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樓一片漆黑,鬼氣森森。


    花榮停好車,下車,站在空樓前的空地上,心想,他們難道是這裏的住戶?


    他抬起頭,一個個窗口搜選著,看哪個窗口有燈火,卻什麽光亮都看不見。空樓早已經停水停電,哪來的燈光。花榮從車上拿出手電,從剛才那父子倆進入的門洞走進去。樓裏靜得可怕,花榮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可在上樓梯時,還是心裏發冷,盡管身上流著汗。走到四樓時,他聽到了有人吼叫的聲音,接著傳來女人的哭聲,還有孩子的哭聲。


    他遲疑了一下,想離開這個鬼地方。


    強烈的好奇心讓他留了下來。


    那些聲音大約是從六七樓中傳出的。


    花榮一步一步沿著樓梯走上去。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那些聲音果然是從六樓左邊的單元房裏傳出。花榮躡手躡腳地走到單元房門口。伸出手,輕輕推了一下門,門竟然開了條縫,暗淡的光從門縫漏出。花榮的目光從門縫穿過去,看到了這樣的情景:房間裏什麽家具都沒有,卻淩亂不堪,地上鋪著席子,孩子坐在席子上哭。是一根蠟燭照亮了他們灰暗的臉,以及房裏的空間。中年男子手指著一個臉黃肌瘦的女人,怒罵著。女人隻是一個勁地哭。


    男子似乎火很大,花榮聽了會,就知道他火大的來由了。原來,他回來後,準備吃飯,發現女人忘了給他買酒,他就朝女人大發脾氣。男子越來越凶,看他那凶神惡煞的樣子,根本就不像癌症病人。


    女人哭著哀求:“虎子他爹,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我現在就去買,行不?”


    虎子爹突然伸手抓住她的頭發,將她拖到牆邊,使勁地將她的頭往牆上撞。


    女人哭嚎著:“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跟著你這個王八蛋,我吃盡了苦頭——”


    虎子喊叫道:“爹,爹,別打媽媽了,爹——”


    他朝父母親爬了過去。


    爬到父親跟前,他抱住了父親的腳,哀求道:“爹,放開媽媽,放開媽媽——”


    虎子爹依然把老婆的頭往牆上撞。


    虎子突然張口朝父親的小腿狠狠地咬了下去。


    虎子爹慘叫一聲,一腳踢開了虎子,抓住老婆的手終於鬆開了。虎子爹的目標轉移到虎子身上,他瞪著血紅的眼睛,吼叫道:“小王八蛋,竟敢咬老子,看我不踢死你。”說著,他飛起一腳,朝趴在地上的虎子踢去。


    女人撲上來,抱住了他,喊叫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把孩子害成這樣,還要踢他,你是畜生,畜生——”


    花榮想到了母親,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了那個殺豬佬……花榮渾身發抖,急促地喘息。他還想起了下午在洗腳店做的夢,虎子爹就是那隻吃人的兔子,他該死,該死!


    他實在按捺不住了,一腳踢開門,衝了進去,朝虎子爹怒吼道:“你他媽的給我住手!”


    虎子爹驚愕地望著他,怔在那裏。


    虎子媽也鬆開了抱住丈夫的手,愣愣地看著他。


    虎子還在哭,邊哭邊說:“叔叔,救救我媽——”


    花榮突然把虎子爹撲倒在地,掄起拳頭,朝虎子爹頭上猛擊。


    虎子爹哀嚎著,無力還手。


    虎子媽朝花榮跪下,說:“好人,你放了他吧,他要真死了,我們娘倆該怎麽辦。”


    花榮仿佛看見自己的母親在求饒,在母親麵前,他從來都是個乖孩子。他停住了手,從虎子爹的身體上翻下來,坐在髒乎乎的席子上,喘著粗氣。虎子媽過去,用毛巾擦著虎子爹頭臉上的汗水。虎子爹推開了她,坐起來,血紅的眼睛裏冒著仇恨之火。


    虎子媽不理他了,坐在虎子的身邊,把虎子摟在懷裏,說:“虎子,痛嗎?”


    虎子說:“媽媽,我不痛,你痛嗎?”


    虎子媽說:“媽媽也不痛,媽媽習慣了,早就不知道痛了。”


    花榮顫抖著手,從兜裏摸出一包煙。


    他點燃了香煙,狠狠地吸了口,然後吐出濃濃的煙霧。


    花榮說:“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會搞成這樣?”


    虎子媽的淚水又湧出了眼眶。


    花榮說:“別苦,好好說,看我能不能幫助你們。”


    虎子媽開始了哭訴。


    虎子媽的哭訴,讓花榮顫抖,仿佛自己和母親在經受非人的折磨。


    他知道了殘酷的真相:虎子爹在虎子沒有出生時,就外出打工,雖然辛苦,一年也有些積蓄,比在家裏種田強。虎子降生後,虎子爹高興,在外麵省吃儉用,每個月都有錢寄回家。虎子的姥姥常說,虎子媽跟虎子爹是跟對人了。就在虎子五歲那年的夏天,虎子爹突然不寄錢回家了。一連三個月,虎子爹不但不寄錢,連電話也不往家裏打一個。虎子媽急了,不寄錢不要緊,是不是他發生了什麽事情。虎子媽就帶著虎子來到了他打工的那個城市。通過同樣在這個城市打工的老鄉,虎子媽找到了他。他住在郊區的一棟爛尾樓裏。老鄉叫他是,他還衝出爛尾樓,沒命地跑。發現是老鄉帶著妻兒,才停住腳步,回過頭,嗬斥妻子:“你來做什麽?”老鄉見狀,對虎子媽說:“我幫你找到他了,沒我的事情了,我先走了。”老鄉走後,虎子媽看著蓬頭垢麵的他,說:“你跑什麽?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虎子爹也不說什麽原因,而是責備她帶兒子來找他。那天晚上,她帶著虎子住在四麵透風的爛尾樓。虎子睡著後,她對丈夫說:“你到底怎麽了?也不去做工,也不回家,躲在這個破地方幹什麽?”虎子爹沉默不語。她說:“不管怎麽樣,明天和我們一起回家吧,家裏有田有地,餓不死我們的。”良久,虎子爹才說:“我不回去,不回去!”她說:“為什麽?你告訴我,為什麽?”虎子爹說:“我欠了一屁股賭債,沒臉回去呀,回去了又怎麽樣,他們還是可以找到我的。”原來他被一個同鄉拉下了水,賭上了癮,非但不給家裏寄錢,還欠下了繁重的賭債。虎子媽哭了:“這可如何是好哇——”他又沉默了。天一亮,他對妻子說:“我們逃吧。”虎子媽說:“逃哪裏?”他說:“隨便,隻要逃出這個城市就可以,到哪裏都成。”虎子媽無奈,隻好同意。於是,他帶著妻兒,來到了這個城市。剛到這個城市時,他發誓要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他在一個菜市場裏找了個工作,幫人家搬運蔬菜,雖然錢不多,也夠他們吃喝。可是不久,他又故態複萌,每天晚上和菜市場的一幫下三濫去賭博,辛苦賺來的錢不夠輸的。那時,剛好虎子媽得了病,臥床不起,虎子餓得直叫喚。他也心痛老婆,沒錢帶她去看病,著急。有一天,他把兒子帶出去了,很晚才回來。他高興地對妻子說:“有錢了,有錢了,明天我帶你去醫院看病。”她說:“你哪裏來的錢?”虎子這時哭起來,喊著:“媽媽,我痛,我痛——”虎子媽強忍著從床上爬起來,看到兒子的雙腳斷了,纏著破布。虎子媽明白了,他是把兒子的腿弄斷,騙取人們的同情要錢哪!她瘋了般朝丈夫撲過去,撕心裂肺地喊叫道:“畜生,畜生——”虎子爹把她甩到床上,惡狠狠地說:“臭婆娘,老子這樣做,還不是為了你——”……從那以後,虎子爹就經常把兒子的腿弄斷,帶著他出去要錢,久而久之,孩子的腿就真的殘了,連路也不會走了。他們搬到了這棟空樓上,住在這裏。每天晚上回來,虎子爹就要喝酒,沒有酒喝就打罵妻子。


    虎子媽哽咽地說:“大哥,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後悔,後悔嫁給了這個畜生,後悔帶孩子出來找他,現在,我們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可憐的虎子,他的一生就這樣給這個畜生毀了。”


    她不停地流淚。


    虎子說:“媽,別哭。等我們賺了很多錢,就回家,回姥姥家。”


    她抱緊虎子,說:“嗯,嗯。”


    她心裏清楚,那些錢不夠虎子爹喝酒的,猴年馬月才能賺夠錢回家。


    第十五章 卑微者的血紅眼睛(3)


    虎子爹裝死,躺在那裏,閉著眼睛,還裝著打起了呼嚕。他是希望花榮這個不速之客早點滾蛋,然後接著收拾虎子媽。虎子媽把一切都告訴給了這個陌生人,讓他丟了大臉。此時,在花榮眼中,他就是一隻兔子,一隻等待剝皮的兔子。


    花榮抱著她,輕輕地說:“別怕,我在呢。”


    白曉潔安詳睡去,他身上仿佛散發出一種讓人迷醉的氣味,這種氣味還有催眠的功效。他在,白曉潔就有了安全感。


    白曉潔睡了一個安穩覺。


    她醒來時,已經是中午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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