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麽!”姐姐白我一眼,“事不宜遲。”


    家裏大門小門都換過了鎖,鎖匠一走,姐姐舒了口氣說:“好啦,你可安心睡覺了,待明天,我先去廟裏討幾張符貼貼,再多一個禮拜的,便可供奉關帝、觀音菩薩等的神位了,你愈發高枕無憂啦!”


    “阿姐,”我小聲抗議,“換過了鎖,貼幾張符也就夠了,我不想屋子裏弄成神壇般!”


    “怎麽?你現在不怕了?”


    “怕是有點兒怕的,不過,家裏弄成神壇般,我心裏好不舒服!”


    “那麽,就算啦,照你意思做好了。”


    姐姐走後,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極難入眠,迷迷糊糊入睡已不知是什麽時候了,接著是一個接一個短暫、雜亂而完全不連貫的噩夢,每一次都是很快地驚醒又很快地入夢……翌日起身,心裏始終不得安寧,也沒去會計公司上班,直接到殯儀館打個轉。


    然而安婷的老爸老媽已不在。


    連安婷的屍體也被運走了。


    我找到一個老雜工,塞給他一些錢,問道:“那姓沈的老夫婦一大清早就把他們女兒的屍體運走了?”


    老雜工清一清喉嚨,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朝我打量了下,才道:“哦,你說那姓沈的老夫婦?不是一大清早走的,是昨晚深夜走的!”


    “昨晚深夜走?”


    “是呀!”老雜工一邊搖頭一邊道,“他們深夜找來車子把他們死鬼女兒的屍體運回鄉間呀,先生昨晚你如果在場的話,包管你也喊怕怕……”


    我的心像被搠了一刀,情知不妥。


    果然。


    老雜工滔滔不絕地敘述:“我在這殯儀館做了三十多年,都沒見過那麽駭人的事情!那姓沈的女死者,分明死不瞑目呀!七八個人都抬不起她的屍體放入棺木內。那些抬的人都說,她的屍體重得像座鐵山。這還罷了,她的屍體被移動時,她手裏握著的那串鑰匙叮叮當當作響,聽起來好恐怖,像招魂似的。還有她眼睛微張著,一直流眼淚,舌尖又斜斜吐出唇邊,她的肚子也好像更脹了……”


    我打斷他的話:“那後來屍體到底抬不抬得動?”


    老雜工口沫橫飛地續道:“本來是抬不動的呀,後來有個老經驗的便建議由姓沈的那個老頭子,靠攏著自己女兒的屍體旁也躺下來,連老頭子也一並抬進棺木裏,這樣子才能順利地將那屍體擺進棺材內。後來那老頭子從棺木裏爬起身時,我瞧得再清楚不過,屍體的眼淚也不再流了,隻是雙眼卻張凸著好怕人呀。後來大家又建議,為避免路途上又生風波,不如趁快封棺。哎呀先生如果你在場的話,即使閉著眼睛不瞧,光聽那聲音,也會嚇得腳軟呀!你不知道嗬!那鐵錘敲擊的聲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聽著就像在自己的天靈蓋上敲打似的,而隨著咚咚咚的敲響,棺材裏頭傳來一聲高一聲低的嗚咽,分明是那屍體在哭呀!後來……”


    我感到寒意凜凜:“後來又怎樣了?”


    老雜工猶有餘悸地道:“那姓沈的女子是大著肚子上吊的呀!咋不猛鬼呀?車子載著她的屍體,明明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駛,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顛簸,車子還未開至路口引擎就死了火。後來隻好叫姓沈的老頭子趴在棺材上麵,車子才能順利地開動。可憐那老頭子,要如此趴在棺木上麵四五個鍾頭才能回到家呀!都一把年紀了,萬一不支一昏厥一摔跤,恐怕就這麽完了!可是不這樣又不行呀,他死鬼女兒的屍體抬不動載不動,他如果不照古老的方法去做,時間一耽誤,恐怕他女兒錯過落葬或火化的時辰,沈家就一世行噩運了,不隻他們兩個老的沒安寧日子,也禍及無辜……”


    我心劇跳,如擂鼓地回到會計樓上班去。細碎的騷亂和紛擾,到處人影憧憧,晃動著趕赴的腳和揮舞的手,聲音在頭頂上嗡嗡地響,周遭的顏色是一陣黑、一陣藍、一陣灰的……


    我暈了過去。


    六


    醒來時,已躺在自己的床上,是公司的同事送我回來的,見我醒轉,才離去。


    不知何故,同事一走,整間屋子仿佛也變大了似的,顯得我更無助、寂寞、孤獨。


    我告訴自己千萬遍,不要再去想安婷的事,然而安婷的影子,像一隻認著路的狗,又找到我這兒來了。


    我站也不是。


    我坐也不是。


    我躺也不是。


    最後,我在抽屜裏搜出好幾粒以前安婷留下來的安眠藥。


    眼下,我告訴自己說,醒來,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陰影將完全消失。


    藥力發作,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姐姐,還有安婷的老爸老媽,我們四個人一齊扛著安婷的靈柩上山墳。


    那座山墳,好高好高,要步行一大段彎彎曲曲的山徑才能到達。那條山徑像一條大蟒蛇般一直蜿蜒到山頂,放眼望去,墓地裏一座山,舊塋新塚成千上萬重重疊疊,沿著山坡一排又一排,擠得滿滿的。整個弧形的山穀裏,高高低低,矗立著墓碑,好像一片片的石林,靜沉沉的,罩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荒涼中。我們四個人扶靈上山,分開左右兩排,左邊由安婷的老爸帶領,姐姐殿後。右邊是安婷的老媽領先,我在最後扶持。從半山到山頂這段山徑,相當陡斜,石級崎嶇不平,忽高忽低,我們四個人的步伐,必得一致才不會左右顛簸,所以落腳都很謹慎,一步一步。然而愈往上,坡愈陡,棺木的傾斜度愈大。我和姐姐居後,肩上的重量愈來愈沉,漸漸往下壓,我的麵頰緊緊抵住那粗糙的棺木,肩胛骨已經給壓得隱隱作痛起來,汗水開始從頭上背上冒了出來。一行四人,蹭蹬了半天,才爬到一半。大家都開始有點兒不支了,仍默默地爬著,聽到彼此的喘息聲。突然,我的右腳一滑,腳底下踩到一塊鬆動的石頭,一個踉蹌,我右腿便彎跪了下去,於是整具棺木壓在我的左肩上,向我傾滑下來。我肩上感到一陣徹骨之痛,棺木的底板好像嵌進了我的肉內一般。我眼前一黑,痛得淚水直流,幾乎支持不住,整個人將往後倒去,心一急,也顧不得痛楚,用肩在上拚命將傾滑的棺木抵住。可是姐姐力道不夠,托不住棺尾,撐不起,掙紮著,於是棺木砰的一聲巨響,摔了下來。


    就在我肩膀上感到一扯一扯一陣陣痙攣似的劇痛的同時,我赫然驚見,翻飛的棺蓋下的棺木內,並沒有安婷的屍體!


    並沒有安婷的屍體!


    我忘記我是怎樣從夢裏醒轉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從夢裏醒過來的。


    與此同時,鈴聲大響,我愈發魂飛魄散。


    我跌跌撞撞地去開門,門外,不見人影。


    可是鈴聲仍在劇響著。


    我這才醒覺是電話響。


    我抓起聽筒,電話的那一端,傳來安婷的老爸那喉頭哽哽的聲音:“哎呀死火了!安婷的靈柩抬到山墳,半路棺木給摔了下來,棺蓋都掉了,棺木裏並不見安婷的屍體!安婷的屍體不見了呀……”


    我直如萬箭穿心,五雷轟頂。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一陣鑰匙在匙孔裏扭動的聲響,可又開來開去開不開。


    那串鑰匙還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我在恐怖的意識中,感到一陣陣目眩膝軟、驚心動魄,再度昏厥過去。


    在迷迷糊糊中,我感到好像有千隻手萬隻手在拉扯著我,同時有千把刀萬把刀在分割著我,有一種被絞筋、撕裂的痛楚,從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我努力睜開眼睛,恍恍惚惚地看到床前有一個影子。


    一個白色的影子!


    啊!安婷。


    沈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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