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雨聲掩蓋了兩人的呼吸聲,相持的時間隻有短短十幾分鍾,於徐劍鳴卻像黑夜一樣漫長。他渾身已被汗水濕透,心髒撲通撲通地狂跳,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也許凶手承受的壓力更甚於他,竟然先沉不住氣,徐劍鳴依稀見到一個全身裹在雨衣裏的身影在路燈下閃過,倏忽不見,極輕微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那身影中等身材,徐劍鳴不僅沒看清其五官麵目,甚至連是男是女都說不清。待確信那人已走遠後,徐劍鳴才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到馬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來到醫院。


    沈恕聽過徐劍鳴的敘述,手心沁出冷汗。他知道當時徐劍鳴的處境有多危險,假如徐劍鳴在相持的過程中心理素質稍差一點,此時很可能已經飲彈身亡。這個槍手是誰?和連環殺手是不是同一個人?他又怎麽知道徐劍鳴會在夜裏出現在鐵皮牆內?難道是連環殺手準備作案時恰巧被徐劍鳴撞見才開槍傷人?又或者徐劍鳴的防範措施使得凶手的連環殺戮受阻而遷怒於他?


    一連串問題在沈恕的腦海裏閃現,千頭萬緒,紛亂如麻。他問徐劍鳴:“你每逢雨夜就到發生命案的荒地去巡視,這件事有誰知道?會不會是你的仇人想對付你,事先埋伏在那裏?”


    徐劍鳴搖搖頭說:“我琢磨著不像。雖然幹我們這行的,平時得罪的人不少,但保衛處不像重案隊,沒辦過什麽大案子,處理的都是些小偷小摸,說什麽也不信他們有開槍殺人的膽子。那塊地平時沒人去,我巡邏的事也沒跟別人說過,所以多半是那個連環殺手幹的。”


    了解過案發經過,沈恕又囑咐徐劍鳴安心養傷,就退到外麵去。將兩人的對話向刑偵局長高大維轉述一遍,又把徐劍鳴傷口的照片交給陳廣,希望他能從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我當時就站在陳廣身邊,伸手想接過照片,陳廣瞪我一眼,徑直把照片塞進手提包,說:“這是涉槍案,由我來做鑒定好了。”他是師父兼領導,既然這麽說,我自然隻有遵命的份兒。


    這時管巍從槍案現場打來電話匯報,未找到彈殼,或者是掉落到某個不易發現的地方,或者是被槍手撿走了。因大雨到現在還沒有停,現場未留存任何痕跡。此外,他還也調出了江華大學保衛處監控室的錄像資料,視頻中隻能模模糊糊地辨識出徐劍鳴的身影,為時幾秒鍾,並沒有第二個人的影像資料。


    刑偵局長高大維是暴烈性子,聽罷匯報一拳砸到牆上,恨恨地說:“又是沒有一點線索,這案子像悶葫蘆似的,可把人憋悶死了。”也難怪高大維著急,槍擊案沒有線索,就不能和連環凶殺案並案偵查,重案隊原本就人手緊張,如果再分散警力,更加捉襟見肘。


    兩起案子在程序上雖不能並在一起,但沈恕心裏清楚,這兩起案子有千絲萬縷的內在聯係,破獲一件,另一件也相當於同時告破。槍擊案凶手擺明了是專為徐劍鳴而來,不僅準備充分,而且策劃周密,對徐劍鳴的行蹤和作案現場的地理環境十分熟悉。這從他雨夜伏擊、作案後不忘撿回彈頭以及有效地避過攝像頭就可以看出來。


    徐劍鳴的傷口已經處理過,我和陳廣再留在醫院也幫不上忙,就相繼離開。陳廣臨走前拍拍口袋,說:“好在醫院及時拍攝了槍案受害人的傷口照片,回去後我盡快出具一份傷情鑒定報告,不過缺少了創管檢驗環節,可能會影響鑒定結果的準確度。”


    9.驚人發現


    2001年8月19日。晴。


    楚原市公安局。


    徐劍鳴受的是皮肉外傷,雖然失血過多,好在他年輕體健,恢複得很快,沒幾天就出院了。沈恕叮囑他要千萬小心,謹防凶手再次襲擊,盡量減少外出,不可單獨行動,徐劍鳴都一一答應。


    陳廣在徐劍鳴受傷的第二天就出具了檢驗報告,大意如下:徐劍鳴左上臂傷創有明顯的射入口和射出口,雖係根據傷者照片檢驗,未見到射創管,仍可確認傷創係由槍擊造成。射入口呈橢圓形,擦傷輪不明顯,無皮下煙暈侵蝕現象,沒有皮膚撕裂。由以上特征,可判斷凶器為滑膛槍,射擊距離在十米內。


    所謂滑膛槍,是指槍管內膛壁沒有膛線的槍支,主要為民用槍,包括獵槍、信號槍及其他自製槍。也就是說,陳廣認為傷害徐劍鳴的是民用槍,這就使得調查範圍相對擴大,因為民用槍的管理不夠完善,而自製槍和改裝槍在民間也很常見。鑒於此前劃定的案犯具有從軍從警或保鏢經曆,所以不排除其具備自製槍支的能力。


    雖然槍案中無人死亡,受害人徐劍鳴僅受輕傷,但涉槍案曆來都受到高度重視,刑偵局長高大維勒令下轄派出所刑偵所長在轄區內不遺餘力地盤查民間槍支,包括有持槍、售槍、製槍前科的重點人員,以及有製槍能力的潛在嫌疑人,全部要調查走訪。此外,還發動警方的線人和特情,凡舉報非法持槍並經警方證實者,均予以豐厚獎勵。


    當然,這種地毯似的排查能否見效還需要一些運氣,如果嫌疑人壓根兒不曾露出破綻,或者從未在道上混過,通過外界舉報發現線索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而楚原晚報社的嫌疑對象自從上次打過一個電話後,從此銷聲匿跡。所幸,連環凶殺案的殺手也一直未再次作案。


    日夜輪轉,時光流逝,眼看雨季就要過去,大家都略鬆一口氣……凶手傲慢而偏執,絕不會輕易變更他的死亡簽名,雨季之後,他再次作案恐怕要等來年。雖然刑偵人員辦案壓力不會就此減輕,至少時間會更寬裕些,不必像現在這樣,與看不見的對手疲於奔命似地賽跑。


    一個天色陰沉的午後,科技處處長雲海濤派我整理近段時間的法醫鑒定檔案,並從中挑選出幾個典型案例,以供他進京開會使用。市局科技處及下屬分局報上來的法醫鑒定報告都鎖在資料室裏,每個月的報告就有近百份,絕大多數是打架鬥毆、磕碰剮蹭、食物中毒之類,命案的鑒定報告隻占一小部分,其中具有典型意義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在翻檢過程中突然想起自己參與的連環凶殺案及徐劍鳴遭槍擊案的法醫鑒定報告。當然,尚未偵破的案件是不能帶到會議上去宣讀的,刑事偵查隻重結果不看過程,而結果隻有破與不破兩種,至於耗費多少心血、曆經多少波折、使用什麽手段,隻要案子不破,沒人聽你囉唆這些。不過我對徐劍鳴遭槍擊案有些好奇,因為此前陳廣獨自經手,一直沒讓我看到徐劍鳴所受槍傷的照片。我抱著向前輩取經的心態,從檔案中把這起案子的鑒定報告抽出來。


    厚厚的一遝照片,約二十幾張,從不同角度記錄射入口、射出口和局部焦痕特寫,除去無法分析射創管外,幾乎與現場檢驗傷者無異。我翻閱一遍照片後,突然像遭到重重的當頭一棒,腦海裏霎時間一片懵懂,半晌才緩過神來。怎麽會這樣?我把二十幾張照片又從頭檢視,對著白熾燈翻來覆去地看了十來遍,然後攤開陳廣的檢驗報告,逐字逐句地閱讀。確認無誤後,我愣怔良久,頹然坐倒在地上,絵心中像是有一座雄偉華麗的大廈轟然倒塌,徒留遍地狼藉與蒼涼。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怎麽會這樣?怎麽竟然會這樣?


    整整一天一夜,我都魂不守舍,腦海裏顛顛倒倒地盡是那二十幾張照片和檢驗報告上醒目的黑字——“凶器為滑膛槍”。我該怎麽辦?一個剛畢業入行的新人,去質疑一位業界權威、頂頭上司?我行嗎?敢嗎?無論錯與對,我都將是輸家,給自己掘了一座狂妄自大、不尊師重道、目無領導的墳墓。在等級森嚴的職場,誰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可是,裝作視而不見,任憑真相被扭曲,我的良心又怎能過得去?每一種職業都有它的道德操守,法醫的操守就是挖掘真相、保存真相、呈現真相。一個真相,關係的是冤屈的昭雪、生命的存亡;一個真相,足以改變某個人或某些人的一生。


    這是我從警以來遭遇的第一個重大困擾,至今仍能憶起當時那份糾結和猶疑的心情。我性格中有兩個最大的弱點:一是舉輕若重,把一點小事看得比天還大,做什麽事都前思後想,力求完美無缺;二是優柔寡斷,很難也很少自己做重要決定。現在,我卻必須快刀斬亂麻地作出抉擇。


    終於,我走進了沈恕的辦公室,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像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


    沈恕的表情很平靜,沒表現出驚訝和意外,非常仔細地瀏覽我複製的徐劍鳴槍傷照片及陳廣所做的鑒定報告,並認真傾聽我對徐劍鳴槍傷的鑒定結論:“徐劍鳴所受槍傷為貫通槍彈創,未傷及骨骼和筋絡,在肌肉部位形成射入口、射創管和射出口。槍口印痕明顯大於獵槍槍管內徑,入彈口有手槍子彈造成的灰色環,皮下和射創管起端的周圍組織有熏黑、幹焦和顆粒附著,彈頭造成完整的射創管,射出口的創緣外翻,呈星芒狀,附有出血的皮下脂肪組織。這些都是膛線槍口創的特征,所以射傷徐劍鳴的凶器不是獵槍,而是軍用或警用手槍,更準確地說,從凶手的射擊距離和受害人的受傷程度判斷,我認為凶器是一把現在已經淘汰的駁殼槍。”


    我說完後,沈恕足有半分鍾沒作聲,看得出他正在思考。他是個很聰明的人,不僅聽到了我的結論,也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在遭遇人生重大難題時,竟然會避開主管領導而向他闡明真相。憑我們的接觸時間和對彼此的了解,原本不足以建立起這樣的高度信任。


    終於,沈恕開口說:“你對自己的結論有幾分把握?”


    “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有些怯懦,卻非常篤定。說完這句話,不等他表態,我轉身就走,心裏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我把這個燙手的山芋丟給了沈恕,是是非非,由他去裁決和處理。


    快走到門口時,沈恕忽然說:“你為什麽找我來說這件事?你在懷疑你師父,是不是?”他的聲音很低,卻像是炸雷般在我耳邊響起,我的手搭在門把手上,愣了半天,不知該接話,還是該什麽也不顧徑直逃出門去。


    最終,我還是轉過身來,麵向沈恕,激動得滿臉通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快步走到他麵前,聲音低沉卻十分急促地說:“這是一個明顯的錯誤,我的意思是,以他的學問水準和豐富的鑒定經驗,絕對不該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我翻閱過他從前的槍傷檢驗報告,非常專業,有些甚至堪稱法醫領域的經典之作。可是,這份報告更像是有意犯錯,意圖要掩蓋什麽。”我一口氣吐出心中糾纏的困惑和疑慮,隨著眼淚一起流淌。


    沈恕點點頭,說:“謝謝你,淑心,謝謝你的誠實和勇敢,也謝謝你對我的信任。為了查案需要,也為了你的人身安全,以後的事都交給我處理,你不要再向第三個人提起。”


    我表示同意,事實上我也隻能同意,一個剛入行的小法醫,要和自己的頂頭上司作對,我想我是瘋了。沈恕主動把責任攬過去,我求之不得。


    10.極度驚嚇


    2001年8月21日。小雨。


    楚原晚報社。


    在重案隊持續不懈的努力下,一片混沌的黑暗終於被撕開一條細微的裂口,有些許光亮透了進來。雖然那光亮遙遠、飄忽、不可捉摸,畢竟讓人們看到了一線希望。


    《楚原晚報》社長秦書琪打電話來,匯報了一個重要情況:晚報的首席記者陶英在近期表現反常,遲到早退明顯增多,上班時心不在焉,寫的稿子邏輯混亂,前言不搭後語,漏洞百出。當然,他以前的業務水平也不怎麽樣,不過最近更加大失水準,編輯們怨聲不斷,已經有幾個人向秦書琪反映過了。秦書琪起初也沒太往心裏去,因為陶英是報社的元老,自由散漫慣了,大家都惹不起,能躲就躲。可陶英卻主動來找秦書琪,旁敲側擊地打聽連環殺人案的細節和偵破進展。秦書琪雖然官僚,這點警覺性還是有的,察覺到陶英的種種可疑之處,就和重案隊通了氣。


    管巍記錄了秦書琪反映的情況,向沈恕匯報。沈恕當下作出決定,說:“這個陶英的態度和表現都很可疑,他現在處於情緒波動時期,再爭取一步,就能把他拉過來。我們這就去楚原晚報社走一趟,當麵和他談談。老管,你幫我查一查陶英的背景,越詳細越好。楚原晚報社那裏,我帶於銀寶去就好了。”


    陶英體型矮胖,皮膚白而細膩,與他的性別和年齡都不相稱。他對穿衣不怎麽講究,鬆垮肥大的黑西裝配一雙泛黃的白球鞋,頭發亂蓬蓬的,一看就知道是個不拘小節、生活沒有規律的人。沈恕和於銀寶通過《楚原晚報》總編室約談他,他倆就在一間小會議室的沙發上坐等。


    “你們是幹什麽的?找我有什麽事?”陶英見到兩張陌生麵孔,立即警覺起來。


    沈恕向他表明身份,陶英的臉馬上撂下來,劈頭蓋臉地說:“你們是不是陰魂不散地纏上我了,再重申一遍,我對你們的事既不感興趣,也毫不知情,你們已經破壞了我的正常工作和生活,請你們不要再來無故騷擾我。”陶英甩下幾句狠話,轉身就向外走。


    沈恕在後麵喚他,說:“雨季就要過去,從凶手的作案習慣來看,他很可能在近期還要再殺一個人,而這個人又極有可能是楚原晚報社的員工。無論這人和你有沒有關係,我都希望你能積極和警方合作,避免他慘遭殺害。”


    已經衝到會議室門口的陶英遲疑著停了下來,看上去他對凶手將繼續作案還是很在乎的,但依然語氣生硬地說:“我對你們說的這個人一無所知,怎麽能幫到你?”


    沈恕誠懇地說:“配合調查,就是在幫我們,也是在幫助下一個受害人。請相信警方的辦案能力和信心。”然後又像哲人似的加了一句,“該來的終究要麵對,躲是躲不掉的。”


    “說說吧,你們想問什麽?”陶英在門前猶豫了約一分鍾,走回來坐在兩名警察對麵。


    沈恕直截了當地說:“據我所知,你在《楚原日報》工作期間做過一段時間娛樂記者,一定知道話劇導演蘇南的名字。”


    陶英皺了皺眉,說:“對不起,從沒聽說過什麽蘇南蘇北。能上《楚原日報》娛樂版的,除去關係戶,就是大明星,像蘇南這種小角色,我們從來不關注。”


    沈恕見他才有些心理活動,卻一聽到蘇南的名字就急忙撇清關係,知道他們的背後隱藏的秘密一定非同小可。但他也清楚,與陶英溝通絕不能操之過急。一來陶英不是犯罪嫌疑人,不能對他使用刑偵、審問等嚴苛的手段;二來陶英不同於警方日常打交道的各路對手,他有一定的文化和社會地位,個性又有些剛愎自用,這樣的人往往認死理,外人很難敲開他的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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