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未得到關鍵線索,但沈恕和於銀寶總算不虛此行,不僅挖掘出被害人生前在麵具掩蓋下的真實生活,而且也把夜班出租車納入偵查範圍。


    一個年輕漂亮的單身夜行女人,正是歹徒覬覦的目標。是謀財害命,是見色起意,是出租車司機蓄意作案,還是嫖客尋歡後痛下殺手?這是擺在重案隊麵前的幾道待解難題。誰料想,許明明遇害案的偵破工作剛剛展開,尚且毫無頭緒,京廣線列車上又出現了一包腐臭碎屍,這把重案隊才建立的辦案思路徹底打亂。


    7.牙骨殘根


    2002年6月17日。暴雨。


    市公安局局長會議室。


    楚原市公安局局長劉百發、副局長高大維、張定出、政治部主任郭文武等人正在聽取沈恕關於碎屍案的案情匯報:“從今年6月3日京廣線乘警黃勇發現第一包碎屍起,到今天為止,在京廣線的列車上共發現六包碎屍,分屬兩名受害人。包裹碎屍的編織袋、繩索等物完全一致,肢解屍體的手法和所用工具也沒有分別,可以肯定是同一人作案。發現第一具碎屍的列車線路歸土嶺警務區管轄,另外三包碎屍分別為陰山警務區和大堤警務區所轄線路,目前兩起案件均已匯總到我局,並案偵查。目前第一個被害人的身份已經確定,是我市三十二中學的一名青年女教師,第二名受害人也是女性,身份尚未確認。”


    劉百發一口氣吸掉小半截煙,才開口說:“據我所知,第二個受害人的屍塊在三天前就發現了,而你們直到現在還沒確定她的身份。”那煙霧順著牙縫絲絲縷縷地飄散,絲毫不掩飾責備的語氣。劉百發是四川人,平時發泄對某人的不滿時喜歡夾帶一句地道的川話“瓜娃子”,不過今天畢竟是在正式會議上,他忍住了沒說。


    沈恕略皺皺眉,沒作解釋。第二名受害人的三包屍塊分三次被發現,最後一包雙手和頭顱昨天才找到,均已高度腐爛,麵目完全無法辨認。確認第一個被害人的身份有許多運氣成分,如果許明明生前沒做過隆胸手術,也許重案隊到現在還在排查失蹤人口。第二個被害人還會有這樣明顯的特征嗎?這些話卻不必對座中的官僚說。


    高大維一向待沈恕不錯,對這起案子了解得也比較多,接過話說:“重案隊的工作還是很得力的,據我所知,目前已經確定了第一個被害人遇害當晚的行蹤,排查出租車的工作也很有進展。當務之急還是找到被害人當晚乘坐的出租車,從已經掌握的情況來看,那個司機即使不是凶手,也一定了解重要線索。”


    沈恕說:“在許明明被害案中,排查出租車是重要的偵查手段,重案隊在這方麵一直沒有鬆懈。根據目擊者提供的線索,我們已找出楚原市尾號為347的全部出租車共有75輛。眼下最大的困難是,案發時間這些出租車都在運營中,可以說每個人都有作案的時間和機會,而且每個人都沒有證人證詞,如果逐一排查的話,工作量巨大,重案隊的人手不夠。目前第二個受害人的屍檢工作還在進行中,其麵目因高度腐爛已經無法辨認,如果技偵處無法最終確認死者身份,我們計劃與國內某些在顱麵複原技術方麵比較先進的兄弟省市進行聯係,爭取得到他們的協助。但這必然會耽擱案件偵破進度,所以是最後的選擇。”


    劉百發的鼻孔裏噴出兩條淡藍色的煙霧,好像武俠電影裏的內功高手練功時的狀態,抱元守一,吞吐翕張。


    沈恕說:“第二組碎屍的出現,打亂了我們此前的破案思路。在許明明被害案中,我們傾向於認為凶手的動機是謀財謀色,而凶手的身份有兩種可能,或者是了解被害人工作生活狀態的熟人,或者是臨時起意的路人或出租車司機。但第二組碎屍的出現,讓我們必須對思路作出調整,排除了凶手臨時起意的可能。同時,要把凶手的反社會因素考慮進去。凶手是蓄意作案,但未必有明確的殺害對象,或者說作案目標是某一類人群。如果是這樣,偵破難度將大大增加。”


    劉百發不悅地說:“瓜娃子,”他畢竟還是沒能忍住,招牌式的罵人話脫口而出,“這是什麽話?辦案沒難度,還要你們這些人幹什麽?這起案子的特殊性在於列車拋屍、連續作案,手段極端凶殘,影響非常惡劣,公安部十局和省廳都非常重視。十局方麵認為,必須從快從速地抓獲凶手,打擊其囂張氣焰,不能讓這種案子發展成模式犯罪,更不能讓不法分子模仿。這副擔子已經壓在我們身上,重案隊作為排頭兵,這一戰要打出水平打出成績打出氣勢,為黨和人民交一張漂亮的答卷!”


    劉百發的演說慷慨激昂,外麵的雨也越下越大。上午11點,室內卻如黃昏般灰暗,暴雨像潑水一樣傾瀉下來,狂風裹挾著雨點擊打窗欞,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讓人格外心煩意亂。


    就在局領導開會的時候,我躲在解剖室裏埋頭分析第二組碎屍。這也是一名年輕女性的屍塊,生前身高165厘米,體重52公斤。時尚,經濟條件良好,這從它精工描繪的指甲就可以看出來。它十指指甲塗著品質極好的指甲油,圖案的畫工很精巧細膩,不是普通街頭甲店的作品,生前應是一位很講究生活細節的女人。


    可惜現在它已經成為一塊塊的,而且高度腐爛,完全辨認不出麵容。我根據上次的經驗,切開它的乳房,沒有義乳。它的陰道裏有精液殘存,經化驗是ab型,與前一個碎屍陰道裏的精液血型相同。它的四肢和軀體上均沒有明顯創傷。它的胃容物有海鮮、蔬菜、水果和紅酒的成分。屍體的喉部軟骨損傷嚴重。絕大部分檢驗結果與上一組碎屍如出一轍。


    沒有發現可資確認被害人身份的特征,我的失望情緒逐漸加深。凶手分屍拋屍,用意就在於掩蓋死者身份,幹擾警方辦案。而凶手至今為止,應該還不知道警方已經查清第一個受害人的身份,所以他才會繼續如法炮製——列車拋屍。


    我把它的頭顱在解剖台上固定好,從頭發、皮膚、顱骨,到眼窩、耳道、鼻腔、口腔,逐一檢驗。當檢查到它的牙齒時,我心中掠過一陣狂喜,這是一副經過修補的牙齒。屍體上畢竟還是存有人工痕跡,牙齒是人的第二張身份證,隻要追查它生前的就診記錄,就有望確認它的身份。


    屍體上排牙齒的中間四顆門齒,雖然覆蓋著幹枯的血汙和黃黑色分泌物,卻仍可辨認出其色澤和光潔度與其他牙齒明顯不同,可以斷定是烤瓷牙,而且材質和做工都很精細。另外,左麵的後槽牙有一顆缺失。這樣一個從指甲到牙齒都很講究的年輕女人,怎麽能容忍她的牙齒缺失呢?


    我為死者的頜骨做了x光檢查,在缺失牙齒的位置,有一塊不太明顯的、新鮮的牙骨殘根。這是牙醫留下的操作痕跡。我想,這個女人應該是不久前才拔了牙,還沒來得及修補就遇害了,也許她的醫生還在納悶她為什麽治療到中途就不見了。


    雖然可資追查的線索有限,但以重案隊的辦案能力應該足夠了。我當即把這個發現在電話裏匯報給沈恕。


    沈恕接到電話時,正在市局會議室接受局長劉百發的諄諄教誨,聆聽領導們高屋建瓴的指導意見。他得知這一線索後很興奮,立刻向領導們通報,請求離席,迅速展開調查。劉百發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無比正確但對實際工作毫無裨益的套話,耗去二十來分鍾,用以顯示他在這個場合的絕對權威,這才宣布散會。


    8.人間假麵


    2002年6月19日上午。小雨。


    仁愛口腔醫院。


    這是一家民營醫院,規模雖然不大,但室內裝修很奢華,醫療設施也非常先進,收費不菲,比同行業同類服務的價格貴一倍。仁愛醫院的首席醫生夏懷瑜介紹說:“我們醫院的定位,是為中上階層提供最貼心的服務。”他說這話時,語氣裏充滿自豪。


    夏懷瑜今年四十出頭,豐神俊朗,文質彬彬,一望便知是一位事業有成的中年知識分子。此前重案隊已經走訪了數十家牙科醫院和診所,在與夏懷瑜接觸時,他認為第二名受害人的烤瓷牙和殘存的牙根均出自他手,所以我和沈恕一起來到他的辦公室,進一步確認屍源。


    我向夏懷瑜出示了死者的牙齒x光片,夏懷瑜又辨認兩分鍾,篤定地說:“沒錯,這四顆烤瓷牙和牙根都是我親手操作的,如果看到患者本人也許認不出來,看到牙就絕不會認錯。這個患者拔過牙就再也沒來了,我還奇怪她怎麽不來補牙。”


    我相信眼前這位牙醫的專業能力,說:“這位患者的檔案可以調出來看看嗎?”


    夏懷瑜笑笑說:“患者的檔案是對外界保密的,但警察執法,當然沒有問題。”


    被害人生前的牙科診療檔案很少,隻有薄薄的兩頁紙,對被害人的自然情況登記如下:苗淼,女,出生於1975年2月8日,已婚,居住地為楚原市小韓村美語家園。


    我說:“嘿,美語家園,和我是鄰居。”


    沈恕說:“你家和那小區隻隔一條馬路,這世界說大就大說小就小。”


    我白了他一眼,沒接話。小韓村離市區很遠,城裏人去過的不多,我印象裏從未向沈恕說過我家住哪,可他隨口就來這麽一句,好像事無巨細都在他掌握之中,難免被弄得心裏咯噔一下。


    沈恕裝作沒看見我對他的不滿,說:“那片是光明派出所的轄區,他們報上來的失蹤人口裏沒有叫苗淼的,這裏麵有蹊蹺。”


    聽聽,又來了,全市派出所報上來的失蹤人口有幾百人,他咋就那麽肯定,還具體到某個轄區。


    不管他是有意賣弄,還是純屬自然的對話,我都對他表現出來的超強業務能力感到不快。當然,這種不快在我們共事幾年後已經轉化為絕對的信任和佩服,但在當時卻如鯁在喉。像沈恕這樣的人,無論怎樣低調和親切,都難免給同事帶來壓力,需要時間去適應和接受。


    夏懷瑜覺察不出我的細微反應,說:“這個苗淼我有印象,長得不錯,穿戴時髦,出手很闊氣,好像經濟條件很好的樣子,”頓了頓又說,“有人議論說看她的氣質,好像‘二奶’似的。”


    沈恕說:“她就診時有人陪著嗎?”


    夏懷瑜搖搖頭說:“沒有,都是一個人。”


    出了醫院大門,沈恕對我說:“苗淼已經結婚了,妻子失蹤,丈夫卻不報案,一定有貓膩,咱們這就跑一趟美語家園。”


    運氣不錯,我們把苗淼的丈夫堵在了家裏。


    這是一套兩房兩廳的公寓,裝修得華麗而俗氣,室內髒亂不堪,氣味難聞,方便麵盒、煙頭、空酒瓶、臭襪子扔得到處都是。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眼圈烏黑的男人萎靡在沙發裏,愣眉愣眼地看著我和沈恕。


    沈恕認出那個男人,叫一聲:“李大坤,苗淼的丈夫原來是你。”這個李大坤吸毒,曾參加一個盜竊團夥,被沈恕處理過。


    “沈……隊,您咋來了?我最近什麽事也沒幹。您……您老可好?”目光迷離而空洞的李大坤也認出沈恕,條件反射似地哆嗦起來。


    “得,我比你還小著幾歲,就被說成‘您老’了。別胡扯,說吧,你老婆呢?”沈恕被他逗得忍俊不禁。


    李大坤拍了下腦袋,說:“我老婆?有日子沒見了,不知道去哪兒鬼混了。”


    “你自己的老婆不見了也不知道找?”我有點聽不下去。


    “沒地方找,要不您跟我說說她去哪兒了?”李大坤咧嘴著苦笑。


    我看看他的居住環境,這確實是一種與眾不同的生存狀態,他們似存實亡的夫妻關係也可以想見。我說:“苗淼當初怎麽會嫁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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