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黃門盡顯為難, 李圓是個人精, 見了蘇靈雨神情便知勸也無用,又不能用強,唯有一揮手, 將侍候的黃門趕了開去。


    雙手取出托盤中的明黃聖旨,李圓上下打量了夏若卿打扮, 眉心微微皺攏:“靜貴嬪,奴才得宣旨了, 您可要前去換件衣裳?”


    夏若卿垂首, 她今日的穿著與宮中嬪妃大異,頗為綺麗奢靡,上著蜀錦半臂衫, 下穿緋紅石榴裙, 裙角滿布半開半閉的芙蓉花,腰束一封鴛鴦綴東珠腰帶, 若非稍稍凸起的腹部, 當真是襯得麵如桃李,腰若盈握,顰笑間風情萬種。


    這身裝扮正是她尚未進宮前常穿的式樣,進得宮後為討南詔帝歡心,隻得將這些衣物悉數收在了箱底, 換上了南詔帝喜愛的清雅顏色。而今無需再見南詔帝,夏若卿便不再壓抑自己偏好,盡日挑了紅藍綠紫這些豔麗多姿的顏色來穿。此刻聽得李圓的話, 夏若卿轉念便明白了他的顧忌,不由嗤笑出聲。


    市坊有傳說,身懷六甲心含怨憤而死的女子,若絕命時身著豔衫,死後必化厲鬼,追魂索命,不解怨憤,絕不消散。


    夏若卿妖嬈地輕挑眉梢:“堂堂李大黃門,莫非還怕我這瀕死之人不成?”


    李圓雖是個黃門,但常在南詔帝身邊,整日被人奉承慣了,哪裏禁得住這落魄貴嬪棉裏藏鋒的譏笑?臉上青紅白綠,偏又不能真押著夏若卿去換衣衫,一則她名義上畢竟還是貴嬪,並未廢黜封號,二則若真押著她去換了,豈不真應了他怕區區一個家破人亡的餘孽,這話傳了出去他的顏麵還往哪裏擱?


    反正人死了就得換斂衣,任她此刻穿紅著綠,最後是白是黑還不是由著奴才們說了算!


    心裏一番自我安慰,李圓再不多言,命人按著夏若卿跪下,取了聖旨宣了聖意,隨即冷笑著指揮兩個身形粗壯的小黃門各取了白綾一頭,他自己又取出根食指長短,前細後粗的金針來。


    夏若卿見到金針,麵色微凝,南詔帝下旨行的是綾刑,但綾刑實際上卻分兩種:一種不過三尺白綾,吊死了事,最是常用;另一種卻是用針穿入後頸骨間的縫隙內,再反複用白綾絞裹,直至金針徹底穿入骨中,骨節脫開,受刑者才會劇痛而亡。


    第二種乃是前朝酷刑,因過於歹毒,早已廢棄不用,如今李圓取出這針,想來是要鑽兩者同名的空子了。


    夏若卿淡淡望向蘇靈雨:“這是你的意思?”


    蘇靈雨瞥見金針眉尖亦是一跳,她自也聽過這不亞於腰斬的金針綾刑,再見李圓諂媚神色,便知他是為了討好自己。反正夏家樹倒猢猻散,夏若卿身懷皇儲南詔帝也能下詔賜死,事後想必更不會有那閑心來計較死因。


    這李圓倒真不愧是條老泥鰍,事事都能賣上人情。


    蘇靈雨本就對夏若卿恨之入骨,此刻聽聞夏若卿問話,反倒更激得她殺意橫溢,森然道:“動手。”


    李圓看蘇靈雨模樣,便知這位寧昭儀領了自己這份人情,聞聲忙不迭上前拉低夏若卿後領,兩指略一摸索,便將金針熟稔地紮了進去。


    被兩名彪形大漢壓跪在地的華服女子眼眸半閉,也不掙紮,隨著金針入頸,唇角竟挑起了似有若無的笑意。


    阿馥,你要我活著遭受報應,我便活到現在。此刻不是我不活,而是活不了了,你不怪我吧?


    隨著白綾絞緊,頸間的金針越紮越深,漸粗的針尾硌在骨縫間攪動,帶來難以名狀的痛苦。夏若卿的眼底盡紅,麵上更是因痛楚與窒息漲得青紫,鼻下唇角血沫如線,蜿蜒不絕滴落在餘暉籠罩的地麵上,與金光相輝映。


    那抹笑也終究淡去了。


    李圓見狀輕喝:“鬆!”


    負責拉扯白綾的黃門忙鬆開力度,被束其中的夏若卿瀕死邊緣忽喘得一口大氣,忍不住委頓在地,嗆咳不止,每一咳便帶得後頸金針顫動不休,痛入骨髓卻揮之不去。


    李圓等夏若卿緩過氣了,又喝道:“起!”


    白綾一扯,再將軟倒的女子拉扯起來,繼續先前那般折磨。


    這便是金針綾刑的狠辣之處,不教人死得痛快,反複在生死間徘徊。


    蘇靈雨冷眼旁觀,心內五味雜陳。她終究長於深閨,何曾見過這等血腥?訝異惻然有之,但更多卻是大仇得報的酣暢淋漓。


    如此來回數次,夏若卿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李圓邊喝令手下拉起夏若卿,邊偷眼打量蘇靈雨,揣摩還得多少回合才能讓這位娘娘滿意,不想被白綾縛著本該早就動彈不得的女子竟倏地抬起頭,睜開雙眸,定定看向蘇靈雨——


    酷刑加身,夏若卿現今長發淩亂,衣衫不整,眸底通紅似惡鬼,五官更是血跡斑斑,閉眼時尚不覺得,眼一睜卻是嚇人無比。李圓及拉扯白綾的黃門一時都驚得呆了,沒能回過神來。


    夏若卿陰惻惻地瞧了蘇靈雨片刻,忽然露齒一笑,現出幾與眼底同色的貝齒。她喉嚨在白綾的絞裹下傷得厲害,聲音不複清脆,嘶啞若夜梟:“蘇靈雨……你得意……是嗎?我是……死得……不痛快,但總比……君漪凰……好!你不是對她……朝思暮想嗎,那便去……她墓外候著吧……待她破墓而出時,看她如何……待你!哈哈哈,哈哈,你們……都情深意重,唯有我……唯有我……我……“


    夏若卿話至一半,李圓才緩過魂,生怕這女人發瘋傷著蘇靈雨,手忙腳亂地指揮手下扯緊白綾。說到後來,夏若卿聲音已被白綾卡在喉間,細若呢喃,兩行血淚順著臉頰緩緩滑落。


    她兩生死不棄,而我卻僅餘下孤單一人,再也沒人要我了……


    阿馥,若有來世,我做牛做馬補償你可好……


    若有來世……我隻願做平常人家女子,不諳世事,平凡度日,再也不願背負了……


    蘇靈雨方才也被夏若卿的模樣嚇退了一步,隨後便被夏若卿的話驚住了,待她迅疾反應過來,想前撲去拉開夏若卿的白綾,同時厲喝:“住手!”卻見夏若卿挺腰直頸,狠狠地向後撞去。


    李圓顧著蘇靈雨那頭,不曾提放,那枚金針又已入骨過半,夏若卿這一撞正撞在裹在白綾裏麵按壓金針的薄板上。她拚死之下力道極大,喀聲輕響,那枚金針連頭帶尾徹底撞入頸骨骨縫之內。


    夏若卿眸前光線由明轉暗,依稀見到一個高挑人影,站在落花與白雪中揮袖作舞。


    人影回眸而笑,容色絕豔,眼底深情款款,柔聲喚她:“卿卿。”


    李圓瞪著麵前頭顱低垂口湧鮮血的女人,連話都說不出來。拉扯白綾之一的黃門這次反應還算機靈,大著膽子抬起夏若卿的頭,便見那枚金針針尖從喉中穿了出來,可想而知夏若卿最後那一撞是如何狠厲決絕。


    那黃門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卻因職責在身,唯有強撐著將手指在夏若卿鼻前晃了半圈,便以更快速度縮了回去:“死……死了……”


    在場人都嚇得不輕,宮中賜死向來幹淨利落,極少見血,更沒見過如此凶悍決絕的做派。不過李圓好歹在宮裏當了二十多年的差,最先定下神,一耳光扇在探氣息的那名黃門臉上:“死就死了,將針取出來,宣司觀來查驗便是,有什麽大不了!”


    旋即李圓臉上又堆了笑,轉向猶自怔楞的蘇靈雨:“寧昭儀,這地方髒,待會司觀來了更亂得厲害,不如奴才送您回去歇……”


    李圓話未說完,蘇靈雨卻是驟然臉色鐵青,轉身往屋外行去。


    李圓愣了愣,追前兩步還想搭話,蘇靈雨步子極快,早出了月門了。


    李圓常帶笑容的肥臉抖了兩把,回頭瞧向滿屋失魂落魄惶惶然的小黃門們,終是停下步子暗啐了口,恨恨想道:“得意個屁,今朝你得寵,他日也不會有好下場,以為能比她好到哪去?”


    不過這話畢竟也隻敢在心裏腹誹,李圓瞧了下漸暗的天色,終還是打起全副精神,料理起眼前事。


    蘇靈雨坐在轎輦上,一路連催帶罵,轎輦剛停,她便跳了下來,不管旁邊嚇得花容失色的侍女,對迎上來滿麵訝異的青綃低聲吩咐道:“叫瓔珞來見我,快!”


    青綃見了蘇靈雨神色,便猜到多半跟君漪凰相關,不敢耽擱,急匆匆去找人自是不提。片刻後瓔珞就趕到暖閣,怯怯地跪在屋中。


    蘇靈雨麵沉似水,寒聲道:“除了你以前告訴我的那些事外,可還有什麽遺漏的?尤其是漪凰死之後,夏若卿可有什麽異常舉動?”


    瓔珞少見這位寧娘娘神色如此嚴厲,早嚇壞了,連連磕頭道:“確……確實沒了,自蘭婕妤薨逝後,靜貴嬪便搬回了淩寰殿。娘娘,奴婢是歸在承明殿的,是以真不知道後來靜貴嬪的舉動了!”


    蘇靈雨閉目喘了兩口氣,麵容稍緩,再說話時語中甚至帶了懇求意味:“瓔珞,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瓔珞見到蘇靈雨模樣,亦是一歎,她先前實是良心不安,又憤於賀蘭馥之死,掙紮猶豫許久後才到蘇靈雨這來將她所知的一五一十說了。寧昭儀與淑妃是出了名的親密,這在爾虞我詐的後宮中也實是難得。


    瓔珞伏地靜了許久,才躊躇不定地抬起頭,遲疑道:“倒是有一件事,奴婢不知相不相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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