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勇說:“十年前,老費在辦一起爆炸案時被震聾了耳朵,腦子也震壞了,智力相當於一年級小學生的水平。”


    這件事沈恕也知道,他沒接話,琢磨著黃勇為什麽要提起十年前的舊事。


    黃勇說:“老費這人是個天才,腦子震壞了,不耽誤他長本事。耳朵聾了以後,他聽不見別人說話,就盯著人家的嘴唇看,時間一長,就練出了讀唇語的真功夫。據說他看電視,隻看演員的嘴唇怎麽動,就能明白劇情,看得津津有味。”


    我無法描述沈恕此時的心情,因為他向我們轉述這段時,略去了自己的反應,我隻能想象他的狂喜。費誼林曾是一位名聞遐邇的痕跡學專家,在足跡、掌紋指紋、微量痕跡等領域都有建樹,也是在表情、微反應等領域的領軍人物。更重要的是,他從未受過刑事偵緝方麵的專業訓練,所有成就都是在興趣和天賦基礎上自己琢磨出來的。如果說公安係統內有人能讀懂唇語,那非費誼林莫屬。


    這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因為黃勇的一個電話,充滿了希望。


    我和沈恕第二天一大早就起程了,驅車三百多公裏,到古堡鎮後,由當地派出所所長張奇誌帶領來到費誼林家。


    古堡鎮是一個資源匱乏、交通不便、古老而保守的縣城,與同級的城鎮相比,經濟發展似乎落後了十幾年。費誼林家是一排低矮平房中的一家,斑駁的紅磚青瓦,醫寫著風雨侵蝕的痕跡,門窗表麵的綠油漆脫落得一塊塊的,小院裏長滿雜草。


    推門進屋,裏麵的空間更加逼仄。室內采光不好,昏暗中似乎還籠著一層煙塵。發潮發黴的味道撲鼻而來,令人氣悶頭暈。一對年過七旬的老人正在灶房裏燒火做飯,看見我們進來,都站起來,木訥的表情中帶著些詫異。


    張奇誌以前和費誼林打過兩次交道,也見過他的父母,走上前向兩位老人招呼說:“老人家,你們身體好啊?有兩個楚原來的警察,想見見誼林。”


    費母撇撇嘴,說:“好幾年沒人來看過他了。咋?他都這樣了,還要他給你們做事?”


    不愧是費誼林的母親,一聽我們的身份,就猜到來意。沈恕有些尷尬,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費誼林的窘迫生活是一目了然的,沈恕來求他做事也是實情,說什麽都是強詞奪理。


    我忙打圓場說:“還真是有事求老費幫忙,絕不讓他白搭工夫,報酬由公安局出。老人家,我們來得匆忙,沒準備什麽禮物,這點楚原特產的圓蹄和紅腸,請你們收下。”說著,我把動身前在楚原買的鹵豬蹄和灌腸放到灶台上。


    費父頭也不抬,甕聲甕氣地說:“來就來吧,還買什麽東西。老婆子也是,說那些不鹹不淡的話幹啥?誼林在裏屋呢,你們進去吧。”


    費誼林的狀況比我們想象的還差。他時年四十幾歲,頭發卻已經花白,亂蓬蓬地垂到肩膀上。胡子有半尺之長,耷拉到胸前。他圍著一條髒兮兮的被單,蜷在藤椅上,一邊啃一塊幹硬的烙餅,一邊聚精會神地看電視,全沒留意到我們走進來。


    電視裏正在播放一部罪案片。我已經從頭至尾看過兩遍這部片子,掃一眼屏幕,見正播放到兩名嫌疑人真偽難辨的關鍵時刻,就隨口說出真凶的名字。費誼林斜眼瞅我,目光裏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氣。少頃,真凶暴露,費誼林激動地站到藤椅上,用手指著我,嗬嗬大叫。


    我的興奮之情不遜於費誼林,眼見為實,他剛表演了一次神奇的讀唇絕技。當然,前提是他的耳朵確實已經聾了,完全是靠眼睛在“聽”。


    我們做了幾個實驗,在他背後大喊大叫,或者把電話鈴聲調到最響然後播放出來,他都無動於衷。隻有在他對麵說話時,他才會漫不經心地瞟你一眼,但看上去我們所表達的意思他卻全都明白。


    費母對我們這麽折騰有點不滿,站在門口說:“行了,他聾了十來年,什麽聲音也聽不見,你們就別再試他了。”


    沈恕還有點不放心,怕費誼林“聽”得見卻表達不出來,他讓我站到兩米外,不出聲,僅動嘴唇,說“費誼林”三個字,然後讓他複述。費誼林卻不為所動,木然看看沈恕,不理他,又轉過頭去看電視。


    沈恕先用目光向費母表示歉意,然後取出一塊事先準備好的香酥燒餅,遞到費誼林手裏,又做手勢示意費誼林複述我的話。費誼林咬了一大口燒餅,嗬嗬笑兩聲,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地念自己的名字。我就勢又動動嘴唇,不出聲地念了一首淺顯的兒歌,費誼林這次不用勸導,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我不知怎麽心一動,又無聲地背誦了一首生澀的古詩,相信以費誼林的智力,一定不明白我在說什麽。


    看得出沈恕這次也有些緊張,注視著費誼林的反應,擔心他說不上來。誰知費誼林愣愣地看我兩秒鍾,居然又一字一句地複述出來,除去有些字詞發音不準,居然一字不差。他不僅能閱讀唇語,而且記憶力驚人的好。


    不虛此行!我激動得眼圈都紅了。這麽多日子的找尋,承受著責難和詬病,各種壓力下的苦苦堅持,在這一刻,什麽都值得了。


    張奇誌也嘖嘖稱奇:“老費,咋不知道你還有這手?真是一身的好本事哈。”


    和費父費母講了好一通才取得他們的同意,我們帶著費誼林走出家門,身後傳來費母的牢騷:“用著了就把人帶走,用不著了就給我送一個廢人回來。”那聲音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燙得我雙頰發紅。


    趕回楚原時天色已經全黑,我們簡單吃了點飯,就一頭紮進技偵處辦公室,調出那段出租車司機對苗淼說話的視頻,滿心期待著費誼林向我們證明一個奇跡。


    誰知他看過一遍後毫無反應,目光呆滯地坐著,用力咀嚼一塊提拉米蘇點心,一聲不吭。我和沈恕麵麵相覷,怎麽回事,難道他隻顧吃東西,沒“聽見”出租車司機說話?我們耐心地等費誼林把一塊提拉米蘇吃完,好言好語地和他商量,請他把出租車司機說的話複述給我們。費誼林瞪著一雙滄桑、智慧與懵懂並存的眼睛,順從地點點頭。


    我們把視頻又播放了一遍。費誼林這次沒吃東西,專心致誌地盯著屏幕看。一分鍾的視頻很快就結束了,他和上次一樣,目光呆滯地坐著,嘴唇一動也不動。我和沈恕屏住呼吸,等待奇跡的發生,室內安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也聽得見。


    在這揪心的寂靜中等了足足三分鍾,費誼林除了喘粗氣,沒發出一點聲音。


    我終於忍耐不住,充滿疑惑地問他:“老費,視頻裏這個出租車司機在說什麽?”


    費誼林仰起頭,憨憨地看著我,渾濁的眼睛裏不帶任何表情。


    “你到底聽出來沒有?說話啊,要不然咱們再看一遍?”我加重語氣催促他。


    費誼林張大了嘴,怔怔地搖搖頭,忽然“哇”地一聲哭出來,涕泗交流,非常傷心。


    我和沈恕交換了一下眼神,心裏一片冰涼。沈恕歎了口氣,說:“他聽不出來,算了,別再逼他,也許今天太累了,讓他好好休息,明天再試試。”


    我的滿腔熱望被兜頭一盆冷水澆滅。當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說什麽也睡不著,腦海裏盡是費誼林那滿頭滿臉的灰白色的長發長須以及他瞪得圓圓的渾濁的眼睛。他到底有沒有讀唇語的能力?為什麽他在家裏時百試百靈,到真刀實槍上陣時就一句話也“聽”不出了呢?


    11.殺人惡魔


    2002年7月9日上午。暴風雨。


    楚原市公安局。


    還沒來得及再次讓費誼林“聽”那段視頻,整個市局都被第三起碎屍案攪得沸沸揚揚。


    這起碎屍案像噩夢一樣沉沉地籠罩著我和重案隊的全體成員。早晨6點,一夜都沒怎麽合眼的我在床上聽到事發經過——與前麵兩起案件相似,第三組碎屍也是在京廣線列車上發現的。


    昨晚11點左右,也就是我們和費誼林看視頻的時間,京廣線某長途營運的慢車駛進終點站,乘客都下車後,列車員檢查車廂,在中間的一節車廂裏發現一個塞得鼓鼓的編織袋。打開後查看,猛地看見一個圓睜雙眼、披散長發的腐爛人頭。據說,那個女列車員嚇得靈魂出竅,不記得丟下編織袋,雙手抱了那人頭轉身就跑。終點站的列車裏非常空曠,她跑了幾節車廂也不見人,恍惚中以為那人頭在緊追自己,倒地昏死過去,現已送醫檢查。


    這趟列車又是土嶺警務區管轄範圍。警務區長喬本初當即就把案情通報給楚原市公安局,他此前已經聽說了我和沈恕接走費誼林的事情,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和楚原市公安局長劉百發通話時,把這件事一並調侃了幾句:“這案子遲遲不破,我們鐵路也跟著遭殃啊!謠言太多,老百姓的嘴也堵不住,啥髒水都往鐵路公安頭上潑,我們有口難辯,拜托你們抓緊時間破案,否則列車營運都受到影響,這責任我可承擔不起。你們那個重案大隊長不是挺能幹嗎,這次怎麽慫了?昨天還到古堡鎮把我們警務區的老費給接走了,說是讓他幫著查案子,有人說這個重案隊長病急亂投醫,連我也搞不明白,十幾年前老費查案子是把好手,現在人都傻了,咋還能發揮作用?敢情我們警務區這十來年不啟用老費,是浪費人才來著?”


    喬本初和劉百發的級別相同,卻不像劉百發是“地方諸侯”,有自己的陣地,管轄範圍和實權都很大,油水非常豐厚。喬本初早瞅著地方的公安局長不滿,逮著這麽個機會,就不陰不陽地給了他幾句。


    劉百發一口濁氣堵在胸口吐不出來,卻又不好向喬本初發作,言不由衷地敷衍過去。


    這時碎屍已經送進楚原市公安局法醫室,包裹碎屍的方法、繩索、塑料和編織袋都與前兩次如出一轍,可以確定是同一名凶手所為。根據驗屍的結果顯示,死者遇害時間為四天前,全身被肢解成頭、軀幹、四肢等六段,肢解工具為工業用電鋸,凶手並不熟知人體結構,許多骨連接處被強行鋸斷,在創口處留下尖利的骨渣。死者為女性,年紀在20歲到30歲之間。陰道內有精液殘存,經化驗為ab血型的男子留下來的,因屍體高度腐爛,無法確定性侵時間是生前還是死後。死者胃容物有紅肉、海鮮、蔬菜、水果和酒精,根據消化程度判斷,在死前兩小時內曾大量飲酒和進食。


    種種跡象表明,這個被害人和此前遇害的許明明、苗淼一樣,都在娛樂場所工作。我割開它喉部的皮膚,檢視喉部軟骨,果然有瘀黑和骨裂的痕跡,被害人是被勒頸死亡的。


    剝開麵部皮膚、皮下組織和肌肉,露出白生生的鼻骨。不出所望,是人工墊高的,我心中一動,隻要有整容痕跡,就不至於茫然全無線索。再檢視腮骨,曾經做過切削手術;牙齒,有兩顆烤瓷牙;胸部有兩塊矽膠填充物;雙腿曾經吸脂;臀部做過假體豐臀手術;足部做過大腳骨切割手術。它全身上下動過刀的地方,有十幾處之多。


    這恐怕是處心積慮的凶手怎樣也想不到的。他殺害的三個女人體內都有人工痕跡,尤其是最後一個受害者,可資追尋身份的明顯線索就有七八處之多。這使得他通過碎屍和列車拋屍以掩蓋死者身份的犯罪手段淪為徒勞。也許應該說,多虧現代整容技術,多虧女人們對整容的熱衷,讓這三個被害人體內都留下了無法輕易摧毀的“名片”。


    在這名死者體內,最容易追查的線索應該是臀部假體。豐臀手術一般有兩種方式:一是自身吸脂,即從身體其他部位吸取脂肪,填充到臀部裏;還有一種是假體填充,即使用矽膠等人工假體填充,使得受體的臀部更加豐盈圓潤,當然,這種假體的工藝水準很高,因為臀部是人體采取坐姿時承受全身重量的部位,產品稍有瑕疵就會破裂。其中,最常見的是第一種,第二種方式因價格不菲,很少有人做。尤其是十年前,整個楚原市隻有一家韓國人投資的整容醫院可以做這個手術。


    取證過程非常順利,根據死者臀部假體的編號查明其身份:錢冬豔,楚原政治大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專業2001級碩士研究生。


    看到這個調查結論,沈恕一怔,這個人他曾經見過,她是第一個死者許明明的好友,也在格萊美歌廳坐台。不久前,她還豔光四射,笑意盈盈地穿梭於衣香鬢影中廣迎八方恩客,誰知這時竟已化成一堆腐肉,想來令人不勝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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