,手中端著幾片竹簡,一方硯台,一支毛筆。


    周青陽轉頭又冷冷剜了孤竹子一眼,孤竹子看見,對她施了一禮,笑笑,卻不作言語。


    周青陽也無奈,便從那少女手中接過盤器,轉身麵對荊策。


    荊策本來不知道該問些什麽問題,因為他的問題可能在江湖,也可能在廟堂,此時卻斷然問不得。


    取筆墨時他看見周青陽正看著她,目光中情深意深,忽地想起前些日子他從華容縣回來,她接他直到林中,問他“雲夢大澤,春波可好”,那時臉上娥娥泛紅,嬌豔如林中桃花盛開一般,他突然便沒有問題想問了,提筆在竹簡上寫道: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然後放入盤中,二人便往院中走去。


    眾士子因他剛才一番言語,紛紛過來恭賀。荊策推脫不開,隻得客套幾句。周青陽心緒已平,便任他與眾人寒暄,自去一邊不管。


    荊策半晌方脫身出來,一侍女將他引至田穰苴二人處。


    伍雲甫一見他,便又跟他笑鬧幾句,他便將剛才所說之話如何拚湊得來,一一跟他說明。伍雲見他心思坦率,便又嚷著拿酒敬他,卻是出自真心。


    三人一樽酒未完,又有一名侍女過來,請三人移座,到另一僻靜之室,屋中格外敞亮,又樹影婆娑,如女子衣袂漫卷,飛雲驚鴻,憑窗望去,正是青梅酒塢第四進院落,院中載滿合歡樹,此時尚不是花期,惟綠葉成蔭,匝地成涼,小橋流水,叮咚入耳。三人按年齒落座,田穰苴最為年長,伍雲最少。甫一落座,隻聽琴聲泠泠,自小院中傳來,彈琴之人,通體白衣,皚皚勝雪,腰纏軟劍,澄澄金黃。正是周青陽。這第四進院落卻是私宅,除了她與父親,誰也進不來。綠樹掩映中,一木雕女子,身姿婀娜,麵容皎潔。正是她母親的樣子。


    三人聽得半晌,待琴聲一落,伍雲便又忍不住道:“田兄,你我二人,來此五日,眾人叫好之聲,不在荊兄之下,為何就不見有過這般待遇?”田穰苴雖素來端凝厚重,此時卻也禁不住一陣附和。


    一酒傭抱了一大壇酒過來,又取出各式酒具。伍雲便又一指酒壇,道:“這酒必然也是荊兄最喜歡的酒!”荊策開封,隻覺得清爽醇厚,撲鼻而來,果真是晉酒無疑。他心下高興,便對伍雲二人譏誚之言充耳不聞,又說道:“此酒清爽醇厚,正可以與朋友對飲!”三人遂或碗或樽,開懷盡興。


    青梅酒塢卻並沒有供來客住宿之地,三人飲至夜深,又在鄂城街市上逛得半晌,困倦襲來之時,又有人來,自道是扶桑古寓之人,客房已備,請三位去稍作休息。三人心知這必也是周青陽的安排,便也不加推辭,隨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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