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佩菁的的確確是死了。


    真的是噩夢,一場接一場的噩夢,不曾間斷。


    潔兒死的時候,我歇斯底裏。


    到佩菁死的時候,我已狀似瘋癲。


    我實實在在沒有辦法控製自己不哭、不叫、不驚、不怕!


    安婷折磨我,比直接掐死我還要令我痛苦。


    十一


    佩菁的死,對我來說是個重大的打擊,足足使我躺在醫院裏有兩個多月,是九龍醫院的精神病房。潔兒死時,我也曾經一蹶不振過,但是睡在姐姐的家裏,可不比現在,白色的壁、白色的病床,周遭是一張張比白紙還蒼白的臉孔,驚心動魄的白,絕望灰敗的白。


    我天天接受心理、物理甚至電理治療。


    那些所謂的心理醫生,天天換不同的人,重複那些單調得不能再單調的問話。


    我天天吊鹽水,身子仍虛得手軟腳浮。


    還有那所謂的電理治療,就是動輒便推我去電一電震一震的,我隻覺得麻木。


    我拒絕說話。


    我拒絕溫情。


    我拒絕探訪。


    我隻想靜靜地一個人蒙著被,由早上睡到夜晚,複又夜晚睡到天亮,最好睡死掉算了。


    我不想聽到任何聲音。


    我不想見到任何人。


    包括醫生、護士、周遭的病人,還有我姐姐、姐夫一家人,以及李佩芬與會計公司的同事們。


    兩個多月裏,我在醫院裏,就是在睜眼、閉眼、睜眼、閉眼中度過,仿佛沒有再清醒過,而且胸中空靈、三魂七魄早已悠悠然不知去向了。


    待我的精神、我的思維逐漸地恢複,那也仿佛經曆了一世紀這麽久。


    如果不是碰上卓子雄,或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清醒過來。


    但是讓我與卓子雄遇上的,同樣又是一場噩夢。


    噩夢是一次比一次恐怖。


    我和卓子雄的故事,當然是在病床上開始的。


    我也記不起來他是什麽時候進醫院的,更沒興趣知道他為什麽被安排到精神病房來。


    隻曉得他哭起來,那抽抽噎噎的哽咽,在龐大的夜裏嫋嫋漾開,又怕讓人聽見了,為了竭力按捺著,緊掩著嘴巴。於是那哭聲忽斷忽續,如同嬰兒哭岔了氣的情形,讓人光聽著也十分難受。


    連我這個活死人也感染了他的寂寞、哀涼。


    那是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我忽然醒過來,掀開蒙著頭的被,轉過臉朝隔壁病床望過去,同一時間,隔壁床的病人也掀開蒙著頭的枕頭,那張臉,淚水縱橫。


    僅僅是一刹那的對望,他的表情是動容,我的反應是震撼。


    仿佛就在刹那的對望間,我像是從黑暗、虛空、可怕的世界裏醒了一醒。


    他呢,像是一個失去記憶力的人,忽然記起前塵往事般地澄明。他流著淚朝我打個招呼:“嗨!”我還以淡淡的一笑。


    “你進來多久了?”他問。


    “恍如昨日,恍如隔世。”我答。


    “他們硬指我這裏有問題。”他指一指腦袋。


    “我這裏要是沒問題,就不是人了!”我也指一指自己的腦袋。


    “你看起來整個人破碎不堪了。”


    這句話,我好像在什麽地方聽過,嗬!是佩菁,她也這麽形容過,念及佩菁,我兩行悲淚,不遏而流。


    “我明白的,你此刻的心裏劇痛如絞。”他一邊說,一邊走下床,坐到我身邊來,輕輕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個指頭,慢慢地,緩緩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兩行淚水。


    然後又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


    他臉上的淚痕卻仍未揩去。


    “失戀?”他問。


    我搖頭。


    他也沒追問,卻道:“我是。”


    我端詳著他那張比女子還要俊秀的臉孔,道:“你比張國榮更好看。”


    那張淚痕猶在的臉,泛起一抹羞意:“你也這麽說。”


    我背後有一大段牽絲攀藤的陰影,在清醒之刻,愈發不想去揭舊創,難得有人不問不提,於是我順著他的話題,兩人夜半時分在各自的病床上,聊了起來。


    “你這副樣子,還怕失戀?”


    “偏偏我是失戀了。”他忽然轉開臉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我吞了五十多粒安眠藥,可是死不去,還讓這裏的醫生和護士羞辱一番。”


    “女人罷了,怕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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