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你把眼睛捂上,不許偷看,我說藏好了,你再來找我。


    他還是點了點頭,雙手緊緊地捂住了眼睛。


    母親的腳步聲漸漸消失。


    他看不到母親離開的模樣。


    良久,聽不到母親說藏好了的聲音。他可以感覺到夕陽沉落西山。終於按捺不住,他把雙手放下來。夜風吹過,水柳瑟瑟作響。一股涼意襲上心頭,他感覺到了不妙,他是個內心敏感的人。


    他朝著母親腳步聲離去的方向走去。


    每走一步,都覺得離母親遠一點。


    盡管如此,他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穿過水柳叢的過程中,他左顧右盼,希望在某個角落聞到母親的氣息,或者發現她的蛛絲馬跡。


    最後,他來到了河邊。


    他站在青草淒淒的河岸,此時,西天晚霞漸漸熄滅,河水慢慢地變黑,他麵前的深潭愈發深不可測。他重新折回水柳叢中,像條獵狗,東嗅嗅西聞聞,企圖搜尋到母親的氣味。天黑了,鳥也停止了鳴叫,野河灘沉入寂靜。


    他沒有找到母親。


    他摸索著又來到了河岸。


    他坐在河岸的草叢中,等待母親出現。


    他沒有等到母親,就倒在草叢中睡著了。


    一條蛇從水柳叢中遊出來,蛇在草葉間遊動的聲音細微而柔滑。蛇在他身體麵前停住了,蛇頭在黑暗之中抬起來,吐著濕漉漉的毒信子,也許它被他呼吸的聲音驚動。過了會,蛇發現沒有危險,就從他身上爬過去,溜入河水中,朝黑暗的對岸泅渡。


    他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人在掙紮。


    他站起來,眼中的景致呈死灰色,天空、河水、水柳、草地、遠處的田野和小鎮……一片死灰。他沒有考慮世界的變化,隻是尋聲而去。


    他來到不遠處河邊沙灘。


    一具赤裸的屍體橫陳在沙灘上。


    那是一具女屍,麵目模糊。皮膚已經開始腐爛,許多蒼蠅叮在上麵。奇怪的是,腐屍還在抽搐,扭動。無論腐屍怎麽動,那些蒼蠅還是死死地叮在上麵,仿佛在享受盛宴。他一動不動站在那裏,思維有些錯亂。


    母親此時在哪裏?


    不一會,腐屍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一陣劇烈的抽搐後,乳房、肚子、四肢、臉——裂開了縫,從那縫中長出了綠色的植物。腐屍上長出的植物,突然開出鮮豔的花朵,異香彌漫。他分辨不清那是什麽花。綠色植物以及花朵和死灰色的一切產生了強烈反差,像強光照亮黑暗。


    他渾身瑟瑟發抖。


    他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這個露水味濃鬱的清晨,他的確站在沙灘上,離夜裏睡覺的地方有一段距離。世界恢複了原有的色彩,藍的天、綠的樹和青草、清澈河水……鳥兒也在鴰噪,風飄來蕩去,大地蘇醒。


    沙灘上那具腐屍消失了。


    他十分驚駭。


    更讓他驚駭的是,他看到母親躺在淺灘上,一動不動。


    他喊了聲:“媽——”


    走近前,母親慘白的臉映入他的眼簾。


    母親死了。母親淹死了。她的肚子鼓脹,嘴角還在往外麵滲水。也許是昨天黃昏,她落入了上麵的深潭,淹死後浮出水麵,被水流衝到了淺灘上。他頹然地坐在淺水裏,愣愣地凝視著母親。過了好大一會,眼淚才從眼角滾落。他沒有哭出聲來,隻是渾身戰栗。也沒有站起來離開,隻是默默地守著母親。


    悲慟中,他突然有個怪異的想法,母親的屍體上會不會長出植物,會不會開出花朵?


    母親死後,父親顯得若無其事。


    埋掉母親的那天晚上,父親照常去了寡婦家。


    他獨自坐在門檻上,一直到深夜。


    夜歸的鄰居發現了黑暗中的他。手電照在他臉上,鄰居問:“深更半夜,你坐在這裏幹什麽?”


    他冷冷地說:“等我媽回家。”


    鄰居說:“你媽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還是冷冷地說:“就是死了,她也會回來的。你看,我媽來了,就站在你身後。”


    鄰居突然覺得毛骨悚然,不再理他,回家去了。


    後來,他經常夜深人靜時,在小鎮的街巷遊蕩。有人碰見他,問他在幹什麽。他會很冷靜地告訴對方,他在捉迷藏。對方問他和誰捉迷藏。他說和他母親捉迷藏。同樣,那人趕緊逃離。


    父親在母親死後不久,娶了寡婦。


    父親和寡婦結婚的那天,他獨自一人在河邊的水柳叢中竄來竄去。深夜,他才回到家裏。他站在父親房門外,聽到裏麵傳出怪誕的聲響,眼中閃過一絲陰毒怨恨之光。


    天還沒亮,父親就去殺豬了。


    天亮後,寡婦在房間裏傳來尖叫。


    寡婦醒來後,發現被窩裏有隻血淋淋的被剝掉皮的兔子,兔子皮蓋在她身上。兔子是她帶到他們家裏來的,帶來一窩兔子。她驚叫時,聽到房門外有人在笑。打開門,她看到他笑得扭曲的臉。她一把推開他,朝門外奔去。


    那天中午,放學回家,他一進家門,就被父親一腳踢倒。父親把他剝光了,吊在梁上,用竹片抽打。每抽打一下,他就喊一聲“媽”,最後疼痛得喊都喊不出來了,就咬著牙,流著淚,仇恨地盯著站在一旁冷笑的寡婦。


    父親打累了,才把他放下來。


    他像一條死狗,癱在地上,喘著粗氣。


    父親和寡婦在廳堂裏喝酒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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