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恕和張韜光寒暄了幾句,氣氛裏透著親熱,外人竟品出一點惺惺相惜的意思。“已經排查了三十幾個嫌疑人,逐個過篩子,要求他們每個人對案發前後的行蹤都老實交代,一五一十地落實到書麵上,至少要有一名無親屬關係的證人證言。凡是沒有人證的,作為重點嫌疑人處理。目前有一個人嫌疑最大,我準備集中力量在他身上取得突破,這個人就是發現屍體的那個羊倌。”張韜光在介紹案件偵查進程時,語氣卻非常強硬,不容置疑。


    沈恕說:“關尚武?他是報案人。”


    “沈隊高見,這個關尚武很可疑。首先,他是報案人,賊喊捉賊的把戲咱們都見多了,報案人往往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第二,關尚武四十啷當歲,是個老光棍,自己住在一間土房裏,窮極無聊,他能不想女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沒有不在現場的證人。綜合這三點,關尚武有作案的時間、動機和條件。現在這個人已經被我關起來了,但是他嘴硬得很,怎麽也不肯開口。依我看,隻要加大審訊力度,不怕他不招供。”張韜光一邊哈哈笑著一邊拍掌。


    不知道這番話對沈恕有什麽觸動,我聽過以後身上一陣陣發冷。這種不需要事實根據的強烈的主觀判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將會釀成多少冤假錯案?他所說的加大審訊力度,又會是什麽手段?刑訊逼供?在心理壓力和身體痛楚的雙重折磨下,嫌疑人往往會挨不過而屈打成招,可那供詞又有多少可信度?別說張韜光所羅列的羊倌關尚武的罪證都不成立,就算他真的有嫌疑,張韜光的這種做法也已經嚴重違反了辦案程序。


    沈恕沉默了片刻,沒表態,說:“我們剛來,還不熟悉情況,先到鄉裏去走走,順路再看看案發現場,回來後我們再碰,爭取咱們雙方統一意見,後麵的工作才好做。”


    張韜光笑笑說:“沈隊車馬勞頓,連口飯都不吃就開始工作,值得我們好好學習啊。”


    沈恕也笑笑算是回應,忽然又像想起來什麽似的說:“看我這記性,市局辦公室知道我到縣裏來,有一份文件讓我轉交到縣局,是公安部關於嚴禁刑訊逼供的最新會議精神。我出來忙,忘帶了,不然我讓人捎過來?”


    張韜光愣了一下,說:“不用麻煩,那份文件省廳已經傳達過了,我辦完這起案子,回去就組織全隊幹警學習。”他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6.探訪家屬


    2003年3月9日下午。雪霽。


    大窪鄉麥野家。


    從專案組出來後,我打電話把季強叫來,讓他給我們做向導,又叮囑他說:“別跟舅爺說我到鄉裏來了,不然他又要罵我不去看他。”


    季強點頭答應了。


    沈恕不同意開車,說大窪鄉沒多大地方,走路就可以了,而且開車目標太大,會給老鄉們造成壓力,反而了解不到真實情況。這時雪已經停了,地麵、房頂、樹冠都落滿厚厚的棉絮似的白雪,這江山一籠統的壯觀景色,隻有在北方的冬天才能見到。


    根據沈恕的建議,第一站去麥野家。事先和他所在的學校通過氣,知道他這段時間身體不好,一直請病假泡在家裏。他家位於鄉糧油站後麵,是一棟四間的紅磚青瓦平房,坐落在一個大院套裏。快到他家門口時,我瞥見東鄰有一張女人的臉從窗戶裏向外張望,像是在透過玻璃打量我們。我隱約覺得那張臉似乎在哪裏見過,又走兩步,猛地想起,那不是上次來大窪鄉時處理過的一起案子的當事人——和四平媽發生糾紛的李雙雙嗎?


    我向季強問道:“那是李雙雙家嗎?她和麥野是鄰居?”


    季強說:“不僅是鄰居,聽人說她以前和張芳的關係還挺好,兩人經常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我見沈恕的眼睛裏有詢問的神色,就向他簡單敘述了我協助解決李雙雙和四平媽之間糾紛的事情。


    沈恕說:“從麥野家出來,再到李雙雙家走一走,她們是鄰居,又是朋友,說不定能提供些有價值的線索。”


    在麥野家門外叫了好一陣門,才有人出來,卻不是麥野,而是他的舅哥張帆。張帆快步跑過來開門,帶著歉意對季強說:“叔,屋裏開著電視,聽不見外麵的動靜,等半天了吧?”


    季強說:“沒事,你咋在這兒?這幾個是市裏來的警官,幫忙調查張芳的案子,過來看看麥野。”


    季強一提起張芳的名字,張帆的眼圈就紅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說:“那可真要謝謝你們,這大冷的天,你們特意從市裏趕來,吃了不少苦,要能早點破了案子,我妹妹在九泉下也瞑目了。這位警官姐姐,咱們上次見過,說起來警官隊伍裏還有這樣標致的人才,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我都不敢信。”


    他最後這句話是對我說的,看來他記憶力很好,而且不是一般的能說會道。我對自己的長相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但聽他誇獎還是挺高興。張帆這樣的人在農村應該是如魚得水遊弋自如的,居然為了照顧妹妹單身到現在,相當難得。


    張帆又說:“叔,麥野自從知道張芳的噩耗,就一直病歪歪的,躺在炕上不起來。他孤身一人,在大窪鄉就我這一門親戚,我但凡抽出空來,就過來幫他做點飯,收拾收拾屋子,不然你叫他咋弄呢?”


    這句話是回答季強剛才的問題。我想起以前聽季強說過,張帆和麥野是鄉裏小劇團的搭檔,朋友加親戚,關係自然很好,看上去張芳遇害,並未使兩人產生嫌隙。


    進屋後,見裏麵是標準的農村民居的格局。靠北牆是一鋪大炕,有六七米長,可以睡下十個人而有餘。南方長大的人對北方農村的炕往往感到陌生和好奇,其實那隻是老鄉們在冬季取暖的方式而已。一鋪大炕有幾條炕洞,煙火就在炕洞裏燃燒,把大炕烘得滾燙,屋子裏也暖烘烘的。沒睡慣大炕的人,在上麵睡一宿起來,不僅口幹舌燥,有的還會流鼻血。


    麥野就躺在炕上,臉色有些憔悴,眼睛發黃,嘴唇沒有血色,很虛弱的樣子。見我們進來,掙紮著欠起身,說:“季警官,你們坐,快坐下暖和暖和。”


    季強說:“你就別起來了,我們隨便看看就走。”


    屋子裏彌漫著燒羽毛和烤肉似的焦糊味道,我皺皺鼻子,說:“什麽味啊,這麽嗆人?”


    於銀寶也接話說:“就是,炕上還躺著個病人,這種味道怎麽養病啊?”


    張帆有點不大好意思地把一盤黑乎乎的東西端到我們麵前,說:“是這東西的味,聞起來嗆人,吃著可香呢!來,你們也嚐兩個。”


    我見那盤東西蔫頭耷腦地像一堆燒糊的小雞仔,嚇得用手一推盤子,說:“你怎麽亂吃東西。”


    張帆解釋說:“是麻雀,我們農村長大的孩子,就好這口,冬天下雪的時候在院子裏支個篩子,運氣好的一下午能扣十幾二十隻,扔到灶坑裏一燒,香著呢,現在的燒烤哪能比得上這味道醇正。麥野這些日子病怏怏的,不知怎麽想起這口來了,我就替他燒幾隻。”


    季強說:“你們多大人了,還搞這東西,就算想吃,洗幹淨了,放點油炒一炒,不比這個強?”


    張帆說:“炒的還是不比這個,原汁原味。”氣說著剝開一隻麻雀,一邊剝一邊哈著手指頭,少頃露出裏麵的肉來,鮮紅粉嫩,熱氣和香氣都蒸騰出來。張帆用兩根手指搓著,遞到我眼前,我向後一躲,指著於銀寶說:“給他吃,他嘴壯。”


    於銀寶老實不客氣地接過來,撕下兩條肉塞進嘴裏,才嚼兩口,一雙縫眼就瞪起來,勉強可以看得見瞳仁了,可見他驚奇的程度。他幾口吞下一隻麻雀,嘴裏含糊不清地說:“好吃,山珍,好吃。”


    大家看他的樣子都笑起來,張帆又剝開一隻給他,於銀寶用手擋回去說:“別再誘惑我了,沒見我老板在這兒嗎?多吃多占,就算腐敗了。”張帆笑笑,又讓了一圈,大家都擺手。


    我想別光顧著吃麻雀,把正事耽誤了,就問麥野說:“你感覺怎麽樣?有沒有看過醫生?”


    麥野搖搖頭,說:“不用看醫生,我自己知道。沒辦法,先天身子就弱,這些日子連急帶嚇帶難過,又睡不好覺,一口氣堵在心口了,隻要休息些日子,這口氣順了,身子也就好了。”


    我聽他說話中氣不足,又見他眼睛裏布滿血絲,確實是氣躁體虛、缺乏睡眠的模樣,就安慰他說:“節哀順變吧,還要好好生活下去。”


    沈恕半天沒作聲,我猜不透他的意圖,就停頓下來看看他。沈恕會意,就對麥野說:“你沒有父母幫襯,自己蓋起這麽大房子,挺不容易吧?我們能不能參觀一下?”


    麥野咳了兩聲,說:“農村取暖不容易,除了這間,那兩間都沒生火,你要看就盡管看,可是怪冷的。”


    我們跟著沈恕到另兩間房裏轉了一圈,真冷,比外麵也暖和不了多少,說話的哈氣都看得見。這兩間房屋都隻有麥野休息的那間一半大,一間是個小臥室,有一鋪半截炕,一側靠牆,另一側用木板擋著,像炕又像床。另一間堆著些雜物,是個儲物室。兩間房屋裏的家具都不多,顯得有些空曠,一目了然。


    沈恕饒有興致地轉了一圈,不住口地稱讚房屋的格局和建築質量。回到麥野的臥室,又說:“今天沒別的事,就是特地來看看你。人走了,誰也沒法挽回,活著的人要堅強些,你以後想到什麽,覺得和張芳案有聯係的,隨時和我們聯係,一天24小時都可以。”說著遞給麥野一張名片,又對張帆說:“你有什麽情況也及時和我們聯係,咱們共同努力,爭取早日把凶手捉拿歸案。”


    麥野和張帆都答應著,接過名片,珍而重之地收好。


    我們告辭向外走的時候,沈恕忽然又回過頭來問:“你這段時間待在家裏,有沒有發現除了張芳身上的那套衣服,還少了什麽別的東西?”


    麥野愣了一下,答道:“什麽都沒少,她當天就是穿著那身衣服走的,其他的物什都還在。”


    沈恕點點頭,沒再說話,轉身走了。


    7.處女之妻


    2003年3月9日黃昏。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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